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第二節

羽貫小姐喝啤酒像喝水一樣。

有個詞叫做「鯨飲」,正是一名美人肚子裏有一頭鯨魚的意趣。我像欣賞高超的武藝一般,觀賞她咕嘟咕嘟將啤酒喝光。她的搭擋樋口先生似乎沒她那麼會喝酒,只見他珍惜地搖晃酒杯,頗感興趣般看着羽貫小姐把啤酒解決掉。

羽貫小姐的職業是牙科助理,但樋口先生做哪一行就不知道了。

因為他說了一句令人費解的話。

「我在當天狗(註:日本傳說中棲息於深山的一種妖怪。紅臉高鼻,背有羽翼,具有神力,能夠飛翔)。」

「嗯,也差不多了啦。」

羽貫小姐也沒有加以否定。

「幸好你遇到我們。東堂那傢伙不是好東西。」

剛才的事她似乎比我還生氣。

我倒是覺得東堂先生十分可憐。他好心地告訴我那麼有趣的典故雜學和了不起的人生哲理,更重要的是,他還請我喝酒。再加上,東堂先生賭上人生經營的錦鯉中心被毀,正面臨重大危機,今晚對他而言可說是在黑暗中摸索的一夜。考慮到他的立場,只不過是被摸一、兩個乳房,嗯,乳房是只有兩個啦,但無論如何,為何我如此沒度量,不能心平氣和地當作沒事呢?

「東堂先生一定很痛苦。我對他太無情了。」

「有什麼關係,你應該要對他更無情才對!」

「可是東堂先生很照顧我。」

「你不是才剛認識他嗎?」

「可是他和我分享了很棒的人生哲理,我想他一定不是壞人。」

「好了好了,你冷靜點,先喝再說吧。我請客!」

羽貫小姐幫我點了啤酒。

「人生大道理那種東西,稍微有點年紀的老頭誰都會說。」

她說:「就連樋口也辦得到吧?」

「很難講,不知道耶,再說我也不想說。」

樋口先生閃爍其詞。

我說起錦鯉中心被毀的事,羽貫小姐微微皺起眉頭。

「那倒真是遺憾。」

「搞不好會去跳鴨川喔。」樋口先生說。

「你很煩唉,再說,那人有那麼纖細嗎!」

「可是生意失敗不是一件小事啊,就算表面上裝得像平日一樣快活,搞不好心裏打算把今晚當作最後一夜。」

「樋口,你幹嘛說這種討人厭的話啊!」

羽貫小姐喝光了啤酒。

「啊啊,真不舒服。我想換個地方,樋口,你有錢嗎?」

「哪來的錢啊,這個年頭。」

「那就找個地方混進去吧。」

「贊成。轉移陣地吧。」

「我們現在要到別處去,你要不要一起來?」

羽貫小姐瞅着我的臉看。「有人作伴比較放心吧。」

「請讓我一起去。」

「可不能相信我們喔,我們也是來路不明的人喔。」

樋口先生正色給我忠告。

「別把我跟你混為一談。」

接着羽貫小姐瀟灑地撩一撩頭髮,站起身來。

穿過窄小的鐵門,來到緊貼著大樓後方的緊急逃生梯,下面是一片陌生紛雜的風景。

低矮的住商混合大樓形成凹凹凸凸的影子,從南到北連成長長的一片,當中處處可見霓虹燈和路燈光芒。燒肉店巨大的燈飾在大樓的屋頂上閃爍。電線有如網子般覆蓋在這些建築之上。還以為這是一片歡樂城,卻見如離島般的民宅晾衣台悄然出現,看起來有如秘密基地。眼前橫向細長的迷濛光帶,應該就是南北延伸的先斗町吧。這小小的街景,彷彿是被塞進木屋町與先斗町之間的迷宮。

我們下了逃生梯,那裏是一個狹小的腳踏車停車場,堆積了大量的腳踏車殘骸。

「喔,這是什麼?」

樋口先生在腳踏車旁蹲下,拿起一個軟趴趴像昆布妖怪般的東西。他在黑暗中搖晃那東西給我們看。

「褲子吧?」

「這種東西怎麼會掉在這裏?」

「應該是有人脫掉的吧,對方可能有什麼苦衷。不用管那個啦。」

只見羽貫小姐卡鏘卡鏘地隨手堆起一台腳踏車,爬上車山。樋口先生從我身旁走過,慢吞吞地跟着照做。爬上車山時,樋口先生的浴衣衣擺大大掀起,我以為那景象一定不堪入目,但不知何時樋口先生竟已將那所有人不明的長褲好端端穿在身上。這下我就放心了。

「請問,我們到底要去哪裏呢?」

「噓!」羽貫小姐將手指頭抵住嘴巴。「要爬過這道牆。」

爬過牆之後,有一座小巧的燈籠照着矮樹叢,氣氛像料亭庭院般清雅。沒想到凈是冷硬水泥大樓的這一帶,竟有一個如此幽靜的地方,真是可愛極了!

「我們要去偷酒嗎?」

「說得真難聽!別把我跟樋口混為一談。」

「我只不過是撿起別人的失物罷了。」

樋口先生理直氣壯地反駁。

「因為懶得拿到警察局,才穿在身上。」

「天哪,樋口,你穿了剛才那條褲子?拜託你別鬧了好不好!」

讀者諸賢,大家好。在此與各位久別重逢。

至今才如此唐突地介入,是考慮到這時候各位想必已將孤伶伶地佇立在木屋町街頭的我給忘了吧。請莫忘給我滿滿的愛。

當她遭逢劫難,被那可恨的東堂摸來摸去的時候,我理當毅然決然上前英雄救美自不待言。然而我實在是無能為力,因為那時我正躲在木屋町通往先斗町的小路暗處,因寒冷與憤怒而發着抖。為什麼呢?因為我的下半身一絲不掛。對於那些破口大罵我「變態」的讀者,我深有同感。但若要為此責備我,恐怕操之過急。

總之,我看着她與東堂結伴走在高瀨川畔,進入面木屋町的大樓,心想稍後再跟進店裏觀察狀況。雖然不知兩人的關係,如果她是被陌生男子搭訕而不知如何是好,當然就得挺身而出。我完全是出於一片好意。

然而就在倏忽之間,我竟莫名其妙遭到暴民攻擊,被拖到小路中,對方什麼不好搶,竟搶走了我的長褲與內褲。夜晚的街道果真危險重重!黑暗中,對方出手迅雷不及掩耳,我沒看見那可恨犯人的長相,只記得聞到一股極甜、極不可思議的花香。竟然被一個身上有花香的暴民剝光,真是奇也怪哉。想必誰也不會相信我悲慘的遭遇吧。

抵抗也是徒然,迫不得已之下,我只能向天下堂堂展示自己。不,這我當然做不到。最後只能在小路一角抱着路旁的啤酒箱,儘可能縮起身子。我自以為這晚霸權在手,摩拳擦掌,期待與她來場浪漫幽會,卻萬萬沒料到竟會落到委身啤酒箱的下場。不僅無法擔任今晚的主角,要是這時被警察撞見,肯定不由分說會被烙上無恥之徒的印記。心中高貴的青雲之志,這下也只能化為木屋町的露珠悵然而逝。

萬事皆休。我遠眺着她愉快地度過這一夜,心想成為路旁石塊的命運也許就此底定。

寬敞的廳堂里年輕男女混雜,酒宴方酣。

他們是大學的文藝社團「詭辯社」的社員。此宴是為歡送前往英國留學的社團前輩而舉辦,席間遞送著適合慶祝這光榮起程的香檳。

「香檳很順口,容易一不小心就喝多了,不過你應該沒這顧慮吧。」

樋口先生說。

「那麼,讓我們為這位即將前往英國的陌生朋友的似錦前程,乾杯!」

正當我們享用免費美酒,羽貫小姐則如百年知己般融入人群,大肆吵鬧。她順手抓住倉皇而逃的人,不分男女就往對方臉上舔。據說這是她喝醉時的毛病。

「不會痛的,再靠過來一點。」

「嗚哇!別這樣!咿咿咿!」

「這位姑娘隔岸作壁上觀嗎?」

「啊啊!耳朵不行!耳朵不行!」

看着羽貫小姐一手製造出眼前不可思議的混亂狼藉,我大為佩服。徘徊於木屋町的鯨美人,一旦阮囊羞澀便勇闖陌生人的宴席,輕易將免費的酒收入胃袋,一一舔過眾人的臉。這樣的她,非痛快無比無可形容。

剛才只見她佯裝喝醉,在走廊上埋伏如廁歸來的酒醉大學生,硬是一把抱住對方,半強迫地與人稱兄道弟,就這麼大聲嚷嚷着闖進了宴席。在這種時候,絕不能害羞。能否混進陌生人的宴席,是場你死我活的死戰,一絲一毫的猶豫都是致命傷,必須一鼓作氣直搗宴席核心,不由分說炒熱場面,將「怎麼會有這個人?」的疑問一舉擊潰。

不過實際上陣的英豪是羽貫小姐,我們只不過是悄悄循着她所開闢的道路前進罷了。

「每當像這樣在夜裏晃蕩,我就會想起那個人。」

樋口先生喝下香檳紅了臉頰,突然呵呵笑了說。

「有個奇特的老頭叫李白,最近很少遇見他,不過以前我曾經跟着這個人吃香喝辣。李白是他的綽號,他可是個與眾不同的奇人。白天是個吝嗇到家的鐵公雞,到了晚上就成了豪游的闊客。托他的福,我嘗過不少甜頭。」

樋口先生邊說,臉上露出極其愉快的表情。

「李白翁有兩個嗜好。一是領着像我這樣的清客,偷襲走夜路的男人,搶走他們的內褲。另一個,就是用偽電氣白蘭來拚酒。」

「啊,偽電氣白蘭,久聞大名。有機會真想喝喝看。」

「那可不容易,因為偽電氣白蘭不是普通的雞尾酒,這一帶的店都沒有。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猜想那大概是私釀的酒。李白翁有的是錢和偽電氣白蘭。」

樋口先生從浴衣衣襟內取出雪茄,叼在嘴裏。

「李白先生為什麼那麼有錢呢?」

「他是放高利貸的。」

說着,樋口先生吐出一口濃濃的煙。

「我也欠了一點錢,所以最近不見李白翁。」

一名男子逃離遭羽貫小姐支配的無法地帶,爬了出來。

「請問你哪位?」這人問。

「我也不認識你。」樋口先生答。

一時之間,兩人傻傻互望。

然後,這名男子做出「算了,是誰都無所謂」的表情,展現了大氣度。再說他已經爛醉如泥,只見他以不靈活的大舌頭拋出了話題,唐突地說出「跟自己愛的男人結婚,和跟自己不愛的男人結婚相比,當然是跟自己不愛的男人結婚比較好」這般與眾不同的話。

「真是個嶄新的論調。」

「為什麼呢,因為愛上一個人就會失去理智,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所以與其嫁給心愛的男人,嫁給不愛的男人才是合理的選擇。結婚是要與對方共度漫長的人生,下判斷時必須審慎再三才合情合理。可是戀愛這種感情是無法合理說明的,與結婚這碼事原本就南轅北轍。再說,與心愛的男人結婚,必須經歷熱情逐漸冷卻的悲哀,但若是嫁給不愛的男人,就無從冷卻起,因為本來就沒有熱情。好處還不止這一樣。如果不愛丈夫,就不必為他的花心所苦,做太太的不會嫉妒,也就無須為無謂的煩惱束縛。如果從邏輯的觀點來思考,怎麼想女人都該嫁給自己不愛的男人。明明這樣才對,為什麼女人偏要嫁給她們愛的男人呢?她們都認不清真相嗎!」

說完這番話,這名男子醉得口水直流。我拿濕手巾幫他擦了口水。這個人頻頻喊著一個叫奈緒子的女生的名字。

「我根本不該來參加什麼歡送會!奈緒子正在舉行婚宴,那邊才重要啊!」

「那你就趕快過去吧。」

「不行啊,這是我的歡送會。」

「搞半天,原來要去英國留學的就是你啊。」

「而且事到如今,叫我拿什麼臉去見奈緒子啊。跟那種硬要嫁給心愛的男人、有理講不清的女人,說什麼都沒有用啊!」

眼看這個人就要纏上來,樋口先生用力將他一推,對方就滾到了房間一角,發出「呼啾」的呻吟聲,不動了。簡直就像一頭生悶氣的海獅倒頭就睡,那背影看上去真是可憐。我想,以詭辯來做愛的告白是不管用的。

「那麼,現在,讓我們以詭辯舞來激勵高坂學長。」

這時,一名看似幹事的女子站起來這麼說。

「高坂學長在哪裏?」

「在那邊蒙頭大睡。他想躲過不跳嗎?」

「說到這舞,到底是誰想出來的啊?真是遺臭萬年。」

「總之先把學長叫起來再說。」

「嗚哇!學長口水流得跟牛一樣。」

原本動也不動的高坂先生忽然像雄獅般狂吠,口水四濺。

「嗚喔!奈緒子!」

圍在他身邊的社員哇的一聲後退。

「奈緒子學姊不在啦,現在她已經變成人妻了。」

「來,跳跳詭辯舞,揮揮衣袖到國外去吧!」

高坂先生就在眾人安撫和扶持下,搖搖晃晃地在榻榻米上站起來。學弟妹雖然簇擁着他,但看起來不像在激勵,反倒像在恣意推弄他。

「學長,你要成功喔。」

「謝謝諸君。有諸君歡送,我好高興。」

「學長,你一定要成功。乾脆不要再回來了。」

「學長不在,我們也不會有問題的,學長放心吧。」

「永不再有重逢之日,好高興啊,再見。」

在歡喜的聲浪中,高坂學長在學弟妹的推擠下前進,每個人都將雙手舉高,在頭頂上合掌,扭著腰,在房間里緩緩前行。這就是詭辯舞。

看他們那麼開心,我和樋口先生也忍不住加入了行列。正當我們全心全意為高坂先生光榮邁入人生另一個里程碑慶祝時,羽貫小姐出現了。她把正瘋狂扭動身軀的我們拉到走廊上。

趁著宴席結束前的混亂脫身——羽貫小姐喝霸王酒的高招到此才算圓滿。

我們從料亭來到先斗町,在石板路上向北而行。

抬頭一看,左右兩旁屋檐佔據了夜空,多條電線在狹小的夜空縱橫。料亭二樓的細竹簾是放下的,酒席的燈光從隙縫中透出來。

狹窄的巷道兩側,紅燈籠、招牌、檐燈、自動販賣機以及裝飾窗的光芒,猶如夜市一般無止境地連成一片。人們三五成群,歡樂地穿梭其中。

我看到多位儀錶堂堂的大爺悠然走進門檻高如萬里長城的店家。想必這就是先斗町的格調吧。穿過門,在那石板小路深處發生的事,必然極盡風流瀟灑之能事,想必乃由大人取悅大人的成人遊藝,是我這種小輩無從想像的。一定是的,我真是好奇。

「好啦,接下來呢?」羽貫小姐喃喃地說。

「已經沒地方去了嗎?」

「倒也不是。我看還是找捷徑回木屋町好了。」

這時一隻貓從我腳邊跑過。

那貓動作迅捷無比,讓我不由得跟着回頭,看見了石板路盡頭有個藝妓小姐。她穿過垂掛的大燈籠,悄悄滑進往西的小路。

等我回過頭來時,已不見羽貫小姐他們的身影。

他們轉進小路了嗎?我探頭看,沒看到人。倘若沒有那兩位,在這先斗町我便沒有能夠依靠的人,也不知該如何繼續這夜晚的旅程。真是苦惱。

「小姐,你一個人啊?」

一個醉漢向我搭話,我想起樋口先生的忠告:在夜晚的街頭遇見可疑人物,絕不能掉以輕心,於是向他行了一禮便掉頭就走。

忽然,一顆大蘋果從天而降,滾到我面前的石板路上。

我不由自主地找起蘋果樹來,畢竟蘋果樹出現在先斗町未免太奇怪了。不過我立刻就發現,那並不是蘋果。我和一個板着臉的福態不倒翁四目相對,大眼瞪小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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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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