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父親離去之日

第五章 父親離去之日

只要活在世上,就免不了會遇上分離。

不論是人類、天狗,還是狸貓,都一樣。

分離的形式形形色色,有悲傷的分離,也有讓人謝天謝地、猶如解脫的分離。有人舉辦盛大的餞別酒宴,熱鬧地道別;也有人無人送行,冷冷清清地獨自離開。有漫長的分離,也有短暫的分離。有人說了再見后,又很不好意思地突然返回;相反地,有人看起來只是暫別,卻遲遲不歸。當然,還有一去不復返,一生僅此一次的真正告別。

我剛出生不久,還在糾之森舉步學走時,父親常與我們暫別。我父親下鴨總一郎是統管狸貓一族的大人物,諸事繁忙。他常外出,與妻兒守候的糾之森道別,其中有短暫的分開,也有長達數周的漫長分離。正因如此,當那年冬天我們得知父親被煮成尾牙宴的狸貓鍋,就此與世長辭時,我們費了一番工夫才意識到這次是真正的別離。

父親與這世界告別時,將他偉大的血脈規矩地分成四等分。

大哥繼承了他的責任感,二哥繼承了他悠哉的個性,么弟繼承他的純真,我則是繼承了他的傻勁。而將我們這群個性截然不同的兄弟凝聚在一起的,是母親比海更深的母愛,以及與偉大父親的告別。

父親的辭世,將我們這群孩子緊緊聯繫在一起。

時序來到臘月,行道樹的枯葉紛紛落盡。

就算是狸貓,面對京都的寒冬一樣冷得屁股打顫,可千萬不能瞧不起我們,笑我們:「明明有濃密的皮毛,還這麼沒用。」

為了抵禦從屁股直往上竄的寒意,我整天窩在面向下鴨本通的咖啡廳里,坐在暖爐旁舒服地打盹。今天我依舊變身成模樣委靡的大學生,興緻一來就睜開眼睛,欣賞從大片玻璃窗外射進來的冬陽。今後還會愈來愈冷,不過能在自小住慣的京都和家人一同迎接臘月的到來,實在謝天謝地。

因為盂蘭盆節的五山送火事件,我惹惱了弁天。那之後我只身前往大阪工作,藏身大阪,期間多次返回京都,足足花了三個月才平息那場風波。十一月底時,我陪弁天前往嵐山欣賞黎明的楓紅,她朗聲大笑吹散了楓紅,我奉命收集了足足一包袱巾的楓葉。嵐山楓葉之所以一夜落盡,全是弁天所為。也許是這場盛大的惡作劇一掃秋日的憂愁,弁天顯得開朗許多,我也總算得以從大阪的中古相機店搬回京都。

路上遇見族人,他們總是連聲向我道賀,我所到之處凈是歡喜的淚水和花束,「落跑矢三郎」歸來的消息席捲整個狸貓一族。我到寺町通的紅玻璃向店老闆問候時,他對我說:

「我還以為你已經被煮成火鍋吃掉了呢,不過這也是早晚的事。」

「您這話可真惡毒。」

「趁還能喝酒時多喝一點吧,好好享受活着的喜悅吧。」

如此這般,我這陣子每天都舒服地睡大頭覺。

當然,我並非每天都在睡夢中虛度。我早下定決心,要找回在五山送火之夜遺失的風神雷神扇,好奉還弁天。我每天在鴨川以西遊盪,潛入空屋、鑽進草叢或是在神社發獃,全力投入沒有回報的搜索活動。這天也是從早忙到晚,同樣無功而返。我獨自在咖啡廳進行檢討。

我聆聽着爐火傳來的細微聲響時,玻璃門突然打開,一名矮小少年走了進來。對方兩頰油亮,活像少年偵探團里的少年小林(註:「少年探偵團」是在江戶川亂步的推理小說中登場的偵探團,由兒童組成,輔佐明智小五郎。團長小林芳雄是明智的徒弟。)。我緩緩壓低身子,試圖躲在桌下,無奈對方早一步發現了我,快步跑來。

「哥。」么弟哭哭啼啼地說。「救我!」

我們四兄弟都拜紅玉老師為師。「紅玉老師」是綽號,他的本名是「如意岳藥師坊」。他因為傷了腰,被鞍馬天狗趕出自己的地盤如意岳,後來他辭去教職,終日窩在出町商店街後方的「樹形住宅」公寓,是只個性古怪彆扭的天狗。

紅玉老師心中的懊悔可想而知。

他昔日翱翔天際的飛行能力已經大幅衰退,現在僅能在榻榻米上躍出數寸遠,幾乎與凡人無異;享受愛情的能力也早已喪失,沒有執行力的空虛慾望讓年紀一大把的老師更加迷戀弁天,然而意中人弁天始終避不見面。現在會來探望他的,就只有幾隻傻瓜狸貓和四處廣招信徒的宗教團體。他自然會懊惱。對自己無能的憤怒,使老師終日板著一張臉,在這間只有四張楊榻米大的小房間,發泄他不知從何而來的傲慢。

在紅玉老師失勢淪落的這齣戲中,我也插了一腳,以致難辭其咎。我之所以照顧老師的生活起居,就是這個緣故,然而再也沒有比「落魄的天狗」更難伺候的種族了。我逃往大阪,其實半是為了擺脫照顧老師的差事。那之後我將老師的事交給么弟,若說我沒在心裏盤算,慢慢將這燙手山芋塞給么弟,那肯定是違心之論。

只可惜,我那沒什麼才幹的么弟實在應付不了任性的老師。

我和么弟一起步出咖啡廳,穿過出雲路橋,走在冷風颼颼的賀茂川畔時,可愛的么弟搖頭嘆息地告訴我,老師堅決不肯洗澡。

紅玉老師最討厭洗澡了。

他究竟有多討厭洗澡?從他為了讓自家的臟浴缸無法使用,竟然親自加以破壞,就可看得出。如今這時代,就連住在下鴨森林的狸貓也會因為在意毛髮分叉而使用護髮乳,但老師卻連把手帕沾濕擦拭身體都不願意。他把愛用的香水一古腦兒往脖子倒,完全不把身上的污垢當回事。邀他上澡堂,他總有說不完的牢騷藉口,例如天氣不好、屁股癢、腰痛、看你的表情不順眼云云。若想硬拉他出門,他就會拿又大又重的不倒翁砸人。

每當我們束手無策,公寓房間瀰漫一股宛如發酵般的怪味,老師會頻頻往身上灑香水,那時光是待在房間里便讓人淚流不止。事態已不容遲疑,勢必得和老師一戰。我之前常壓紅玉老師上澡堂,每次都必須做好扯毛流血的心理準備。

么弟走在我身旁,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哥,我真沒用。我沒有帶老師去洗澡的才能……」

「用不着哭,矢四郎。這種才能根本不需要,你應該學學其他才藝才對。」

「老師會吹天狗風呢。」

「噢!沒想到老師還有這種力量。」

「他用天狗風把我的毛吹成一圃。再這樣下去,我都快變鬈毛了。」

「竟然用所剩無幾的本領對付這麼小的孩子,老師實在有辱天狗之名!看我不把他扔進滾燙的洗澡水裏才怪!」

「哥,你不能欺負老師哦。」

「我知道。」我輕拍么弟的頭。「我只是嘴巴說說而已。」

我們穿過擠滿購物人潮的出町商店街,轉向一旁的巷弄。

爬上公寓樓梯,我敲了敲門喚道:「我是矢三郎。」一踏進屋內,我便被濃霧般的香水味給嗆著,淚水直流。么弟咳嗽不止,露出了狸貓尾巴。我提醒么弟:「喂,尾巴,尾巴!」么弟趕緊屏住氣息,但蓬鬆的尾巴似乎很想露臉,他一副屁股長蟲犯癢的模樣。

我撥開堆疊如山的松花堂便當盒和紅玉波特酒的酒瓶,踏進四張半榻楊米大的房間。紅玉老師蹲在從窗戶射進的陽光下,身上披着一件新棉襖,正用噴壺幫書桌上的仙人掌澆水。

我打開抽風機,敞開窗戶,讓冷空氣進入屋內。老師頭也不抬,很不高興地說:「是矢三郎嗎?從五山送火之夜之後就沒看到你,跑到哪兒鬼混去啦?你這個不僅尊師重道的傢伙!滿腦子只知道玩。」

「我並不是玩去了,不過我的確很久沒來問候您了。」

「問候就不必了。你不來,我落得清靜。」

「您又說這種話了,要是寂寞的話大可直說啊。」

「混帳東西!」

一碰面就針鋒相對,我將話題轉移到「上澡堂」的交涉,結果沒意義的激戰持續了一個小時。我施展犀利舌鋒批判老師的骯髒;老師則怒火四射,一面放屁一面大聲說些狗屁不通的歪理。么弟嚇得躲在廚房角落。雙方你來我往之間,窗外天色漸暗,四周變得益發寒冷。

「為什麼我非得在狸貓的陪同下上澡堂!」紅玉老師青筋暴露,朗聲喊道。「門都沒有!」

「您不喜歡和我們一起出門嗎?如果對象是弁天小姐的話,您就願意吧?」

「那當然!我求之不得!」

「真是好色天狗。既然這樣,我就變身成性感惹火的弁天小姐吧。」

「你敢,我就擰死你!」

「有辦法的話你就試試看啊,臭脾氣的死老頭!」

老師脫去蓬鬆的棉襖,單膝立起,伸長脖子。一道紅光射進被雜物包圍的房內,老師的臉在紅光映照下宛如鬼面,只見他白眉怒揚,目光炯炯。「竟敢如此放肆!」老師猛獸般低吼著。「要是惹惱我,小心我用天狗風將你們吹得七葷八素!」

「放馬過來!」

我退到流理台前,變身成巨大黑牛,以抵擋老師的強風。么弟索性放棄變身,奮力朝我撲來,緊抓着我的後腿。只聽見老師大喝一聲,我們踩穩腳步,閉上眼睛。我做好身上的毛被吹扯的覺悟,準備抵擋即將席捲而來的天狗風。就是現在!強風快來了!快了!快了!可是我都做好了心理準備,強風卻始終不來。.

驀地,一陣輕柔的春風拂面而過。

我惴惴不安睜眼一看,只見紅玉老師單膝跪地,呆望着四張半楊榻米大的房間一角。塵埃漫天飛舞,我和么弟默默注視眼前景象。終於,地上一個滾筒衛生紙滾動起來,鬆脫的白紙朝天花板盤旋而上。有趣,但無害。紅玉老師的憤怒制裁不過是將這間四張榻榻米大的房間弄亂罷了。

整卷衛生紙被吹上了天,房裏被衛生紙給掩埋。被衛生紙活埋的老師雙肩低垂,暗哼一聲,一一撕扯榻榻米上的衛生紙,仔細摺好。然後他端正坐好,用力擤了擤鼻涕。

我維持黑牛的模樣,在廚房等得坐立難安。方才兩人如此激動,最後卻以如此無趣的結果收場,實在令人難為情。老師為了掩飾難堪,繼續擤著鼻涕,我則是叫了幾聲「哞」來掩飾尷尬。毛茸茸的么弟則是在房間走來走去,把自己埋在氣味芳香的衛生紙里拚命嗅聞。

「矢三郎,你在那裏玩什麼啊?」老師擤完鼻涕,望着紅輪西墜的窗外。「別再哞哞叫了。」

「老師,您發了一頓火,想必流了不少汗吧?」

「嗯。」

「偶爾泡個澡也不錯哦。」

「嗯。」

老師終於同意要出門了。

由於附近沒有澡堂,所以我得帶紅玉老師行經寺町通,前往位於御靈神社北方的一家澡堂。這條漫長的路程老師不可能自己走,我得向大哥商借偽車夫和自動人力車。

么弟以手機聯絡后得知,大哥和母親一同前往加茂大橋西側的桌球場了。連日忙着策畫政治謀略,大哥十分煩躁不安,母親決定帶他出去散散心。大哥聽到要用父親珍貴的遺物接送這位偏執的老頭,似乎不太高興,但他畢竟是紅玉老師的徒弟,向來重仁義的大哥,自然不會吝惜出借人力車。

不久,大哥一副小少爺的模樣趕來,將人力車停在公寓前。

大哥一臉不悅地下了車,接着改由紅玉老師爬上車,我和么弟在後頭推着他。「老師,好久不見了。」大哥低頭行禮。紅玉老師拉緊棉襖衣領,喊了聲冷,瞪向大哥。

「矢一郎。」

「在。」

「你心裏一定嫌麻煩對吧。」

「一點都不會。」

「說實話。」

「我句句屬實。」

紅玉老師暗哼一聲,臉上泛起笑意,補上一句:「算了。我們走吧,還磨蹭些什麼!」

來到寺町通,自動人力車一路卡啦卡啦地往北走。傍晚的天空,像棉花拉長般的白雲染上淡淡的桃紅。我們沿着寺院長長的圍牆前行,不久看到直入雲霄的焦褐色煙囪。隨着接近澡堂,老師開始坐立不安,不斷叨念著:「真是麻煩、真是麻煩。」

到了澡堂,老師鑽過暖簾,直直往女湯走去,我們急忙制止他,把他押進男湯更衣室。可是都來到這裏了,紅玉老師還是不肯入浴。他一會兒望着通緝犯的傳單或置物柜上的電視,一會兒坐進按摩椅,不然就是窩在廁所不出來。我們連哄帶騙安撫他,等到成功把他推進滿室熱氣中,大哥和我早已累癱了。我們四人魚貫進入浴室,裏頭的客人不住打量我們。

我、大哥、紅玉老師並排而坐,各自清洗身體。么弟覺得稀奇,四處東看西瞧,以為他乖乖頂着屁股泡在浴池裏,沒想到他一會兒鑽進蒸氣室,一會兒把腳伸進冷水池,大呼小叫地嚷道:「嚇!哥,這浴池是冷的耶!」

「矢四郎,那本來就是冷的。」

相較於雀躍不已的么弟,老師板著一張臉。「我為什麼得和你們這些毛球一起泡澡啊。」

「我們已經變身成人類,不必擔心會掉毛。」

大哥專心地刷洗身體,如此說道。老師嫌打肥皂泡泡麻煩,命大哥替他服務。

「既然要洗澡,真希望是弁天幫我刷背。」老師任性地說。「真想和弁天一起泡澡啊。啊啊,真想和弁天泡澡啊!」

大哥在老師瘦弱的背上搓出泡沫,壓低聲音說:「老師,您怎麼可以將淫邪的慾望展現得如此露骨!至少要守住自己的顏面啊!」

「身為你的徒弟,真是顏面無光。」我嘆息道。「就算你和弁天小姐一起來,也不能進女湯啊。」

「少啰嗦。」老師揮動手巾,帕的一聲打中我的側臉。真是痛煞我也!

「矢三郎,你前些日子不是和弁天一起去了星期五俱樂部?看來,你有纏着弁天不放的毛病。你這小毛球,該不會是愛上弁天了吧?」

「哪兒的話,狸貓愛上人類做什麼?這可是違反規定呢。」

「你不是從不把狸貓的規定當回事嗎?像你這種個性古怪的傢伙,心裏打什麼主意,別以為我不知道。」

「您總在這種奇怪的地方高估我。」

「我不是擔心你的安危才說這些,不過,要是敢小看她,當她是一般人類小姑娘,小心給她吃了。如果她沒偏離魔道,好好自我精進,一定能成為了不起的天狗,早晚會繼承我的衣缽,成為第二代如意岳藥師坊。」

我們刷洗完身體,泡進浴池,恍惚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塗成綠色,造型相當奇特,中央凹陷處安了一扇天窗。光線微微射進室內,映照煙霧裊裊的水氣。

一次洗凈從晚夏一直積到初冬的污垢,紅玉老師心情暢快不少。他坐在氣泡直冒的超音波浴池裏,輕聲說道:「弁天一定會讓那些討厭的鞍馬天狗大吃一驚。」他臉上綻放笑容。

「我父親也曾擺了鞍馬天狗一道。」大哥說。

「總一郎是吧,確實有這麼回事……」紅玉老師泡在熱水裏,望着從澡堂窗戶射進的光線。「他確實是只不容小覷的狸貓。」

話說從前。

我父親與弟弟夷川早雲爭奪狸貓一族的龍頭寶座,最後由我父親獲得勝利,贏得「偽右衛門」的稱號。在被星期五俱樂部那班怪人煮成狸貓鍋之前,他是京都狸貓一族的首領。在他漫長的光榮時代,「偽如意岳事件」可說是顛峰代表作。在這之前,從沒有狸貓能施展出讓天狗大吃一驚的絕技。

事件的開端,是鞍馬天狗與紅玉老師的爭執。

天狗個個脾氣古怪,少有志同道合的夥伴,其中老師和鞍馬天狗更是水火不容。儘管個性溫和的岩屋山金光坊極力居中調解,始終不見成效。有一年,在一年一度於愛宕山召開的天狗聚會中,紅玉老師嘲笑那三名總是形影不離的鞍馬天狗,挑釁地說:「你們簡直就像山上的樹果嘛。」一場難得的盛會就此成了鞍馬山派與如意岳派互吹天狗風的大混戰,結果別說促進友誼了,根本就是更進一步加深彼此的嫌隙。後來鞍馬天狗與紅玉老師都被宴會主人愛宕山太郎坊給臭罵一頓。

那件事之後,鞍馬天狗始終對那天的爭執懷恨在心。於是他們展開車輪戰,輪番潛入如意岳,接連召開「藥師坊拚斗大會」,企圖讓紅玉老師疲於應付。他們不分晝夜豪飲,並竄改歌詞,高聲哼唱羞辱紅玉老師的曲子。老師被氣得晚上睡不好,甚至忘了到學校教課,終日恨得咬牙切齒。面對這場災難,我大哥不知如何是好,二哥則是索性蹺課到新京極看電影。

不忍看老師如此痛苦,決定挺身而出的,正是我父親。他展現出壯闊豪氣,竟搖身一變成如意岳。這便是「偽如意岳事件」名稱的由來。

那些鞍馬天狗被誘入真假難辨的冒牌如意岳,在山上設宴玩樂,渾然未覺。不久,當他們打算返回鞍馬,竟發現走不出這座山。他們想飛,卻被茂密的枝椏擋住去路;想下山,卻總在相同的地方打轉。此外,還飽受怪事襲擊,像是從樹洞掉出無數個不倒翁,遇上一群由能歌善舞的雞組成的舞團「豪華雞」,以及一隻從煙霧瀰漫的樹林穿越而出的白色巨象等等。鞍馬天狗方寸大亂,在偽如意岳中四處逃竄。一星期後,他們個個狼狽得與野人無異,乖乖地向紅玉老師磕頭謝罪。

紅玉老師與鞍馬天狗的紛爭到此也告一段落。

不過持續一個多星期變身成大山,完成這一生一次的壯舉后,我父親已經筋疲力竭,後來足足在糾之森里躺了一個月之久。向來對狸貓不層一顧的紅玉老師,專程拎着禮盒前來探望。當時,他還差點踩扁一隻在枯葉上打滾的小毛球,那就是年幼時愛在父親身邊打轉的我。

「悠哉躺在床上度日,當狸貓可真是輕鬆啊。」

這是紅玉老師開口的第一句話。

我父親從枯葉鋪成的床上坐起身,笑着說:「我又幹了傻事。雖然開心,但這次實在玩過頭了。」

「凡事要懂得適可而止,你好好靜養吧。」

「多謝關心。」

紅玉老師心底想必很感謝父親。而我父親也明白他的心意,對自己為了保住老師名譽賣命一事,從未說過要他知恩圖報之類的話。

紅玉老師討厭洗澡,可是一旦泡進浴池便久久不肯出來。

我勸他說:「差不多該起來了吧。」結果老師發火說道:「是你叫我洗澡,我才專程來的,難道我就不能悠哉洗個澡嗎!」四處遊盪的么弟這時已經泡昏了頭,開始呼呼喘氣,眼看隨時就要在眾人面前露出尾巴。我只好請大哥幫忙照顧老師,急忙帶着么弟逃往更衣室。

我們在藤椅坐下,看着電視喝咖啡牛奶。

「好甜哦。」

「真的很甜。」

「哥,咖啡和牛奶明明都不好喝,為什麼咖啡牛奶這麼好喝呢?」

「那是相乘效果。」

「香腸效果,那是什麼?」

「就是命中注定的相遇。一旦遇上了,一切都會順利進行。」

么弟心領神會,喝着咖啡牛奶。

「雖然老師嘴巴上那麼說,他其實很喜歡哥吧。」

「呵呵,這我早知道了。」

「哥,你也很喜歡老師對吧。」

「喂,這種事你可別跟別人亂說哦,有損我的名聲。」

「哥,你去大阪那段時間,老師總是問我:矢三郎他怎麼了?有沒有被弁天吃了?」

「那可真是感謝他啊。」

接着我們坐着發獃,么弟還打了個嗝。

變成青蛙終日窩在井底的二哥,曾經問我:「你還記得老爸對你說的最後一句話嗎?」泡在井水中的二哥一直想不起父親最後說過的話,並為此懊惱。

那天我在做什麼呢?

我回想那個冬日的清晨。

我跟在父親屁股後面走出糾之森,來到小河邊,父親揚起鼻子嗅了嗅,我也跟着嗅聞四周的氣味。瀰漫在森林中的氣味改變了,那是滲進了京都各個角落的冬日氣息。我和父親一面嗅聞,走在無人的河畔。那是我和父親共度的最後一個清晨。

一如往常的一天。

父親帶着大哥外出。二哥沉溺於扮不倒翁的遊戲,然後像平常一樣不知跑哪兒去了。么弟在母親身旁撒嬌,我去向紅玉老師學藝。雖然有人提醒過我,星期五俱樂部的尾牙宴將至,要多加小心,但我並不覺得這件事有多可怕。太陽下山後,和父親一同外出的大哥獨自返家,也沒人感到不安。處理完衹園的事,父親說「有個重要的約會」,和大哥分開。父親是狸貓一族的首領,突然另有要事是家常便飯。入夜後,二哥也回到糾之森。他不知上哪兒玩樂去了,喝得酩酊大醉,不理會大哥的訓話,像布袋和尚般嘻嘻笑着,後來在大哥的叨念下沉沉睡去。母親也抱着么弟入睡。

但我睡不着,還記得那晚我在森林裏一會兒跑一會兒走。

來到參道上,我茫然地眺望點着燈火的下鴨神社。半晌,大哥走過來對我說:「快去睡吧。」我沒聽他的話,一屁股坐下。大哥也沒多說,逕自坐在我身旁。就這樣,我和大哥一起望着參道深處溫暖的亮光,不過並不覺得特別心神不寧。我只記得自己坐着發獃,不記得當時是否想着父親。

那一夜,父親沒有回家。

在大型壁扇的吹拂下,我和么弟看着電視。突然,門外的鞍馬口通一陣喧鬧,然後一群男子魚貫而入。

可怕的是,他們全長一個模樣,同樣挺個圓肚,下身只套著丁字褲,上身披着白衣。坐鎮櫃枱的中年婦人驚呼一聲。來客依序將入浴費疊在櫃枱上,走進澡堂,宛如輸送帶上傳送而來的成排大福(註:一種似麻糬,包餡的點心。)。儘管人數眾多,但全都不發一語,只聽得到他們的呼吸聲。看到如此詭異的畫面,在更衣室擦拭身體的客人急忙穿上衣服,紛紛逃離澡堂。

不久,這個詭異的集團擠滿了更衣室。他們仰望着格子狀的天花板,嘴巴呈倒V字,肚皮貼著肚皮,沉默無聲。我和么弟在他們的圓肚推擠下,被擠進浴室。擠滿更衣室的那群男子隔着玻璃門瞪視我們。

「幹什麼?」紅玉老師在浴池裏嚷道。「你們這群狸貓又要幹什麼傻事啦?」

「夷川親衛隊是吧?」大哥走出蒸氣室,甩動着手布巾。

「夷川親衛隊」是夷川早雲那對雙胞胎傻瓜兒子的手下,是群為了免費暢飲偽電氣白蘭聚集而來的不良幫派。夷川家的大當家早雲是我們的叔叔,但他一向視下鴨家為敵,金閣與銀閣對父親的教誨奉行不二,動不動就來招惹我們兄弟。在夷川親衛隊變成的大福男瞪視下,我動都懶得動一下。光是送紅玉老師上澡堂就累得我人仰馬翻,現在竟然連金閣和銀閣也跑來湊熱鬧,造成了相乘效果。

「大哥,你做了什麼嗎?」

「他們應該是奉叔叔的命令來逼我退出的吧。這個月要選出下任的偽右衛門,以目前的局勢來看,難以預料我和叔叔誰會勝出。」

這時,大哥突然發起飆來。「只有我一個人在四處奔走!因為沒人肯幫我!我的弟弟全都那麼不中用……」

「又來了。」

「你也是,見我身陷困境也不來幫忙,自己逃到大阪去。」

「我是因為有生命危險,身不由己。」

「歸究起來,都是因為你——」

「等等,大哥你看。」

這時,就像從麻糬間的縫隙擠出來似的,走出兩名高大的男子。來人穿着莫名其妙的銀色內褲,上頭分別寫着「誇大廣告」與「天地無用」。連四個字的意思都不懂就堂堂穿在身上,向人昭告自己的愚蠢,正是那對傻瓜兄弟的作風。那兩個身穿銀色內褲昂然而立的男子,各自報上名號。

「我是金閣。」

「我是銀閣。」

「不用說我們也知道。」大哥不層地說。

金閣抖了抖他渾圓的肥肚。「既然如此,你應該也知道我們前來的目的吧。」

「你以為我會乖乖退出嗎?」

「我早料到你會這麼說,不過根據我冷靜的計算,你根本沒有勝算。你應該不知道,吉田山支持我們夷川家,還有……寶池也站在我們這邊,八瀨也陸續有人擁護我們。」

「御所支持我,南禪寺也不會站在你們那邊,既然南禪寺這麼做,銀閣寺也會跟進。高台寺和六波羅也一定會支持我。」

「有可能,有可能……」金閣突然結巴起來。「……真的?怎麼會這樣?和我知道的不一樣,真是驚天動地啊!」

「哥,不可以認輸。」銀閣道。「跟他拚了,我們有秘密絕招。」

「沒錯,我們有秘密絕招。」金閣奸笑。

「什麼秘密絕招?」

「因為是秘密絕招,當然不能隨便讓你們知道,我不會告訴你的,你還是投降吧。有能力掌管狸貓一族的,只有我父親,而我日後將繼承他的衣缽。你們下鴨家這群丟人現眼的兒子,已經沒你們的事了。沒錯!」

「沒錯!」

受辱的大哥大發雷霆,變身成老虎,張開血盆大口。

金閣與銀閣有些狼狽,玻璃門后的親衛隊也嚇得肥肉顫動。不過金閣、銀閣立刻站穩腳步,抬頭挺胸,展示他們身上銀光閃閃的內褲。

「你休想再咬我屁股,這是住在長濱的一位鐵匠勉為其難做出的鐵內褲。要是你一口咬下,包準你牙齒掉光。」

「這點子如何?我哥很聰明吧!」

「就算你想硬扯也沒用,就連我自己想脫都沒那麼容易呢。」

「而且穿上去肚子好冷,哥哥和我為此吃了不少苦。」

「沒錯!」

「哥,我覺得危機四伏,情況不妙哦。」銀閣想到自己隨時有拉肚子的危險,蹙起眉頭說。

「老實說,我也是呢。」金閣說完,又急忙說道:「來吧,快說,說你放棄參選偽右衛門。再不快說,有你苦頭好吃!」

「好啊,我們無所謂。」我們應道。

金閣和銀閣一時接不上話,顯得手足所措。絞盡乾涸的腦汁辛苦想出的辦法,竟把自己逼上絕路,這是他們自小改不掉的宿命。

不耐煩的大哥大吼一聲,金閣與銀閣嚇了一跳,趕緊護住屁股。他們的思緒都在屁股上頭,以致變身術失了效。澡堂的角落,頓時出現兩隻躲在鐵內褲里的狸貓。

「你們這兩個傢伙!」

大哥飛撲向前,金閣與銀閣鑽出鐵內褲,連滾帶爬地在濕滑的磁磚地上逃竄。大哥輕輕咬住金閣的屁股,甩頭將他拋出,金閣尖叫一聲「呀——」飛向空中,落進浴池。紅玉老師被濺起的熱水淋了滿身,咆哮道:「真是煩死人了!」看得目瞪口呆的銀閣成為下一個目標,和哥哥金閣一樣飛向空中。好一幕似曾相見的光景。

大哥收拾了他們兩人,朝更衣室瞪了一眼,原本擠滿更衣室的男子逐漸縮成了小老鼠,像退潮般消失無蹤。看來親衛隊只是徒具虛名罷了。

大哥恢復成少爺模樣,從冒泡的浴池裏拉起金閣。

「喂,金閣。你不知道浴池的規炬嗎?第一,在浴池裏不能使用毛巾。第二,不能刷洗。第三,在泡湯前一定要先沖洗身子。突然跳進浴池是不對的,像你這種連泡湯規矩都不懂的傻瓜,當得了京都的狸貓首領嗎?」

「可是,是你把我丟進浴池的耶。不是我自己跳進去的。」

「算了,這不重要。你說的秘密絕招是什麼?」

「……我不能說。」

「這樣啊,不說是吧。」

大哥一把抓起金閣。金閣在大哥頭頂尖叫,死命掙扎。

大哥走向蒸氣室旁的冷水池。「再不說,我就把你丟下去,蓋上蓋子。包你肚子發冷。」金閣護著肚子討饒:「我知道了,我說。我肚子好痛啊。」

金閣在冷水池前坐下。「是關於你父親的事,你們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

「為什麼現在還談這件事?我父親是被人煮成了狸貓鍋。」

大哥說完,金閣搖著頭不懷好意地笑着。

「你不覺得奇怪嗎?像他那樣厲害的狸貓怎麼可能輕易被人類逮住。因為我頭腦清晰,老早就覺得事有蹊蹺,於是和銀閣聯手調查,終於被我查個水落石出。此事一旦對外公開,保證下鴨家從此一蹶不振。」

「到底是怎麼回事?」

「伯父被星期五俱樂部的人捕獲那天,似乎跟某人一起喝酒到三更半夜,才會醉得不省人事,大意被捕。酒真是要人命啊。不過,那晚和他一起喝酒的人,一直到現在都悶不吭聲。這種人我無法饒恕,他應該負起責任,向大家謝罪才對!畢竟他也是狸貓,而伯父是大家的首領呢。」

大哥霍然站起,血氣自他臉上抽離。

「那個人是誰,快說!」

金閣抬頭看着大哥,高聲笑道:

「就是你那沒用的弟弟,躲在珍皇寺古井裏的矢二郎啊。」

大哥發出一聲低吼,將金閣拋進冷水池裏。「哎呀!冷死我啦!」大哥不理會金閣的哀嚎,光着身子衝出澡堂。我也隨後追去,么弟跟在後頭直呼:「哥,怎麼啦!」我們變身成不致妨礙風化的模樣,跳上自動人力車,行經寺町通往南而去,抵達今出川通時,大哥突然停車。

「矢四郎,你回森林去!」他大吼。「待在媽身邊!」

么弟本想說什麼,但看到大哥駭人的表情,心裏害怕,急忙下了車。將么弟留在今出川通,我和大哥沿着御所森林往南疾馳而去。

「你為什麼留下矢四郎?」

「不然他太可憐了。」

「大哥對矢四郎真好。」

「你錯了!」大哥怒斥。「這是為矢二郎着想。」

來到丸太町,自動人力車往東行駛,以驚人的速度平治在藍幽幽的大街。

大哥珍惜的偽車夫發出嘎吱聲響,但他不予理會,繼續以超乎極限的速度在黑暗中飛奔,路上行人莫不吃驚,但在他們為之嘩然以前,人力車已經繞過街角。我們橫越鴨川,經過夷川發電廠,平治在無人的巷弄。

不久,明亮的衹園逐漸接近,我忍不住把手搭在大哥肩上,但他絲毫沒有停車的意思,保持高速衝進夜裏滿是遊客的花見小路。我這才明白大哥有多憤怒,平時的他絕不會在街上引發騷動。我們穿梭在不斷尖叫避讓的行人之間。

轉眼來到了六道珍皇寺。

我們越過圍牆,走向古井。井底一片漆黑。

「是矢三郎嗎?」井底傳來二哥冒泡的說話聲。「連矢一郎大哥也來啦,真是難得。」

「哥,你最近過得怎麼樣?」我問。

「我的生活圈子小,沒什麼新鮮事。畢竟這裏是井底。」二哥呵呵笑着。「對了,聽說你結束逃亡生活回到京都了,恭喜你啊。」

「你的生活圈雖小,消息倒是挺流通的。」

「是昨天海星跟我說的。」

「哥……」

「什麼事?」

我沉默不語,因為不知該說什麼好。身旁的大哥手搭在井邊,一臉嚴肅地瞪着幽暗的井底。

「矢二郎。」

「噢,大哥。聽你的語氣好像很不高興,你是來訓話的嗎?」二哥悠哉地說。「不過我沒自信能符合你的期望,畢竟我只是只青蛙。」

大哥手搭在井邊,對幽暗的井底說:「矢二郎,老爸在世的最後一天,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和老爸去見洛東(註:京都鳴川以東的地區。)的長老們,當天我們是坐自動人力車去的,等到事情忙完已近黃昏,我們最後拜訪的是衹園的族人。事後,老爸說有個重要約會,叫我自己搭公車回家。不過這件事並不稀奇,因為老爸一向忙碌。老爸送我到東大路,目送我坐上公車,接着他往四條大橋的方向走。他當時的模樣我還記得很清楚,那是我最後一次目睹他的身影。」

「大哥。」二哥不安的低語聲傳來。

「我想問你,你最俊一次和老爸見面是何時何地?你還記得嗎?剛才,我聽到一件不好的傳聞,我不願相信有這種事,才專程來這裏問你。只要你說沒這回事,這件事就這麼算了。怎樣?那天晚上,你該不會和老爸見過面吧?你和他一起喝酒了嗎?你喝醉了嗎?那老爸呢?老爸喝醉后,你棄他不顧嗎?你快告訴我沒這回事。」

大哥說到一半,閉上眼睛。他雙手搭在井邊,雙腳張開,垂首不語,似乎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知道井底會傳來什麼樣的回答。

一陣沉默后,傳來冒泡的聲音。

「大哥,你沒說錯。」二哥的聲音傅來。「是我害死了老爸。」

「啊!竟有這種事!」大哥跌坐井邊。「你這個大傻瓜!」

二哥一直是京都最沒鬥志的狸貓,名聲傳遍各地。二哥不受人尊重,終日沉溺於扮不倒翁的遊戲,可說一嫵是處。而他唯一發揮鬥志的時候,就是酒席。我父親也愛喝偽電氣白蘭,常找二哥上街喝酒。

那天,父親與大哥分開時說有「重要約會」,指的便是和二哥見面的事。若是平時,父親不會刻意用這種說法,但那天情況特殊,因為遺傳到父親的悠哉個性、過着閑散生活的二哥遇到了麻煩。

父親與二哥相約的地點,是木屋町小巷裏的一家小酒館。由於此事不方便讓其他人知道,父親謹慎地挑了一家沒有狸貓出入的小店。二樓的小包廂里,父親與二哥對坐共飲。

當時二哥正為單戀所苦,他向父親表明心事,請他開示該怎麼做。說到這場單戀,二哥喜歡的對象是只年輕的母狸,但對方已經有未婚夫,而那個未婚夫就是我這位親弟弟。這就是二哥的煩惱。換句話說,二哥喜歡的人,就是我的前任未婚妻——夷川海星。

二哥一直說想告別家人,離開京都。

但那天父親還是一樣反對。

對曾經騙過天狗的父親而言,世上沒有事物足以令他害怕。雖然二哥心裏這麼認為,但父親其實很怕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兒子們四分五裂,甚至彼此憎恨。因為他與自己的親弟弟夷川早雲,便是如此憎恨對方。他不希望同樣的不幸發生在孩子身上。

「你們是我分出去的四個血脈,一個都不能少。儘管大家把你評得一文不值,但凡事總存在着一種平衡,你也是下鴨家的『秤砣』之一。那些不明事理的人說的話,你不必理會。你們兄弟絕不能分開。」

「可是爸……」二哥說。「我除了繼續忍耐,沒有其他辦法嗎?」

父親思考了半晌后應道:「我替你想想辦法吧,雖然不確定能成功,但一切就交給我。你再忍耐一陣子吧。」

之後,父親與二哥決定忘卻煩惱,開懷暢飲。

不久,夜已深沉,喝得酩酊大醉的父親與二哥走出酒館。兩人走在街上,唱着傻裏傻氣的歌曲,父親突然命令二哥:「來玩那個吧!」

二哥變身成當時震撼京都的「偽叡山電車」,載着父親疾馳於深夜的四條一帶,教那些沉溺夜生活的醉漢嚇得魂飛天外。二哥嘲笑警察的無能,盡情飛馳。父親變身成布袋和尚,站在車廂前頭笑得圓肚顫動。他們很喜歡這遊戲,曾多次這麼做,但那是二哥最後一次變身成偽叡山電車。因喝酒而發熱的身體,吹着臘月的涼風;深夜的街燈打向自己的身體,折射出耀眼光芒;飛馳的快意、開懷大笑的父親——這一切二哥都還記憶猶新。然而,他只記得這些光采奪目的片段,接下來的記憶全都消失無蹤。

隔天,二哥在糾之森醒來,因嚴重的宿醉無法動彈。他完全沒想到父親,就這樣在床上呻吟了一天。直到第二天晚上,他才知道父親徹夜未歸。父親後來的行蹤,他也不知道。

那一夜,父親依舊沒有回來。

隔天,我們才知道星期五俱樂部在前一晚舉行了尾牙宴。

當知道躺在鍋里的是我們的父親,我們自然哀慟欲絕。但當時的我完全無法想像二哥的心情。這嚴重的打擊,使他一蹶不振。二哥當時心裏想的是——是我將喝醉的父親丟在街上,他才會落入星期五俱樂部的手中。

我在珍皇寺的古井旁聆聽二哥的告白,想起父親過世后二哥的種種行徑。二哥當時完全失去生氣,不再喝酒,還說「呼吸真麻煩」,被母親推下鴨川。他被水沖走,卡在五條大橋的橋墩下,我還記得抱起他時,感受到一股癱軟、哀戚的重量。然後,他一腳踢開緊抓不放的我們,就此離開糾之森。當時他那嚴肅、落寞的身影,我永難忘懷。

我和大哥默默聆聽他的告白。

二哥從井底傳來的聲音愈來愈小,幾乎快聽不見了。

「是我害死老爸的。我就像大家說的,是只一無是處的狸貓,非但沒用,還犯下無可彌補的大錯。看你們那麼傷心,這些話我實在說不出口,但我也無法繼續裝作沒事待在家裏,所以我決定將一切埋藏心底,當一隻井底之蛙,從此揮別狸貓的身分。」

不久,二哥輕聲嗚咽起來。

「我沒臉見媽,我沒資格當她的兒子。」

回程大哥不發一語,一直眺望着街上的燈火。

來到出町柳時,我們才想起紅玉老師被留在澡堂。

「得趕緊去接他才行。」大哥揉着眼睛,疲憊至極地說。

「不用了。大哥,你回去吧。我去就行了。」

我在出町橋旁讓大哥下車,自己坐着自動人力車趕往澡堂。

深夜的澡堂擠滿了人,鼎沸人聲傳到路上。我鑽過暖簾,向櫃枱的婦人行了一禮,走了進去。更衣室里擠滿了客人,從學生到老人都有,充斥着體臭、煙味和熱氣,人類臭味濃郁。

嘈雜的喧鬧中,紅玉老師頂着一張臭臉坐在按摩椅上,瞪着格子狀的天花板,彷彿每一格都貼有鞍馬天狗的大頭照。老師左手拿柿米果,右手握啤酒罐,大型壁扇吹亂了他的白髮,那模樣像極了可怕的妖怪,以致進出更衣室的客人都與他保持距離。他這副模樣,倒還保有幾分天狗的威嚴。

我蹲在按摩椅前,老師喃喃地說:「你竟然將恩師丟下不管,你是要我自己走路回家嗎?」

「真的很對不起。」

老師破口大罵,頑強抵抗,我使勁將他拖出澡堂,推進人力車內。

自動人力車靜靜地在漫長的夜路上行進,我走在一旁。老師穿着棉襖,全身圓滾滾的,像個小孩。我誇那件棉襖好看,老師回道:「很羨慕吧?這是海星送我的。」

「什麼?」

「你棄我不顧跑到大阪逍遙的那段日子,海星常來看我。她說天氣愈來愈冷了,就送了我這件棉襖。她雖然嘴巴毒了點,做事倒是挺細心的。」

「不管對方是狸貓還是人類,只要是女性,老師就對她們特別好。」

「要你啰嗦。」老師說。「……畢竟我只剩這點樂趣了。」

我們不發一語地走着。

寺町通昏暗冶清,感覺永遠都走不完。夜空清澈,星光斑斕。我默默地走着,口中呼出白煙。當年在清晨的糾之森,靜謐無聲的森林裏,父親也一樣口吐白煙。那天早上小河的潺潺水聲,父親嗅聞冬日氣息的模樣,逐漸在我腦海浮現,但畫面已經變得模糊,令我無比落寞。一想起從前,便覺得自己犯下了無法挽回的錯。真不敢相信自己過去竟然渾然不覺,我愣在夜色中,幾乎停下腳步。

「矢三郎。」老師說。「你怎麼啦?今天話特別少呢。」

「我在想我爹。」

「蚵嗲?你在胡說些什麼啊。」

「老師,不是蚵嗲,是我爹。」

「這樣啊。原來不是蚵嗲,是你爹啊。」老師長嘆一聲。「總一郎怎麼了嗎?已經到另一個世界去的人,任憑你再怎麼想念也沒用啊,所以我才說你傻。」

「剛剛我才知道,最後和我爹見面的人是矢二郎哥哥。我一直不知道這件事,聽說我爹和二哥一起喝酒,喝得爛醉如泥,因此落入人類手中。」

「他是落入火鍋中吧。」

「說得也是。」

「不過,只要活在世上,不論天狗還是狸貓,早晚都會殞落。就連自由在天空飛翔的天狗也有掉在屋頂的一天,這世界就是這麼無趣。狸貓掉到火鍋里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認為總一郎並沒有掉錯地方。」

「這我知道。」我口氣強硬地應道。

老師也許是不高興,沉默了半晌,不久他突然溫柔地說:「總一郎最後見到的人,可不是矢二郎喔。」

我父親被煮成狸貓鍋的那一夜,紅玉老師獨自在寺町通的紅玻璃喝酒。由於弁天一去不歸,老師心生悶氣,猜想她也許會露臉,便到知道的幾家酒館遊盪。當然,紅玉老師並不知道當時弁天人在星期五俱樂部,大啖用我父親煮成的狸貓鍋。

據說就算全京都的狸貓都眾在紅玻璃,店內照樣不會客滿。位處地下的店面一路往內延伸,從未有人到過盡頭。愈往內走,空間愈小,最後就像昏暗的走廊一般細窄,牆邊擺設鋪有天鵝絨的椅子和木桌,垂自天花板的吊燈投射出昏黃的光線。那裏總是寒氣逼人,一年四季都燒着爐火,盛傳這絛走廊一路通往黃泉。

那天店內滿是人類以及變身成人類的狸貓,喧鬧無比,紅玉老師手持酒瓶一路移往深處的座位。弁天不在身旁,老師心裏很不痛快,那些飲酒作樂的人類略微吵鬧,老師便無法忍受,直想朝他們吹天狗風。

老師一路走到店內深處,坐在火爐旁取暖,獨飲紅酒。

店內的喧鬧傳不到這裏,只聽得見火爐的細微聲響,以及不時從深處飄來的神秘祭典音樂。老師覺得曾聽過那音樂,他說好像是剛出生洗產湯(註:剛出生的嬰兒用的洗澡水。)的時候聽過。那麼久遠的事,我怎麼可能知道。況且我們狸貓又不洗產湯。

老師思念著弁天。當時弁天常沒知會老師一聲便自行外出,和不認識的人鬼混。老師聽說她曾坐叡山電車前往鞍馬山,很擔心她會上鞍馬天狗的當。

正當老師懸著一顆心黯然獨酌,幽暗的地上有個毛茸茸的東西閃過。老師「咦」了一聲,望向那東西,發現吊燈下一隻目光炯炯的狸貓端坐在地,抬頭望他。狸貓油亮的狸毛顫動着,老師猜想應該是走廊太冷的緣故。

「這不是老師嗎?您好。」狸貓說道。

「是總一郎啊。」紅玉老師笑道。「這裏很冷對吧,要不要喝一杯啊。」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陪您喝一杯。」

我父親先爬向桌子另一頭的椅子,接着爬上桌,雙手動作很不靈活。看我父親一直維持這種不方便的模樣,沒有要變身的意思,紅玉老師感到不解,便訊問原因。我父親回答:「因為我已經無法變身了。」紅玉老師在杯里倒入紅酒,遞給我父親。我父親戰戰兢兢地捧著酒杯,伸舌舔著紅酒。不久,他拭去嘴角的酒滴,說道:「這是我最後一杯酒了,謝謝您。」

老師望着坐在桌上的父親。

「總一郎,你死了嗎?」老師問。

「說來慚愧,就在剛才,我被煮成了火鍋。」

老師取來我父親喝剩的酒,一飲而盡。「你竟然干這種傻事!」

「您別這麼說,這是每個人都會走的路。」

「所以我才一再告誡你,要胡鬧也該適可而止。」

「我畢竟是狸貓,沒辦法想得那麼周全。再說,這也是傻瓜的血脈使然啊。」

接着,父親提到了許多事。

他談到小時候向紅玉老師學藝的事;後來和弟弟夷川早雲交惡,被老師訓斥的事;和母親的相識都是多虧了老師的事;還有懲治鞍馬天狗的事,希望四個孩子都能向老師學藝的事,以及希望老師特別關照矢三郎的事。

「老師,一切就有勞您費心了。」

「那小子脾氣古怪,那股傻勁和你一個樣。不過,他好像傻過頭了。」

「的確……不過,我就是欣賞他這點。或許會給您添麻煩,但還是望您多多關照,日後他定能助老師一臂之力。」

「嗯。」

父親從桌上躍下,對老師說:「我也該走了。」

「總一郎,」紅玉老師說。「和你分別,我覺得很遺憾。這話我只跟你一個人說。」

「您這麼說,我很欣慰。這趟黃泉路,有了很棒的餞別禮。」父親呵呵而笑,皮毛顫動。

父親站起身,朝紅玉老師伸出毛茸茸的手。老師也彎下腰,回握他的手。結束道別的握手,父親挺直腰桿,瀟灑地說:「老師,那再見了。」

「下鴨總一郎先走一步,請您見諒。我這一生雖然曾經惹出許多麻煩事,但過得精采愉快。如意岳藥師坊老師之厚恩,總一郎感激不盡。」

紅玉老師目送我父親踏上那條一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長廊。昏暗的長廊上,我父親油亮的皮毛漸行漸遠,終至消失了蹤影。老師獨自留在原地,啜飲紅酒,不久,又傳來那奇妙的音樂。那是道別的音樂。

「連到最後都一樣傻。」老師說。「他當狸貓真是可惜了。」

就這樣,我父親離開了人世。

我送紅玉老師回到出町商店街的公寓后,從他房裏摸走一瓶紅玉波特酒。

我將自動人力車停在出町橋旁,走向鴨川三角洲。天空萬里無雲,從北方一路蜿蜒而來的賀茂川與高野川河面反照着市街的燈光,迷濛的銀光蕩漾。寒夜裏悄無人跡,我坐在三角洲前端獨飲紅酒。隨着酒意漸濃,頭部隱隱作疼,我垂著搖搖晃晃的腦袋,低語着:「哥哥……爸……」冷風颼颼。

我再也受不了刺骨寒風,決定返回糾之森。

穿過蒼翠樹林夾道的參道,前方出現神社的燈火。滿臉愁容的母親與么弟就坐在朦朧的燈光下,他們一看到我便揮了揮手,母親招手要我快點過去。我走下自動人力車,母親焦急地問:「發生什麼事了?矢一郎垮著一張臉回家,什麼都不肯說。」

「我們去了二哥那裏。」

「然後呢?吵架了嗎?」

我什麼也沒說,走進樹林。

我恢復狸貓的姿態,踩着枯葉。母親和么弟緊跟在後。

大哥在床上縮成一團,安靜不動,但似乎還沒睡着。我靠近他,注意到床鋪四周瀰漫着淚水的氣味。我輕喚一聲「大哥」,不知接下來該說什麼好。大哥依舊縮著身子背對着我,但似乎在聽我說話。

「老媽很擔心,你好歹說句話吧。」

不久,大哥翻過身來,長嘆一聲,喃喃地說:「媽。」

母親應了聲:「什麼事?」走近大哥。「怎麼啦?」

「媽,你知道嗎?」

「知道什麼?」

「矢二郎一直窩在井底的原因。」

母親濕滑的鼻子閃著光,她望向我。我不發一語地點點頭。母親再次將視線移向大哥,沉思片刻。我感覺得出母親的心就像湖水一樣平靜。我心想,老媽果然早已知情。

「他是我兒子,如果連我都不體諒他,他就太可憐了。」母親說。

大哥蓬鬆的狸毛不住顫動,沒有回應。

母親靠向大哥,悄聲地說:「矢一郎,算是媽求你,不要再責怪矢二郎了。」

母親平靜的聲音感染了森林冰冷的黑暗,滲進我和么弟心中。么弟的鼻子不斷在我的背上磨蹭,我的背就像抵著懷爐一樣溫暖。我和么弟不發一語,聆聽母親說話。

「我都知道了,我懂那孩子。」母親反覆地說。「你是做哥哥的,就該懂他的心情。」

「媽,我知道。他是我弟弟,我當然懂他。」大哥蜷縮著身子說。「就是因為懂,我才這麼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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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頂天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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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父親離去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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