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慎直的幽默

第二章 慎直的幽默

每隔四個星期都要去板橋的一家大學附屬醫院為光取預防癲癇病發作的葯。長期如此,已成習慣,幾乎從來沒有忘過。有一天,發現家裏的葯只夠吃到星期天早晨,於是星期六前去取葯,但是醫院休息,弄得我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我正在空蕩蕩的醫院公共汽車站着急時,一位出來散步的住院老年病人主動問我怎麼回事,然後告訴我不妨到一層的急症掛號處去打聽一下。於是我到那裏開了一張一天用藥的處

方,臨走的時候,好像是負責人的值班護士嚴厲告誡我:以後要提前來取葯。

經過這一次教訓,每個月快到月底的時候,家裏人互相提醒,及時去醫院取葯,當然要避開星期六。我每次去取葯總要浪費半天的時間,但發現如果在醫院裏看書,其實和在書房裏沒什麼兩樣,於是便還主動要求去取葯。

有一次,我在醫院前面的大藥房等了將近一個小時,身穿白大褂的年輕藥劑師叫光的名字——處方上寫的是兒子的名字——我走到櫃枱前,他和藹地告訴我:「這副藥費點兒時間,午飯後再來。」其實,我剛才聽見藥房內對講機的對話,已經覺察到分葯時出現差錯,所以覺得這個藥劑師說話不誠實。

我回到醫院,走進餐廳。在這裏,我已經吃了二十多年各式各樣的飯菜。這裏普普通通的三明治有的帶有一種特殊的芥末味,曾經讓我清晰地回想起光動手術前後的許許多多往事。那一天用餐的人很多,我坐在角落裏,旁邊的餐桌上,三個穿着白大褂的年輕醫生正一邊吃飯一邊低聲談話。話題好像是給一個腦病患者——不知道是小孩還是大人——動手術的事,說是那位患者即使手術成功,也不能作為正常人重返社會,覺得徒勞無益。

不久以前,我在名古屋訪問過接收重殘兒童的醫院。我想起當時看到的景象。一個精神孤獨症的孩子一動不動地躺在乾乾淨淨的地板上——這所醫院的病房充滿清潔舒服的味道。醫生蹲在旁邊耐心地鼓勵他。他明天就要接受腸的手術。孩子一言不發,醫生告訴他發現腸出現異常的過程;孩子不能通過語言理解任何東西,醫生告訴他要忍受手術后的痛苦。我一邊吃着咖喱飯一邊想起當時的情景給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旁邊那三位年輕醫生也給我留下盡心盡責工作后辛苦疲勞的印象——當然,我沒有勇氣和他們打招呼。

那一天,我花費從未有過的長時間才取完葯回到家裏。第二周,兒子感冒發燒,沒去殘疾人職業培訓福利院,在家休息。第二天抑或第三天的晚上,我被他痛苦的咳嗽驚醒,便起身走到他床邊。兒子滿臉通紅,睜著一雙潮濕的眼睛,無神地盯着空中。我平時總是像對孩子,甚至像對幼兒一樣對待他,心裏總是挂念他的異常情況,而現在突然發現眼前的兒子完全像一個與真實年齡相稱的大人。

接着,兒子出現想儘快從發燒的身體消除肉體痛苦和不安的祈禱般的願望。我看着兒子,束手無策,上一周在醫院取葯時萌生的怒火——被自己捂下去——不由地重新燃燒起來。我大概也和兒子一樣,滿臉通紅,呼吸急促。但是,躺在我眼前的忍受着發燒痛苦的兒子本身也起到讓我平息怒火、冷靜情緒的作用。

我面對不停咳嗽的兒子,能做到的只是給他枕邊的杯子裏添水,把他身上的毛毯蓋好,然後熄燈回到自己的房間里,但感覺到這個星期一直堵在心口的鬱悶已經消除,心情平靜地重新上床……

長子光出生的時候發現頭蓋骨有缺陷,把長在外面的瘤子一樣的東西切除下來以後,再用塑料板修復缺陷部分,經過這些手術以後,他才算真正在這個世界上活下來。我已經多次寫過,為光做手術,並且在手術以後長期定期檢查、一直鼓勵光勇敢生活的是日本大學附屬板橋醫院腦外科醫生森安信雄博士。受到森安醫生治療和鼓勵的不僅僅是長子光一個人。他對於我們全家來說,還是心靈上的醫生。

幾年前森安先生去世以後,他的夫人給我寄來三頁日記複印件。與學者、作家的日記不同,他的日記本的格式十分實用,字體認真工整,風格長年不變,顯示着他的性格。夫人寄來的日記複印件記述着我和光的事情。大概夫人在先生去世之後細心閱讀他的日記時發現的吧。

第一頁有很多記述,其中涉及我的只有一行:

年輕的作家經過猶豫和遲疑之後,終於下決心同意兒子動手術。

我對沒有流露任何感情和感想的這一句話感到吃驚。不動手術,光就無法生存。年輕的父親在一段時間裏對動手術猶豫不決。這些事實記載在森安先生的日記里。我經常想,僅僅是這個事實,如果存在超越人類的東西,我在它面前就無法抬起頭來。但是,猶豫不決后的斷然決定甚至使我產生自己再生的感覺。

我的描寫光的作品《新人喲,醒來吧》獲得文學獎,日記第二頁記載森安先生參加頒獎儀式當天的感想,記錄了我說的一句話:

「我說過,是妻子和給我的兒子做手術的森安博士一直支撐着我和兒子。」

然後寫下這樣的感想:

余亦關照光君二十年,雖遠不及大江先生繫念光君之情,然讀其各種作品、評論,知其心情與醫生多有共通之處。余向大江夫婦、光君表示衷心的祝賀。

森安信雄先生這樣的醫學專家評論我的作品,是我終生的榮幸。然而第二年,先生就病倒了。我聞訊大為震驚,也不管能否見得到,立即趕往醫院。第三頁上先生當天的日記是這樣記述的:

大江先生來探視。由門診Dr.菅原領來。看來他甚為余擔心。他說光大概也很高興。我說在六月休息一個月,因為挂念光君病情,以後打Tel了解他的情況。於是他放下心來。給我一本新著《閱讀渡邊一夫》離去。打算暑假好好閱讀。

肯定門診還有許多患者等我看病。心裏着急,希望早日恢復健康,給患者治病。作為一個受到患者信任的醫生,具有這種自覺性。這大概是長期在我的身心裏自然形成的吧。反躬自省,今後應更加努力,精益求精。

我參加由政治學者、經濟學家、社會學家成立的「思考和平之會」已有六七年了。該會核心召集人是經濟學家、我國近代基督教史專家隅谷三喜男博士。

在該會成立幾年後的一次年底聚會上,隅谷先生親自把一張印刷品分發給大家。因為這時聚會即將結束,也就沒看。在回家的地鐵里,我掏出來一看,不由得震駭,同時也深受感動。

上面的內容大致是說:大家從最近一些媒體的報道中大概都已知道,自己的確得了癌症。但醫生說現在還可以工作,於是制定了五年規劃,有所取捨,有的工作不能承擔,想集中力量從事主要工作。核武器是世界的癌症,必須廢除,所以打算繼續努力開展廢除核武器的運動……

隅谷先生當時是東京女子大學的校長。我應在該校教法語的前輩的邀請,曾做過一次題為《無信仰者的祈禱》的演講。由於這個關係,我和隅谷先生還在電視上對談。為此,我閱讀先生的《日本近代基督教史》,受益匪淺。

先生指出,縱觀我國從明治時期至戰敗的教育史,只有基督教徒對超國家主義勢力進行過真正的反抗。今天對於——雖然還不能稱為「超」——新國家主義向教育的滲透,也還是基督教徒進行真正深刻意義上的批判。

我既不是基督教徒也不是佛教徒,在那次演講中,我說,即使像我這樣的無信仰者也會有隻能稱之為「祈禱」的心靈體驗,在我的人生旅程中,由於一直與殘疾的長子共同生活,所以不斷感受這種體驗。

我每次見到隅谷先生,總是感受到一位具有信仰的人的人生態度和生活方式。這也是引導我進入最深刻的人生感動的感情。於是,我的心裏不知不覺地萌生一種奇怪的感覺。

我想過用什麼樣的語言概括隅谷先生的人格。這也可以說是我作為小說家長期養成的生活習慣。不僅對人,即使在街頭看見櫸樹萌出許多嫩芽,儘管年年如此,我也想寫一篇短文表現眺望這些樹木的感受。我對浮現在腦海里的文章反覆增刪修改,直至形成穩定的文體……

對於隅谷先生,我想用「慎直的幽默」一語來概括。我想查一下這個平時不用的詞語,於是拿過手邊的詞典查看,有的解釋為「謙慎正直」,有的解釋為「一本正經」。正是如此!因為我從每次聚會時隅谷先生的簡短總結髮言中都發現他的謙慎正直的幽默。我和他住在同一條鐵路沿線上,有時在換車站台上碰見他,那副一本正經的模樣令我畏怯地不敢上前打招呼。然而從遠處看到先生的舉止動作里含着一種令人愉悅的幽默,使我一整天心情愉快。那麼,先生對什麼如此謙慎正直呢?大概可以說是對基督教的主吧……

我心裏萌生的奇怪感覺又是什麼呢?我覺得以前也遇到過如此謙慎正直的高尚的人,那無疑就是森安信雄先生。森安先生已經去世。有一年,在森安先生的忌日,我和妻子前去探望他的夫人。聽他夫人說,森安先生和隅谷先生原來是舊制一中——一高的同學,而且還是同一年級。這使我驚訝,也使我深知其理。

森安先生和隅谷先生在我心裏結合成慎直的幽默的人品印象。這不是紮根於他們青少年時代一起接受的學校教育嗎?據森安先生的夫人說,先生出生於基督教信徒的家庭,至今還信仰基督教,但先生本人似乎與教會沒有關係。所以我想,聯結森安先生與隅谷先生的紐帶自然就是青少年時期的教育環境。

森安先生的確是一位慎直的人。我陪長子一起去先生的醫院就診時,長子興高采烈,他的言行逗得——光原本就有幽默之處,知道幽默的效果,也有讓先生高興的意思——先生經常笑起來。但是,先生對於一旁的我總顯得冷冰冰的樣子。先生去世以後,我從他的日記里才知道先生不僅對我的長子,而且對我也十分關懷。先生對待我的長子的態度里洋溢着自然而高雅的幽默……

如果說隅谷先生對主謙慎正直,那麼森安先生又是對什麼呢?森安先生不正是對他日記里所記載的「長期在身心裏自然形成的」、「受到患者信任的醫生自覺性」謙慎正直嗎?

我經常突然產生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好像光和自己從小到青少年時期一直受到同樣的教育。其實仔細一想,父子倆在二十多年裏一直共同受到森安先生謙慎正直的幽默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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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復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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