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第六節

「汝真是有意思。」

師父稱讚明石同學。

「誘拐香織小姐未遂」事件的第二天黃昏。

如夏天般的悶熱天氣也終於緩和下來,走在涼風習習的三條大橋上,我思索著過往兩年裏的所作所為。雖然無數次想過,那時候要是不怎樣就會如何,最後認為,在鐘樓前遇到樋口師父是決定性的事件。假如在那裏,我們沒有相遇的話,雖然不知道事情會怎樣發展,總應該不錯的。可以參加電影協會「禊」,或者是軟球協會「本若」,還有秘密機關<福貓飯店>當候補。不管選擇哪項,我想總會過上比現在更有意義更健康的人生。

夜色中的燈光,讓我越發地肯定這種想法。無論如何,我也要先入手個龜甲刷帚貢獻給前輩,於是走進了三條大橋四面的古式刷帚店。

據樋口師父說,龜甲刷帚最開始是在百年前由西尾商店售賣的。材質一般是椰實或者棕櫚纖維。師父還說,太平洋戰爭之後的混亂時期里,醫科大學學生盜取了西尾商店的製作手法,使用生長於台灣的特殊棕櫚纖維製作龜甲刷帚出售。其強韌而又無比幼細的纖維尖端,通過分子間力與污垢成分產生分子結合,無需用力只要輕輕一掃,就能去除任何的污跡,堪稱魅惑的廚房最終兵器。由於其強大的去污能力,導致洗滌劑滯銷,迫於那些驚恐的企業的壓力,這樣的刷帚並沒有賣出多少。然而,這些神奇的龜甲刷帚,在今時今日也依然悄悄地製作著。

師父所住的四疊半非常骯髒,完全不堪入目。其洗碗池的骯髒程度,我保證深閨小姐只要瞥上一眼就要暈倒。看到洗碗池的角落裏,在過去的地球上沒有存在過的生命體正悄悄地進化,於是為了不被趕出師門,我必須得到那種高級龜甲刷帚上貢給師父打掃。

「被逐出師門算了」這樣的話我是不會輕易說出口的。

因此,我來到了這家收藏着大量龜甲刷帚的商店,戰戰兢兢地說明了那個夢幻刷帚的情況。店裏的人只是苦笑。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我笑笑。

「不知道呢,沒有這樣的東西。」

店裏的人說。

告別了那種苦笑着的臉,我走向三條大道的人群。

既然有香織小姐誘拐失敗的前事,乾脆自己提出離開師門好了。

就這樣向著河原町搖搖晃晃地走着。經過了從前流浪武士們合謀襲擊新撰組的那個有名的柏青哥店。至於為什麼流浪武士們要特意選擇柏青哥店,這至今還是個謎團。

不可以就這樣回下鴨幽水庄。既然得不到夢幻刷帚,那麼就得找個可以讓師傅消氣的其他東西。古巴的高級香煙如何呢?還是去錦市場買些美味的水產呢?

我一邊苦惱著一邊搖搖晃晃地沿着河原町路南下。夜幕降臨,周圍一如既往的熱鬧氣氛使得我更加焦躁了。

順路去古書店「峨眉書房」買本書吧。我走進店內開始在書架上物色,長著煮熟章魚般的臉的店主連個笑容都懶得給,「關門了,出去出去」,簡直把我當毒蟲般趕。像我這樣的熟客,一點情面都不給,真是氣死我了。不過,氣歸氣,事情不會改變。

無處可去的我走出了大廈間的夾縫,在木屋町漫步。

小津說過今天晚上有社團宴會的。那傢伙現在大概是被可愛的後輩們圍着請求指導了吧。而我探索由樋口師父的妄想所產生的奇怪刷帚的行動失敗了,本來可以安靜休息的古書屋也被人趕走,在熙熙攘攘之中,我一個人孤獨地走着。真是不公平之極。

正在架於高瀨川的小橋上鬧脾氣時,在木屋町來往的人群里看到了羽貫小姐。我扮作慌慌張張地點不著香煙的路人,把臉隱藏起來。

羽貫小姐是一個神秘的牙科護士,經常出入樋口師父的住處。不知道她在木屋町附近徘徊幹啥,十有八九是在找乙基酒精了。曾經僅有的一次,在街上遇到羽貫小姐,那時我就像是西部牛仔劇里被那些騎着馬的惡棍套上繩子拖在地上的弱者一般,被拽著從木屋町一直拖到仙斗町,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一個人倒在夷川發電站旁邊。幸虧那時是夏天,要是冬天的話,我就要凍死在落光樹葉的街樹下了。我可不要在這裏被拖到地獄度過無盡的夜晚,在咖啡和燒酒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縮起脖子,避開羽貫小姐的視線。

等她走遠了才鬆了一口氣,但仍然沒有找到去處。

冥冥中,就在我開始禁不住自主破門的誘惑時,我遇到了那個老太婆。

在酒吧和風俗店之間,有間建在夾縫中的陰暗民居。

在屋檐下面放了張鋪着白布的木桌,一位老婆婆坐在桌子前面。她是一個占卜師。桌子的邊緣掛着一些日本白紙,上面羅列着意義不明的漢字。一盞像是小小的行燈的東西散發着橙色的光輝,照耀着她的容顏,充滿著怪異恐怖的氣氛。這是一個舔著舌頭伺機吞噬路人靈魂的妖怪。一旦請她來占卜后,這個奇怪的老太婆的如影隨形地糾纏着你,該做的事情做不好,等待的人不守約,丟了東西找不回來,擅長的科目也會拿不到學分,即將提交的論文自燃掉,掉到琵琶湖的水渠去,在四條通上鈎被推銷員騙等等不幸也隨之而來。在我天馬行空地施展妄想的時候,那邊的人似乎也終於注意到我在凝視着她。那雙在黃昏的深處閃爍著的眼睛正看着我。我被俘虜了。這不明底細的妖氣是有一定程度的可信性的,我從理論方面思考着。能不顧忌地散發如此妖氣的人物,她的占卜肯定非常靈驗。

雖然在這世上存在四分之一個世紀了,但是幾乎沒有謙虛地聽取過別人的意見。正因為如此,難道就沒有敢於選擇無法通行的荊棘之路的可能性嗎。要是能及早認清自己的判斷力,我的大學生活大概會是另一幅光景。大概不會成為樋口師父這個底細不明的人的弟子,不會與小津這個本性已經扭曲的像迷宮一樣的人相遇,也不會被打上「戀愛妨礙者」的烙印。在良師好友的關懷下,把我橫溢的才能盡情地發揮出來,美麗地黑髮少女也很自然地陪伴在我身邊,前途一片光明,更有可能得到那夢幻至寶「薔薇色富有意義的CampusLive」。像我這般的人才,即使有那樣的際遇,也絲毫不會有違和感。

對了。

現在還不遲。只要儘可能快地聽取客觀的意見,應該還能脫離現狀開啟別樣人生。

我被老太婆妖氣吸引著踏出了腳步。

「同學,是要問什麼吧?」

老太婆像嘴裏含着棉花的樣子一張一合的說着話,那種腔調讓人更加確信她的價值了。

「是的。該怎麼說呢。」

我一時語塞,老太婆笑了笑。

「從你現在的表情看來,我明白你心裏非常地焦慮,對現狀非常不滿。看來你是因為自己的才能沒有發揮出來,而現今的環境並不適合你。」

「是,正是,正是如此。」

「請讓我看看吧。」

老太婆抓過我兩隻手,一邊點着頭一邊仔細察看。

「你做事非常認真,也很有才能。」

對於老太婆的慧眼,我差點就要脫帽致敬了。就如雄鷹隱爪的諺語那樣,我一直謙虛謹慎,把自己的智慧和才能隱藏起來,不讓任何人察覺到,這數年間甚至連自己都要忘卻了。而這個剛會面不到五分鐘的人就一眼看穿,果然不簡單。

「總之,重要的是不要錯失良機。所謂良機,就是好機會的意思。明白嗎?

但是,良機不容易把握。有的時機看起來完全不像是良機實際上卻是,有的以為正是良機而事後細想完全不是那回事。但是,你必須把握住這個良機並做出行動。你是長壽的人,遲早能抓住這個良機的。」

真是與這股妖氣十分相稱的金石良言。

「我等不了那麼久了。現在就要抓住這個良機。能否再具體地指教一下?」

見我不肯罷休,老太婆稍稍皺了皺眉。不知道是不是右邊臉發癢,看來是在微笑。

「具體的東西實在不便明言。假如我透露了天機,那就不再是能改變命運的良機,如此實在愧對於你。命運是無時無刻都在變動的。」

「但是,這樣的太過於曖昧,讓人無所適從。」

我歪著頭,老太婆「呼——」地噴出鼻息來。

「好吧。太遙遠的事情先不提,就提點一下你最近幾天的事情吧。」

我把耳朵豎得比小飛象的都要大。

「Colosseo」

老太婆突然嘀咕了一聲。

「Colosseo?那究竟是什麼?」

「Colosseo是良機的標誌。當良機到達你身邊時,同時也伴隨着Colosseo」

老太婆說道。

「那麼,是不是讓我去羅馬?」

我再問,老太婆也只是微笑不語。

「你可不要放過這個良機。良機到來時,千萬不能漫不經心。毅然地以完全不同於現今的做法牢牢地抓住它吧。這樣,你的不滿遲早會消失,你將步入另一條人生的道路。但也你應該明白,那裏也會有其他的不滿。」

我點着頭,雖然完全不明白。

「假如錯過了這個良機,也沒有必要擔憂。你是個優秀的人,遲早會抓住良機的。我能保證。不必焦急。」

說完,老太婆把卦收起來。

「非常感謝你。」

我躬身表示感謝,付過錢後站起來一轉身,就看到小津在我後面站着。

「迷途羔羊遊戲嗎?」

他說。

明石同學大概在前年的秋天開始出入樋口師父的住處,是繼我和小津后樋口師父的第三個弟子,小津所屬的社團的後輩,可以說是小津的心腹。因為有這樣的原委,也難以和小津砍斷孽緣,最終成為了樋口師父的弟子。

明石同學比我低一年級,所屬於工學部。為人直言不諱,所以周圍的人都敬而遠之。留着一頭直黑的短髮,要是遇到了不合理的事情就會皺起眉頭反駁。這是一位並不會輕易展現自己脆弱一面的女性。不知道為什麼跟小津關係那麼好,不知道為什麼會在樋口師父的四疊半出入。

她還是一年級學生的那個夏天,社團的同級生多嘴問了句「明石同學周末有空會做什麼事?」

明石同學看都不看他一眼回答,「為什麼我非得告訴你這樣的事情?」

自此以後,再也沒有人去問她周末的安排。

事情我是後來聽小津所說的,「明石同學,走你的路讓別人去說吧」,我不禁在心中送出熱烈的電波。

不過,有如中世紀歐洲城堡般堅固的她,有個唯一的弱點。

前年初秋,她還沒開始出入樋口師父住處時,我在下鴨幽水庄門前偶然遇到了她,於是就跟她一起上樓拜訪師父。

明石同學走在我前面,如戰時的檢閱官一般昂首挺胸的她,突然「嘎——」地發出了漫畫般的慘叫,一失足向後仰去,跌下樓梯來。我迅速地接住了她。事實上,我只是來不及逃命被砸中了而已。她死命地抓住我,頭髮都甩亂了。我沒法維持姿勢,兩個人一起滾下走廊了。

一隻飛蛾在頭上輕拍著翅膀打轉。看來在上樓梯途中,這隻大飛蛾整個貼到了明石同學的臉上。她非常害怕飛蛾。

「軟綿綿地,軟綿綿地。」

她簡直就像是遇到幽靈一樣,臉色蒼白,渾身發顫,不停地重複這句話。始終以堅硬的外殼包裹着自身的人,當露出脆弱的一面時所散發的魅力實在難以用筆墨形容。應該劃清楚師兄妹界限的我,差點就墮入了愛河。

她像說夢話般地不停地重複著「軟綿綿地」這句話,我很紳士地安慰她「好了好了,冷靜下來」。

我一邊走一邊跟她說起那個夢幻龜殼刷帚的事情,明石同學聽到后皺起眉頭口中不知道在念叨着什麼。

「樋口師父真是出了個難題呢。」

「肯定是因為香織小姐誘拐的事情沒辦好,所以他不高興了。」

「應該不會的。這不是樋口師父的作風。昨天晚上我跟他談過後,師父也作過反省了。」

「是嗎?」

「前輩應該已經斷了誘拐的念頭了。假如前輩沒有死心,我從心底里鄙視他。」

「但是,你不也配合小津引誘城崎出去嗎?」

「沒有。最後我還是沒做。師父給我打電話了。」

「那樣啊。」

「做出那種事情來,反而會是自己不好受。這可是違背師父的教導的。」

「你說出來的話真有說服力。」

我說道,她苦笑了一下。她那剪得整齊的短髮在走路是輕輕的擺動,精神抖擻的。

「誘拐失敗,而且刷帚又找不到。終於要被逐出師門了。」

我說。

「不,要放棄的話還早呢。」

說着,明石同學一步當先走在前面。邁著凜凜的步伐,自信滿滿,有如福爾摩斯。我就像是那個味了求助於福爾摩斯而來到貝克街事務所的依賴人似的跟在她後面。

「之前我就覺得很不可思議的了,樋口師父和城崎先生之間發生過什麼事情?」

走在木屋町通向河原町的路上,她表示也很疑惑。

「城崎先生本來就是你所在的社團的前輩吧,你什麼都不知道嗎?」

「完全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自虐性的代理代理戰爭這個詞。」

「看來是發生了無法遺忘的事情了。」

說着說着,明石同學停下了腳步。面前是我之前來過的古書店「峨眉書房」。

板着臉準備關店的老闆,一看到她就展開了笑容,這個像煮熟章魚般的大叔,就像是竹取翁遇到了輝夜姬般,糟糕透頂。她曾經在舊書市場上打工給峨眉書房看店,所以跟老闆很熟。從河原町路出來的時候,似乎有說起到這個店。再說,這個峨眉書房老闆那猶如融化了的棉花糖般糟糕的神情可不尋常。與之前把我趕走的態度真是天差地別。

我在面向河原町一面的櫥窗上看到了上田秋成全集,而她則和峨眉書房的老闆在交談,這竹取翁正「嗯嗯」地點頭傾聽。最後,老闆露出一副很抱歉的神情,指了指河原町路西面,告訴了她什麼事情。

「這裏沒有,我們到別的地方吧。」

說着,她就把探索龜殼刷帚的旅程轉向了河原町西面。

走過河原町路,沿蛸藥師路向西走,進入日落後熱鬧的新京極。她拐進了從新京極通向寺町的路,迅速地進入了一件屋檐下擺着陳舊的旅行箱和電燈的舊貨店。我在店的一個角落玩弄著一個鐵制的潛水艇模型,她就打聽位於錦市場那家「可能會知道那個龜殼刷帚」的雜貨鋪的名字。

我唯唯諾諾地跟在她的身後,來到了接近錦市場西盡頭的一間陰森的雜貨鋪里。跟老闆夫婦打聽了一會後,得到了光寺路對面的雜貨鋪老闆可能知道的情報。

通過了夕陽下的四條通,南下從佛光寺邊走過,接着向東走去。不同於四條附近,這裏的行人並沒有那麼多,很安靜。

她把頭伸進去拉上了半邊百葉窗的雜貨鋪,喊了聲「打擾了」。報出了錦市場的某個雜貨鋪名字,看來是交談上了。把我也叫到裏面去。

「在什麼地方聽說過這玩意?」

店主問道,我報出了樋口師父的名字,請他務必幫助我入手。

橘黃色的燈光下,瘦削凹陷的雙臉更加深陷了。店主看上去很有威嚴。在其氣壓下我連話都說不出來。最後,他走進店裏,不一會拿出來一個小梧桐箱子。店主默默地打開蓋子,我看到內部卻是個沒有任何特別的龜甲刷帚。

「就是這個了吧。」

店主說着,把箱子交給我。

「要付你多少錢呢?」

我問道。店主仔細打量着我。然後說,「這樣吧,就收你2w元。」

不管是用多麼特殊的棕櫚纖維製作的夢幻龜甲刷帚,2w元也太離譜了。與其為了龜甲刷帚支付2w元,我還不如光榮退役好了。

以沒帶足錢的借口離開了那個店,在回去的路上,想着是不是真要被逐出師門。

「前輩怎麼了?不買嗎?」

走在四條通上,明石同學問。

「哪買得起啊。一個刷帚2w元,再怎麼說也太過分了。這種東西應該是在下鴨茶館這種地方物盡其用的,不應該用來清洗積滿污垢的四疊半宿舍的洗碗池。」

「不過,師父不是讓你買來的嗎?」

「終歸還是要逐出師門啊。」

「不會的。師父不是輕易就要斷絕關係的人。」

「不,你也成了他的弟子了,還有小津在。像我這樣的人差不多該被拋棄了。」

「不要灰心。我也去請求師父。」

「那就有勞了。」

成為弟子以來,樋口師父也提出過好幾個不合理的難題了。

現在回想起來,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做那種事情浪費時間。師父所出的難題,大都讓人難以揣摩其用意。

京都里有不少大學,學生也很多。我們都是住在京都的學生,師父認為我們應該為京都做貢獻。小津和我不管日晒雨淋,都坐在哲學之道的冷板凳上研讀西田幾多郎的「善的研究」,展開「也就是說知覺是一種衝動的意志」這種不明所以的討論。浪費京都大好的觀光資源,過着毫無意義地過日子,甚至還鬧壞肚子。耗盡體力和精力,當我們研讀至第一篇第三章「意志」時已經燃盡了。以前那張充滿智慧的臉慢慢地鬆弛了,當看到「本來我們有機體應該為了保持活力而進行各種運動的」時,小津口中念著「為了保持活力而進行運動……」露出了猥瑣的笑容興奮起來了。大概是被Y染色體與生俱來的無恥想像所迷惑了。日復一日,我們連哲學之道的閑靜之處也不明白就被塞進哲學書里,小津的黑暗衝動有如成熟的巨峰般爆衣而出,「善之研究」成了「下半身技巧大全」。毫無疑問,計劃受阻。假如進展到第四篇「宗教」,我們肯定要褻瀆一切再無顏面存於世上。因為我們的精神力、忍耐力和智慧的不足,西田幾多郎的名譽也得以保存。

師父是法拉利的粉絲,法拉利贏了F1大賽的時候,他就會抱着那幅約二疊大小的躍馬標誌紅旗,在百萬遍十字路口狂奔,差點被汽車撞倒。他還打算讓我和小津跟着做。那面旗幟是小津不知在哪裏無意中得到獻給師父的,所以形勢對我非常不利,而且煽動師父的那個小津竟然自己先跑了。結果,我滿天下地給法拉利揚威,被司機們怒罵,被行人蔑視,非常凄慘。

師父有很多東西想要。偉大的人都伴隨着巨大的慾望。最終,還是得我和小津去張羅。

進貢給師父的東西,不止有食物煙酒,還有咖啡豆研磨機、扇子、商店街上抽籤中的CarlZeiss牌單筒望遠鏡等。師父花了一年時間還在讀的「海底二萬里」,本來也是我在下鴨神社的舊書市場買的。這種古典冒險小說最適合在微冷的秋夜細細品味,我本應該是珍藏起來的,不知道怎麼就到交到了師父的手中。

像新芽豆餅、聖護院生八橋(京都特產零食)、海膽煎餅、西村的衛生圓鬆餅這些東西還好,但是當他說想要下鴨神社的舊書市場旗幟和青蛙阿勇(ケロヨン)的時候,實在是為難。等身大的假面RiderV3、一疊大小的魚肉山芋餅、海馬、大王烏賊這些更是束手無策。大王烏賊這種東西,讓我去哪裏撿回來呢。

還說過讓我們馬上去名古屋買「味噌咖喱用的味噌」,而小津果真當天就去名古屋了我當真要向他脫帽致敬了。附帶一提,我也曾為買鹿鮮貝到奈良去了。

師父說想要海馬的時候,小津不知道在哪裏撿回來一個大水箱。當往裏面彷如碎石水草的時候,突然聽到了「嘭」的一個很不吉祥的聲音,水箱裏的水如尼亞加拉大瀑布般奔流而出。在水淹的四疊半里亂跑的我和小津只能幹瞪着眼,而師父只是一笑。過了一會,很淡定地說「別讓水流到下面了」。

「對啊,這地方很破的。」

小津一拍腦袋,「下面的人要是上來大罵就不好了,怎麼辦?」

「啊,等等,下面是我的房間。」

我大叫。

「是你啊,那就沒關係了,多漏些下去。」

小津泰然自若。

從樋口師父那流出來的水,一直滲入到我住的樓下110號室。滴下去的水不分猥瑣與否,把我的貴重書籍都全泡漲了。受災情況還不止這些,被浸的電腦里的猥瑣與不猥瑣的資料都成了電子碎屑消失了。這件事進一步加劇了我的學業荒廢。

海馬還沒得到,樋口師父又提出「想要大王烏賊」了,而小津弄回來的水箱也沒有修理就那樣扔在走廊上落灰。受師父對海洋生物的興趣所累,我的「海底二萬里」也被沒收了近一年至今沒有還回來。

所謂禍不單行,說的就是我了。

在那麼多的愚蠢的行為中,最為激烈的莫過於與城崎氏之間的「自虐性的代理代理戰爭」了。

受命於師父,我們曾去換過城崎氏的門牌,用巨大的壞冰箱堵在他的公寓門口,寄去了多封不幸的信。而城崎氏為了報復樋口師父,用萬能膠把師父的涼鞋粘在地上,設置放入黑胡椒的氣球,以樋口師父的名義定了二十人份的壽司。附帶一提,當那二十人份的壽司送到時,樋口師父非常冷靜地收下來,把留學生和我們叫來開了個壽司party。那份從容不迫讓人佩服的五體投地,至於費用,是我和小津對半付了。

經過兩年的修行,要問我是否脫胎換骨成為一個大好青年,除了遺憾我還是只能說遺憾。

要問為什麼每天都進行這種無意義的修行,那只是單純地想討師父高興而已,別無他想。只要我們一直干蠢事,師父就會從心底里高興。我們按照師父的意思上貢品的話,「汝深得我心啊」,師父就會面滿歡喜地誇獎我們。

師父從不卑躬屈膝,始終傲然而立。不過,他笑起來的時候,就如一個小孩子一般天真率直。單憑笑容就能自由地驅使我和小津,羽貫小姐把這稱為「樋口魔術」。

探索龜甲刷帚的第二天,對於大學生來說還算是晚上的早上七點,我被煩人的敲門聲音吵醒了。喊了聲「什麼事」,跳起來去開門,一頭蓬亂的捲髮的樋口師父兩眼發亮站在走廊里。

「一大早什麼事?」

我問。師父懷裏抱着一個四方形的東西,什麼都不說一直站在冰冷的走廊上。過了一會,大滴大滴的眼淚流了下來。茄子般的臉抽泣著,嘴巴歪成了「へ」字型,像個被欺負的小孩子般一邊哭使勁用手背擦眼睛。然後喃喃道,「汝啊,結束了,結束了。」

我不禁緊張起來了,「什麼結束了?」,我追問道。

「就是這個。」

前輩很小心地拿出懷裏抱着的東西。那是的JulesVerne的「海底二萬里」。

師父像是脫力了一般,一邊拭着眼淚一邊感謝我。我也有如剛結束了二萬里壯絕旅程般回禮。

師父把「海底二萬里」交給我。

「借了那麼長時間真不好意思。不過,我因此有了一段很享受的時光。」

師父說,「還有,我什麼都沒吃,一直讀到剛才,去吃牛丼飯嗎?」

於是,我們在清冷的早晨,走向百萬遍的牛丼店。

在牛丼店吃過早飯,我結了二人份的帳,樋口師父已經很悠閑地從百萬遍向著鴨川散步去了。我追了上去,師父說「天氣真好啊」,看上去心情不錯。他摸著長有鬍渣的下巴抬頭仰望。頭上是晨霧籠罩下廣闊的五月青空。

我們來到鴨川三角洲。樋口師父穿出松林,下了堤壩。從松林穿出來,是一望無際的天空,彷彿身體要被吸到空中一般。橫貫在眼前那宏偉的賀茂大橋上,車輛行人在耀眼的朝陽下川流不息。

師父站在三角洲的尖端,就如矗立於乘風破浪的船頭一般,嘴裏吐出的煙霧隨風而散。右後方的賀茂川,左後方的高野川,在眼前匯合成為鴨川。數日前下過雨,水位似乎升高了。河岸蔥鬱繁茂的灌木叢依然浸於水中,河面比平時更加寬闊。

師父一邊吸煙一邊說「真想出趟遠行走走」。

「真是少有呢。」

據我所知,師父從來沒有離開四疊半超過半日的。

「以前我就這樣想了,讀完『海底二萬里』后更加堅定了我的決心。我也差不多該出世了。」

「有旅費嗎?」

「沒有。」

師父笑着說,吹出一口煙。

然後,似乎想起了什麼似的說,「說起來,前兩天,我去了趟大學,遇到了三年級的時候經常一起去喝酒的老友,跟他打招呼,但是對方卻一臉很不自在的神情。問道我現在在做什麼的時候,我告訴他正重修德語,他就慌慌張張地離開了。」

「如果是跟師父同級的話,那麼這個人是在修習研究生院的博士課程了吧。遇到前輩的話,顯然會覺得不自在的。」

「為什麼他會覺得羞恥?留年的又不是他……真想不明白。」

「這正是師父為什麼能當師父的原因。」

師父一臉得意。

一年級的時候,「汝,留年、TVGAME和麻將是絕對不能做的,否則就會虛度學生生活」,樋口師父這樣告誡我。我謹遵教誨,至今沒有留年,也沒有玩TVGAME和麻將,但是依然虛度光陰究竟是為什麼呢?一度想向師父請教的,但也不好開口。

我坐在堤壩的長椅上。星期天的早上,賀茂川的河灘上是出來散步和慢跑的人。

「去三條找龜甲刷帚的時候,我遇到了一個占卜師。」

我突然說。

「人生都還沒真正開始,迷惘什麼呢?」

師父一臉愉快,「汝,這裏還是母親的肚子呢。」

「無論如何,在剩下的兩年裏,尋找刷帚、參與自虐代理代理戰爭、尋找刷帚、傾聽小津的猥瑣之談、尋找刷帚,這樣揮霍時光是不行的。」

「關於龜甲刷帚的事情就這樣算了吧,也不必擔心會被逐出師門。」

師父安慰我道。「汝是沒問題的。這兩年間已經不是很努力了嗎?不要說是接下來的兩年,即使是三年四年,你也一定可以過得多姿多彩的,我保證。」

「我要這保證有什麼用」,我嘆氣,「假如沒有跟師父和小津相遇,我一定會過得更加有意義的。勤奮學習、與黑髮少女相戀,享受着毫無陰霾的學生生活。對了,就這麼定了。」

「怎麼了?還沒睡醒嗎?」

「我意識到自己究竟有多麼地浪費學生生活了。我應該更加深入地思考自己的可能性。我在一年級的時候做出了選擇的錯誤。下次我一定會抓住良機,邁進另一種人生。」

「良機是什麼?」

「好像是Colosseo。那個占卜師說的。」

「Colosseo?」

「我也一點都不明白。」

我看到師父沙沙地撓着他那長著鬍渣的下巴。

師父做出這種敏銳的神情時,會給人一種高貴的感覺。跟下鴨幽水庄那快要倒塌的四疊半不一樣,腦海中只能想像他是某處源遠流長的家族的公子,在瀨戶內海航行中遇難,漂流到這個髒亂差的四疊半孤島。師父捨不得丟掉那件皺巴巴的浴衣,一直住在那鋪着像是用醬油煮過榻榻米的四疊半里。

「可能性這個詞,是不能不加修飾地使用的。限制我們存在的,非是我們的可能性,而是不可能性。」

師父說。

「你能當兔女郎嗎?能當飛行員嗎?能當木匠嗎?能當馳騁於七大洋的海賊嗎?能當瞄準羅浮宮博物館的藏品的世紀大怪盜嗎?能成為supercomputer的開發人員嗎?」

「不能。」

師父點點頭,很少有地向我敬煙。我恭恭敬敬地接下,不熟練地點了火。

「我們的大部分苦惱,都是始於夢想着得到別樣的人生。寄望於自己的可能性能做到的事情,這正是萬惡的根源。除了現在的自己,你不能成為其他的任何人,這點必須承認。你所說的享受薔薇色的學生生活是不可能實現的。我的保證可是很有分量的。」

「說得真是過分啊。」

「別三心兩意的,好好地向小津學習。」

「啊,別這樣說。你看看小津,那人雖然是個徹頭徹尾的白痴,但是很穩重。比起不穩重的秀才,穩重的白痴更能過上有意義的認識。」

「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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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畳半神話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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