第十二節

第十二節

灰色厚雲覆蓋天空,或許是接收到城市的燈光,明亮得有點可怕。甘甜的味道愈來愈強烈。我想,馬上就要下雨了吧。

我走進寂靜的夜路,穿越狹窄的巷道,來到廢屋的中庭。

朦朧的街燈自圍牆另一頭投射過來。每當我踏出一步,便有草葉摩擦的聲響傳來。幽暗之中瀰漫着青草和雨的味道,蟲子執拗地在我臉旁飛來飛去。凝神細看,一口枯井埋藏在昏暗的草叢間。

夾雜着蟲鳴,我聽到自己的呼吸聲,聽着聽着,不禁覺得那似乎不是自己發出來的。汗水從太陽穴滴落,就像蟲子爬過臉頰。

覆蓋枯井的塑膠波浪板上,那頭體形修長的獸身體蜷成一團,盤踞其上。它朝我抬起頭,黑暗中露出閃著光的白牙,呼吸聲就像「嘻嘻」的笑聲一般。

我走近枯井,靜靜移開蓋子,深邃的黑暗就在眼前。我拉起掛在井緣的塑膠繩,取出垂掛在井中的木刀。

在我身旁扭著身體的那頭獸在草叢中停止動作,抬頭看着廢屋。不可能有人的廢屋此刻竟搖曳著微弱的光。

我緊握木刀,躲進中庭角落茂密的樹叢后。燈光搖晃二、三次就熄滅了,不見有人出現。

顏色偏紅的明亮天空吸引我的目光,遠方傳來轟隆聲響。

又過了一會兒。

廢屋方向傳來踏草而過的腳步聲,從我藏身的樹叢前穿過。香煙的煙霧飄過。我從樹叢中探出頭來瞄了一眼,看到一個年輕男性精瘦的背影。那名男子穿過狹窄的巷道走出去。我滑出樹叢。

就像平常那樣,那頭獸站到我的前方。

我看着那男子走在陰暗的街道上。

他似乎朝高中校園走去。在轉角處,他把煙蒂扔在地上,在黑暗的柏油路上濺出細微的火花。我踩過煙蒂,尾隨他走過轉角。

男子沿着長圍牆走。我讓自己藏身在圍牆的陰影,暗中窺伺。男人停下腳步,手邊閃著橘光,我知道他正在點煙。

我沿着圍牆移動步伐,接近男人的背後。

正當我要揮下木刀的那瞬間,背後揚起一聲壓抑的叫聲:「秋月!」男人手邊的光亮忽然消失,他往前跳了一步。木刀揮空了。我不由得腳步踉跆,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

我轉身想跳到小巷另一頭,背後傳來木刀破空的聲響。我側身一跳,趁機揮出木刀,擋下朝我飛躍而來的對手的攻擊。

黑暗中,我看到直也。他舉起木刀擺出攻擊的姿勢。另一邊,秋月站起身來,看着我。

「老師,請您冷靜下來。」

直也語調沉靜。「您認得出我們嗎?」

我沒有說話,口中逸出野獸的吟哦聲,代替回答。

「沒用的,直也。跟他說不通的。」秋月說。「就像我那時一樣。」

我右手握緊木刀刺擊對手,側過身子。

架開直也的木刀,攻擊他,但他閃開了。「喂!」他低聲一喊,秋月繞到我背後。我打算以木刀擊打直也,但他搶先一步擊中了我的心窩。我頓時屈膝跪下,噁心得想吐,眼眶滲出淚水,眼前一片黑暗。

我單手緊抓住直也的木刀。

胡亂將自己的木刀越過肩膀往身後刺,傳回正中目標的手感,背後響起秋月的悶叫。我趁直也看向秋月的那瞬間,架開他的木刀,擊打他的太陽穴。

直也閉上眼倒地,沒有再動。

我鬆了一口氣,起身望向身後。

秋月捂著嘴倒在地上,手被鮮血濡濕。我拿起他的木刀,拋往圍牆的另一頭,低頭俯視蜷著身體的秋月,以他握刀的手背為目標,揮下木刀。我再一次舉起武器時,秋月哭了出來。

這時,身邊漩渦般的噪音忽然停止,周圍被靜謐所籠罩。我聽到自己恍如野獸的氣息和秋月的呻吟。

彷彿忽然亮了燈,明亮的光把周遭照耀得猶似白晝,仿如巨木斷裂的驚人聲響回蕩在空中,天空像是底部破了個大洞灑落大顆大顆的雨滴,柏油路面就像長了細毛,倒在地上的兩個男人就像被棉絮包圍着。

雨水潸潸滑落下顎,彷彿我在哭泣一般。

雷鳴撼動胸懷。

我佇立在轟然巨響中,目光移往小巷的另一頭。

夏尾就站在荒涼的巷道中央。

豆大的雨點刺痛地打在我們身上,小巷的柏油路面被雨水飛濺而起的細沫氤氳籠罩,青白色閃電照亮她濕透的身影,右手的木刀閃著光。薄薄的襯衫緊貼在身上,她宛如果實的玲瓏曲線一目了然。她深深吸了一口周圍雨水的氣味,蓄勢待發。

我深吸了一口氣,握緊濕滑的木刀沖向她。雨聲包圍着夜晚的街道。空氣中有一股香甜的氣息。

我發動攻擊,她躍身而起。

視野的角落,我看到被雨淋濕的獸翻過身去。

Chapter04水神

我很少有機會參加葬禮或是親人的守靈。

父親手套進喪服的衣袖,嘟嚷着說:「到了我這年紀,成天收到白帖子。」不過我還不能體會那種感覺。參加葬禮時,家人怎麼說我就怎麼做,規規矩矩地鞠躬致意撐過那段時間,再安安靜靜地回家。

接下來我要說的,是為祖父守靈時發生的事。

那是距今五年前。

想起那個夏末的深夜,我總會聯想到漫長的古隧道。磚砌的拱形牆面摸起來像冰一樣冷,四個男人戰戰兢兢地走着,隧道里一片漆黑,我們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前進,原本筆直的隧道這時也彷彿變成了迷宮。黑暗深處感應得到某種東西的氣息,使我們裹足不前。

而且,隧道中總是有流水聲。

祖父一個人住在位在京都鹿之谷※的宅邸。(※位於左京區,大文字山西麓。)

雖然弘一郎伯父會提出要和祖父同住,但遭到祖父拒絕。祖父腦溢血病發后,行動很不方便,但個性依然十分頑固。還是伯父們低頭請託,主治醫生矢野先生諄諄勸導,祖父才答應讓弘一郎伯父的女兒美里去照顧他。

儘管如此,祖父卻希望我在京都讀大學,在京都定居。他說我可以在宅邱挑間房間住,連學費都要資助,但是我並沒有答應。除了一想到年紀輕輕就要和祖父同住,覺得喘不過氣,也是顧慮到伯父們。結果我違背了祖父的旨意,進入大阪的學校就讀。

春天,開學典禮結束后,我一個人去拜訪祖父。那還是我第一次獨自跨過祖父家的門檻,當時緊張得背筋僵直。

與陰冷的和室比較,庭院顯得格外炫目。落櫻繽紛,春風自緣廊吹進來。祖父為了慶祝我入學,還準備了賀酒。我們喝着酒,欣賞盛開的枝垂櫻花瓣散落。祖父雙臂交抱胸前,聽我報告入學的事。

我報告完后,祖父一句話也沒說,直瞪着院子裏的古池,臉色發青。除了因為孫子無視自己的意思擅自決定未來,祖父似乎也在側耳聆聽,傾聽在他內心黑暗處迴響的陰森水聲。

父親接到祖父的病危通知,前一晚便出發前往京都;母親白天也出門了。我從學校回來時,家中一片寂靜,客廳桌上放着母親留下的便條。我走進房間,看到房裏擺了高中畢業典禮時穿的西裝和一些過夜的用具。我換上西裝,把東西放進帆布背包,步出家門。

從枚方市坐上京阪電車,前往京都。

途經男山山麓,穿越木津川一帶時,天空突然轉暗。列車跨越橋墩,發出巨響。經過丹波橋時,天色暗了下來,夕暮中只剩街燈川流而過。我獃滯的表情映在黑黑的玻璃上。我想起小時候每次像這樣發獃,就會挨祖父罵。「不要一臉呆相!」不過現在我只要一放鬆還是會擺出「獃子臉」,看來祖父的責罵是白費了。

在京阪三條下車,走出車站,鴨川對面是鬧區,燈火像夢境般輝煌。因為是周末,人潮比平時多。我在這裏搭公車往東行,臉頰貼在窗上眺望車外景緻,月亮傾斜地浮現在東方的漆黑夜空。

在凈土寺下車,走進寂靜的住宅區,祖父的宅邸在東邊不遠處。隨着走近住家,隱約聽見喧鬧聲。流經南禪寺的琵琶湖疏水在宅邸的石牆下奔流而過;燈光自木牆的另一邊流泄,熟綠的櫻葉彷彿飄浮在光中。弔唁客黑壓壓地一路排到疏水道上的小橋。

我好不容易穿越人牆,走過冠木門※,看到簡單佈置的接待處。有個眼熟的男人向弔唁客鞠躬致意——是孝二郎伯父,他戴着眼鏡,嘴上蓄著鬍子,年初看到他時還沒有那口鬍子。我猶豫片刻,但對方已經先一步看到我,對我抿嘴微笑。我輕輕點頭致意,走進屋裏。(※門的一種,在兩根柱子間放上一根橫木。)

寬廣的庭院裏櫻樹已然熟綠,角落設置了照明燈,弔唁客就像在演皮影戲。那些人應該是和祖父有工作來往的人,不然就是鄰居吧,只見他們臉上掛着微笑,或是一臉慣重,不吵但也不安靜地交談。有人指著水池像在找什麼,也有人讚歎地環視庭院的林木,或是在草皮上安置的桌子旁喝茶。

面向庭院的和室門敞開着,祖父的祭壇似乎就設在那裏。我不知所措地環視四周,母親正好捧著熱水壺經過,我叫住她,她靠過來,小聲告訴我祭壇設在面庭院的和室,父親也在那裏。

我在玄關脫了鞋,走進宅邸。

美里姐從餐廳里探出頭來,朝我點頭致意。她就是照顧祖父生前起居的那位堂姐。體形圓滾滾的,跟她父親弘一郎伯父一樣是個開朗的人,不過,她今晚顯得有些抑鬱。

我走進榻榻米上鋪着塑膠布的和室,看到弘一郎伯父和正坐在祭壇旁摺疊椅上的父親說話。父親見到我來了,向我招手。我感覺祭壇前的往生者家屬區的視線這時全集中在我身上。除了伯父的家人,只有大阪的遠親在,聚集而來的家族成員和新年聚會時並沒有太大不同。

「你來了啊。」弘一郎伯父說。他的臉紅潤得像是已經小酌一杯,浮現一抹彷彿在街上偶然相遇的笑容。

「您好。」我點頭示意。

「我還以為要等到下個新年才會見到你。」

「是啊。」

「今晚會留下來吧?」

「是的。」

「那晚點再慢慢聊。」

這時,有個老人走了過來,是住在同一區的久谷先生,他細聲說:「弘一郎,寺里的師父來了。」伯父應了聲「我馬上去」,和老人走出房間。

我在父親身旁的摺疊椅坐下,問說:「今晚不睡了嗎?」

父親凝視着祭壇,微微搖頭。「也不至於。不過很多事要商量,晚點再睡。」

和弘一郎伯父宛如對照,坐在摺疊椅上望着祭壇的父親看起來很憔悴。他手臂無力地靠在兩膝上,感覺比平常還要虛弱。維持着這個姿勢的父親,就像是與我同年、線條纖細的年輕人。

我注視着祭壇。遺照中的祖父像在說「死都不讓你們看到我笑」,緊緊皺着眉頭瞪視前方,讓我們這些聚集在宅邸的遺族不禁嚇得打顫。會選這張照片當遺照,是父親兄弟的陰謀吧。

僧侶誦經期間,庭院穿喪服的那群人走進屋裏,一個接一個捻香祭拜。儀式結束后,父母和伯父忙進忙出不得閑,我悄悄走出房間。

從玄關往屋裏延伸的走廊盡頭是餐廳的入口,右手邊是通往三樓的樓梯。走廊在這裏左拐,環繞中庭一圈。中庭四周是走廊的玻璃門,大約八張榻榻米大,室內的燈光照亮爬滿地面的青苔。中庭里還有一座小廟,祖父生前常去參拜。

走在中庭南邊的走廊上,我想到拉門的另一邊就是祖父的祭壇,忽然有種奇妙的感覺,覺得好像走進了葬禮的後台。我沿着走廊繞了一圈。緊鄰走廊的和室全點着燈,就跟過年的時候一樣,不同的是現在每間房都一片死寂。

逛完中庭,我爬上陰暗的樓梯上樓,在樓下的紛擾平靜前,我打算在樓上躲一會兒。二樓陰暗悶熱,瀰漫着老房子的氣味,木板走廊深處是祖父的書齋。

我走進書齋旁的西式房間按下開關,房裏立刻亮起橘黃色的燈光,擺放在房間中央的橢圓形桌子表面黝黑,宛如水浸濡過般很有光澤。八張榻榻米大的西式房間鋪着紅地毯。小時候偶爾會看到父親或伯父在這裏與祖父交談,我記得他們噴出的紫煙悠悠晃晃地飄蕩在充滿古意的燈罩四周。這間房也是伯父他們湊在一起說秘密的地方。

我會趁著沒人的時候跑進去,撫摸地上的紅毯。那天房間的防兩套窗關得緊緊的,就算是大白天也很暗,我很害怕。我不記得為什麼那麼做,也許是被父母責罵,一個人在鬧彆扭。地毯很潮濕,手掌幾乎沾濕了,但我仍是毫不厭倦地撫摸著,直到聽到有人上樓才清醒過來,從房裏逃出去。不過我忘了那時是誰上樓,明確記得的,只有撫摸地毯的手感。

此刻,我在舊椅子坐下,像父親他們做過的一樣,抽起紙煙,把淡淡的煙霧噴向燈罩。桌子中央擺着一個瓶身繪有藍色霧靄的玻璃瓶,瓶里的水明明已經幹了,插在裏頭的花卻仍舊美得出奇。

我抽了幾根煙,打發時間。樓下漸漸平靜下來。

我聽到有人上樓的動靜。房門留了一道細縫,我抽著煙,看着門。孝二郎伯父輕輕推門進來,眼鏡后的雙眼覺得很刺眼似地定定凝望着我。

「你在這裏啊。」伯父微笑着說,隔着桌子在我對面坐下。「你還沒成年吧,不可以抽煙喔。」

我笑了笑。伯父也拿出煙,滋味不好似地抽了一口。我噴出的煙和他的煙一起飄然上升,在燈罩周圍飄搖。

「您不用待在下面嗎?」

「也讓我休息一下嘛。」

伯父環視房內。「聽說以前常有學者或畫家眾集在這裏用餐,不過那是我們出生前的事了。和子婆婆偶爾會提起當時的事。」

伯父口中的和子婆婆,是父親兄弟小時候在宅邸幫忙家務的婦人。丈夫戰死後,她一直住在宅邸里。父親和我提過幾次和子婆婆的事。聽說她是個性堅毅、不輕易流露感情,感覺有點可怕的人。

「今天晚上怎麼辦?」

「明天還要忙,其他人就讓他們先睡了。老哥、我和茂雄會醒著。」

「真是辛苦了。」

「不會,我們有酒喝,而且今天晚上還有餘興節目。」

「是什麼?」

「茂雄沒跟你說嗎?」伯父呼呼噴出一口煙。「聽說今天夜裏,芳蓮堂的人要來。」

「芳蓮堂?」

「是老爸相熟的店。他們要把老爸寄放的東西送過來。」

「是什麼?」

「這就沒人知道了,老哥說是傳家寶。」

小學時,祖父帶我進過倉庫幾次。我只記得陰冷的倉庫里空蕩蕩的,擺了幾個相似的箱子。當時我對倉庫並不感興趣,記得祖父曾拿什麼東西給我看,但想不起來了。

「你也一起來吧,老爸一定很高興的。」

我對芳蓮堂要送來的傳家寶頗感興趣。

守靈儀式大致結束,弔唁客也陸續告辭。

母親等女眷在廚房準備消夜,我們整理了靈堂,捲起祭壇前的塑膠布。「反正明天還要用,放着不就好了?」久谷老先生說。

「晚上要在這裏開酒宴。」弘一郎伯父說。「這也算是祭祀吧。」

「老爸一定很不甘心吧。」

「反正,他也沒辦法抱怨了。」

「不不,如果是那個人,說不定會探出頭來抱怨呢。」

葬儀社的人來了,和弘一郎伯父、久谷老先生及父親商量明天的事。孝二郎伯父把奠儀盒放在擺出來的小桌旁,在冊子上寫些什麼。

我站在紙門敞開的緣廊,望着庭院的水池。日光燈的燈光從緣廊流泄而出,打在周圍的岩石上,水面反映着微白的光。身後傳來孝二郎伯父尖脆的嗓音。「家裏有保險箱嗎?」弘一郎伯父回答:「書齋里不是有嗎?」孝二郎伯父似乎離開了房間,父親他們還在屋裏站着說話。

商量完明天的事後,我們在另一間房隨意吃點東西。

席間,餐具輕碰的鏗鏘聲與平穩的話語交錯,在場的都是自己人,氣氛和樂融融。晚上九點鐘,暑氣仍未消散,大家都把外套脫了。已是九月中旬,卻感受不到半點秋天氣息。

用完餐后,久谷老先生起身告辭:「今天晚上我就先回去了。」父親和伯父們也一同起身,向他低頭致意。在一旁看着,不禁覺得父親兄弟真是像極了。

「好了,明天還有得忙,各位不要太累了。」老先生平靜地說。

送老先生到門邊,父親問弘一郎伯父:「久谷先生知道今天晚上的事嗎?」

「不知道,知道的只有我們。」伯父回答。

他們應該是在說芳蓮堂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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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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