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甲魚嘗試

第05章 甲魚嘗試

甲魚嘗試1

在從柏林經法蘭克福飛往東京的飛機上,古義人一直思考的課題是,再次躺到書房的簡易床上時,自己該如何處置自由自在了一百多天的田龜呢?

現在回想起來,雖然被迫下決心不帶田龜去,但確實很有成效。可是在放着田龜的書架旁睡覺時會怎麼樣,只有到了真正在那裏過夜時才能知道。

這一百天之所以沒有田龜也能度過,是不是因為想到回東京后就能夠馬上開始和吾良進行對話的緣故呢?這天從機場坐上小飛機時心情就開始激動,在法蘭克福換乘大飛機時,越來越激動,就是這麼回事。真是天真無邪!古義人借口要花掉口袋中的馬克硬幣,在機場小賣店裏買了六節德國電池。

古義人為了重新開始和田龜進行對話還想出了新的理由。自己並不是出於懷念的心情而希望和吾良聯絡的,而是感到有必要聽取吾良錄在錄音帶里的對自己的批評。吾良活着的時候,相互間就經常批評對方。不去聽吾良留下的對於自己的現在及今後的忠告,不就是有意怠慢嗎?

從古義人在大學報刊上發表最初的短篇小說時開始,吾良就沒有無條件地讚賞過他,這也是吾良去了那邊后一直不變的態度。每當吾良拍出新電影,古義人看過後都認為這是日本電影界只有吾良才能拍出的電影,同時感到吾良在電視宣傳片中詳盡解說的電影語言一部比一部通俗。他也給吾良提過這個意見。後來吾良就不再詢問古義人對新片的看法了。

對於那時他們之間的關係,古義人認為就是這樣的一個情況。吾良拍的電影的趣味性在這個國家裏是無可比擬的,可是難道他不該製作更有自己個性的,而不僅限於這樣程度的電影嗎?從吾良來說,也認為古義人寫的所有小說都帶有缺陷,從而抱有強烈的不滿。

吾良依舊比古義人坦率,現在田龜里所講述的也表明了這一點。

「你認為是些什麼人在看你現在的小說呢?從你出名到某個年齡為止,讀者是眾多的,作為純文學作家來說發行量是可觀的,現在也仍然維持着使生活無憂的銷售量,你大概想這麼說吧。正因為這樣,你才缺少對於都有哪些讀者,前景如何以及怎樣獲得新讀者等等的經營性的努力了。

「拍電影就不可能這麼優哉游哉了。我不屬於電影公司——其實這些公司也幾乎家家虧損——如果連續兩次不賣座的話,就不可能再拍攝下一部作品了。聽千樫說,你說過吾良不至於那麼慘吧。在這一點上你的時代認識可落伍了。我拍的可不是《寅次郎》,觀眾不停地在變,如何吸引新的觀眾是迫切的問題。然而以自己的方式來拍自己認為有趣的主題,也不能超出基本的範圍。

「可是古義人呢,想起來令人吃驚,這三十年來竟然絲毫沒有因考慮讀者而選擇主題以及寫作方法的跡象!你寫完小說的初稿后,便一天十個小時不停地修改吧?結果文章就越發難懂了。當然修改得越來越精細了,成了非自然呼吸的人工音樂。以所謂』異化『這種你最得意的手法,在每一頁上都出現讓人不習慣的表現,於是普通讀者就不想再買同一個作家的書了。雖說那是你的修辭手法,但辛苦是作家自己的事,不該叫讀者也跟着這麼辛苦。

「再加上你愛談論自己的癖好!我並不同意一般人批評的那樣,不看你所有的舊作,就理解不了你的新作,以你的性格,你會儘力使讀者只讀被引用的部分就可以看懂作品來寫作的。你是個很規矩的人。

「可是,如今你卻大肆張揚現在寫這個新作品的作家就是寫了過去所有作品的那個長江古義人,為什麼要如此拘泥於自己呢?你不就是個小說家嗎?

「阿間上小學時在作文中寫過,我弟弟把人生中遇到的事全部放進了口袋裏。這是否正是你從父親那裏繼承下來的呢?

「事實上你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你不是曾經發現了有關的拉丁語例子而使他垂頭喪氣的嗎?(古義人想起來了,是意大利作家引用的西賽羅①的』Omniameamecumporto『,總是自己把自己的東西全都帶在身上。

「你必須理解的是,來書店的讀者是為尋找有趣的小說的,並不是為了古義人的新作而來的。讀了古義人的全部作品,等待着下一部作品的讀者,就算有也是極個別的。你不明白這一點。即便心裏明白也擺脫不了一貫的陋習。看來你是上歲數了!」

在大型噴氣式飛機的公務艙里,古義人想起千樫曾說過吾良罕見地讚揚過古義人的一篇小說。那是由於古義人寫了圍繞他們結婚而發生的和吾良的對立,使得千樫不再看丈夫的小說的那篇《令人懷念之年》。

「他說那篇小說的結尾部分寫得很美。阿勢和阿薩將義哥的遺體拽上了天窪大薈島,等著警察到來時的莊嚴而悠然的神情,還寫了小姑娘似的我和年齡很小的阿光也在那裏採摘野草。如果吾良花些時間認真拍出來的話,就能用影像深刻地表現出來了……

「他還說,但最後這部分仍舊是小說性的,並不是用影像就能取代的文章,作為語言本身的力量是相當不簡單的。」

聽千樫說了這些話的當天晚上,古義人把《令人懷念之年》拿到簡易床上反覆閱讀了那一部分。

義哥啊,給生存於那令人懷念的,循環往複之年的我們,我寫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從這封信開始,寫信將成為你已不存在的現世上,我今後的工作吧,我將一直寫到此生的終結。

即使回到東京我也不會恢復田龜對話,現在對我來說,吾良不就是從令人懷念之年來和我聯絡的另一個義哥嗎?古義人壓抑著喉嚨里的感嘆聲時,一直在暗地裏注視着他的空中小姐走到他的身邊,

「先生,您怎麼啦?哪兒不舒服嗎?」

後面這句話表現出了個性化的內心,古義人聽着很舒服,但她很快恢復了職業習慣,接着說道:

「請喝杯酒怎麼樣?您的心情會舒暢些的。」

甲魚嘗試2

又飛行了一段時間——飛機接近了西伯利亞大陸的東端——古義人想要從另一個側面來確認和吾良的關係。對於自己迄今為止一直未能逃脫的,並且認定是畢生主題的那件事,吾良也一直對此抱有關心嗎?吾良真的將那件事視為總體電影的主題嗎?

古義人不知不覺間將其稱之為那件事的共同經歷的事件,成了與戰敗翌日跟着父親去「起義」同等的,自己人生中的重要事件。但是,對吾良來說或許並非那麼重要吧?這個疑問很

早就產生了。這起因於書房裏的那三本一套的岩波文庫。是那套書剛出版不久,版權頁上寫着戰敗九年後的夏天的事,即那件事之後第二年的事,所以記得很清楚。當時,古義人對岩波文庫雖然不太關心,但從那以來四十年過去了,古義人知道吾良還記得那套書的事,是通過田龜對話知道的。

對於吾良的雄辯,古義人感到不快。記得那件事之後的兩年內,吾良一度搬到再婚後的母親家裏,再回到松山來時,古義人去了東京的大學預科,兩人並沒有正面談過。在這種狀態下,古義人大概是出於確認共同的回憶這種孩子氣的心理,寄給他岩波文庫的吧。而對於這樣的古義人,吾良使他的期待落了空。

「古義人看書的方法一向與眾不同啊。」吾良聊天似的在田龜里開了腔。「你是不是焦急地期待着岩波文庫將要出版的德國古典文學呀?那是古義人經過一年復讀後,考進東大的那一年。」

古義人按下了暫停鍵,以意外和懷念的心情回答道:

「是格里美豪森①的《傻瓜的故事》。」

「你在教養課程里選修了德國文學史,因此想要看德國的巴羅克小說②。那一年,我母親以為你有空閑了,就托你到舊書店買戰前的岩波新書《萬葉秀歌》和《狗熊阿布》。你連《布街的房屋》都買了,寄到了蘆屋來,從此和千樫有了交往。你更關心預告秋天出版的西普里丘斯的故事。我在岳父的畫家弟弟開的商業設計事務所幫忙時,請你到事務所來談過吧?你說有一本想要好好看看的書……書出版后,我們還討論過有關內容,後來你把書借給了我。倒是挺有意思的。

「西普里丘斯被司令官以及士兵們的捉弄鍛煉得十分滑稽,突然他發現自己變成了小牛。他假裝真的以為自己變成了小牛,讓司令官和士兵開心。就是這樣的情節。可是西普里丘斯的內心卻懷有不平之念。」

古義人又按下了鍵,取出用油紙包裹的書皮舊得發黑的三卷舊書。

「我暗自想,』閣下,你等著瞧。我是經受地獄之火錘鍊的,看看誰是最後的贏家。『

「巴赫金也在強調滑稽的神奇吧?古義人早在聽六隅先生的拉伯雷的課之前就注意到了這一點。非但如此,你的性格本身就具有滑稽的性質。上次在倫敦見到奧布萊恩時,他還跟我念叨過,說他從沒見過那麼高品位的滑稽的東洋人,可是看了古義人小說的英文譯本,卻特別的嚴肅……我解釋說,古義人說英語時,擺脫了日語的束縛得到了自由,所以才盡情地滑稽了一番。」

那天晚上與田龜對話后,古義人翻了翻《傻瓜的故事》,又有了新的發現。古義人聽德國文學史講座時的想像與實際看書時有所不同。古義人說明了希望引起吾良注意的地方后,便把書寄給了吾良,過了一些日子,吾良只說了一句「是本有趣的書,可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渴望看到它」,又把書寄還給了古義人。

從頭說起的話,古義人從有關德國的巴羅克小說的講義中對年輕人被主人們的捉弄抽去了理性,變成了滑稽的人這一過程很感興趣。儀式開始於被扮成惡魔的隨從們帶到地獄去的場面。這位年輕人被灌了大量的西班牙葡萄酒——是很便宜的那種——然後受到毆打,使他把酒嘔吐、排泄出來,然後他就進了天國。古義人聽的講座只講到「在這樣稀奇古怪的經歷后,穿着小牛皮的年輕人在鵝圈裏醒了過來」。

古義人以為那年輕人是被剛剝下來的沾滿血和脂肪的小牛皮包裹着。

這個過程使古義人想起了被修鍊道場的年輕人們捉弄的事。古義人和吾良坐在晃晃悠悠的木架上,從背後被人蒙上一張一鋪席大的剛剝下來的小牛皮。兩人被又重又厚的膜包裹着不能呼吸,兩隻胳膊不能動彈,驚恐地亂踢亂踹……吾良的身體由於掙扎而失衡,躺倒在古義人的胸口上,小牛皮終於被掀掉了。在喝醉了的年輕人的笑聲包圍中,古義人抹去臉上混有獸血和脂肪的眼淚,偷偷瞅了瞅身邊沒有聲息的吾良是不是昏了過去,只見吾良慢慢睜開幼兒似的氣鼓鼓的眼睛……

然而,古義人看的翻譯過來的格里美豪森的教材中,被捉弄的西普里丘斯醒來后,發現自己並沒有被包裹在剛剝下來的牛皮里,而是穿着用小牛皮製成的衣服。那麼,吾良會不會一邊讀著「小牛皮衣服」一邊想起令人不堪忍受的臭味呢?這是古義人感到不可思議的問題。

儘管這樣,十九歲的古義人也沒有勇氣對吾良問起下面的問題:你是否會像回憶松山時的其他瑣事那樣回憶起那件事呢?或者說,怎樣才能這樣來回憶呢?

在回憶中將吾良和自己驅趕到這步田地之後,古義人按了按摁鈕,呼叫已經結束規定的送飲料任務的空中小姐。他一邊希望不是剛才被他拒絕了飲料的那位小姐,一邊打算著要一杯在柏林生活時絕對不沾的威士忌,並且不兌水。

甲魚嘗試3

這天古義人從成田坐機場大巴繞過新宿,於傍晚前回到了成城學園的家。但是,按柏林的時間還是早晨。就在他躺下一會兒,起來一會兒,折騰個不停時,收到了從四國老家附近的城鎮寄來的特快專遞,於是古義人立刻陷入了手忙腳亂的應戰狀態。因為寄來的是只活甲魚。

包裹里附有古義人不認識的人寫的信。並不像年輕人寫的文章,但從字跡上能看出是練

習過書法的。

正值嚴冬之際,您一向可好?如您所悉,吾輩一直敬愛的先師亡故了。這隻甲魚是先師最後一次夜釣時,以三片香魚作誘餌釣得的。先師說等您從柏林回來后,就把甲魚給您寄去,所以吾輩將它放入水槽養到現在。您的書友會在互聯網上登出了您回國的消息,因此給您寄來。先師看了您自己會做甲魚的報道,對此甚為惦念。請您親自將這隻甲魚做成菜肴,以慰先生遺願。其實寄上甲魚之日,承蒙先師指導的道場解散了。今後恐怕不會再給您添麻煩了……

明知是心理作用,古義人還是覺得左腳大拇趾第二關節倏地疼了一下,像是一種挑釁。古義人從外國回來時就睡眠不足,在時差影響下,尤其是第一晚往往會精神昂奮而行為古怪。儘管古義人想要自我規誡,卻還是決定在日本時間的深夜來收拾這隻甲魚。

甲魚是裝在用厚實的三合板釘成的結實的木箱裏寄來的。這箱子長六十厘米,寬四十厘米,高二十厘米,從縫隙中能看到從不曾見過的茁壯的水草,箱子底下不見漏水,可見釘得非常嚴實。

由於箱子很重,古義人已預感到不是尋常的東西。好容易拔掉箱蓋上的釘子,撥開有指頭粗的水草,便露出了正中央的甲魚那青黑色的甲殼。這甲魚足足有三十五厘米長,二十五厘米寬。說是收拾,更讓人聯想到力氣活之類的辭彙。古義人痛苦地預感到這不是一般的活計。呆在箱底的甲魚由於地方狹小,沒有完全伸出脖子,只探出了又圓又粗的頭,古義人為了騰出地方幹活,便把箱子往角落裏一斜,裏面立刻響起了一陣抓撓木板的巨大聲響。

古義人首先要做的,是向正在卧室里看書的千樫打個招呼,告訴她今天晚上不要到廚房去,自己要對付一個麻煩的對手。古義人也不對莫名其妙的千樫做任何解釋,便轉身回到廚房,把那個沉重的箱子端到了洗碗台上。

然後,古義人取出厚刃刀和頗有分量的中國菜刀,準備用它們來對付甲魚,誰知從一開始就不順利。箱子比不鏽鋼的洗碗池大了一圈,所以只好把它斜著放進去。甲魚正好將頭伸進斜著的犄角里。古義人雙手抓住甲魚的身體,想把它放平,可這沉重的身體上那有力的三指爪子——古義人想起了甲魚的法語是trionix——卻使勁兒刨著箱底。這可是個不好對付的對手。古義人從上面看着啪的一聲掉到箱底的甲魚,以及甲殼周圍淡黃色的柔軟裙邊,發覺它是一隻沒有一點兒傷殘的年輕甲魚。

古義人早在孩童時代,就在峽谷的小溪里見過和水垢顏色相同的,人腦袋大小的甲魚。苦於沒有捕捉的工具,只得眼睜睜地瞧着它。從岩石上看去,甲魚身上有多處傷痕,甲殼本身也很蒼老。從表面積看,這隻甲魚比那隻大六倍,年輕強悍,甲殼閃著鋥亮的深青色光澤。

長到這麼大都沒受過傷,渾身嶄新嶄新的,到底它是怎麼活到現在的呢?也許它原先生活在人跡罕至的森林深處的深淵裏吧?也許是被洪水衝到了有人家的地方,結果受到了香魚誘餌的誘惑?

古義人抱起箱子,把它搬到冰箱和門口之間的地方。抬起箱子的那一頭,甲魚便朝這邊的一角滑落下來。這傢伙將前肢扒在板壁上向前爬。機不可失,古義人對準伸出來的甲魚脖子狠命一剁,可是柔軟而有彈性的甲魚脖子卻嗖地縮回了甲殼裏。

不大工夫,從再次伸出脖子向前爬的甲魚脖子上,指甲大小的月牙型傷口裏滲出了黑乎乎的血。這時甲魚一反剛才的沉默,發出了哧哧的喘息聲,明顯地在表達憤怒。

不過甲魚僅僅限於憤怒,並沒有加強警戒,仍伸著長長的脖子。古義人目測了一下菜刀的長度和箱子空間的寬度,準備開始又一次強有力的攻擊。甲魚早已做好了躲避菜刀的準備,縮著脖子向箱子邊沿大舉前進,它的爪子扒著側面的木板,向上攀登。古義人一手握著菜刀,一手摁著甲魚的兩側,把它拽了回來,重複了一遍和剛才同樣的進攻,菜刀嵌入了甲魚的脖子,可是仍然未能阻止它迅速縮進甲殼裏去。

甲魚再次從甲殼裏伸出頭來之前,挑釁似的呼呼吐著氣。

甲魚與古義人的戰鬥還在繼續。在戰鬥的前一半,是古義人在攻擊,並且屢戰屢敗。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古義人的妹夫曾寄過甲魚給他,他也做過好幾次甲魚料理。那時候,切甲魚頭這第一道工序,儘管也很費勁,卻並非不能成功。他總是用手摁住放在大案板上的甲魚,把菜刀剁進伸出來的甲魚脖子裏。

一想起這些過程,古義人就明白了這次遭遇困難的原因——這是很簡單的——把甲魚放在案板上時,朝着甲魚脖子砍去的手臂的運動沒有遇到任何妨礙,也沒有東西限制自己從手腕到胳膊的活動。拿着菜刀的胳膊運用自如,瞄準甲魚脖子的斜上方,就能準確砍到目標。

可是現在甲魚呆在很深的木箱裏,用刀去剁時,刀刃很容易碰到箱子邊上,而且手腕也受到箱子這邊的制約,加上從上方瞄準位於箱底的甲魚脖子,猶如以平面圖來測量深度一般沒有把握。

古義人改變了方法,將加快速度改為依靠菜刀的重量來提高能量。即按照以前在物理課上學過的原理,換成了那把沉重的中國菜刀。與兩倍於它的速度相比,變更后的重量對於力量的增加究竟有多少貢獻是值得懷疑的。試驗了一下,中國菜刀雖說具有手起刀落直切箱底的威力,但由於又大又笨而更加難以瞄準了。一再失敗后,古義人獲得的戰果只是使哧哧地喘息著,執拗地伸出頭來的甲魚受到被削掉了鼻尖那麼一點兒小傷。

古義人實在累極了,在同樣喘息著的甲魚呆的木箱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菜刀的打擊雖然未能奏效,也算讓甲魚負了傷,其證據就是底板上那灘淡紅色的血水。

古義人也不洗手——針織襯衫上濺上了好幾處血點——便走出廚房,打算在起居室的沙發上休息一會兒。已卸了妝的千樫,穿着睡衣坐在餐廳的椅子上,像個小姑娘似的怯怯地瞧著古義人說:

「太費勁兒的話,就把它放到河裏去得了。前幾天我和阿光就把阿薩寄來的甲魚一隻一隻地給放生了……」

「已經來不及了。」古義人回答,他無法控制自己喉嚨里發出的咕嚕咕嚕的響聲。「把受了傷的甲魚放進水溝里它怎麼能活?」

千樫逃也似的去了卧室,古義人躺在沙發上喘著粗氣。從柏林一回來,就收拾行李啦,接電話啦忙活了一天,還沒來得及和千樫好好說上幾句話,就碰上了這檔子事。剛一開始干這活兒,古義人就陷入了深深的懊悔之中,被無法挽回的感覺攫住了。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幹下去。古義人嗅着自己身上甲魚血的腥味兒。要是就此罷手,任憑這隻受傷的甲魚在廚房呆下去的話——大概千樫會喂它些吃的——每次見到古義人,它就會認出他來,發出哧哧的威脅聲的。自己能忍受得了這樣的生活嗎?

再度開始戰鬥的古義人已經放棄了將甲魚頭水平切掉的打算了。就像美國西部片里不用手槍,而用獵槍連發那樣,用中國菜刀照着甲魚的脖頸側面連續砍下去,終於將那個地方砍出了血淋淋的一個大口子,然後才把已經無處可縮的甲魚頭切了下來!接着,按照以往的解體程序進行,甲魚即便被切掉了頭,每切掉它的四隻腳爪中的一隻時,甲魚,或者說甲魚的腳爪本身就表現出頑強而堅韌的抵抗。好不容易把四隻腳爪都切掉后,將它翻過來,只見圓鼓鼓的三角形尾巴下面伸出一條成年人中指般粗細的,像骨頭那樣堅硬而彎曲的****,這使古義人吃了一驚。所有活計都幹完了時,只見箱子底部留下一灘三厘米深的血水。擦去四濺的血點,又把箱子沖洗乾淨后,看看手錶已經是凌晨三點了。

古義人從解體后的一堆甲魚肉中挑出油炸著吃的部分放入冰箱,將餘下的連骨頭帶肉和切下來的甲殼裙邊一股腦兒地扔進大鍋去煮湯。古義人一直站在漸漸滾沸的鍋邊,撈去浮上來的血沫,腿站得生疼。隨後,再加入料酒、生薑和鹽,就煮成了一大鍋甲魚湯。古義人覺得在這鍋湯麵前,自己顯得那麼渺小。古義人不想喝這些湯,而且也不想讓千樫和阿光喝。

在書房的煮甲魚的腥味一直飄散到了這裏——簡易床上剛躺下不大工夫,古義人又爬起來穿上帶血腥味的衣服,下樓去了廚房。他費了好大力氣,將大鍋里煮的東西全都倒進了垃圾桶。放進冰箱裏的肉也扔掉了。黎明時分的天空還陰沉沉的,寒氣襲人。把沉重的垃圾桶搬到外面時,古義人感到從污濁混沌的天空彷彿降下了使自己顯露出暴力性內心的傢伙們的嘲笑。首先聽到的是憤怒的甲魚那粗重的鼻息……似乎在說,連那麼棒的甲魚之王死後都沒有靈魂,何況你呢。

甲魚嘗試4

古義人為自己回國當天從深夜到黎明的血腥戰鬥使千樫和阿光害怕而羞愧。從第二天開始,由於時差而缺覺的腦袋暈乎乎的,淺睡醒來,到樓下也是只顧整理郵件,沒有和千樫談論他在柏林期間的情況。這一方面是因為有關在柏林的詳細情況,已經在傳真中一一報告過了。阿光意識到了父親身上的自閉氣息,以很小的音量聽着FM廣播,裝作父親還沒回國似的,不時又偷偷瞅瞅父親,表示他在聽父親作為禮物送給他的CD。古義人沒有告訴千樫和阿光,其實正是為了他們,他才沒有給在書房裏盼望自己回家的田龜裝電池的。使這樣打發時日

來適應時差的古義人多少能夠心安的是,上樓進了書房,就會有一個和自己一直關係密切的書架。古義人為了迴避沉默的千樫和阿光批評的目光,深深地坐進沙發椅里,長時間地瞧著書架。因為古義人感到高高的書架上的弗利達·加羅的畫冊和評傳中的一張複製畫能夠說明自己和這些書籍的關係。應該說,那張畫成了一幅清晰可見的幻影。

一坐到書籍面前,就感覺自己腦殼裏的鮮紅的心臟被透視了出來。每瓣心臟上都纏繞着許多條纖細的血管,有幾根血管伸出了腦殼。仔細一看,那一根根的血管竟觸到了書架上的一本本書。他為這些書與自己的以血管為媒介的聯繫感到安心,同時也伴隨着悲傷的失重感。

這說不定是古義人發脹的頭腦在間歇性的睡眠中夢見的。

在清醒著的時候,古義人注意到弗利達·加羅畫冊中的真實的畫,偏離了摻雜自己想像的細節的記憶。古義人想像著從躺在床上的弗利達的胸中——從心臟——伸出血管,與睡床四周形形色色的東西……像胎兒一樣的孩子、小小的蝸牛和大大的車床連在一起的畫。當他看到那幅《亨利·福特醫院》真跡時,果然也畫了那幾樣東西。只是加羅把與這些東西相連接的血管都攥在自己手裏。大概是因為從生殖器中流出的血弄髒了床,所以聯想到從心臟伸出體外的血管的吧。站在團團雲朵的屏幕前面的《兩個弗利達》的肖像畫里,儀錶堂堂的弗利達們的心臟,雖然有的在胸內,有的在襯衫外面,同樣被清楚地顯示出來,由共同的血管連接着。露出體外的血管大概是和剛才那些畫上的千奇百怪的東西相連接的紅色紐帶相重合的吧……

回到東京的書房裏,古義人之所以會有安心感,是因為在柏林的公寓裏沒有可讀之書。以前古義人去外國,只要在能夠買到英文書或法文書的城市裏工作,想讀什麼書都能買到,用不了多長時間,屋裏的書架上就塞滿了書籍。可是在柏林,按照高等研究所的生活指南里所寫的,去了進口圖書店,可是無論英文書還是法文書都沒有可買的。既然看不懂德文,當然就更不會買了,因此在那裏的一百天,就和在書籍的壁壘里生活的心情絕緣了。現在,由血管重新將腦袋裏的心臟和那些熟悉的舊書連接在了一起……

但是這一安心感伴隨着失重感。這一方面來自於將腦殼中的心臟束縛於這些書籍來度過餘生的守舊的人的自我認識。古義人將郵件大致分類之後,首先打開了寄贈的雜誌郵包。看了其中一些文章,還看了綜合雜誌和文藝雜誌上的重要論文以及座談會等的報道,這才發覺自己很難跟得上這些論文和座談會的主題及表現了。這次海外之旅時間雖然不長,但是古義人始終是作為教師或研究員生活的。古義人不得不注意到這一百天造成的自己與這個國家的文壇、論壇之間的距離。而這種哀愁感與剛才的安心感有着共同的根。

這種距離感就是,雖然跑在同樣的跑道上,自己彷彿被跑在前面一組的年輕人落下了一圈兒。於是自己為了在老窩似的書籍中得到安寧,放棄了追趕先行者們,一味關注起自己內心的東西。這確是一種悲哀,卻和安寧的心境難以區分……古義人感到自己或許會像死人那樣平穩地度過今後孤獨的黃昏歲月。

然而,一天夜裏,躺在床上的古義人發覺自己的胳膊在黑暗中緩緩移動,變換了幾個角度,一會兒伸直一會兒縮回。胳膊毫不掩飾地在尋找塞在書架中的田龜。古義人知道田龜里沒有安裝電池,而且也知道自己不會為了安裝電池和取錄音帶而從床上起來的。

儘管如此,胳膊仍然像觸角那樣的移動着,彷彿大昆蟲尋找小昆蟲般在尋找,古義人在和田龜隔離了一百零幾天之後,想要裝出聽聽它的聲音,自己也哭訴一通的樣子。而且,是站在下面那些自己從不曾有過的認識之上。假如死就是這樣輕易到來的話,吾良,你作為在肉體和精神以及感情上都極其渴求強烈能量的人——你喝了大量的白蘭地——就不會跳樓自殺!古義人希望能裝出在巨大的安心和悲傷的感受中,沉靜地邊哭邊訴說的樣子來。

又一次醒來時,由於睡眠太淺,恍惚還沉浸在哭訴的感覺之中,即使在那樣無助的失重感中,也沒有給田龜裝上電池,這使古義人十分滿足。

甲魚嘗試5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一天,千樫拿着一個橘紅色的皮包,走到躺在沙發上看書的古義人面前。古義人見吾良用過這個皮包。古義人坐起身子,給千樫騰了個地方。又一次感覺到去柏林就好像是和真正的疫病Quaratine似的。他明白,千樫將要對自己說出這些天來她一直在猶豫的話。

「你從柏林回來的那個夜晚,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嚇死人了。我猜那是因為你在德國時過

度思考才會這樣的。沒有再聽見你半夜三更的說話聲,雖然阿光嘴上不說,也放心多了。梅子告訴我她發現了吾良寫的東西……覺得給咱們看看為好,就給寄來了。你和甲魚浴血奮戰的那天晚上,要是給你看這個的話,就等於是火上澆油……我很害怕,所以沒給你看。

「但是,這一周來你出奇的平靜,我甚至有些失望……可又一想,如果吾良是為了寫給你看的話,我就不該隨便處置它了。這是以劇本的形式寫的回憶錄似的東西……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意要把它拍成電影。」

古義人完全被放在千樫膝蓋上的皮包吸引了,非常低姿態地回答道:

「從事了十幾年的電影工作,未發表的劇本會相當多吧。儘管吾良兄有着一邊創作作品,一邊將拍完的每一部電影,像實況轉播那樣寫下來的東西出版的習慣……」

「吾良留下的筆記之類好像還有很多。為梅子寫的場景解說筆記等等對於她來說非常重要,此外兩個官司的有關文件都由樽戶保管着。計劃搞的電視採訪記錄也很多,據梅子說,想把這些交給父親和吾良的紀念館來收藏。吾良在美國拍攝電影投入的資金,等辦完手續后,就可用於具體實施紀念館的計劃。樽戶公司很早以前就為建紀念館買好了地皮。

「在事務所方面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後,梅子把這個交給我,說這對吾良來說或許是很特別的東西。

「你臨去柏林前,我想……阿光的心情也是一樣,想必你已經做好了寫出和吾良在松山遭遇的那個事件的準備了吧?

「我想,如果你真有心寫出那件事的話,吾良這個愛用的皮包里裝着的劇本和分景素描……沒有什麼順序,而且即便是一部分也不能說完成了的……或許會對你有點兒用處。」

古義人一想到自己應該寫的東西和千樫所想像的小說,打了個激靈,然後以迴避的口吻問道:

「吾良一直是一邊準備拍電影,一邊在劇本尚未完成的階段,就將寫好的部分畫成分景素描的嗎?」

「這不像是吾良的風格吧?我也有這種感覺,就問了梅子。她告訴我,吾良是將拍電影的程序置於體內的,所以不到角色完全選定,隨時可以開拍的階段,他是不會畫分景素描的。

「如果考慮到雖然吾良想拍這部電影,但現實情況不允許的話……也可能是作為補償行為而畫這些畫兒的……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就和決定去死以後,錄了音寄來一樣,是想將自己記憶的部分寫成劇本或畫成畫兒給你看吧?總之,你看看吧。」

千樫說完,非常鄭重地將皮包放在古義人面前,起身走開了。

當天晚上,吃了晚飯,看完NHK的古典音樂節目的千樫和阿光回到各自的房間去之後,古義人望着放在厚厚的玻璃茶几上的皮包——儘管滿腦子想的都是這個皮包——卻怎麼也不想去碰它。

既然千樫那麼鄭重其事地說了那些話,今天晚上自己就必須要打開那個皮包看看裏面的東西。如果古義人不拿皮包就上樓去睡覺去,明天早晨,千樫發現皮包還在茶几上肯定會生氣。自從周刊雜誌事件以來,每當談到有關吾良的事時,古義人自認為毫無惡意的一句話,都會使她覺得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好像在攻擊她似的……

可是古義人越來越害怕去閱讀皮包里的內容。關於那件事自己已經思考過無數遍了。儘管自己還有不少疑點未弄清楚,卻沒有勇氣直接去問吾良。而現在這些東西就在自己的面前生動地講述著那件事——而且還有素描——是否包含着對古義人的揭發呢?前一天夜晚,差點兒沒對田龜哭訴,難道是某種預感驅使自己想要進行一下預演嗎?

古義人遲緩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拿起了一直吸引着他的,顏色和形狀都讓他喜歡的皮包。掀開與皮包大小十分協調的皮包蓋,看見裏面貼著一張羊皮紙般質地很好的紙,上面有吾良書寫的熟悉的鉛印體法文——草書體部分也認真地寫成了鉛印體——古義人凝神細看,不禁激動得「啊」地叫出了聲。

……J′enaidejàtrios,caco?tetant!Enfinvoila!/Aurevir,tuverrasca.

這是吾良在松山時教他法文詩歌,一起朗讀的蘭波書信中的一句。且不說初學者古義人,就連吾良的語言水平也很難讀懂草書體的部分。古義人參考了接在這句話下面的追加部分,認為這句話的意思是「郵費很貴,已經寫好的三篇小說就不寄給你了」,而吾良把它譯成「讀這些對你來說太貴了」。現在古義人手裏的新譯本是這樣翻譯的。「三篇小說已經寫完,但是不寄給你了。郵費太貴了。我要說的就是這些!再見,早晚會給你看的。」

古義人把皮包立在膝蓋上,半晌沒有動彈。然後他像在做一件如果不花費時間,就會發生程序混亂的手工活似的,慢慢地將皮包里的東西取出來放在桌上。這些東西用的不是同一種紙張。有從畫冊上撕下來的紙,有帶厚厚封皮的活頁紙,還有吾良從小就喜歡用的,用膠帶固定在一起的各種顏色和質地的紙,以及電影放映會或音樂會節目單的空白地方等等。這些居然都裝進了薄薄的皮包里,這鼓鼓囊囊的一大堆東西一攤到桌上,立刻散發出一股令人懷念的特別的煙味兒。

古義人今天晚上只是把它們都拿出來,已經沒有氣力再去整理、閱讀了。分景素描是在一張紙上畫四個或六個畫面的,純粹吾良式的素描,還是那麼有吸引力,以至於古義人忍不住想要拿起來細看。但是,用漂亮的別針別着的這些素描——從吾良的意圖來說,也許是相反的——不用看劇本,這一連串的圖畫所表現的故事本身就足以使他產生拒絕感。古義人想要把這一大堆東西堆在皮包旁,給早晨起床的千樫一種暗示,表明自己決定回應吾良的呼喚。這是必須全力以赴的工作。其實自己就像個毫無經驗的年輕人,一旦面對吾良的遺稿時,竟不知所措了。也就是說,自己的人生是沒有將生活至今的經驗積蓄起來的。想到這些,古義人內心充滿了迷茫。吾良為了託付這些,才把只有他們兩人之間的暗號——蘭波的信——像警告一樣抄給自己的。一想到吾良的心情,古義人更加惶惑不安了。

甲魚嘗試6

從第二天開始,古義人才逐漸集中精神看起了吾良的劇本和分景素描。以小說家的寫作技法來看,作為電影導演的吾良寫作故事的方法引起了他的興趣。他甚至覺得發現了吾良新的一面。矛盾的是,這同時也使古義人回憶起從剛認識吾良起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古義人知道,就連吾良反對他和千樫結婚的時候自己也從未對吾良的形象感到幻滅或失望過。

吾良的電影一部接一部地獲得成功的光輝的十二年來,古義人也沒有因此而改變對吾良

的認識。反倒確認了自己從少年時的吾良身上看到的這些早已存在的東西。在松山的高中時代,有個和古義人他們同年級的人,不管遇見誰都要不無嫉妒地說上一句「沒想到吾良那麼有才啊」,這使古義人很意外。轉學后,古義人仍相信和自己成了朋友的十八歲的吾良的才能不在他父親之下,儘管此時古義人還只看過吾良父親的隨筆集。而且,古義人還期待着他在電影領域以外的廣闊領域發揮其才幹……

儘管如此,古義人在看吾良的劇本和素描時,還是有種新鮮的印象。即便這是吾良原本具有的素質,仍然是基於電影作家短暫而充實的工作中磨鍊出的藝術家的習慣。例如,在吾良的劇本里被稱為頭兒的,以大黃為模特的人物塑造即是如此。

素描里畫的頭兒的容貌、姿態,無論哪一幅畫都與古義人記憶中的大黃不一樣。古義人聯想起吾良走紅時扮演喜劇影片中的,被指責逃稅而痛哭流涕的小商販時的滑稽相。總之,用彩色別針別在一起的劇本中各個場面的解說詞,將吾良在那兩個星期中了解到的大黃的形象,比古義人更加準確地描繪了出來。

頭兒看上去是個心懷怨恨的,眼神和口氣極有韌性的男人。幹什麼事都非常固執。自己認定的事,就要干到底。從不放棄,從不退縮地反覆地從頭干起。

只是他那貫徹到底的勁頭兒,說不清是出於真心還是半開玩笑。也許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完成這個計劃吧?可是卻帶着年輕的同志們一起朝着無法逾越的牆壁全力向前沖。

頭兒將繼承長江先生的思想,作為付諸實際行動的動機。這似乎很有道理。這麼真摯的立論,聽起來彷彿是故意在開玩笑,在吹牛似的。他似乎可能在中途說出:停止!放棄一切吧。但是,萬一真的實行了,就會發生血流成河的無法挽回的悲慘事件。

看似玩笑的企圖成了嚴酷的現實后,如果頭兒還活着的話,他有什麼臉來面對這一切呢?在實現計劃之前的危險的小丑般的臉上,植入行動后的悲劇的表情。或者是相反的順序。這應該是表演的要點吧。

古義人和吾良聽到的大黃的行動計劃正如下面的劇本里所寫那樣。

頭兒:已經簽訂的媾和條約從四月二十八日下午十點三十分生效。這意味着什麼呢?意味着在整個聯合國軍佔領期間,沒有發生過一次日本人對美軍營地的武裝抵抗行動,就結束了佔領時代。日本從戰敗開始,在整個被佔領期間,作為美日關係的「象徵」,有一張照片被永遠遺留下來。一九五四年九月二十七日,在美國大使館,穿着色澤亮麗的襯衫和褲子,叉著腰的麥克阿瑟元帥,與身着黑禮服,站得筆直的天皇陛下。這照片給日本人留下的是,天皇作為神而復活之日永遠不會再來了。

對於在宴席上做過這樣深刻分析的大黃,古義人也記得很清楚。正如吾良在劇本中刻畫的頭兒的性格那樣,他是個既認真又不認真,不可不防的混合型人物,使人不能不對他剛說出的話產生疑問。大黃還模仿了天皇是怎麼站立的,臉上什麼表情。古義人對他的表演有些厭惡,而吾良只是一個勁兒地——加上酒喝多了——哈哈大笑。

當然,對於繼承了長江先生教導的大黃來說,是不會坐視這種不體面的事態發生的。在剩下的三個星期里,大概他和他的同志對美軍基發動了武裝進攻,書寫了被佔領時代的失敗主義的最後一章吧。

要緊的是,為了接近美軍基地,而不被日本警察阻擋,就必須組成穿着和普通市民一樣衣服的少數人的精銳襲擊隊。守衛美軍基地正門的衛兵們會立即迎戰,就像街道戰那樣,攻擊小組一到達正門,就要迅速全部裝備起來衝進去。要使衛兵們以為我們是全副武裝,只要配備和他們一樣的武器進攻就行了。我們必須從美軍的彈藥庫里,弄出可以裝備十個人的武器來。

皮特:從美軍營地偷出十挺機槍並不是件很困難的事。/頭兒:朝鮮戰爭中損壞的武器堆放在露天裏……你不是這麼說的嗎?/皮特:戰鬥中損壞的機槍,一般人是修不好的。/頭兒:本來也用不着修理呀,皮特先生。只要它是美軍用過的槍就行了。看見挎著這些槍械的十個人衝過來,基地里的美國人以為是真的敵人進攻就夠了。/皮特:那你們馬上就會被殲滅的。/頭兒:Whynot?即便沒有這些武器,我們也照樣要向有着幾千美軍的基地進攻的。從參加作戰的那一瞬間開始,我們就不打算回頭了!/皮特:……如果被看破這不是真的打仗,而是一群瘋子的戰爭遊戲怎麼辦?/頭兒:(啪的一聲脫掉浴衣,只剩下了越中①兜襠褲那就這樣跳着盂蘭盆舞撤退唄!

這段對話的前一半是古義人和吾良在唱片音樂之後被帶去的旅館的宴席上聽來的。后一半則是第二天,皮特也被邀請參加的第三次宴會上聽來的。古義人對於吾良從少年時代就具有的觀察力和成人後將對話統合在影片一個鏡頭裏的能力深感吃驚。因為在古義人的記憶之中,在道后旅館的那些夜晚,吾良只是個喝得醉醺醺的,天真地大笑的少年……

在三天宴會之後,大黃他們離開了道后旅館。古義人開始意識到和吾良一起浪費的這些時間而產生了罪惡感。他害怕會一點點恢復和吾良一起玩樂的習慣,便立刻回到了準備複習參加高考的同伴和CIE圖書館的生活中去了。

圖書館快要閉館的時候,那個在音樂會時將有布萊克插圖的書拿給吾良看的日本職員,特地到閱覽室來,告訴古義人皮特在籃球場等他。這個職員非常傲慢,卻被美國人指使來給日本中學生傳話,因而露骨地表現出了不滿。

古義人下了樓,看見皮特站在籃板下,一個人垂著頭在沉思。他抱在左胸前的籃球上,飄落了幾瓣櫻花。白皙的脖頸和晒黑的臉龐黑白分明。皮特抬頭看見走過來的古義人,做了個不滿的手勢。古義人感覺到皮特是期待吾良也和自己一起來,皮特露骨地問他:

「你朋友吾良沒跟你一起嗎?」

古義人沉默著,皮特自顧自地接着說:

「聽吾良說,你們松山高中生放學后都去道后泡溫泉?」

「說是溫泉,其實就是浴池,所以考慮到衛生的關係……GI的人員都被禁止去那兒。」古義人回答。

「噢,是這樣啊。……那麼,這個周末,就是星期六,星期日也行,我能借到汽車。想不想去兜風?還有吾良……大黃先生說過,希望我去看看他們的劍道學校。」

說完,皮特緊閉上嘴,不懷好意地瞪着鳥一樣的眼睛,不知什麼緣故臉紅紅的。古義人像剛才一樣小心地選擇著辭彙回答:

「要是兜風,我想吾良會樂意去的。大黃也跟我說過有空來玩兒,還說請皮特先生也來。明天或後天……你隔天都要來這兒吧?我和吾良商量一下,給你個迴音。」

「這星期我每天都來這兒,你見到吾良叫他有空來玩兒。」這時,一群日本職員和美國女人迎著漫天飛舞的櫻花花瓣,興高采烈地向球場這邊走來。皮特把球抱在胸前,準備迎接他們,一邊對古義人說:

「明天如果我不在的話,你就把回信放在秘書桌上,用日語寫就行,有漢字也沒關係。」

然後皮特好像對古義人失去了興趣,一個人運起球來,在籃筐跟前投了個籃,沒進。皮特接住打在籃板上彈回來的球,一轉身朝着發出歡呼聲的那群日本職員的正中央,將球遠遠地拋了過去。古義人悶悶不樂地回到閱覽室,倒沒忘順便確認一下在圖書室和辦公室之間的玻璃隔斷那邊的秘書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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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偷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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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甲魚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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