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

第十三節

最終話周遊四疊半八十天

大學三年級春,至今為止的兩年間,我能斷言說自己沒有做過任何一件有實際好處的事情。健全的異性交往、勤奮學習、鍛煉身體等等這些為了將來能成為有用的社會人才的準備都全部錯過,被異性孤立、荒廢學業、身體衰弱,這些最好不要惹上的麻煩卻盯着我不放,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有必要追究責任人,但責任人又在哪裏?

我並不是生下來就是這幅德性。

剛生下來的時候,我是天真無邪的化身,那是如光源氏的嬰兒時代般的可愛,據說那份毫無邪念的笑容,把愛的光芒灑遍了家鄉的山野。而如今如怎樣了?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一股怒氣油然而生。為什麼你會變成這樣的啊?難道對現在的你的清算嗎?

有人說,現在還年輕,一個人要想改變總是能變的。

天底下哪有如此荒謬的事情。

俗語說三歲定八十。今年二十又一,很快就要活過四分之一個世紀,要長大成人了。事到如今去改變自己性格這種折騰人努力還有什麼用?要是強行地去扭曲這個已經僵硬地屹立於虛空中的人格,最壞的情況,噗地一下子折斷了。

即使現在強行改變自己,人生也絕不會變得美好,這是一個必須正視的事實。

我絕非那種自欺欺人之輩。

不過,這樣的慘狀,自己也不忍目睹。

進入三年級的這個春天,我就宅在四疊半里。

並不是得了五月病,也不是對世界抱有恐懼心理。閉門不出,與世隔絕,是為了在靜謐的空間中再一次鍛煉自己。渾渾噩噩地過了兩年,以致學分完全不夠,未來一片黑暗。茫然地迎來了第三個年頭,但是我沒有實現任何一樣要在大學里追求的東西。我相信,所有的嚴格的修行都必須在這裏,這四疊半里進行。

寺山修司曾說過,拋棄書本走出家門去。

但是,當時我想——我出門究竟要做什麼啊。

這份手記記錄的是,世人認為完全沒有必要的對四疊半存在的思索。前段日子,因緣際會下,我在數不盡的四疊半里沒完沒了地奔走。在那期間,我被迫思考關於四疊半的存在,甚至一度想要跳下華嚴瀑布自殺(栃木縣日光市的華嚴瀑布是自殺名勝)。

非常熱愛四疊半的我,被某一部分人冠以「四疊半主義者」的大名。我所到之處,無人不敬,人們都向我投以憧憬的視線。「那個人就是四疊半主義者哦」「啊啦,說起來還真有點高貴的……」,一路上還能聽到黑髮少女們的悄悄話。

然而,作為一個四疊半主義者,我終於到了要離開這四疊半外出的時候了。

如此支持四疊半的一個男人,究竟為什麼會離開四疊半呢?

現在就為各位揭曉其中的經過。

這份手記的主人公是我。

雖然這是非常的無趣,不過這裏基本上就只有我的出場。

升上大學三年級的五月底。

我住在下鴨泉川町的一棟叫下鴨幽水庄的宿舍里。聽說,這裏在幕府末期燒毀重建后,就一直保持那樣。假如沒有從窗戶照進來的陽光,這裏就等同是廢墟。剛入學的時候,經大學生協會介紹來到這裏是,還以為自己在九龍城(意喻HK的貧民窟)里迷路了。這棟三層危樓,看着就讓人焦躁不安了,其破爛程度即是說已經足夠申請重要文化財產的地步也毫不為過。假如突然一把火燒掉的話,誰都不會覺得可惜,甚至住在東面的房東,大概也會樂得個乾淨利落。

我無法忘記踏出「冒險旅行」的前夜所發生的事情。我一個人,在下鴨幽水庄的110號室吃着泡漲了的面自得其樂,其時,小津到訪。

一年級的時候認識了小津以後,我和他的孽緣就一直保持着。我跟秘密組織<福貓飯店>劃清界線,而且保持不與他人交往的孤高地位后,能跟我一直保持聯繫的也就只有這個腐爛白痴妖怪一般的男人。雖然我討厭自己的靈魂受到他的污染,卻難以與他斷交。

他稱住在下鴨幽水庄二樓一個叫樋口清太郎的人為「師父」,因為頻繁在此處出入,而且還會順便到我的房間來。

「你還是那樣板着臉呢」,小津說。「既沒有戀人,也沒有朋友,你究竟打算做什麼?」

「你不注意下說話的口吻的話,小心我把你撲殺了。」

「又打又殺的,太過分了。」

小津笑嘻嘻地。

「說起來,前天晚上你不在,害我白跑了一趟。」

「前天晚上,我記得是上漫畫茶館學習去了。」

「我帶了一位叫香織小姐的女性過來,打算介紹給你的,結果你不在。沒辦法就把她帶到其他地方了,真是可惜。」

「我才不需要你介紹。」

「嘛嘛,不要那麼燥。對了,這個給你。」

「是什麼?」

「蛋糕。這是樋口師父給的,拿來跟你一起分享。」

「真難得呢,居然收到你的人情了。」

「一個人吃這麼大一個蛋糕,是非常孤獨的事情。去嘗嘗戀愛的滋味吧。」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啊,你就嘗個飽吧。」

「我聽羽貫小姐說,你去看牙醫了。」

「嗯,去了。」

「果然蛀牙了。」

「不,不是,是更加嚴重的病。」

「說謊,羽貫小姐說了,你這個煒疾忌醫的白痴,智齒都被蛀掉了一半。」

小津現在還在我逃出來的組織<福貓飯店>,現在已經是老大了。而且,他暗示自己還有更加廣泛的活動。不管是誰,要是有那份精力,都會為世界為人類做貢獻的。不過,他卻說,只要想到「為世界為人類」,手腳關節就動彈不得。

「究竟要怎麼教育,才會變成你這樣的。」

「這也是師父的教導結果。」

「那是個什麼師父啊。」

「一言難盡,他是個很深奧的人。」

小津打着哈欠說。

「對了,師父說想要海馬的時候,我在垃圾場撿回去一個大水箱。當我嘗試往裏裝水的途中,裝進去的水就如怒濤般漏出來,造成了很大的騷動,師父的四疊半都被淹了。」

「等等,你的師父在幾號室?」

「這裏正上方。」

我心頭火起。

曾經,我外出的時候,二樓從樓上漏水下來,我回來后,滴落下來的誰把我的重要的書籍不管猥瑣與否一律泡漲了。災情還不止那些,被浸的電腦里的重要資料不管猥瑣與否全都變成電子藻屑消失了。毫無疑問,這件事給我的學業帶來了沉重的打擊。那時很想去抗議,但又討厭跟樓上不認識的住民打交道,就不了了之了。

「原來是你的傑作啊!」

「不就是水浸猥瑣圖書館而且,又不是什麼大災。」

小津厚顏無恥地說。

「夠了,快給我滾,我很忙。」

「馬上就走,今晚到師父那吃黑暗火鍋呢。」

把笑嘻嘻的小津踢出走廊,終得內心的平靜。

然後,我回想起一年級的事情。

當時,我還是閃閃發亮的一年級新生。在我眼裏,花瓣已經完全掉落的櫻花樹也是蔥鬱青翠,給人很清爽的感覺。

一個新生走在大學校園內,就會有各種傳單塞到手裏。當我抱着數量遠超過我的情報處理能力的傳單時已經是傍晚了。傳單的內容各異,而我感興趣的有四個。電影協會「禊」,異想天開的「招收弟子」,軟球俱樂部「本若」,,還有秘密機關<福貓飯店>。不管哪個都散發着濃濃的可疑氣息,不管哪個都是通向未知大學生活的大門,我的好奇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以為不管選擇哪個都會開啟有趣的未來的我,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白痴。

上完課,我走向大學的鐘樓。那裏是各個社團的新生說明會的聚集地。

鐘樓的周圍,是滿臉希望之色的新生們,還有把新生們視作餌食的磨拳擦掌的社團招募員們,好不熱鬧。迷迷糊糊地,眼裏映出無數個通往夢幻之寶「薔薇色的校園生活」的入口,我踏出了步子走過去。

在那裏,我遇到的是秘密機關<福貓飯店>。當時我還想,哪有秘密機關會在傳單上大大地寫上「秘密機關」的。等我加入以後,才明白這真的是秘密機關。

在鐘樓前跟我打招呼的,是<福貓飯店>的其中一個下級組織<圖書館警察>的幹部,相島前輩。此人看上去頭腦很靈光,眼鏡的深處藏着一雙冷冷的眼睛。待人彬彬有禮,但是卻給人一種只是表面恭維的感覺。

「可以接觸到各式各樣的人,這是一種很有意思的經歷。」

相島前輩把我領到法學院的庭院中勸說我。

我認真地考慮過。自己的社交範圍窄,那是事實。大學期間,在校內與各式的人打交道增廣見聞是很重要的。這些經驗積累起來才能為光輝的未來鋪道。當然,這不僅是我深思熟慮的結果,我不否認被其神秘的氣氛所魅惑。再一次地證明,我是個無可救藥的白痴。

<福貓飯店>是什麼?

其存在目的是個謎。

不過,讓我大膽做個假設吧,它並沒有什麼目的。

那隻不過是為了管理旗下的數個下級組織而隨便取得一個名字而已。其下級組織,即使告訴你他們的名字和活動內容,也不能讓人輕易地相信。

其主要部門包括,軟禁優秀學生讓他們大量代筆報告的<印刷所>,以強制回收圖書館外借的過期圖書謀生的<圖書館警察>,只管整理校園內的自行車的<自行車和氣整理軍>。其他還有,學園祭事務部的一部分,「叡山電鐵研究會」「閨房調查團青年部」「詭辯部」等等奇怪的俱樂部或者研究部,還跟開展奇怪活動的宗教團體有糾葛。

從歷史上來看,「<福貓飯店>的根本是<印刷所>」,這是公認的。那麼,被稱為「印刷所長」的人就擁有整個組織的最高指揮權,不過這樣的人物是否存在並不清楚。有各種猜測流傳。有說是年輕貌美的黑髮少女,也有說是法學院的老教授,或是二十年來一直棲息在鐘樓地下的假面乳控怪人。不管怎麼說,只是<圖書館警察>里一個小人物的我,是不會有機會接觸到這種大人物的。

經相島前輩的邀請,我加入了<圖書館警察>。「總之,先把他編入吧」,他把我介紹給法學院庭院的一個男子。在剛出新芽的櫻花樹下,站着一個滿臉不祥的可怕的男子。我以為,只有纖細的我才看出來他是的來自地獄的使者。

這是我和小津的相遇。

一個平凡的男人一覺醒來變成一隻毒蟲,這是某個著名小說的開頭。不過,我並沒有這麼戲劇性的人生。我照樣過着自己的生活,充滿着我的汗臭味的四疊半也沒有一絲變化。當然,有人認為我本來就已經是毒蟲了。

時針指向六點,不過我分不清現在是早上六點還是傍晚六點。在被窩裏思考着,不過連自己睡了多長時間都分不清楚。

很靜。

我煮了咖啡,吃過蛋糕。結束了殺戮般的飯食后,在尿意的驅使下走到走廊下,到大門旁邊的公共廁所去。

我打開門,走出四疊半。

很奇怪。

我回過頭去。我那混沌的四疊半還在。而眼前半開着的門的另一面,也是我的混沌四疊半。有如是看到了自己的房間映在鏡子中。

我穿過房門打開的空隙,走到隔壁的四疊半。那裏毫無疑問是我的房間。橫躺在榻榻米上面的觸感,書架上擺放着五花八門的書籍,快要壞掉的電視機,小學時用過的學習機,堆滿污垢的洗碗池,好一幅生活感滿溢的光景。

又穿過門回到自己的房間,那裏也是我的房間,不會有錯。經過多年的修行,心智堅定的我是不會為一些瑣碎事情而動搖的,但是此刻我動搖了。這是何等的怪異,我的四疊半變成兩個了。

既然不能出門,就只能開窗了。

之前,我是一直關着窗,只拉開了窗帘,毛玻璃的另一面正散發着日光燈的光芒。嘎啦地打開窗口,我眼裏看到的確是自己的四疊半。邁過窗框,仔細地調查,這也是我的四疊半。

回到原來的四疊半去。

我吸了口煙冷靜下來。

八十天的四疊半世界探險,就這樣開始了。

接下來的冒險,基本上都是在相同的四疊半里發生。因此,在講述我的冒險前,請讓我給讀者們關於我的四疊半一個明確的印象。

首先,北面是有如嬰兒食用薄餅般輕薄的房門。門上貼滿了上一任住客留下的猥瑣貼紙,好不熱鬧。

房門旁邊,是無比骯髒的洗碗池,鋪滿灰塵的髮夾罐,電熱器等等雜物堆積在一起。保證讓廚師們看見都反胃。我要貫徹「男人不如廚」的宗旨,絕對不會在這荒涼的廚房做菜。

北面牆壁大半成為壁櫥,絲毫不華麗的衣服,沒讀過又捨不得丟的書籍,過冬用的電爐之類的隨隨便便地堆在一起,猥瑣圖書館也在這裏。

東面牆壁的大半是書架。書架旁邊放着吸塵器和電飯煲,我覺得這兩樣東西都沒有一定要使用的必要。

南面是窗戶,窗枱下放着我小學時常用的學習機。桌子的抽屜很少拉出來,裏面究竟是一副什麼樣的光景都忘記了。

東面的書架和學習機之間的間隙,收容了那些在四疊半里沒有歸宿的各種雜物,而且佔地越來越大,被送到那裏一般被稱為「流放西伯利亞」之刑。雖然我有考慮過要掌握這部分混沌的空間,不過實在太可怕了始終沒有出手。一旦在裏面迷失,生還的幾率就微乎其微。

西面放着壞電視機和一個小冰箱。

然後回來北面來。

只需數秒就能看一圈的空間,現在這個四疊半就等同於我的大腦了。

再說,為什麼是四疊半?

雖然我只認識一個住在三疊房間的人,不過他是一個比我更加孤高的學生,不去上學,只是研讀『存在和時間』,性格狷介(孤高),完全只依靠自己,而這種隔絕社會的性格,更使得他的父母擔心得從老家來到這裏探望。

二疊大小的房間在京都是存在的。雖然有點難以相信,在凈土寺附近,確實是有那種兩張榻榻米縱向排列的房間。每天晚上睡在這種像走廊般的地方,肯定會長高。

而據坊間傳言,有學生在北白川浸禮教徒(Baptist)醫院附件的○○庄看到過一疊大小的房間,但那個學生在數天後失蹤了,而他的熟人也逐一遭到不幸。

因此是四疊半。

與一疊二疊三疊相比,四疊半能很完美的鋪起來。三張榻榻米平行排列,然後在垂直擺放一張榻榻米,剩下的空間填進半疊,輕鬆地鋪出來一個正方形了。雖然並不美麗,而且二疊也能擺成正方形,但是太狹窄了。而假如鋪成比四疊半更大的面積的正方形,就會比武田信玄的廁所更加大,一個不好會遇難的。

大學入學以來,我就是四疊半的堅定支持者。

那些住七疊八疊十疊的人,真的能支配那麼大的空間嗎?能對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都了如指掌嗎?支配空間的同時也伴有責任。我們人類可能支配的空間智能是四疊半以下而已,佔有比這更大地方的人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貪慾,房間的某個角落遲早會發起恐怖的叛逆的——我這樣認為。

開始探險四疊半世界了,但是我絕不會做出魯莽的行動。我會慎密地分析分析再分析各種可能狀況,逐漸得出一個萬全之策。應該說,即使這個完全之策已經錯過時機了,我也照樣能分析。

回到原來的四疊半里,我開始思索自己現在應該做什麼。

一個優秀的人,不管在什麼狀況下都不會動搖,必須能冷靜地思考。冷靜地思考過後,我拿過兩周前小津放在我這裏的空啤酒瓶。排過尿后,我平靜下來了。

慌張行事只會適得其反。我這個挂名的三年級學生,大半時間都是生活在這個空間里的。至今為止都沒有過這樣要出去的興緻,現在慌慌張張地跑出去的話就顯得我太膚淺了。只要當前沒有危機逼近,我這樣的人就沒有必要行動。就在我靜坐等待的時候,事態就會自然向著好的方向發展了吧。

我下了決定。然後,悠然地翻閱JulesVerne的『海底二萬里』,思維馳騁於遠方的海底世界中。不久我就厭倦了,瞥了一眼猥瑣圖書館的收藏品,隨便拿了本下來,進入官能世界去了。一個勁兒地在官能世界馳騁,我也覺得疲勞了。

突然想打開電視看看,但是實際上,這電視一直以來就不怎麼好使。畫面就如颱風中的風車般旋轉,假如沒有相當的動態視力的話,根本無法看出來放映的是什麼。盯着看了一會就暈乎暈乎像醉酒了一般。要是早知道會這樣的話,我就該把電視機拿去修理了。

很快,時鐘的針轉了一圈。把剩下的魚肉漢堡熱了吃掉,然後就只剩下蛋糕了。雖然還有蘿蔔,但我還不想吃掉。睡前再確認一遍,窗外和門外果然還是四疊半。關了燈,橫躺在被窩裏盯着天花板。究竟為什麼會被困在這樣世界裏呢?

我提出了一個假說。

那就是「木屋町的占卜師的詛咒」。

幾天前,我到河原町散心。在舊書店「峨眉書房」看了會書後,我晃到了木屋町。在那裏遇到了一個占卜師。

在酒吧和風俗店林立的街上,有一間昏暗的民屋如收著身子般建在其中。

屋檐下,一個老太婆坐在一張鋪着白布木桌前。這是個占卜師。桌子的邊緣掛着一些日本白紙,上面寫着一些意義不明的漢字的排列。一件如小照燈般發出橙色光的東西,照亮了她的容顏。空氣中漂浮出來一股奇怪可怕的氣息。這是一個盯着路人伺機襲擊的妖怪。一旦讓她給你占卜了,這個奇怪的老太婆就會如影隨形地糾纏着你,該做的事情全部做不好、等待的人不來、丟失的物品找不回來、擅長的科目丟學分、就要提交的畢業論文自燃、掉到琵琶湖的水渠里、在四條通上被推銷員詐騙等等不幸降臨——我凝視着對方腦袋裏翻滾著這些妄想,不久對方也注意到我了。在黑暗中兩眼閃爍盯着我。她所散發出來的妖氣捕捉到我。這股不明底細的妖氣很有說服力。我理智地思考着,能免費地散發如此妖氣的人物,其占卜怎麼可能不準呢。

雖然降生到這個世界將有四分一個世紀了,至今為止都極少地聽取別人的意見。因此,即使是那些無法行走的荊棘之路,我也有敢於選擇的可能性吧。假如能更早地看清楚自己的判斷力,我的大學生活一定會以另一種形式來度過吧。沒有參加那個莫名其妙的軟球部「本若」,也不會遇到那個本性有如迷宮般扭曲的小津吧。在良師好友的關懷下,盡情地發揮我無限的才能,文武雙全,最後理所當然地身邊伴有黑髮少女,眼前事光芒萬丈的純金制未來,甚至得到那個傳說中的夢幻至寶「有意義的薔薇色校園生活」。以我這樣的人才,這樣的際遇完全是可能的,不會有一點的違和感。

對了。

現在還不遲。儘可能快遞聽取客觀的意見,踏進別樣人生。

我為老太婆的妖氣吸引而走進她身邊。

「這位同學,你想問什麼?」

老太婆嘴裏如含着棉花般說着話。這樣的口氣聽起來讓人更加確信她的能力了。

「是啊,該怎麼說好呢。」

我無言,老太婆笑了笑。

「從你現在的表情能看出,你非常的焦急、不滿。看起來你並沒有好好地發揮自己的才能。似乎你並不處在合適自己的環境中。」

「是的,正是。您說的沒錯。」

「讓我看看。」

老太婆拉過我的雙手,一邊看一邊「嗯嗯」地點頭。

「嗯,你是個非常認真的人,而且也很有才能。」

對於老太婆的慧眼,我早已脫帽致敬了。俗話說「真人不露相」,為了不讓任何人察覺,我謹慎地隱藏起來,這幾年裏甚至連我自己都忘記在什麼地方的我的明智和才能。而這個才見面不到五分鐘的人就一眼看穿了,她絕非神棍。

「總是,重要的是不要錯過良機。所謂良機就是好的機會。明白嗎?不過良機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抓住。有的看上去很不像是良機的情況,實際上確實是良機,而有時以為遇上良機了,事後仔細想想卻又完全不是。不過,你必須把握良機並作出行動。你看起來挺長壽的,遲早會讓你抓住良機。」

這真是一番完全符合那股妖氣的至理名言啊。

「我等不了那麼久。現在就想抓住那個良機。至少透露一點具體信息給我吧。」

我咬住不放,老太婆皺了皺眉。右邊臉似乎有點癢,可能是在微笑吧。

「具體的細節難以闡明。假如我在這裏說了,那麼命運就會改變,良機也不再是良機,那可就對不起你了。所謂命運是時刻都在改變的東西。」

「但是,只說到這種程度也太難以理解了。」

我歪著頭,老太婆「哼——哼——」地噴出鼻息。

「好吧,太遠的事情我不說,就給你提點一下最近的吧。」

我的耳朵撐得有如小飛象Dumbo那個大小。

「Colosseo」

老太婆突然小聲說。

「Colosseo?那是什麼?」

「那是良機的標誌。讓良機來到你身邊時,Colosseo就在那裏。」

老太婆說。

「那意思是叫我去羅馬嗎?」

我問道,不過老太婆只是笑笑。

「你一定不能錯過良機啊。當良機來臨時,你可不能漫不經心地繼續做同樣的事情。下定決心,以至今從來沒有的方式來抓住這個機會吧。那麼,你的不滿就會煙消雲散,從而踏入了另一條道路。那裏也會有其他的不滿,雖然你已經很清楚了。」

雖然我完全不明白,但還是點了點頭。

「假如那個良機錯過了,也不必擔心。你是一個優秀的人,遲早也會抓住良機的。我很清楚,不必急躁。」

說着,老太婆就把占卜的東西收起來。

「感激不盡。」

我低頭行禮,付了錢。

然後有如迷途羔羊般,走向了木屋町的人群。

關於那個老太婆的預言,總之先記下來了。

難道這是她的詛咒?解除這個可怕的詛咒的關鍵,也許就隱藏在她所說的「Colosseo」里。我決心不解開謎底誓不睡覺,不過在思考的時候不知不覺就安睡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時鐘指向十二點。

我爬起來拉開窗帘。

沒有耀眼的陽光,也不是深夜的黑暗。只有隔壁的四疊半發白的日光燈光。本以為一覺醒來就過去了,不過狀況一點都沒變。打開門看看,另一邊也是四疊半。

為了方便讀者區分,下文以「四疊半(0)」稱呼我原來的四疊半,門另一邊的是「四疊半(1)」,窗的另一邊是「四疊半(-1)」。

我茫然地盤腿坐在四疊半的正中,聽着咖啡沸騰的生音。覺得有些餓了,不過蛋糕已經吃掉,魚肉漢堡也吃掉。祈禱著在我不知情下會有什麼出現,我打開冰箱,裏面有一點蘿蔔,醬油,胡椒,鹽,七味唐辛子。連大學生必備的速食麵都沒有。這是靠便利店快餐度日的報應啊。

把蘿蔔煮熟,拌上醬油和七味唐辛子吃掉。喝過咖啡總算是飽了。

大約在第二天的時候,已經沒有食物了。只剩下咖啡和煙。即使優雅地享用這些東西,得以延遲飢餓感的到來,遲早也會餓得前心貼後背的,最後死在這四疊半里腐朽無人知曉。

我抱着頭縮在四疊半的角落裏,即使使勁地裝作毫不在意,也會感覺到飢餓。我不得不考慮食糧問題的根本解決方案。

說到大學生,就是不乾不淨。說到不幹凈,就是菌類。我想壁櫥角落長出來的菌類應該是能吃的吧。然而,把猥瑣圖書館、紙箱和發霉的衣服搬出來,發現這裏環境很乾燥不適合蘑菇生長。我應該把臟衣服鋪起來潑上水,有計劃地開始培育計劃。然而,要我吃着自己的臟衣服培育出來的菌類苟延殘存的話,還不如光榮地空腹呢。

我想過把榻榻米煮來吃,上面沾有各種男性汁液,應該挺有營養的。不過,裏面的纖維素過多,最後不會像琵琶湖下水道般便秘死得更快吧。

前幾天,不知道為啥饒有興緻地盯着天花板一角的蛾。昆蟲也算是動物,我想這也能算是動物性蛋白質的來源。要是在山上遇難了,毛蟲也好青蟲也好金龜子也好,烤烤就能吃。不過,要把那夾雜着磷粉軟綿綿的蛾烤來吃,我還不如舔舔房間角落的灰塵呢。

淪落到把自己身體多餘的部分作為應急食糧,這算是相當壯絕的求生了。不過,我是把身體所有多餘的部分都排除,只消耗生存所需的能量的環保人士,多餘的部分大概就只有耳垂那一點點。我就像是紅燒的麻雀般瘦骨嶙峋,要吃也沒地方下嘴。而且,我可不想以後被別人說什麼「那傢伙為了生存吃掉自己的耳垂呢」這樣的閑言閑語。

翻了翻電視機和桌子之間的地方,我找到了一個滿是灰塵的威士忌瓶。大約是半年前,我和小津一起去喝酒的時候買的,不過因為太難喝剩下了一半。現在食糧不足,就算再賤的東西,也是貴重的營養源。還在壁櫥的藥箱裏找到了過期的維他命片。

栽培菌類、榻榻米、飛蛾、耳垂,這些都不能吃,現在就只能靠威士忌、維他命片、咖啡和煙保命了。我是漂流到無人四疊半的魯濱遜(RobinsonCrusoe)。他還有槍還能打獵,而我就只能去抓在天花板上打轉的飛蛾。不過,我有水龍頭提供飲用水,傢具齊全,無需擔心猛獸襲擊。說是求生也不是求生,實在曖昧。

那天,我又拿起『海底二萬里』悠然地閱讀起來,裝作要挑戰某處注視着我的殘酷的神明般傲然地度過了。看不到太陽光,現在是白天還是夜晚也分不清楚,所以雖然我一天一天地數着日子,但是並不保證我能數清楚。

拉上窗帘關起門,四疊半又回復了平時的光景,覺得小津隨時會踢破門衝進來還帶來一身的麻煩事。兩周前,我到牙醫那裏拔了智齒,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否則,耐不住牙疼,這四疊半里如何能找牙醫,最後會痛苦地死在此吧。

我在御蔭路的漥塚牙科醫院拔的智齒,現在正放在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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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畳半神話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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