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第十四節

從半夢半醒中醒來,感覺身體更加沉重。我吃力地從被窩裏爬出來,蹣跚踉蹌地沿着冰冷的走廊走到公用廁所,雪花從敞開的走廊窗戶吹進來。我凍得直打顫,在響亮的牙齒互擊聲中上完廁所。

即使回到萬年鋪蓋,我仍全身無力,無法在骯髒的天花板上放映未來的願景,也無法對四疊半的房間一角發表哲理。我把棉被拉到頭頂,縮成一團,抱住身體。這是沒人要抱我、我也無人可抱之下不得已的自給自足。然後,我開始針對她來思考。

無法動彈地凝視着被窩裏的黑暗,我勇敢面對一個根本性的大問題。與她相遇超過半年,我只有填平護城河的機能特別進化,脫離了戀愛的正軌,淪落為「永久護城河填平機」,原因出在哪裏?這個問題有兩個可能的答案。一是,我不敢明白確認她的心意,是個令人唾棄鄙夷的孬種。但這攸關我的面子,所以先予以否定。那麼,就只剩下另一個答案——其實我並沒有愛上她。

世上存在一種惡質的偏見,認為上了大學就會交到女(男)朋友。但是事情其實是相反的。是笨學生受到「上了大學就會交到女(男)朋友」這偏見鼓動,盲目奔走以保全自己的面子,導致了每個人都有女(男)朋友的怪現象,更助長了偏見。

人最好平心靜氣地檢視自己。我是否也受到這種偏見鼓動?我以孤高之士自居,但其實是否醉心於流行,只是愛上了「戀愛」這件事?愛上了「戀愛」的少女也許可愛,但愛上「戀愛」的男人可是萬眾皆惡啊!

我對她究竟知道多少?除了被我不斷注視到幾乎要燒焦的後腦杓之外,說我完全不了解她也不為過。那麼,我為何會愛上她?毫無根據。這不就表示她只是剛好被吸進我內心的空虛而已嗎?

我利用她的存在,填補自己內心的空虛。這種軟弱的心機便是一切錯誤之所在。做人要知恥,我應該向她下跪道歉。在尋求便捷的解決之道前,睜大眼睛看清楚自己的德性,然後面壁思過,羞愧得像不倒翁一樣鼓脹通紅。要以此逆境為踏腳石,才有可能成為「完整的人」。

不久我想累了,因發燒而獃滯的眼睛望向書架。

我想起那個夏日午後,我為了追尋她,在傭懶的舊書市集四處徘徊,汗水沿着額頭淌下的觸感,如雨聲般不絕於耳的蟬鳴,自古木枝頭射下來的熾烈陽光……與她並肩坐在鋪着墊布的納涼座上喝的彈珠汽水的味道……咦,我沒有和她一起喝彈珠汽水吧?這是我的幻想嗎?我分明還記得冰涼的彈珠汽水刺激喉嚨的味道啊,她在我身旁抱着那本純白的圖畫書、露出笑容的臉蛋分明歷歷在目啊。

我坐在墊布上,就這麼成了沉思者。南北狹長的馬場自北而南漸漸暗下來,彷彿沉入湖中一般。仰望天空,挾帶十足水氣的灰色烏雲驟然湧現。空氣中滿是甜甜的、憂愁的味道,預告午後陣雨即將來臨。

不久便嘩啦啦下起雨來,於是我到附近帳篷避難。

聽着敲打帳篷的雨聲,我掃視書架,視線在竹久夢二的文集上停下來。我拿起來翻閱,一首詩映入眼帘。

我等人是苦,

讓人等更苦,

無人等我無可等,

弧身一人又何如。

雨下得很急。

此刻是盛夏的中午,為何我卻感到徹骨之寒?是因為驟然下起午後陣雨的緣故嗎?還是因為我獨自一人?

「孤身一人又何如!」

不久雨停了,熾烈的陽光射下來。在無止境的舊書堆中,我邁開腳步尋找她的身影。我要在舊書市集結束之前找到她,然後伸手與她拿同一本書——我這麼想,愈想愈是心急。忽然間,我看到一個酷似她的身影。那貓咪般的腳步,閃耀的黑髮。但是那人影卻不斷往無數書架中走去。無窮無盡的書架,擋在我與她之間。這箇舊書市集到底有多大?為什麼我如此緊追不捨,仍被拋下?我啊我啊,為何空自窮忙?

然後,太陽西沉了。落入暮色中的帳篷區,亮起點點橙色的電燈。人影全無。夜晚空無一人的舊書市集正中央,唯有我茫然佇立。此時,黑暗的樹林之後,一輛燦然生輝、不可思議的三層電車駛過下鴨神社的參道。車窗里發出的光,明晃晃地照亮了悄無聲息的黑暗森林。掛在車身上翻飛的萬國國旗與七彩綵帶在黑暗中飄動。

我孤身一人目送那輛眼熟的電車。

孤身一人。

「孤身一人又何如!」

我再度大喊。

淺田飴,是江戶時代一位名叫淺田宗伯的中醫師所發明的。淺田宗伯醫生向京都的中西深齋大夫學習傷寒論,明治維新后成為東宮太子殿下的御醫。一位姓堀內的先生向他習得淺田飴製法,以「良藥甘口」這可愛的口號推廣淺田飴,流傳至今。大正時代西班牙流感大發其威,奪走眾多人命,淺田飴曾與之奮戰的英勇事迹自然也不能忘記。它是與史上最難纏的感冒搏鬥的、小而強的糖果。良藥甘口!真是無可挑剔。如果可能,我也想成為那樣的人。

——以上這些,都是我現學現賣的。

舊書店峨眉書房的老闆病倒,我和樋口先生一起去探病,就是那時學到的。

當天早上,十二月最後一堂課結束了。

我在中央食堂大口吃完中餐后,到鐘塔前與樋口先生會合。然後我們搭公車到四條河原町。交通費是用羽貫小姐給樋口先生的回數票付的。羽貫小姐的病情總算好轉,現在只有些微發燒而已。這下我也就放心了。

聖誕節迫在眉睫,四條河原盯滿是紅綠相間的飾品,處處都播放着歡樂的聖誕歌曲旋律。阪急百貨公司掛起大型布條,宣告聖誕節的到來。樋口先生向打扮成聖誕老公公的女子要了很多面紙。

「萬一感冒,這就能派上用場。」他說。「到處都在準備過聖誕節呢。」

「是呀,好歡樂呢!」我說。

「雖然是跟我們無關的外國節慶,不過,歡樂就是好事!」

「同感同感!」

我與樋口先生受聖誕節的氣氛感染,賞玩了擺在店頭的聖誕商品好一會兒,才猛然想起原本的目的。

進入從河原町向東延伸的小巷,走過廢校舍旁,遠離了河原町的熱鬧。走過跨在高瀨川上的小橋,便是木屋町。然而白晝的木屋町,沒有與大家喝酒闊步同行那一天那不可思議的熱鬧。樋口先生穿過住商混合大樓間的小巷,帶我到一家裝了格子門的木造房子。「打擾了!」說着他拉開格子門,屋裏有祖母家的味道。樋口先生不等人回應,便大剌剌地進屋。

老闆在一樓的客廳,身子深深陷在綠色的舊沙發里,愣愣地聽着廣播。他抬頭看着毫不客氣闖進來的樋口先生,叨念說:「你啊!不要擅自闖進別人家。」

「我是來探病的啦,探病。」樋口先生說。

老闆系著茶色圍巾,光溜溜的禿頭戴着紅毛線帽,含在嘴裏不時翻攪的是他愛用的淺田飴。他說老闆娘也感冒了,在二樓休息。他叫我們坐在他對面的沙發,從熱水壺裏倒出加了藥草的茶請我們喝。

老闆一關掉收音機,掛在柱子上的時鐘滴答聲就顯得格外響亮。這家店儘管處在鬧區,客廳的玻璃窗后竟有個小小庭園,長著一棵如鐵絲工藝般無趣的樹,殘存的幾片葉子在灰色的天空下搖晃着。

「你不躺着沒關係嗎?」樋口先生問。

「躺了一早上,害我無聊得要命。」

老闆咳了一聲,嘴裏的淺田飴撞到牙齒卡嘁卡嘁響。

「我是在閨房調查團總會被傳染的。東堂那個王八蛋,感冒也不乖乖在家裏躺着,大搖大擺跑來,結果與會的全都跟我一個德性。千歲屋啦,青年部的學生們也一樣……」

老闆恨恨地大聲擤鼻涕。

好久沒聽到東堂先生的名字,令我感到十分懷念。

東堂先生是個中年大叔,鐵腕經營位於六地藏的東堂錦鯉中心,善於談論人生。五月底,我為了尋求酒精踏上夜晚之旅時,第一個遇到的就是東堂先生。要是沒有遇見他,我就不會去木屋町的那家店,不會被他摸胸部,也不會在那窘境中被羽貫小姐所救,不會遇見像樋口先生這種了不起的人,更不會遇見李白先生、赤川先生這些愉快的朋友,換句話說,我的世界一定會像貓咪的前額一般窄。東堂先生正是上天賜給我的一道霹靂,為我的人生劈開了愉快的新天地。

「東堂先生也感冒了嗎?那得去探病才行。」

「那種混蛋,不用理他。」

峨眉書房的老闆冷冷地說:「反正有他女兒照顧他。」

這時,我們聽到有人打開外面的門,客氣地說:「有人在家嗎?」

「進來。」峨眉書房的老闆回答之後,京料理鋪千歲屋的老闆便來到客廳。他穿了很多衣服,身體圓滾滾地腫了一圈,體格顯得壯碩、氣派。他帶着一個包袱。

「你不用躺着休息啊?」峨眉書房的老闆瞪他。

千歲屋的老闆搔搔頭。「……應該是要,可是這個時期正忙。我去買東西,順道過來看看。」

「硬撐會過不了年喔。」

千歲屋老闆從包袱里取出大大的南瓜,說:「請吃這個來補充營養。」然後又從包袱里取出一個小玻璃瓶,瓶里裝了很多梅干。

「我不吃南瓜,小時候吃怕了。」

「別這麼說。冬至就快到了,一定得吃南瓜的。」

「那個梅干呢?我也討厭梅干。」

「真不配當日本人。《江戶風俗往來》寫說陳年梅干是感冒藥,可以配粥吃。老闆娘情況如何?」

「我老婆躺着,她也發高燒。」

「那真是糟糕。」

接下來,我們喝着加了藥草的茶聊天。我覺得那個南瓜圓圓的很可愛,便放在膝上摩挲。千歲屋老闆見了便說:「有兩個,一個給你好了。」我抱着南瓜,心想:把南瓜煮一煮帶去給羽貫小姐吃好了。

「這位先生,好久不見了。」

千歲屋老闆看着樋口先生說。

「記得上次見面是舊書市集吧?」

「是嗎?」

「還一起吃了火鍋不是嗎?」

樋口先生似乎想起來了,說:「嗯,火鍋很好吃。」

「哪裏好吃了!我還以為我會沒命哪!」

「是嗎?我忘了。」

千歲屋先生說:「忘了?你真是……」接着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我沒吃過李白先生的「火鍋」,想來味道一定非常恐怖。我天生怕燙,光是聽到「火鍋」這名稱,就覺得舌頭又麻又痛。

重新打起精神來的千歲屋老闆繼續說:

「那時候來的都是怪人。那白髮老人也好,你也好,京福電鐵研究會的學生也好……結果堅持到最後的是你,還有另一個。」

「哦,他啊。」

「他啊,明明答應我要爭取北齋的,結果竟半路倒戈。真是的。他一定很想要那本不知名的圖畫書。」

「我輸給他了。」

樋口先生轉向我,解釋說:「就是你學長。」

後來,我們帶着梅干、南瓜和淺田飴踏上歸途。明明是去探病,卻帶着戰利品回來,請原諒貪心的我們吧。峨眉書房的老闆送我們到玄關。

「幾時有興緻,也到我店裏去看看吧!」

「沒有歇業嗎?」

「我請到一個很有慧根的孩子,就大膽把店交給他了。那孩子年紀雖小,卻聰明得不得了,又伶俐,比近來的大學生能幹多了。」

我離開位於疏水道旁的宿舍,走在北白川的街上。

來到北白川別當的十字路口,看到便利商店在暮色中燦然生輝,才總算想起自己是出來採買食物的。因為發燒,感覺就像喝醉酒一樣,四周的景色輪廓不時顫抖晃動。我在便利商店的購物籃里放了優格、飲料等,到櫃枱結帳時,宣傳聖誕蛋糕預約活動的海報映入眼帘。然而這時的我,已經連焦躁、迴避、為空虛咆哮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求攝取能夠維持生命的營養,躺在萬年鋪蓋里。甚至連反省自己沒志氣的餘力都沒有。

我離開便利商店回到宿舍,喝完速食湯,便鑽進被窩裏,朝着被窩中的黑暗咳嗽,低聲念道:「咳也孤身一人」。

在身體虛弱時思考,想的沒有半件好事。

入學以來只降不升、今後也沒有進步指望的學業成績。高喊著考研究所這個逃避的藉口,將就職活動往後延(註:日本大學生預計大學畢業后便投入職場者,通常從大三便開始參加就職活動,大四便獲得企業、公司的錄取。)。沒有靈巧的心思,沒有卓越的才能、沒有存款、沒有力氣、沒有毅力、沒有領導能力、也不是那種小豬仔般可愛得令人想用臉頰磨贈的男子。「什麼都沒有」到了這個地步,是無法在社會上求生存的。

我一心急,竟爬出萬年鋪蓋,啪啪啪地以手心到處拍打四疊半大的房間,看看會不會從哪裏滾出一些寶貴的才能來。這時候,我驀地想起一年級時,我相信「深藏不露」這句話,好像曾經把「才能撲滿」藏到壁櫥里。

「不是有那個嗎!喔喔,對嘛!」我高興起來。

誰知一打開壁櫥,裏面竟長滿了巨大的菇。我訝異地想:「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一手推開那些光滑的菇。從壁櫥深處取出的「才能撲滿」發出金光,彷彿在預告我的未來。我把撲滿倒過來,發狂似地猛敲,結果敲出了一張紙,上頭寫着:「從能做的事一步步做起。」

我撲倒在萬年鋪蓋上,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精神抖擻地迎接了冬至的早晨。

在床上一睜開眼,朝玻璃窗外看去,風正咻咻猛吹。今天我必須到學生合作社去買回家的車票。我一骨祿起床,跳了一會兒詭辯舞來為自己打氣。

把衣物丟進洗衣機之後,我打開電視,滋滋有聲地煎著荷包蛋。這期間京都電視台的新聞始終在談感冒。感冒之神將我的親朋好友一一擊倒后並未就此收手,像武士試刀般轉而攻擊街上的人們。新聞節目紛紛緊急製作了預防感冒的單元。

我看見我所住的元田中的公寓大廳里貼了「小心感冒」的海報。聽說住在一樓的房東全家都病倒了。整座公寓靜悄悄的,就連平常熱鬧到深夜的麻將聲,這幾天也完全未有聽聞。此外,今晚社團本來要辦尾牙,但絕大多數的社員都病倒了,所以昨晚接到電話通知「尾牙中止」。據說這樣的情況前所未聞。病倒的人太多,我無法一一去探病,真是遺憾。

我吃過早餐,增強了免疫力之後,準備出門。衣服已經洗好了,我就在陽台上晾起來。一陣溫溫的、忽強忽弱的風吹來,但似乎不會下雨。

晾完衣服,我查看瓦斯開關準備出門時,剛好看到倒在房間一角的緋鯉布偶。那是秋天學園祭時,我以自己都欽佩的完美射擊技巧贏得的精品。

「對了,拿這個送給東堂先生當探病的禮物吧!」

我想到這個主意,覺得興奮極了。

雖然峨眉書房的老闆說過「不必去探望」這種冷漠的話,他仍仔細告訴我東堂錦鯉中心的地點,所以我今天的計劃就此底定。再怎麼說,東堂先生都是養育錦鯉的人,看到這麼大的鯉魚,一定會精神百倍的。一定是的。

於是我拿出一塊大包袱巾包起緋鯉,抬頭挺胸地出門去了。

回想起上大學以來的歲月,難道不是對所有的一切思慮重重,想方設法於拖延早該踏出的第一步,徒然虛度了嗎?即使是在她這座城塞的護城河打轉,徒然讓自己愈來愈疲憊的此際,狀況也毫無改變。因為我內心多數的聲音總會召開會議,阻止一切決定性的行動。

我從萬年鋪蓋上站起來,沿着長長的走廊走向會議室。我一上台,提議「向她提出交往的要求」,會場立刻便化為激動的坩堝。

「堅決反對隨波逐流!」

「你這懦夫,根本就只是想排遣你的孤獨。咬牙忍住!」

「你只是因為看不見自己的未來,想藉她來逃避吧!」

「要慎重!首先要確認她的心意,儘可能以不動聲色的方式迂迴試探!」

「和女生交往這種纖細奧妙的事,你做得來嗎?好玩嗎?」

「你根本滿腦子猥褻的想法,只想趁機摸她胸部幾把吧?」

我終於忍無可忍,予以反駁。「我是滿腦子猥褻的想法沒錯,但應該不止這樣!應該有更多別的才對!更多更美麗的事物!」

「那我問你,假設你和她的第一次約會成真了。萬一你成功地過了快樂的一天,到了晚上,她向你投懷送抱,你要如何應對?」

「她不是那種像泡麵一樣速食的女生。」

「這純粹是假設,要是她那天晚上就對你說:來,摸我的胸部。你拒絕得了嗎?」

我痛苦不堪地扭動身子。

「我不會拒絕、我不會拒絕的!但是……」

「看吧!如假包換的大色狼。去向她道歉,跪着向她道歉!然後去摸掉在路邊的橡皮球洩慾吧!」

我滿腔憤怒卻無法反駁,叫道:「詭辯!詭辯!」

「那你就爽爽快快地說吧!你是怎麼愛上她的,你為何選擇了她。既然你主張應該在此時此刻踏出第一步,就要提出符合邏輯思考的理由,讓千萬人信服。」

頓時罵聲四起。卑鄙、叛徒、造反、好色、愚蠢、莽撞……在台上的我承受所有的咒罵,連氣都喘不過來。

「但是,諸君!」

我舉起雙手,以沙啞的聲音向滿場的辯論對手叫道:

「既然要我如此徹底地思考,那麼,請告訴我男女究竟要如何展開交往?要符合諸君所求,純潔地展開戀情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不是嗎?愈是檢討所有的可能原因,徹底分析自己的意志,我們便會如同在虛空中靜止的箭一般,根本連一步都踏不出去了,不是嗎?性慾也好、虛榮也好、流行也好、妄想也好、愚蠢也好,怎麼說我都接受,都是對的。但是,難道不應該吞下所有的一切,即使明知未來等待着我們的是失戀這個地獄,也有那麼一瞬是應該向暗雲縱身一跳的,不是嗎?此時此刻不跳,千秋萬世,就只能在昏暗的青春一角不斷打轉而已,不是嗎?諸君,這是你們真正的願望嗎?要一直這樣下去,不向她表明心意,就算明天孤單死去也無悔,有人敢這樣說嗎?敢的人上前一步!」

會場鴉雀無聲。

我筋疲力盡,下了台,又沿着長長的走廊走回去,在萬年鋪蓋上醒來。我彷彿真的朝天花板吼過一回,喉嚨發疼,眼角流下了一行熱淚。一點都不像剛睡過一覺。

「反正,現在這副德性……也無計可施……」

我喃喃說着起床,邊喘邊爬過榻榻米,打開電視,悶悶地看着電視,吃了香蕉,喝了茶。

窗外明晃晃的,充滿了冬日早晨的意趣。

今天好像是冬至。

我在出町柳車站轉乘京阪電車,與包在包袱巾里的緋鯉一同搖晃前進。在中書島車站轉乘宇治線,到六地藏車站有三站。從六地藏車站前,帶着大大的包袱往伏見桃山的方向走去,不久便走到市區。

但是,我一直找不到東堂先生的府邸。在我的想像中,東堂錦鯉中心是個放眼望去凈是寬廣蓄水池、有無數的鯉魚飛躍,像龍宮城一樣的地方。如此豪華絢爛的機構我應該不會錯過才對,真是奇怪。我把地圖橫著看、倒著看,在冷清的街上來來回回好幾遭。終於,我發現自己在一間掛着小小的東堂錦鯉中心招牌的民宅前經過了好幾次。事後我問東堂先生,原來蓄水池是在屋子的後方。

民宅旁有個小工廠般的地方,放着很多水槽、水管之類的東西。機械轟隆隆的聲響不絕於耳。一名穿着工作服、戴着白口罩的男子在水槽邊巡視,我對他說:「不好意思打擾您。」男子回答我:「哪裏哪裏。」

「想請教一下,這裏有沒有一位東堂先生?」

「社長嗎?社長在辦公室二樓躺着……」

「我聽說東堂先生感冒了,來探病的。」

男子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生氣地說:「真是夠了!」然後朝着我,禮貌地行了一體。

「小姐特地來探病,真是不好意思。這邊請、這邊請。」

辦公室里有個大大的鑄鐵暖爐,擺在上面的鐵茶壺靜靜地冒出蒸氣。我坐在椅子上,以暖爐取暖,不久穿着棉襖的東堂先生便下樓來了。他令人懷念的小黃瓜臉顯得更加憔悴瘦削,眼睛因發燒而充水,半張臉滿是鬍子。不過東堂先生一看到我,便開心地笑了。

「哦,是你啊。還特地跑到這裏來。」

「是峨眉書房的老闆告訴我的。」

「峨眉書房的老闆?他很生氣吧?都是我把感冒傳染給他。」

「是有點生氣。」

穿着工作服的男子說「社長,葛根湯」,將葯遞過來,東堂先生乖乖喝了。然後,他哀嘆說:「我女兒也來探病,我連她也傳染了……實在是對不起她啊,真的。後來就沒有任何人來探病了。你竟然還記得我,真是謝謝你。」

「因為東堂先生是我的恩人呀。」

「我是哪門子的恩人啊!」

我喝着茶,說起多虧在先斗町遇見東堂先生,後來才能得到種種寶貴的經驗。東堂先生說「你還真是經歷了不少事啊」,感慨地聽着。我送上探病的禮物緋鯉布偶,東堂先生抱住大緋鯉直掉眼淚。「真教人懷念。現在回想起來,我從來不曾度過那麼歡樂的夜晚啊!」說着,聊起那一夜的回憶。

「和你聊聊,比喝葛根湯還有用。我已經好久沒有這麼愉快了。」

「您一定很不舒服吧。」

「發燒不退,又咳得厲害……一直做些怪夢,睡覺也不覺得有休息到。」

「做了什麼樣的夢?」

「很悲慘的夢。我跟你說過今年春天遭到龍捲風襲擊的事吧!我一直不停地做那個夢。夕陽西下,我抬頭看天空,呼喚每一隻鯉魚的名字。可是,鯉魚卻一隻只被龍捲風吸上去……一直重複做這個夢,真的很折磨人。」

「真是苦了您。」

「這樣也就算了,我還把感冒傳染給大家,又給人添了麻煩……」

東堂先生落寞地低聲這麼說,手伸向暖爐取暖。我在一旁看着他那悲傷的模樣,腦海里鮮明地浮現感冒之神在人群中起舞漫步的情景。

從東堂先生身上踏上旅程的感冒之神找上奈緒子小姐夫妻,從他們夫妻再找上赤川社長,再從赤川社長到內田醫生和羽貫小姐——。而同時,它又藉由東堂先生找到閨房調查團的團員,找到峨眉書房老闆,找到京料理鋪千歲屋的老闆,找到閨房調查團青年部眾人,然後找到學園祭事務局長——。學園祭事務局長把感冒傳給內褲大頭目和紀子學姊,傳給來探病的京福電鐵研究會、電影社「御衣木」、詭辯社等眾多相關人士。這多達數十人的相關人士,再將感冒各自傳給他們的親友,片刻間便蔓延到整所大學。幾千名學生得了感冒,病毒又在他們出入的打工之處、玩樂場所散播開來,然後傳遍整個京都——

此時,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問:「東堂先生為什麼會感冒呢?」

東堂先生苦笑。

「其實啊,我那個毛病又犯了。李白先生說他得到很不得了的……那個……春宮畫,我就去找他借看。當時,李白先生一直在咳嗽。我一定是那時候被傳染的吧。」

李白先生!

我們之間牽起了緣分的線,感冒之神在線上縱橫來去。而在這不可思議的情景正中央孤伶伶地坐着的,便是李白先生。

我受這神聖的想法感動,不禁重重嘆了一口氣。

可是,大家如此友愛地一同感冒,為何唯有我落單?那種心情,就好像在人人沉睡的深夜裏,獨自一人在床上醒來的孩子。

我不禁低吟:「孤身一人又如何。」

「你沒事吧?」

東堂先生擔心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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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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