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節

第十五節

那天我住在四疊半(k)里。

第二天,我依然沒有前進的動力。抓撓著已經與鬢角渾然一體的鬍鬚,我靜靜地思考着。一邊喝着咖啡一邊看着電視機後面臟髒的牆壁。

就在這時,我得到了上天的啟示。

這二十多天裏,我只是單純地不斷從門裏進去從窗戶出去。細想這種行動也太過於古板了。真是要想脫離出去的話,為什麼不把牆壁打破呢。說不定只要這樣做一切都解決了。隔壁住着的應該是留學生,即使我從牆壁的洞穿過去打擾人家,他們也會以大陸出身的情懷一笑而過吧,大概。

想到這裏,我突然湧起了精神。

我仔細地調查牆壁。這四疊半沒有安裝空調,以致必須忍耐著汗流浹背的狀況,但並非全因我的清高。宿舍的牆壁就如學藝會的舞台裝置一般不但單薄而且到處是洞。隔壁的留學生把女朋友帶回家,他們的偶偶私語就如在我的耳邊響起一般。一旦我裝上空調,從牆壁的間隙滲透過去的冷氣也會給隔壁的109號室帶來舒適的生活吧。109號室的冷空氣又會滲透到108號室、107號室、106號室,這個舒適的連鎖就無法砍斷。我則為了一樓全民的舒適生活背負上巨額的電費。

一直以來忍受着單薄的牆壁,到了現在終於得到回報了。

我擺出類似於俯卧撐般的印度式蹲伏的姿勢,手裏拿着扳手開始敲打牆壁。很輕鬆地牆壁就凹陷下去,開始龜裂了。我都覺得自己有點海格力斯的風範了,在塵土飛揚中高興地敲打了一陣子,最後也泄氣下來了。龜裂的部分本應一下子就會被踢散的,卻只是敲開了一個直徑15cm左右的洞。洞的另一邊透著日光燈光。

「好,繼續。」

我雄赳赳地大喊,把洞擴大后穿過去。

而我落腳的地方,果然也是同樣的四疊半。

之後,我一直興奮不斷地砸牆,甚至想要破壞天花板,一時大怒一時泄氣,打開門、舔舔醬油、打開窗、整整睡足兩天、喝下去的東西嘔吐出來,然後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繼續砸牆,繼續著在廣袤的四疊半世界裏的流浪生活。

接下來的二十來天裏,我一時興起,每天都記日記。順便說一下,上面的日期,是以陷入這個四疊半世界為基準。也並非是正確的推測出時間來,只不過是以我的睡眠和清醒來區分日子而已。

第二十四天。

二點起床。早飯是加鹽咖啡和維他命劑。今天也不知道破壞了多少塊牆壁。雖然分隔四疊半的牆壁很脆弱,然而不管砸碎多少也沒有意義。只不過,砸牆這個事情能讓心情稍微好轉一點。心中覺得牆的另一邊會傳來希望之光。這個其實是夢境嗎?然而,這永無止境的四疊半世界難道不是夢境嗎?我是在做夢嗎?夢。夢。我的夢想。薔薇色的光輝而有意義的CampusLive。

當想到這些的時候,有點透不過氣來,喝過威士忌吃了魚肉漢堡就睡過去了。在夢中我依然在吃魚肉漢堡。適可而止吧!不管是睡還是醒,都是魚肉漢堡。現在,我的肉體,全是由魚肉和蛋糕構成的。

第二十五天。

四點起床。今天沒什麼動力,只是移動了少許。喝過威士忌。雖然味道不好,但是也習慣了,甚是悲哀。

第二十七天。

身體似乎得到了鍛煉。連一步都沒走出四疊半居然得到了鍛煉,這是怎麼回事呢。應該是砸牆和為了排解憂鬱所做的類印度式蹲伏的緣故吧。然而,真正的印度式蹲伏又是怎麼樣的呢?這是我自己對印度式蹲伏想像出來類似物,說不定比真正的蹲伏更加有效果。一旦從這裏出去了,就把這套新的印度式蹲伏普及於世吧。

第三十天。

今天穿過的四疊半中,找到了有趣的東西。是一個小梧桐箱子,打開一看,裏面放着一個龜甲刷帚。試着用來擦洗洗碗池,明明連洗滌劑都沒放,污垢就輕鬆除去了。這是個非常高性能的龜甲刷帚。對於這個四疊半來說,我這不過是個過客,不過覺得很好玩,就把洗碗池刷得閃閃發亮的。我又做蠢事了。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有變化的四疊半呢?這些變化是什麼引起的?以前遇到的香織小姐也是那樣。一眼看過去,明明跟我的四疊半一模一樣,但是產生了小小的變化。對於LoveDoll,我既沒有興趣也沒有錢,更不知道自己有過一個奇怪的高性能龜甲刷帚。

這都是謎團。

第三十一天。

三點起床。

現在是白天嗎?夜晚嗎?有誰來告訴我!告訴我的話給三千元。今天我胡亂地移動了一段。然而,不確定方向並非是好事。我想接下來應該停止破壞牆壁,走門窗的路線。不過,我現在還很在意牆的另一邊,還是繼續砸牆吧。

午睡的時候做了個夢。

四疊半的中央,被萬里長城所分割。很奇妙地,我卻歡歡喜喜地爬上去,大概因為那是夢境吧。這可以從宇宙中看到的萬里長城,我怎麼可能能跨越過去呢。不過,這是夢境,所以我跨過去了。小津在牆壁的另一邊,正吃着很美味的烤肉。差點就烤到能吃的蔥鹽牛舌,小津卻來阻擾我,把我想吃的肉左一片右一片地吃掉。那傢伙還沒烤熟就吃,所以我沒吃到。就這樣醒過來,我真是太不甘心了。可惡的小津,在夢裏依然是那麼討厭。然而,我也不由得想念起小津了。

第三十四天。

今天早早就結束行軍,開始做料理了。把蛋糕切碎跟魚肉漢堡一起煮著試試。味道變得很怪異,不過也有點意思。只有咖啡是不會厭倦的,咖啡究竟有多少營養呢。這是非常重要的問題。想到這裏,我意識到自己蔬菜攝入不足,於是貪婪地吃起維他命片來。很想吃健康食品,很想吃菠菜。

在洗碗池洗過頭髮就去睡了。為什麼用冷水洗頭會那麼難受的呢?那是一種難過得要落淚的苦悶。也許是因為頭部受冷后沒那麼緊張了吧。

第三十八天。

雖說遇難了不要亂跑獃著等待救援,但是這種狀況下有誰能淡定地等待啊。現在已經是不前進的話就沒有食物的地步了。我是在這四疊半世界裏尋求魚肉漢堡和蛋糕的游牧民。既不壯觀,也不自由。

再說,這種狀況下,誰能找到我。而且,我現在的狀況應該怎麼表述?是世界失蹤了嗎?還是我失蹤了?

假如是我失蹤了,原來的世界已經過了一個月,六月底了。我是四疊半版的浦島太郎(就是救了海龜被邀請到龍宮的那位)。浦島太郎在龍宮過得逍遙自在倒是不錯。

家人會不會正在搜尋我呢?真是對不起父母。

不過,小津應該完全不會花心思來找我的。「應該是去哪裏了吧」,肯定是跟可愛的後輩們卿卿我我的,肯定沒錯。在夢境裏被他吃了蔥鹽牛舌的恨現在還清楚地印在腦海里。

第三十九天。

我在考慮,要真的不能離開這裏該怎麼辦。

我必須作為這個四疊半世界的開拓者一個人勇敢地生存下來。即使只有蛋糕盒魚肉漢堡,我也能做出多種料理,菌類的培育計劃也開始執行,遲早我要把所有的牆壁破壞怡盡,建起來保齡球場、電影院、遊戲中心等等各種娛樂設施,實現一個理想鄉。

只是想想就足夠興奮了。

明明歡欣雀躍的,為什麼眼淚會流出來呢。

在這個殘酷的冒險旅途中,食物問題實在傷透了我的腦筋。

我真切地希望能吃上米飯。快餐店的飯糰也好。冷的硬的也可以。要是能吃上飯糰的話,我願意用100個魚肉漢堡交換。假如現在眼前放着一碗熱氣騰騰的米飯,我肯定會淚流滿面的。

生協的淡味噌湯、溫泉雞蛋、煎雞蛋、涼菠菜、椒鹽竹夾魚、金平牛蒡、納豆、鰻魚飯、母子飯(雞肉雞蛋飯)、牛肉飯、他人飯(牛肉豬肉雞蛋飯)、什錦飯(加藥飯)、海藻、紅燒鰤魚、鹽燒鮭魚、天津飯(芙蓉蟹飯)、叉燒拉麵、雞蛋烏冬、鴨南蠻蕎麥麵、餃子+中華湯、炸雞、烤肉、咖喱、紅豆飯、沙拉、味噌黃瓜、凍番茄、蜜瓜、桃子、西瓜、梨、蘋果、葡萄、溫州蜜柑。

說不定這些都沒有機會遲到了。越是這麼想就越想吃。這些日子裏,我追着不存於這個四疊半世界的各種食物的幻影,甚至痛苦到暈倒。

最煎熬我的是貓拉麵。

據說,貓拉麵的湯底使用貓來熬制的,是真是假先不管,不過其味道確實無與倫比。往異樣的濃湯里倒入粗面就成了。等我出去獲得自由后,晚上一定要再去吃。

想着晚上可以去貓拉麵的世界。

那真是「極樂」啊。

我還有另一個期望,就是「洗澡」。

要到澡堂寬闊的浴池裏盡情地泡澡,這樣的想法感動着我。我記得下鴨大道向西往町中走去的話,有一間古老的澡堂。有興緻的時候我就會拿着毛巾去那裏洗澡。在傍晚前穿過門簾進去,獃獃地看着空無一人的澡池也是一種享受。

真是太令人懷念了。

行軍了整整一天,我停下來,嘗試着製作浴室。

從壁櫥里翻出來一些箱子,倒空了裏面的東西后,把它們分解。使用這些材料,花了2個小時,一個浴池就做出來了。考慮到水壺的容量,為了能讓身體都泡到盡量地把浴池做得扁平,再貼上幾重垃圾袋防水。

用水壺燒好熱水后,就倒進自製的浴池中。如此往複。

雖然現在是能泡澡了,不過熱水很快就冷了,又不能全身都浸泡到,在箱子制的小浴池裏蜷縮起貧弱的裸體也很難受。我不停地問自己究竟在幹什麼呢。最後,浴池崩壞,潑出來的水把四疊半都浸透了。

要說有什麼難受,就是如此白費功夫的干這事情,連一個來嘲笑我的人都沒有。假如小津在此的話,一定會把我鄙視得體無完膚的。

「你在幹什麼啊,大腦皮質湧出來咀了嗎?」

他大概會這樣說的吧。

那天早上,覺得有什麼在拍打我的臉,於是醒過來了。

從萬年床上爬起來,四疊半里飛舞這大量的蛾。我心一緊,平時也就只有天花板角落上一隻而已,這天卻聚集起來那麼多的同伴。飛蛾一隻一隻地從我昨天開的洞裏飛進來。從那個洞往對面一看,無數的飛蛾交錯亂飛拍打磷粉,整個四疊半都黑壓壓一片。

我慌慌張張的抓起背囊,往隔壁的四疊半移動,同時關上窗戶。

儘管每個四疊半隻有一隻飛蛾,但是聚集起來的話也能形成一大群。大概它們也很寂寞吧。它們互相交流,找到了能互相支持的同胞,然後大家聚齊起來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繼續旅行。真是讓我羨慕。

我嘆了口氣。

它們不僅能談猥瑣話題,還能熱戀,甚至還能嘲笑那些猥瑣或者熱戀的同伴。而對比起我一個人猥瑣一個人妄想,自嘲自笑。自力更生也該有個限度啊。

看着同居的飛蛾們能在這個四疊半世界裏享受生活,我更加覺得孤獨了。

時間回到前年秋天。

從「香織小姐誘拐計劃」逃走以後,我在藏身處窩著,擔驚受怕。

既然明確表示了謀反的意思,相島前輩肯定會調動<圖書館警察>把我撕碎吧。城崎的命運也是我的命運。他們會把我的羞恥的秘密張貼在大學的公告欄上,不管我逃到哪裏都會成為別人的笑柄,近期會被彪形大漢襲擊把我全身都染成粉紅色,把我關在南禪寺水路閣里。

據小津說,相島前輩可是佈下了天羅地網要搜尋我的藏身之處。

「相島前輩也很為難的。他看上去有點失控了」,小津說。「<印刷所>那邊也要想辦法擺平呢。」

我一步也不能走出藏身的屋子。

這個屋子,是之前我要強制回收圖書的樋口清太郎的四疊半。藏身於下鴨幽水庄二樓,開始我是不同意小津這個提議的。我考慮過逃出京都,一直到逃到室戶岬,直到我悟道為止。

「與其到處逃竄,還不如藏在這裏呢。常言道,燈台下最黑暗。」

我被小津說服了,寄居在樋口那裏。

我連續幾天都沉迷於樋口製作的海戰遊戲來打發時間。也有一段時間沒看到小津了。現今我的學生生活都要完結了,稍微沉迷一下這種海戰遊戲也沒什麼不好。我陰著臉把潛水艇擊沉后,樋口拿出香煙,不慌不忙的語氣安慰我。

「你現在是乘上了個大船,安心吧,小津會擺平所有事情的。」

「那傢伙不出賣我就要感謝神恩了。」

「嗯,也有那種可能。」

樋口很有興緻地說。「他的行動不是輕易能預測到的。」

「別開玩笑了。」

「不過,他有說過要挺身保護你的話呢。」

迷失在這個世界裏已經將近五十天了。

真不敢相信。外面應該已經是盛夏了吧。

一千兩百個小時裏面,我只能吃蛋糕、魚肉漢堡、維他命片、咖啡和蘿蔔。也沒享受過日光浴。沒呼吸過新鮮空氣。也沒有跟其他人說過話。那個鍊金術我也厭煩,不再認真地收集千元紙幣了。乾脆把塞滿了鈔票的背囊扔掉吧。

這是什麼世界啊,什麼世界啊。

地表上,是鋪着無窮無盡沒有間隙的榻榻米,無論早晚,都不會吹風不會下雨。照亮這個世界的就只有寒酸的日光燈。我與孤獨為友,固執地以這個世界的終點為目標繼續前進。破壞了無數的牆壁,翻過了無數的窗戶,穿過了無數的門。

有時候,我會在同一個房間里呆上幾天,讀讀書聽聽歌,吸口煙散散心。反正走下去也只是徒勞,我鬧脾氣不在走了。然而,在這裏被有如全人類滅絕般的寂靜所包裹,看着破破爛爛的天花板度過一天的話,就會有湧起無限的寂寞。以有限的食材不斷地開發出千奇百怪的菜單,用紙疊了幾十個紙鶴和紙人,哄著Johnny,寫寫文章、做做俯卧撐、然後又哄哄Johnny、用橡皮圈製作槍玩射擊遊戲,即使用盡了手段,我也無法忘卻現實。

前路茫茫。

自前年秋天我離開組織半年的時間裏,我一直縮在自己的四疊半城堡里。我本以為自己是能忍耐孤獨的人,真是膚淺。只是那時我並不孤獨而已。於現在的我相比,那時的我一點都不孤獨。我就如孤獨的大海波濤洶湧面前,只是沾濕了手指,就大喊「我真是孤獨啊」的嬰兒一般。

我再也受不住這種孤獨了。

不管怎樣都要從這裏出去。

於是,我掙扎著站起來,在此踏上橫穿四疊半之旅。

沒有一個人。

找不到一個人跟我說話。

最後跟小津說話那時什麼時候呢。

心懷希望前進,日子越來越難熬。連跨過窗框也變得吃力。我甚至連自然自語都省了,也不再唱歌,不再擦身,不想再吃魚肉漢堡。

反正走出去都是同樣的四疊半。

反正都一樣。

反正都一樣。

不管走到哪裏,都是一樣的景色。

我只是在心中嘟囔。

前年秋天,我藏身在樋口的四疊半里,沉迷於海戰遊戲期間,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情呢。

小津有如妖怪一般暗中活動。

首先,他趁著<印刷所>副所長到北海道學會交流的機會,行駛代理許可權停止了<印刷所>的業務。這種事情前所未有,因此相島前輩只能暫時放過我,急忙去處理<印刷所>的事情。

小津擺出一副惡德商人般的貪婪表情出現在相島前輩前。

「我對<福貓飯店>的運營有疑問,認為有人在暗中謀反,所以,我希望召開會議。」

相島前輩也沒想到會被小津牽着鼻子走。小津一方面跟前輩交涉,另一方面逐步地跟其他組織商討。

他跟宗教系軟式棒球俱樂部「本若」的OB很熟絡,而那個OB在其他社團也很有影響力能說的上話。除此之外,還有學園祭事務局長是小津的好友,小津對各種奇怪的研究會都一清二楚。小津為了說服他們,把<印刷所>的收益中<圖書館警察>的部分大幅消減,答應分配到其他社團和研究會裏。利用自己在<圖書館警察>的人脈,把能拉攏的人拉攏到自己的陣營。對於不支持他的人,就派遣<和氣自行車整備軍>在會議的的當天把他們關在自己的屋子裏。

只能說,這個人真是三頭六臂啊。

會議在意料中完結。

在會議上,相島前輩為了奪去城崎意中人,利用圖書館警察公報私仇的醜聞被曝光,滿場一致決定驅逐相島前輩。啞口無言的相島前輩被<和氣自行車整理軍>拖出會場后,會議靜靜地繼續進行。

「小津君,由你來擔任就好了。」

軟式棒球俱樂部「本若」的代表推薦小津。

「這對我來說擔子太重了。」

小津還是推辭了一下。

最後,還是由小津來擔任印刷所副所長和圖書館警察長官。

小津就任圖書館警察長官的那天夜裏。

我離開了躲藏了近一周的房間,戰戰兢兢地走進校園。這一周里,天氣又更加寒冷了,楓葉也差不多要落完。在夜色下向著法學系走去,我走進作為會議場的地下教室。小津就在這裏成功的發起政變,輕易地放倒了相島前輩。

散會後,學生們都離開了,小津一個人坐在講壇上。我坐在教室的角落看着小津的臉。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地下教室變得越來越冷,吐出的氣息都化為白色的霧氣。這個印刷所副所長兼圖書館警察長官小津,一點都沒有與這些頭銜相稱的威嚴,還是那副滑瓢般的奇怪表情。

「你這人真可怕。」

我深深地嘆息道,小津打了個呵欠。

「這種事情不過是過家家遊戲而已。」

他說,「說到底,這也只是為了救你而已。」

我們離開地下教室,一起去吃貓拉麵。

當然,這頓是我請客。

本來,我應該就這樣脫離<福貓飯店>,向新世界揚帆,然而,這揮霍掉的兩年是無法輕易的追回來的。我選擇了窩在四疊半里。

雖然我想儘快跟小津這種可怕的人劃清界限,不過也難以辦到。

會經常來打擾蝸居於四疊半的我的,也就只有小津而已。

小津和我同年級。雖然是工學部的,但是電氣電子工學一概討厭。一年級期末時取得的學分還有成績驚人地低空掠過,這種險境讓人懷疑他還留着大學學籍究竟還有什麼意義,然而其本人卻毫不在意。

討厭蔬菜,只吃即食食品,臉色有如月球背面居住的人一般十分可怕。假如在夜路上遇到了他,十個人中有八個人會以為自己碰上妖怪了,而剩下的兩個人則豪不懷疑。欺軟怕硬、任意妄為、狂妄自大、懶惰成性、天生魔鬼、從不學習、毫無自尊、能視他人的不幸為小菜大吃三碗飯,沒有一絲的優點值得稱讚。

然而,他是我唯一的好友。

我心疼地繼續行軍。

那天我留宿的四疊半書架里,有關於電影的資料。還有一些不屬於我的奇特的錄像帶堆積在桌子和書架間的地方。喝着咖啡,吸著煙,我在翻弄那些錄像的時候,發現了一盒潦草地寫着「賀茂大橋的決鬥」的錄像帶,標籤上寫着「禊」。這東西勾起了我的興趣,就把它放進放映機看看了。

那是一部非常奇怪的電影。

只有我和小津的兩個演員。其內容是繼承了從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前就開始的歷史悠久的惡作劇交戰的兩個男子,耗盡精力和體力來粉碎對方的尊嚴。如能樂面具般始終不改變表情的小津的怪誕演出,加上我那荒唐的精力過剩的演技,為觀眾們奉上了凝聚了無限創意又毫不容情的惡作劇大餐。最後一幕,是全身染成了粉紅色的小津和剃光了半邊頭的我在賀茂大橋上激斗的場景,連我自己也不禁捏了一把汗。看完以後發現自己滿手是汗真是難為情。嘛,就是這樣一部電影。

時隔七十天左右再見到小津,我真是非常感動。

心中湧起了無比懷念之情。

電影結束后,還收錄了一些花絮。說是花絮,其實不過很明顯是捏造的。內容有我和小津在鏡頭前討論腳本,弄很煞風景的髮型之類的。還有個「聽聽上映后的感想」這樣一個很庸俗的內容,不過都沒有人發表感想,只有一個女性評了一句「又拍了一部傻乎乎的電影呢」。

「是明石同學!」

我低聲說。

舊書市場。明石同學。年糕熊。『海底二萬里』。

二年級的夏天,突然想去找份兼職。河原町那間叫「峨眉書房」的舊書店,偶爾會招人到舊書市場幫忙的。那個像煮熟章魚般臉的店主,黑著臉說「按小時付工錢就跟沒有一樣」。

那時候,明石同學也在那裏打工。雖然店主對我很惡劣,但是跟明石同學說話的時候,簡直就像是找到了輝夜姬的竹取翁般色魂與授。不過煮熟章魚和竹取翁的差別也太大了。

參拜道旁有一個向南北長長地延伸的馬場,那裏駐紮了很多的舊書攤帳篷,很多人到這裏來淘書。一眼望去,儘是裝滿舊書的木箱子,真是有點暈頭轉向。舊書市裏提供一些鋪着毛毯的凳子,給那些在書市裏犯醉酒症的人歇腳休息。天氣雖然很悶熱,不過蟬叫倒是別有一番風情。靠在小橋欄桿上休息,喝着檸檬水發獃的時候,<圖書館警察>這個白痴組織的傢伙傻乎乎地在巡邏。

這幾天都能看到明石同學。她剪了個很清爽的短髮,有着一對知性的眉毛。銳利的雙眼像是在注視着什麼,給人一種毫不掩飾自己的感覺。她的主要工作是防止失竊,被她那種眼神盯着的話,小偷也無法出手吧。

「那是什麼?」,我問。

她鬆開了皺起的眉頭笑道,「這是年糕熊」。

她有五隻顏色不一樣的小熊,稱為「軟綿綿戰隊」,看來她很愛惜它們。「年糕熊」這個好聽的名字本來就很難忘記,而且她笑着告訴我「它們是年糕熊」,就更讓我難以忘懷了。

也就是說,直白地說,就如聰明的讀者所想,我迷上她了。

最後一天前的黃昏下,我在小橋邊上撿到了「年糕熊」。應該是明石同學丟了。我想明天見到她的時候交給她,就先回去了,不過最後一天她沒有來。峨眉書房的店主惡性惡相地告訴我她有急事不能來了。我買了『海底二萬里』作為舊書市的回憶,離開了下鴨神社。

之後的半年,我想着這終究要還給明石同學的,所以很愛護這「年糕熊」。在洗衣房裏,年糕熊神秘失蹤實在令我太心疼了。

「喂喂,這是什麼時候的回憶了。」

我看着電視畫面里的明石同學,不禁把心裏的話說出來了。

只要看到明石同學的臉我就有活力。

第二天,我又開始破壞牆壁繼續進軍,默默地揮動着扳手,我想着那盒錄像帶的事情。我並沒有跟小津一起拍過電影。然而那部片子是我和小津製作的。我反躬自問,自己確實有過製作那種電影的憂鬱的衝動。錄像帶的標籤上寫着「禊」。我回想起遙遠的一年級,站在那個命運的鐘樓前的記憶。那是我沒有加入的電影協會的名字,正是叫做「禊」。

逐漸改變的房間。

我並有參與製作的電影錄像帶。

我曾經錯過沒買到的書擺放在書架上。

我沒買過的龜甲刷帚。

應該不是跟我同居的香織小姐。

那天,我停止了移動。站在四疊半中央仰望天花板。

我終於把握到這個四疊半世界的構造了。

真是為一直以來都沒注意到的自己而羞愧。這個世界無限延伸的四疊半,肯定都是我的四疊半。然而,那一個一個的房間,是一個一個做出了其他選擇的我的四疊半。這幾十天裏,我穿行於各個平行世界的生活片段。

我全身乏力。

這是按什麼來排列的,我想不明白。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出現這個世界。為什麼我會被困在這裏。

然而,我意識到了。

只要一個小小的決定不一樣,我的命運就會改變。我每一天都在做無數的決定,產生了無數不一樣的命運,有無數個我誕生,有無數個四疊半出現。

因此,這個四疊半世界,從原理上來說是無法遍歷的。

我橫躺在萬年床上,豎起耳朵。

這個四疊半世界沒有一個人,靜謐。

沒有人陪我說話。沒有人能給我傳話。這樣一個沒有說話對象的我,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沒有人知道我的存在。沒有人把我當傻瓜,沒有人尊敬我,沒有人鄙視我,沒有人喜歡我。這樣的人也不可能在未來出現。

我就像是這四疊半的塵埃般沉澱的空氣一樣。

不管是世界失蹤了,還是我失蹤了,對於我來說,只有世界中的我是存在的。即使是穿過了幾百間四疊半,我依然不會遇到一個人。

作為最後一個人類,我活着還有什麼意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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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畳半神話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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