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第四節

「東堂先生,您不是要摸索人生的下一步嗎!」

我抬頭朝欄桿上的他呼喊:「不能放棄!」

「這些話你是真心的嗎!」

東堂先生往下瞪着我。

「我可是個亂撒春宮畫、摸你胸部的男人!」

「可是您和我分享了了不起的人生哲理啊。」

「談論人生,根本只是閑嗑牙而已!」

東堂先生一咬牙,又撕破了多張春宮畫。

「光談論人生大道理,能爬出這人生的谷底才有鬼!」

「您的女兒在這裏。」

我把被嚇壞的新娘用力推向前。

「您不是說,為了讓女兒幸福一切在所不惜嗎!」

「爸爸,別衝動!」

「怪了?你怎麼會在這裏?」

東堂先生髮現了女兒,又大發脾氣「畜牲畜牲」地罵,撕破春宮畫的手沒停下。

「我竟然在女兒面前丟這種臉!」

「爸,我不介意啊。不管你是色老頭也好,什麼都好,都沒關係。」

「不行!我受夠了!」

如此這般,一場緊張的親子對峙在眼前上演。這時,一直作壁上觀的樋口先生忽然回頭看去,他說:「哦,李白翁來了。」

向南看去,我倒抽了一口氣。

一具貌似巨型電車的物體,燦燦然大放光明,自黑暗狹窄的先斗町南方朝這邊過來。那是輛有如叡山電車相疊、造形奇特的交通工具,車身共有三層樓,車頂上還有座茂密的竹林。

車上到處垂掛着油燈,深紅色車身閃閃發光;各色綵帶球、小鯉魚旗、澡堂的大門簾裝飾其上,有如萬國旗般隨風飄揚。

車窗有好幾扇,溫馨的燈光流泄而出,小而美的水晶吊燈隨着列車的行進搖擺;透過一樓車窗,可見堆滿了書的書架,以及自天花板垂掛而下的浮世繪。

一時之間,我忘了東堂先生和周遭一切,愣愣望着這無視暗夜前來的魔法箱出了神。

人潮已散逐漸陰暗的先斗町里,唯有這輛電車所在之處如祭典般明亮。然而雖然明亮,卻又靜得嚇人。

電車不聲不響地逐漸靠近,車頭釘上的琺琅招牌隱約可見。

上面大大地以寄席體字型(註:江戶時代,商家為了吸引頭客,所使用的一種粗字體。常用於海報、傅單與名牌。)寫着「李白」二字。

四周的人們喃喃說着「是李白先生」、「李白先生來了」,自千歲屋欄桿探出大半個身子的東堂先生也喊著「什麼,李白!」伸長了脖子。三樓的人群趁機一涌而上,制住了東堂先生。

東堂先生猛力掙扎,想掙脫眾人的壓制,同時還不忘撒下剩餘的春宮畫碎片。

「我沒錢還他!我完了,我會被李白分屍!」東堂先生大喊:「給我一個痛快,讓我死在這裏!」

東堂先生的畢生幸福自欄桿飄然落下,被我在半空中一把抓住。三層電車油燈的橙色燈光,映在春宮畫碎片上滿頭珠翠的妖嬈美女身上。

今晚,相逢自是有緣。

望着万旗飄動的三層電車悄無聲息地接近,我像要把車子推回去似地挺起胸瞠。

我毅然抬頭看東堂先生。

「東堂先生,我要和李白先生拚酒,賭你的債務。」

我大喊。

「我一定會贏的!」

我們上了京料理鋪「千歲屋」的三樓。

三樓的大宴會廳里,兀自掙扎的東堂先生已被人群壓制住了。

此時,李白先生的三層電車悄悄地在京料理鋪「千歲屋」門前停下。大宴會廳的欄桿外一片明亮。因為電車車頂有一盞路燈,正大放光明。

大宴會廳里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聽得見。似乎沒有人想上李白先生的電車。

可是,我必須去見李白先生。於是我勇敢地率先前行,跨越欄桿,爬上李白先生的電車。其他人也默默跟着我。

三層電車的車頂草叢搖曳。

浮着水藻的古池,池水盈盈,池岸邊是座蒼鬱的竹林。

「啊,螢火蟲。」有人說。朝那人指的方向一看,垂落在水面的大竹葉后,確實有幾隻螢火蟲發出可愛的微光。

竹林中的燈籠,彷彿在邀請我們。眾人走進竹林,深處有根被熏黑的磚砌煙囪,旁邊則是一座通往下層的螺旋階梯。

爬下階梯,來到一塊狹窄的泥地。

打開嵌著霧玻璃的拉門,蒸氣迎面而來。拉門後有個像瞭望台的櫃枱,附了黃銅鎖的木製寄物櫃佔據了整面牆,鋪了木條的地板上擺着置放衣物的籃子。

「這後面是澡堂。」樋口先生告訴我。「樓下是宴會廳。」

眾人排成一列依序下了螺旋階梯,來到一個格局深長的房間。

地上鋪着柔軟的紅地毯,四處擺放了黑得發亮的圓桌與沙發。圓桌上擺滿了酒肴與酒器,準備萬全。

正面深處一座巨大的老爺鐘搖蕩著銀色鐘擺,樂音伴隨着雜音自一旁的留聲機流泄而出。

窗邊有個大得連我都能躲進去的青瓷壺,還有抱着葫蘆的狸貓擺飾、大得能用作進行運動會滾球競賽的地球儀;木牆上滿是般若、狐狸、烏天狗的面具,繪著飛躍瀑布的鯉魚之織錦畫,還有張陰森的蝦子油畫。這些毫無關聯的各項物品,隨意裝飾在房內。

在照亮這些奇特收藏的水晶吊燈下,有個一臉福相的老先生。他深陷在棉花糖般柔軟的單人沙發里,滿面笑容地抽著水煙,發出啵啵聲響。

「各位好。」

李白先生的嘴離開水煙管,以快活的聲音向眾人打招呼。

「想和我較量的,就是這位小姑娘嗎?」

於是乎,這場由參加婚宴、霸王酒會、歡送會與慶生會的酒客彙集而成的宴會,靜靜開展。我與李白先生隔着酒杯相對。

圓桌上放着一個銀色大酒瓶與兩隻銀杯子。

比賽規則極其簡單,我和李白先生各飲一杯,喝完便在對手面前將杯子倒放,證明是空的。接着再喝下一杯。若有任何一方宣告無法再喝,或是醉得拿不住酒杯,或是被內田醫生判斷再繼續喝可能危及性命,比賽便結束。

杯中的偽電氣白蘭清澈如水,似乎隱隱帶着一絲橙色。我拿在手裏聞了聞香氣,剎那間,有種眼前開出一朵大花的錯覺。

社長先生、東堂先生與樋口先生陪在我身邊。

「那麼,要以諸君的借款作為賭注是嗎?若這名女子輸了,借款就加倍。我可不會手下留情。」

三人聽了李白先生的話,重重點頭。

此時,宴會廳深處的那座老爺鐘宣告時間是深夜三點。

受命為見證人的內田醫生宣佈:

「那麼,請開始。」

第一次喝到偽電氣白蘭的感動,該如何形容呢?偽電氣白蘭既不甜也不辣,也不是我想像中的、有閃電在舌上劈過的感覺,只有芳醇的香氣,但沒有味道。本來我以為味道與香氣是同氣連枝的,但這款酒卻不是。每當酒液含在嘴裏,眼前彷彿有花朵盛開,不留絲毫雜味滑下腹中后,便化為小小的暖意。這種感覺實在非常可愛,彷彿肚子裏成了花海。喝着喝着,打從肚子裏幸福起來。分明是在拚酒,我和李白先生卻喝得滿面笑容,便是因為這個緣故。

啊啊,真好,真好。真想永遠這樣喝下去。

愉快地暢飲著偽電氣白蘭,四周的喧囂逐漸遠去,我有種奇妙的感覺,彷彿這個安靜的房間里,只有我與李白先生兩人互斟對飲。容我說得誇張一些,偽電氣白蘭的味道,簡直讓我所在的世界打從最深處溫暖起來。

一杯,一杯,又一杯。

我沉醉在飲酒之樂,連時間都忘了。我分明沒和李白先生說過話,卻對他生出一股有如面對親生祖父的安心之情。不必訴諸言語,我感覺到李白先生正在對我無聲說話。

「光是活着就夠了。」

我覺得李白先生似乎這麼對我說。

「能暍到美酒就夠了,一杯,一杯,又一杯。」

「李白先生幸福嗎?」

「當然。」

「那真教人高興。L

李白先生莞爾一笑,悄聲告訴我一句話。

「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

將偽電氣白蘭送進肚子,我覺得快樂無比。這酒真是好喝極了,再多我都喝得下。

儘管暗自希望這場比賽永不結束,但當我回過神來,眼前的李白先生已經停止動作,皺巴巴的手掌蓋在杯口。

「我已經喝不下了。」

李白先生這麼說。

「好了,你也到此為止吧。」

霎時,現實世界的嘈雜回到我的身邊。

宴會圈子頓時縮小,眾人包圍住我與李白先生。社長先生拍拍我的肩,樋口先生將手揣在懷裏笑了;而最重要的東堂先生則是癱坐在地毯上,表情宛如被揉成一團的白報紙。

與李白先生的拚酒結束后,那場不可思議的宴會依然繼續。

李白先生請大家喝偽電氣白蘭,因而每個人身上都散發好聞的味道。氣氛融洽和樂,卻又有些令人難為情,讓周圍一切景色頓時柔和起來。

坐在沙發上的東堂先生和社長先生猛抽水煙,紅領帶大叔和高坂先生向新郎新娘道喜。

酒客聚集在牆上的畫與奇特的藝術品前,議論着眼前物品的價值;還有人到樓上的澡堂洗澡。

羽貫小姐癱在沙發上,與李白先生喝着咖啡。樋口先生轉動着巨大的地球儀,一攔住身邊的人,便高聲發表演說。

「對了,我們今晚為何要聚會?」我聽見有人這麼問。

至於我,則對有生以來第一次腿軟感到十分有趣,便模仿起拿手的雙足步行機械人,走遍會場每一個角落取樂。我覺得微醺的自己舉止可笑,便想到車頂上去走走。或許是看我東倒西歪地爬上螺旋階梯太過危險,東堂先生忙趕過來,說要陪我一起上去。

「你要到車頂去抓螢火蟲嗎?」東堂先生問。

上了樓梯,來到車頂的古池邊。

我們在竹葉中尋螢作樂,清涼的風不時吹來,拂動了水面。腦中偽電氣白蘭的酒氣,也乘着涼風四散而去。

「我第一次度過如此妙不可言的夜晚。」東堂先生說。

「真的,會發生什麼事實在難以預料。」

「要是我那些鯉魚也能回來就好了。不,我這樣就太貪心了。」

接着,東堂先生又一一呼喚心愛鯉魚的名字。

「優子啊——!次郎吉啊——!貞治郎啊——!」

就在此時。

彷彿要回應東堂先生的呼喚一般,古池噗通一聲激起劇烈的水花。

似乎是有東西掉進池裏了。我們向後退。

「是隕石嗎?」東堂先生說。

不顧我們的驚訝,奇妙的不明物體一個接一個在池裏濺起水花。那些自遙遠的暗夜天空墜落的隕石群,在池畔矗立的路燈照耀下,閃耀着或紅、或白、或黑、或金的美麗光芒,濺起陣陣水花。

我和東堂先生目瞪口呆地望着天空。

只見深藍色天空中飄浮着碎棉般淡淡的雲彩,一小撮金色小點散落其中。一開始我以為那是在天空飛翔的鳥群,但說時遲那時快,小點朝這邊急速接近。

原來那是鯉魚群。

生龍活虎地在空中扭身遊動的那一團錦鯉,在路燈照耀下發出金光,甚至連一鰭一鱗都清晰可見。

就在東堂先生為了保護我挺身向前的那一瞬間,成群錦鯉一齊降落在古池裏。古池四周的竹林颯颯有聲,彷彿午後大雨來襲。劇烈的水花濺起,我們頓時有如籠罩在白煙里。錦鯉落下期間,李白先生的三層電車好似走在鐵軌上一般,卡當叩咚地搖晃着。

待水氣散盡,東堂先生望着水池。

「天哪!真有這種事嗎?怎麼可能!」

他怒也似地朝天空舉起拳頭。

「別瞧不起人了!」

「怎麼了嗎?」

「這是我的鯉魚!我的鯉魚從天上掉下來了!」

接着他突然緊緊抱住我,竟然想要吻我。

真是太無恥了。

我認為,此時我應該忠實地聽從敬愛的姊姊的忠告。

因此,我揮動有愛意加持的朋友拳,將東堂先生打進古池裏。

話說,我仍戀戀不忍離去。

我跟着她進了李白翁的電車,但她氣勢如虹地單槍匹馬向李白翁挑戰,我實在不方便靠近。這時那酒品不佳的舊書店老闆又纏住我,強灌我酒。在不快的酩酊之中,我得知搶走我長褲的老人正是李白翁,而一個名叫樋口的男子,竟不要臉地將我的長褲穿在身上。只可惜我已經沒有力氣上前質問了。

眼看她贏得勝利,想上前和她說話,但我醉得煩惡欲嘔到極點,只好逃到車頂。我躲在竹葉之後,望着水邊的螢火蟲,準備將胸中鬱悶一吐為快。

此時,她與東堂上來,開始在對岸撲螢。

東堂向她綿綿傾訴著對乘風而去的錦鯉的愛,但錦鯉哪可能乘龍捲風而去啊!這種話誰會相信!也只有她才會含淚傾聽。東堂,你最好別太得意!

此時此刻,她就在我眼前。現在若不出聲叫她,恐怕此生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我以池水漱口,準備到心儀的她身邊去。

我蹣跚踉蹌地出了竹林,抬頭深吸了一口氣,望向黑暗的夜空。

正覺有奇異之物從天而降之際,一切都太遲了。只見那奇異之物在路燈光照之下,呈現點點金粉般的美麗色彩——然而這是我最後一個念頭,因為下一秒,我的頭挨了重重一擊,整個人仰天而倒。

天旋地轉啊。即使如此,我仍呻吟著「天地無用」奮力往竹林爬,英勇的表現真是值得讚許。

緊接着金碧輝煌的一群錦鯉從天而降,古池的水濺了滿地,儘管可悲的我渾身濕透,仍未放棄。

看到東堂大喊「我的鯉魚掉下來了!」抱緊她的同時,我滿腔怒火爆發,全身因使命感而震顫。

在漫長而徒然的旅途盡頭,良機終於降臨!若能將她救出東堂的魔手,好好表現一番,便能與她親近交談。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上輩子敲穿的木魚、平日不知幾時積的陰德,終於得到善報。

我握起拳頭,但這鐵拳立刻成為無用的長物。

因為她竟冷靜地掄起拳頭將東堂打入古池。

從自己的過於無能上看出神明的企圖,我仰卧在池畔,正想朝天空啐一口口水,突然,眼前出現了她的臉。短而齊的黑髮微微打濕,反射著路燈燈光;多半是偽電氣白蘭的關係,她美麗的眼睛微帶淚光,眨也不眨地凝視着我。

「要不要緊?」她問。

我唔唔呻吟。

「下面有醫生,我去叫醫生來。不要逞強。」

我發現她正以奇怪的方式握著拳。

我模仿她的拳頭,她輕輕一笑。那正是夜神與偽電氣白蘭所賜予、真善美俱全的笑容啊。

「這是朋友拳。」

看完那有如豆大福般的拳頭,我便醉得不省人事。

終究無法登上主角寶座而屈居路旁石塊的我的苦澀之旅,便到此結束。就讓我在此含淚揮別:讀者諸賢,後會有期!

以腦袋迎接從天而降的鯉魚、應聲倒下的學長,最後被送進李白先生的書房,接受內田醫生的診療。

雖身屬同一社團,我卻不記得那位學長的名字,實在是愧為學妹。今晚雖然沒有機會說話,但下次見面時,我一定要記住學長的名字,與學長聊聊這熱鬧的一夜。

確認學長平安無事之後,我悄悄下了電車,站在冰冰涼涼的先斗町石板路上。天空依然黑暗,但可微微察覺黎明的氣息。少女要懂得含蓄,我必須在天亮前就寢。

李白先生的三層電車霸佔了漆黑的先斗町街頭,像魔法箱般發着光。

其他人想必正在享受宴會結束前的高潮吧。東堂先生一定正在車頂的古池邊被心愛的鯉魚圍繞,笑得合不攏嘴吧。

忽然間,我注意到李白先生正自電車二樓的玻璃窗看着我。我一行禮,他便將銀杯舉向空中,好像在說「乾杯」。

彷彿以此為信號,三層電車悄無聲息地開動了。

我目送著這熱鬧的燈光消失在先斗町的南邊。

終於,四面八方暗了下來,只剩下我一人。

我在黑暗的先斗町石板路上邁開步伐。

自己是怎麼踏上這段夜晚的旅程,這一刻我已經想不起來了。總之真是一個有趣至極、獲益良多的夜晚啊。或許只是我自以為獲益良多也不一定,但這一點並不重要。渺小如雞豆的我,唯有舉步向前,繼續朝美麗而和諧的人生邁進。

我驕傲地抬頭凝望冰冷澄澈的天空,想起李白先生與我對飲時說的話,心情好不愉快。真想把這句話當作護身咒般吟誦。

於是我喃喃低語:

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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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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