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母親與雷神

第二章 母親與雷神

我族的血脈遠從平安時代一路延續至今,這事毋庸置疑。雖說是狸貓,我們可不是自己從樟樹洞裏蹦出來的軟毛球,既然我有父親,我父親自然也有父親。

就舉我所屬的下鴨一族和其分支夷川一族為例,我們的狸貓祖宗,早在桓武天皇遷都平安城時就跟着一起從奈良平群遷往四神齊備(註:四神指的是東青龍、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的新天地。其實說穿了,他們不過是一群被人類飯菜羹湯的香味引誘、捨棄萬葉之地的烏合之狸,沒人拜託便擅自增產報國,根本稱不上什麼「祖宗」。

從平安時代一路分枝散葉的血脈,緊緊束縛着我族。就連我這種「痞子狸」都無法輕易捨棄血緣這玩意兒,正因有這層血緣關係,族人間一點小小爭執也得斤斤計較,有時甚至還落得以血洗血。

「血濃於水」這句話,實在令我不勝負荷。

我父親名震京都,深受狸貓一族景仰,長久以來一直以他的威嚴掌管狸貓社會。然而遺憾的是,他已在數年前駕鶴西歸。

我偉大的父親留下了連同我在內的四個兒子。但很遺憾,父親死時我們尚還年幼,個個不成材,沒人能繼承先父衣缽,因此步上了成千上萬擁有偉大父親的孩子的悲劇後塵。

父親亡故后,我們日漸長成。大哥生性古板,一遇上緊要關頭便優柔寡斷;二哥內向自閉,不理世事;我則像高杉晉作(註:日本武士,在幕末時主張尊王倒幕,表現活躍。曾說過一句名言:「我要讓這個無趣的世界變有趣。」),凡事只講求有趣;么弟的變身術糟糕透頂,程度之差被評為「前所未見」。這些事傳開后,世人一致認定:「這些孩子沒人能繼承下鴨總一郎的血脈,令人遺憾。」

聽聞此事,大哥忿恨不已,跑到岡崎公園四處拆除纏在松樹上的草席泄憤。他緊握右拳,喊道:「我一定要超越老爸!」二哥則說:「別人怎麼說,我都無所謂。」逕自在井底吐著氣泡;我頂着圓滾滾的肚腩,專心品嘗珍藏的美味蛋糕,么弟雖縮成一團嘴裏念著:「媽,對不起。」但同樣將蛋糕往嘴裏塞。

不過,母親絲毫不以為意。

理由很簡單。

因為我母親絲毫不相信自己的兒子是狸貓一族出了名的窩囊廢。她深信總有一天,她的孩子都會成為足以繼承亡父衣缽的偉大狸貓。正是這種勇敢踏入不合理領域、無憑無據的信念,讓她成功扮演母親角色,也讓我們得以做自己。

我父親很偉大,但我母親更偉大。

進入八月後連日艷陽高照,街上悶熱不已。

不過我們一家居住的下鴨神社糾之森,還是同樣涼爽宜人。我和么弟每天坐在流經糾之森的小河邊泡腳,喝着以清水燒陶碗盛裝的彈珠汽水,不然就是送便當和紅玉波特酒到恩師紅玉老師家。有時我也會做做白日夢,想像自己坐在岡崎圖書館的大書桌前,埋首於書籍,學習先賢的至理名言。

不過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母親便發火訓人:「成天干這些事,人都變傻了!」於是我決定陪母親去桌球。因為母親發火的時候,大都是她覺得寂寞的時候。

加茂大橋西側的咖啡廳樓上有家桌球場,一對男女在此現身。由於兩人氣質與眾不同,在這一帶無人不曉。男子身穿黑西裝,打着深紅領帶,頭髮梳理得服貼整齊,是個膚色白皙的美男子;女子一身白凈勝雪,模樣惹人憐愛,讓人聯想到身處深閨的富家千金。兩人彷彿在演出寶冢歌舞劇一般,舉止誇張造作。

描述得好像在談論別人,其實那位大家閨秀就是我,而另一位舉世罕見的摩登帥哥,則是我母親。

絢爛華麗的寶冢歌舞劇!

我母親從小熱愛寶冢歌舞劇,即便到了今日,她只要有空便會搭阪急電車到聖地巡禮。不管是人類還是狸貓,一旦染上「寶冢病毒」,幾乎可說無藥可救,就算以最先進的現代醫療救治,也不可能完全根治?

因此打從開始我便死心斷念,從沒想過要剝奪母親這項嗜好。自從父親亡故,她的寶冢病日益嚴重,每到日暮時分,她便變身成衣着光鮮的寶冢風美男子,離開幽暗的糾之森,上街遊盪。由於母親總是變身成美男子,我們兄弟與她同行時大都會變身成可愛的少女。由於模樣過於招搖,我們還曾在寺町通被京都電視台的人叫住,母親得意洋洋地接受採訪,我則是嚇出一身冷汗。

就我所知,母親應該沒玩過桌球,但沒多久她便開始熱中此道,還因此結識了不少大學生和中年大叔。經過同好指導球技,如今她已打得一手好球。「優雅的桌球最適合美男子。」一切都是母親的刻板印象使然。

「黑衣王子」,就是母親走跳人界和狸貓一族的稱號。

這名號似乎是她自己取的。

我變身成可愛少女,從桌球場的窗邊俯看黃昏時分的鴨川。橫跨河上的加茂大橋,巴士和車輛閃著車燈穿梭其上。天上覆滿雲層,東山的天空如同滲進墨汁般昏暗漆黑。

母親從剛才起便全神貫注於球賽中,不論她身子彎得再低,發形也不見一絲凌亂。我對桌球沒半點興趣,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望着專註於滾動小球的母親。

「你又和弁天小姐見面了嗎?」母親揮動着球杆說。「又干這種危險的事!」

「不會有事的,媽。」

「那人做事不按牌理出牌,你要是太大意小心被煮成火鍋。狸貓從以前就常被人類丟下鍋,他們可是比天狗和狐狸都要陰險歹毒呢。」

「可是,紅玉老師拜託我這麼做,我也沒辦法啊。」

「他也真是的,都一大把年紀了,還這麼執迷不悟。這種人最教人頭疼。」母親長嘆口氣。

紅玉老師迷戀上自己從琵琶湖畔擄來的年輕弟子弁天,然而弁天對他根本不層一顧。老師的醜態早已在京都傳開。

母親一桿擊出,五顏六色的小球四處滾動。在一旁看覺得簡單,但實際下場打球卻怎麼打都個順手。母親曾經認真地教我打球,但我就是學不來,最近她似乎打算改教么弟。

「盂蘭盆節就快到了,得再派出納涼船才行。矢一郎不知着手準備了嗎?你聽說了什麼嗎?」

「不,大哥什麼也沒交代。」

「不知道準備得順不順利,我們已經沒有萬福丸了。」美男子眉頭微蹙。「他要是能找你商量就好了,真不該凡事都自己硬撐。」

我們一家每年都會在五山送火(註:每年八月十六日在京都周圍的群山半山腰,以篝火排出大型文字的活動。為盂蘭盆節的送火活動(為了送走祖先的靈魂在門前焚燒篝火)的延伸。)那夜派出納涼船。納涼船的設計很特別,是以酒為燃料,能翱翔於天際。搭船在夏日夜空吹着涼風,欣賞五山的火字,是從父親還在世時便一直沿續至今的盂蘭盆慣習,只可惜去年我們被卷進無謂的紛爭,納涼船泰半慘遭燒毀。以酒當燃料的飛船,可不是想找就找得到,大哥想必正忙着籌措新船,但進展如何我一無所悉。

「大哥八成是討厭倚賴弟弟吧。」

「你該好好和他相處才是。」

「我很愛大哥啊,他是個好人。」

「又說這種挖苦人的話,你這孩子真是的!」母親瞪了我一眼。「矢一郎個性剛直,不夠圓融,不懂得如何應付你這種個性古怪的人。你得讓讓他才行。」

「才不要呢。」

「你個性輕浮,倒是意外頑固,一定是像我。不過,頑固也要有個限度。」

不久,常和母親一同玩球的那群大學生走進店裏。

我裝出楚楚動人的可愛模樣站在一旁,似乎令他們很不自在,於是我決定先行離開,去六道珍皇寺看二哥。

母親和那群年輕人聊得正起勁,我將她喚到角落,附在她耳邊低語,表明想去找二哥,母親開心地笑着說:

「這樣啊。那你就代替我去看看他是否還活得好好的。」

「媽,你也去看看他嘛。你一次都沒去過吧?」

「因為他不希望我去啊。」

「才沒這回事。」

「待在那種地方是他的信念,但我引以為恥。」母親說完走回球友身旁,但途中又折了回來。「還有,回程你去一趟夷川的發電廠,去接矢四郎。他似乎受夠見習了,你請他吃點好吃的吧。」

么弟矢四郎前天起到夷川發電廠後面的偽電氣白蘭工廠見習。

「媽,今天天氣不好,我看你差不多該回去了。要是待會兒打雷,可就麻煩了。」

「我知道。」

黑衣王子哼了一聲,我目送她走向桌球枱的背影。

黑衣王子的頭髮梳理整齊,在室內燈光的照耀下閃閃生輝,不論怎麼看,都像是個穿錯服裝、來錯場所的怪人,一點也看不出是四隻小狸的母親,但她的體內確實蘊藏了熾熱的母愛。母親真是不可思議,令人不禁肅然起敬。

我模樣可愛地向那群學生行了一禮,逗得他們眉開眼笑,然後走下樓梯。

來到加茂大橋旁,我從嬌小可愛的少女搖身一變成蓬頭亂髮、不起眼的男大生。那是我平日在人類世界走跳的模樣,因此其他人常叫我「委靡大學生」。

我騎着自行車,在夜幕低垂的東大路往南而行。

我的目的地是位於建仁寺南側的六道珍皇寺。二哥窩在珍皇寺內的古井裏,年紀輕輕便過起隱居生活,時間已達數年之久。

二哥以「史上最沒鬥志的狸貓」聞名全京都。

從小他便極少在人前展現他深藏不露的「鬥志」,也少與人往來,難得展現活力,族人幾乎都把他當獃子看待。

長大后他德行不改,只有在喝了酒後才稍替自己爭回面子。每當黃湯下肚,二哥毫無鬥志的模樣頓時煙消雲散,他會變身成最拿手的「偽睿山電車」疾馳在大路上,讓那些沉迷夜生活的遊人嚇得魂飛天外。

聽說父親常邀二哥喝酒,慫恿他:「試試那招吧。」然後搭上二哥變身成的電車,在京都街頭縱橫馳騁,朗聲大笑。父親似乎很中意二哥的偽睿山電車絕技。

由於父親四處找酒喝的日子多,二哥和父親相處的時間自然也最長,父親不讓我們知道的另一面,二哥一定很清楚。從不喝酒的大哥對此非常嫉妒,二哥也知道。正因如此,父親的死對二哥打擊很大。父親死後,他不再喝偽電氣白蘭,愈來愈無霸氣可言。

有一次他嚴重消沉,喃喃說着:「呼吸真麻煩。」母親聽了勃然大怒,一把將他推下鴨川。母親因為父親剛過世,情緒不穩定,竟親手將孩子給推下河裏。另一方面,落水的二哥不慌也不亂,口中念著:「游泳也麻煩。」竟一路隨着水流漂到五條大橋底下,毫無鬥志的模樣實在令人啞口無言。那天,我和么弟把一隻卡在五條大橋橋墩下的落水狸貓撈起來,帶了回家。

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二哥決定不再當狸貓了。

我們以為二哥終於瘋了,慌得手足無措。然而二哥一旦決定的事,任誰也無法改變,他不理會我們的懇求,離開了糾之森。

自此他變身成一隻小青蛙,躲在六道珍皇寺的井底,再也沒變回狸貓。我甚至忘了二哥當狸貓時的毛色。

這些年來,母親從未探望過藏身井底的二哥,他們倆已經數年不曾交談了。

衹園八坂神社一帶瀰漫着夜晚風情。

從八坂神社的石階下,熱鬧的燈火沿着四條通一路綿延,往南延伸的花見小路上行人如織,我改走另一條行人較少的西斜小巷弄。從大路轉進衹園,這一帶的巷弄十分幽靜,我踩着自行車,料理鋪的燈光散發夢幻的迷濛光芒飛快地在身後流逝。

沿着建仁寺的圍牆走進暮色中的寺院,寺內寬廣遼闊悄無人跡,鈉氣燈的黃光自黝黑的松林間穿射而出。我穿過寺內,從南門來到八坂通。

順坡而上,往東山安井的方向走,六道珍皇寺就位於南方的市街。眼下已過參拜的時間,不必擔心會被人瞧見,我越過磚牆繞往正殿後方的古井,越過木門,往井裏窺探。

「哥。」我喚了一聲。幽暗的井底傳來仿如冒泡般的細聲應道:「是矢三郎嗎?」我坐在古井外緣,朝井底凝望了半晌,始終瞧不見二哥的身影。不過我心念一轉,反正就算看到也不過是只青蛙,無所謂啦。

「我今天要在這裏吃晚餐。」

我坐在井邊,吃起在八坂神社前的牛井店買來的便當。

「牛井很好吃吧?」二哥在井底感觸良深地低語。

「哥,你都只吃蟲子對吧?」

「既然當了青蛙,就該像青蛙一樣生活。」

「蟲子不會卡在喉嚨里嗎?」

「這裏水多得是,不怕噎著。」二哥輕描淡寫地回應。「不過,把大小適中的蟲子一口吞下的那種順暢感可痛快了。」

「看來你當青蛙已經當得爐火純青了。」我大口嚼著井飯。

入夜後的寺內靜悄悄的,沒人會到井邊來。寺院位於巷弄深處,聽不到大路的車聲。

兩年前我得知二哥當青蛙當得太像樣,以致變不回原本的模樣。這可悲的事實令我慌張不已,但二哥不當一回事地望着我,口吻依舊不改平日的沉穩。我問他不難過嗎,他只是應我一句:「得知無法恢復原形的那晚,我有些落寞,不過現在已經釋懷了。」他也未免太容易釋懷了!

我提議找外婆幫忙,她或許能治好,但二哥堅持:「如果要拜託那個壞心的臭老太婆,我寧願一輩子當青蛙。反正我原本就不打算變回狸貓,這樣正合我意。」

如此這般,二哥從容不迫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最近好久沒來探望你,你一個人會寂寞嗎?」我邊吃牛井邊問他。

在井底的二哥似乎噗哧笑了一聲。「大家一個個跑來問我同樣的問題,我哪有空寂寞啊。」

「有很多人來嗎?」

「比去年少了些,但不時有人來。比起從前當狸貓,我現在的生活還比較熱鬧,感覺好像顛倒了。」

「那是你以前當狸貓時沒有朋友的緣故。」

「……對了,前不久,難得連紅玉老師也來了。」

「一定是找你傾吐愛情煩惱對吧?」

「他老念著『我差麗的弁天啊』……我太震驚了,他昔日大天狗的威嚴究竟跑哪兒去了?得趕緊替他想想辦法才行啊。」

「已經太遲了,老師這毛病一輩子都沒藥醫了。」

「老師的愛情牢騷沒完沒了,我只好悶不吭聲潛入水底,不久他便自己回去了。緊接在紅玉老師之後,矢一郎大哥也來了。」

「咦,大哥也來了?為什麼?」

「他好像有煩惱,但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可能原本想訓你幾句,但最後放棄了吧。」

「感覺不是這樣。其實,他也有很多煩惱。」

「我知道。」

「最近我深深同情大哥。為了繼承偉大父親的衣缽,他是那麼認真努力,偏偏弟弟不是青蛙,就是傻子、長不大的小鬼,一點都幫不上忙。」

「我無法反駁,也不想反駁。」

「好在我不是長子。」二哥長嘆一聲。「如果我是大哥,一定會變成青蛙躲在井底。」

去年狸貓一族不論男女老幼,只要是有煩惱的人,都紛紛造訪二哥居住的古井,一時蔚為風潮。

二哥以前還是狸貓時根本沒人理他,在兒童廣場遊玩的小狸貓甚至還直呼他「傻瓜」。如今他變成井底之蛙告別狸貓一族,卻突然備受關照,只能說這一切都是命運女神的惡作劇。

究竟是誰先起頭的,如今已不可考。當時一隻只狸貓造訪此地,在井邊誠懇地低着頭向二哥訴說心中煩惱。據說只要這麼做,隔天一早便神清氣爽,對改善便秘、養顏美容同樣有效。如此不負責任的評價日益高漲,每晚都有迷惘的小狸貓來到井邊一吐心中煩憂,一時之間門庭若市,最後甚至連天狗都來了。

訪客個個舒顏展眉地離去,獨留我二哥一人在井底悶悶不樂。

「他們打算用煩惱活埋我嗎?」二哥微感惱火地說。

不過生性傭懶的二哥不久連生氣都嫌麻煩,他索性左耳進右耳出,平心靜氣地聽訪客吐露心事。這也正是二哥可愛的地方。

在世間蔓延滋生的「煩惱」大致可分為兩種:一是無關緊要的事,二是無能為力的事。兩者同樣都只是折磨自己。如果是努力就能解決的事,與其煩惱不如好好努力;若是努力也無法解決的事,那麼付出再多努力也只是白費力氣。不過,當人們還無法想通這一點時,便需要暫時消愁破悶,這時候二哥的古井便派上用場。

在井底傾聽的不過是只青蛙,大家都清楚他無法解決問題,沒人對他抱有期待,逕自傾吐心事。正因打從開始便沒有期待,也就毋需擔心會因為不靈驗而感到沮喪。只要有機會暢所欲言,任憑淚水滑落,心裏就會舒暢不少。因此,儘管二哥沒提出任何有用的建言,訪客還是收穫良多。

二哥以前曾這麼說:

「不管是誰,都覺得對個空洞說話是蠢事一樁,如果沒人肯傾聽自己訴說煩惱便提不起勁,可是說給其他狸貓聽又不好意思,人類和天狗就更不用提了。就這點來說,我已經半退出狸貓一族,是只遭人淡忘的冒牌狸貓,再也不可能從青蛙變回原形。他們也知道不管什麼時候來,我都在井底。我就像便利超商那般方便,我判斷,這就是我受歡迎的原因。」

「哥,你都沒給他們建議嗎?」我問。

「反正是不相干的人,我才不在乎。」二哥說。「況且,有時找不相干的人傾吐心事反而比較好,或許是這樣,大家才往我這兒跑。」

「或許吧。」

「我總是對他們說:這事和我無關,真對不起。」二哥咕噥著說。「誰教我只是只井底之蛙,連大海長怎樣都不知道。」

「哥,你也不在乎老媽和我們嗎?」

二哥略微不悅地應道:「我可沒那麼墮落。」沉默了一會兒,他又為難地補上一句:「不過,畢竟我只是只青蛙。」

「覺得牛井美味的這分純真之心,我希望永遠不變。」我如此祈願,吃完手上的牛井,然後對着井底和二哥聊天。二哥和我感情原本就不錯,不過他當青蛙后變得更多話了。也許二哥很安於當只青蛙。

「你沒有煩惱嗎?」二哥問。「你從小就很少找人訴苦。」

「我完全沒煩惱。我決定了,要讓自己的人生過得既有趣又快樂。」

「你和海星還順利嗎?」

「我不認識這個人。」

「用不着瞞我,有心事大可跟可靠的哥哥傾吐……雖然我只是只青蛙,不過我可告訴你,嘲笑青蛙的人往往會因為青蛙而嘗到苦頭哦。」

「這椿婚事是老爸擅自決定的,況且夷川家的人已經取消婚約了。」

「聽說你們還會見面。」

「哼,我實在搞不懂她在想什麼,我連她的臉都沒看過呢。」

「你們倆這麼嬌羞啊,聽了連我這隻綠蛙都臉紅了呢。」

「儘管用那些色情幻想填滿你的腦袋吧。事情可不像哥想得那麼美好,要是夷川叔叔成了我岳父,金閣、銀閣那兩個傻氣雙胞胎成了我大舅子,那可真是人間煉獄啊。」

「嗯,換作是我,一定會躲到井裏去。」

「不管發生什麼事,哥都會躲在井底啊。」

「真是辛苦你了,不過這畢竟是老爸的決定。」

「你這樣說,也太為難我了。」

「我想老爸自有他的考量。」

「不,也許他只是想讓他們走私偽電氣白蘭給他。」

「怎麼可能,就算老爸再怎麼嗜酒如命也不至於這麼做吧。」二哥面帶慍容地說。

在京都無人不曉的偽電氣白蘭,在狸貓一族頗受歡迎,據說也有不少人類愛喝。這款秘酒是仿造東京淺草從大正時代一直流傳至今的電氣白蘭,在夷川發電廠後面的工廠暗中製造,由夷川一族握有製造秘方,製造販售全由他們一手包辦。夷川家的首領、如今號稱「京都大頭目」的夷川早雲,是由下鴨家入贅到夷川家的,他是我父親的弟弟。

夷川家原本是從下鳴家分出去的一支,但兩家的關係向來不睦。為了緩和長久以來的對立,一直有人苦思良方;而建議早雲入贅到夷川家,便是其中一個方法。無奈早雲向來仇視下鴨家,此舉無疑是火上加油,在那之後下鴨家更是吃足了苦頭。

父親過世后,兩家對立日益嚴重。早雲的兩個雙胞胎兒子和父親一樣視下鴨家為敵,分別名叫夷川吳二郎和吳三郎,綽號「金閣」、「銀閣」。我和兩兄弟是同窗,同在紅玉老師門下學藝,然而我們的關係形同水火。我實在不懂父親為何會挑他們的么妹當我的未婚妻,這決定未免太荒唐了。附帶一提,堂妹「海星」這個一點也不適合狸貓的怪名字,是我父親取的。

父親死後,夷川早雲單方面取消我與海星的婚約,惹得母親勃然大怒。

母親很中意海星,當時她的怒火非同小可,可說是氣得怒髮衝冠。她對登門拜訪的夷川早雲怒喝一聲:「去死吧你!」如同字面上形容的,將他踹出糾之森。然而早雲依舊一言不發,臉上掛着低俗的冷笑逕自離去。對我來說,這正是求之不得。而在那之後,下鴨家和夷川家正式斷絕來往,直至今日。

「說起來,真是蠢事一樁。」二哥說。「這種爭鬥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啊。」

「要是老爸還在,才不會讓早雲這麼囂張。」

「的確,如果老爸在的話,應該會處理得更妥當。」

「哥,我一直在想,老爸的死該不會是夷川乾的吧?」

我說完后,二哥保持沉默,久久未出聲。

「哥,怎麼了?」

「別胡說。」二哥以不像平日的嚴肅口吻說道。「要是因為口無遮攔又惹來麻煩,那才真是蠢呢。」

我沉默無語。巷弄間傳來摩托車呼嘯而過的聲響。

「每年孟蘭盆節,我總會想起老爸。」二哥感觸良深地低語。「今年的五山送火,你們也會派出納涼船吧?雖然我是只青蛙,沒辦法一同乘坐……」

「船的事大哥似乎正在安排,不知進行得順不順利。」

「對了,去年船被燒毀了。」

「想到就一肚子火,都是金閣、銀閣那兩個傢伙乾的好事!」我在井邊氣得直跺腳。

「算了,看開一點吧。如果是老爸,一定會一笑泯恩仇。」二哥在井底遙想過去。「老爸過世時矢四郎才剛出生,你才剛進紅玉老師的學校。」

「不知不覺,我已經長這麼大了。」

「老爸喝酒時總是在聊你的事,要是矢一郎大哥知道了一定很不甘心,所以我一直沒說,其實老爸最看重你,他還曾請紅玉老師特別關照你,說自己的孩子裏就屬你最像他。」

我鼻頭微酸,在黑暗中輕輕發出幾聲嗚咽。

「我說矢三郎,你還記得老爸對你說的最後一句話嗎?」

「我不記得了。」

「我一直在回想老爸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卻始終想不起來。我一直很懊惱。」二哥說。「我真是個沒用的兒子。」

父親在世的時候,在五山送火那晚派出納涼船是下鴨家的重要活動。每年盂蘭盆節,祖先的靈魂會聚集在京都,我們得將他們趕回陰間去。我從沒想過自己的父親有一天也會住進陰間,成為被趕回去的那群亡靈之一。

么弟矢四郎出生的那年夏天,是父親的最後一個夏天。

我們家的飛天納涼船「萬福丸」披掛了許多裝飾品,熱鬧地照亮古都的夜空。父親變身成布袋和尚,說要讓祖先看看才出生不久白嫩可愛的弟弟,炫耀一下。我想起父親站在船首的巨大煤油燈下,一臉嬉笑的模樣。

和二哥一樣,我也曾試着回想父親生前對我說過的最後一句話,然而他的死實在太過突然,我一直想不起來。不能說這樣就是不孝,我認為二哥大可不必自責,畢竟我們誰都沒料到會發生那樣的意外。

寧靜的寺院內,一隻青蛙和一隻狸貓落寞地垂首不語,沉浸在對父親的思念中。

驀地,二哥以沉着的口吻說道:「喂,看來有大人物要來了。」

「是誰?」

我吃驚地反問,二哥回答:

「我的屁股癢了起來,看來是雷神大人要駕到了。」

「糟糕!」

我在井邊站起身,仰望天空。昏暗的天空覆滿烏雲,雖然還沒聽見雷聲,但習慣在水中生活的二哥都這麼說了,包準沒錯。

「謝謝你來看我。」二哥在井底吐著泡說。「老媽就拜託你了,誰教我只是只青蛙。」

還沒來得及聽二哥把話說完,我已邁步狂奔。

來到八坂通時,一陣冷澈肌骨的強風吹過。

「去死吧你!」

母親怒火攻心時,常會撂下這句重量級的狠話。

我們四兄弟也都仿效母親,每當心頭湧上怒火都會大喊一聲:「去死吧你!」這句爽快否定對手一切的話語,我們用得可順口了。

母親不喜歡自己的兒子這麼說話,於是自我警惕,向我們闡述「愛你的敵人」的美德。只不過一遇上看不慣的傢伙,她總是管不住自己,仍會以滿腔怒火朝對方大吼:「去死吧你!」有時甚至不理會我們的制止,犯下差點讓對方真的死去的暴行,這是母親可怕的地方。她也是如此向我們闡述何謂「言行一致」的美德。

然而膽識過人的母親,對打雷卻是畏如蛇蠍。

一旦打雷母親便坐立難安,豎起全身狸毛,顫抖著四處尋找藏身之處。若不鑽進糾之森深處一具古色古香的蚊帳中,由我們兄弟緊摟着她,便無法平靜。

每當聽到雷聲,我們四兄弟都會奔回母親身邊,像玩擠饅頭遊戲(註:兒童遊戲的一種,適合四人以上遊玩,大家背對背圍成一圈,互相勾住手臂,以肩膀、背部推擠對方。遊戲過程中能提升體溫,盛行於秋冬。)似地全家擠在蚊帳里,每當閃電照亮四周,便感覺得到母親身體發僵。當雷神大人威風凜凜地在天空奔騰,我們只能屏氣斂息,靜候它離去。

更令人擔心的是,母親只要聽見雷聲就會變回原形。

在出町一帶名氣響亮的黑衣王子,倘若在桌球時突然變成毛茸茸的狸貓,不管在人界還是狸貓一族,想必都會引發不小的騷動。

我踩着自行車,迅如疾風地穿過東大路。街燈照耀着雲層底端。

我猜么弟八成也正趕往出町柳,來到一路從岡崎流向此地的排水渠時,便改向左走。

夷川發電廠位處這條排水渠沿岸,水門前沉靜的琵琶湖沐浴在斑斕的街燈下光滑如鏡。白光下,對岸有個無比凄清的身影,那是致力於琵琶湖排水建設的北垣知事的銅像。我們昔日有位祖先,名叫下鴨鐵太郎,聽說他與北垣知事交誼深厚,彼此互稱「鐵棒」和「小國」。不過鐵太郎是個大騙子,就連死後還假裝活着長達半年,我看這件事十之八九是唬人的吧。

我斜睨著水門,騎上排水渠上的小橋,目擊了事件的現場。

橋中央一隻小狸貓蜷縮著身子瑟瑟發抖,看那屁股不住顫抖的窩囊樣,我確信是么弟。橋的北側,有隻印度象大小的巨型招財貓囂張跋扈地擋住去路,眼露凶光,瞪視着不住顫抖的么弟。

我可愛的么弟竟遭一隻目中無人的招財貓欺負!

拔刀相助是做哥哥的責任,於是我大喊一聲:「下鴨矢三郎前來領教!」那隻招財貓大眼滾動,望向了我。我丟下自行車衝上前去,么弟馬上死命往我臂彎里鑽。我摟着蓬鬆柔軟的么弟,昂然而立地瞪視那隻招財貓。

「哎呀,原來是矢三郎來了。」

擋住去路的招財貓說完,咧嘴而笑。每當他笑着鼓起胸膛,脖子上的木牌便隨之晃動,只見上頭以寄席體字型(註:江戶時代,商家為了吸引顧客,所使用的一種粗體字。常用於海報、傳單與名牌。)寫着「捲土重來」。

「咚。」一聲巨響傅來。另一隻巨大招財貓從天而降,降落在我背後。這隻黑色招財貓在斷我退路的同時,壓垮了我的自行車。他的脖子上也掛着一張木牌,寫着「樋口一葉」。

前門是「卷上重來」,後門是「樋口一葉」。連四個字是什麼含意也不懂就這樣掛在脖子上,把自己搞成蠢樣十足的廣告塔還洋洋得意,除了狸貓一族的傻瓜兄弟「金閣與銀閣」,也沒有別人了。他們喜歡奧妙的四字成語,並深信身上裝飾成語很帥氣,只可惜他們只知濫用,不僅含意。再說,「樋口一葉(註:日本知名小說家。)」根本就不是成語。

「矢三郎,你弟弟丟下工作擅自逃出工廠。」金閣洋洋得意地訓起話來。「是你們開口拜託,我們才讓他到工廠見習。光是這樣,就給我們添了不少麻煩,沒想到他居然擅自丟下工作,這教誰受得了啊!」

「哥,你說得一點都沒錯。」銀閣在背後接話。「這教誰受得了啊!」

「能夠無怨無尤完成自己的工作,才稱得上獨當一面。」從未完成過任何工作的金閣又說。「我本來不想插手,但下鴨一族的未來實在令人憂心啊。」

「哥,下鴨家全是一些不成材的半吊子。」正是如價包換的半吊子的銀閣在一旁附和。

「就是說啊,次男是青蛙,三男是傻子,老么也只有這點程度。我們夷川家要是不加把勁,狸貓一族的未來可就一片黑暗了。」

「哥,有你在一定沒問題,你可是明日之星。」

么弟嚇得直發抖,連變身都忘了。我知道他一定是為了趕往母親身邊才離開工廠。么弟個性敏感,不善變身,只要稍受驚嚇便會露出尾巴,因此被人取了一個不雅的綽號——「穿幫小子」。

「喂,銀閣。樋口一葉可不是成語喔。」我說。

「騙誰啊,你以為你是成語博士嗎?」銀閣反駁。

「兩位,樋口一葉可是人名。」我憐憫地說。「人名和成語可不一樣。」

「哥,是這樣嗎?」銀閣突然不安起來,向金閣確認。金閣昂然應道:

「別信他的鬼話。樋口一葉,是指一片沾濕的枯葉卡在雨樋(註:裝在屋檐前,用來將雨水導向地面的細長水管。)的出口,這成語是用來形容秋天落寞的景緻。我在書上讀過。」

「不愧是哥哥,我猜也是這樣。」

「像這種傢伙根本不必理他。」

金閣踏步向前,重重地發出巨響。

「來吧,把那個小不點交出來,我們會好好地加以懲戒。我爹已經把他全權交由我們處理,讓他明白工作得多麼一絲不苟是我們的任務,我們絕不會半途而廢的。」

「你休想。」我緊摟着么弟。

「你還是一樣胡來,狸貓一族有你這種不把規炬當回事的傢伙實在太可悲了!」

「你們不也一樣嗎?」

「我們例外,我們可是大人物。」金閣又補上一句:「正可謂是暢通無阻。」說完露出得意的笑容。

「哥,你真厲害,竟然知道『唱通無主』這句成語!」銀閣無比崇拜地說。

「而且我們不像某人,死纏着別人家的掌上明珠。」金閣說。「我說的就是你!」

「你說什麼?混帳!我什麼時候干過那麼不要臉的事!」

「我爹說和你的婚事會阻礙海星的未來,對此傷透腦筋。兩家明明都取消婚約了,你還執迷不悔嗎?我們根本不需要下鴨家的血脈。」

我和么弟怒火攻心,齊聲朝他們大吼:「去死吧你!」

「既然你們撂下狠話,那就休怪我不留情。」

「儘管動手吧,哥。踩扁他們。」

猶如碾磨石臼的隆隆聲響從天際傳來,雷神大人似乎已在古都上空肆虐活躍。

么弟放聲哭泣,冰冷的鼻頭不住磨贈我的下巴。

「哥,老媽她有麻煩了。」

「我知道。」

若是繼續和特老大、特老二(註:出自世界名著《愛麗絲夢遊仙境》中的雙胞胎兄弟Tweedledum和Tweedledee。)這對傻瓜兄弟玩沒意義的問答遊戲,肯定來不及趕回母親身邊。金閣、銀閣兄弟倆生得孔武有力,只有蠢蛋才會與他們正面衝突。眼下暫時撤退,待日後擬訂卑鄙手段,再給他們好看。我得儘可能想出不必自己動手的方法。

在兩隻特大號招財貓的前後包抄下,我抱着嬌小的么弟,思索迅速逃離此地的方法。

不過,根本不需我想辦法。

擋住去路的銀閣背後,突然有個威嚴十足的聲音喊道:「金閣、銀閣!」接着傳來「吼——」的一聲響亮虎嘯,令人為之震撼。金閣和銀閣嚇得面無血色,瞬間變成沒有色彩的白瓷招財貓。

老虎。哺乳綱食肉目貓科,身形媲美獅子的大貓,身長達兩公尺,體重逾兩百公斤。一身金毛覆上漂亮的黑紋,據說有時連熊都能撂倒,是亞洲最兇猛的野獸。它什麼都吃,包括人類、狸貓、豪豬、烏龜、蝗蟲……

附帶一提,京都並無野生的老虎棲息,只有狸貓變身的老虎。

「是矢一郎大哥!」么弟叫道。

大哥總是規規矩矩遵從狸貓一族的潮流,絕不隨意變身,只有怒不可抑時會變身成威風凜凜的老虎。

大哥的綽號就叫「鴨虎」。

火冒三丈的大哥,先是一口咬住身旁銀閣的屁股。

銀閣尖聲怪叫,直嚷着:「哎呀,我的屁股啊!」被打回窮酸的狸貓原形。大哥輕咬住他化成一團毛球的屁股,使勁一甩,銀閣就在路燈投射的白光下飛向高空。「我飛起來了!誰來接住我啊!」那顆凌空飛去的毛球不斷大呼小叫,數秒后,排水渠傳來撲通水聲,然後一切又歸於平靜。

我心想,你就這樣順着水流沖走吧。

看到兄弟順着排水渠流向遙遠的大海,金閣似乎有所覺悟。只見眼前那隻招財貓肥胖笨重的後腳逐漸變細,渾圓沉重的肚子往內縮,手上的金幣消失,犀利發光的雙眼變得冷峻,臉部四周長出蓬鬆的金毛。

金閣變身成一頭獅子。他繃緊全身神經,緊盯大哥,以便隨時撲向前。大哥謹慎地低着頭,步步近逼。

我和么弟退到電線桿後方,觀看這場難得一見的虎獅之斗。

突然,金閣飛身朝大哥撲去,一時間金黃鬃毛與黑色斑紋糾纏,分不清敵我,但馬上便聽見金閣尖叫求饒:「那裏萬萬不能咬啊!」

「咬那裏的話,我就完蛋了!」

大哥一口咬下那個「被咬就完蛋」的部位,金閣立刻被打回狸貓原形。

大哥使勁甩頭,金閣和銀閣一樣畫出一道圓弧飛向高空,排水渠方向又傳來撲通水聲,這下四周真的回歸平靜了。

天空白光一閃,雨滴落下。

大哥從老虎變回平時習慣的「身穿和服的少爺」,朝佇立在路燈下的我們投以冷漠一瞥。他在橋邊吹了一聲口啃,等在路旁的「自動人力車」旋即趕到。這是父親留給大哥的寶物。拉車的車夫是昔日京都一位名匠發明的「偽車夫」,儘管偽車夫動作已不太流暢,大哥將它視為父親的遺物,經常維修使用。

大哥坐上人力車,朝我和么弟喚道:「你們還在發什麼愣!快上來啊!」

我抱着么弟,沖向人力車。

人力車穿梭在錯綜複雜的狹窄街道,雨勢愈來愈強,但偽車夫沒有任何怨言,默默地拉着車快跑。

今天狸貓一族在祇園有一場聚會,議題與我族未來權力發展息息相關,大哥似乎也受邀了。我猜他今天之所以乘坐鐘愛的自動人力車,是為了仿效父親昔日坐着它四處奔走的氣概。只可惜那場聚會最後不歡而散。

平治的人力車內,大哥回想起聚會中的不愉快,又擔心此刻受雷神大人威脅的母親安危,他看着這兩個被夷川家欺負的窩囊弟弟,似乎在思索該如何訓話。眼看大哥眉頭愈皺愈深,整張臉就快糾結成一團。

「你們受夷川家如此羞辱,為何不反擊?」大哥問。「難道你們沒有挺身守護下鴨家榮耀的氣概嗎!」

「對不起。」么弟細聲囁嚅。他原已恢復少年模樣,但聽到大哥的斥責又心生恐慌,隨時都可能露出狸貓尾巴。「不過我有跟他們說:去死吧你!」么弟戰戰兢兢補上這麼一句,但大哥沒理他。

「我不懂什麼是下鴨家的榮耀。」我說。

「像你這種只求自己開心的傢伙,當然不懂了!」大哥罵道。「你真是不孝子!老爸地下有知一定很難過。」

「老爸才不會在意這種小事呢!」

我說完,大哥板起臉,沉默不語。

抵達位於加茂大橋西側的咖啡廳時,雨勢滂沱,今出川通的柏油路上白茫一片。天空響起令四周為之震撼的雷鳴,我們三兄弟嚇出一身冷汗。

趕到樓上的桌球場一看,已不見母親蹤影。

我向一名甩著球杆的學生打聽。他說黑衣王子聽見雷聲后,一張白臉變得更白,踉踉艙艙地衝下樓去。後來樓下的咖啡廳一陣騷動,說有狸貓闖進店裏,桌球同好也跑去咖啡廳湊熱鬧,不過沒看到黑衣王子。「他想必是回去了吧。」

我們立刻追問那隻狸貓的下落,對方一臉詫異地回說:「慌亂中也不知它跑哪兒去了。」

我們失去有關母親下落的線索。

在這種大雷雨中,母親不可能獨自一人返回糾之森。也許她正全身濕透地躲在暗處,害怕不已;也可能被雷鳴嚇得不敢動,因而遭人類擄獲,或是慘遭車輛輾斃。每當閃電照亮昏暗的鴨川,盤據在我們心頭的不祥畫面便又增添幾分可怕。

「啊啊!媽!」大哥放聲大叫,方寸大亂地揪扯著頭髮!「都是桌球害了你!」

每當大哥面臨緊要關頭,便會顯露內在脆弱的一面,只見他平日塗滿表面的威嚴鍍漆此刻不斷剝落。他提議立即傳令告知全京都的狸貓,號召族人一起搜尋母親。

「這未免太誇張了,大哥。」我勸阻。「你以為老媽會刻意逃到五條或西陣去嗎?我看,我們先分頭在加茂大橋四周找找看吧。」

「沒錯,這事要先辦,就由我來指揮吧!」滂沱大雨中,大哥威武地發號司令。「矢一郎搜尋同志社大學一帶,喂,明白了嗎?啊!矢一郎是我自己啊!沒關係,就由我找同志社那一帶。矢三郎找鴨川北邊,矢四郎到橋的另一頭找,接下來,矢三郎負責搜尋鴨川南邊,給我找仔細一點!」

「大哥,我沒辦法同時南北兩頭跑啦。」

「真是沒用的傢伙,那南邊就矢二郎去吧。」

「矢二郎在珍皇寺的古井,而且他是只青蛙。」

「他到底要怎樣才高興!怎麼一點忙都幫不上啊!」大哥又猛扯頭髮。「到底是怎樣的因果報應!為什麼我的弟弟都這麼沒用!」

「大哥,你冷靜一點,現在最教人擔心的反而是你。」

儘管舉止錯亂的大哥教人不放心,我們還是在雷雨中分頭找尋母親的下落。

加茂大橋上因大雨而一片迷濛,車燈在朦朧中交錯而過。護欄上的一盞盞橘色燈火,宛如是替即將回歸古都的祖靈指引方向的路標。

冒着雷擊的危險,被雨淋成落湯雞,我們繼續在加茂大橋附近搜尋。

總算,我找到了母親。她就躲在加茂大橋下的陰暗角落。

我沿着鴨川找尋時,渾身濕透的母親全力衝過河堤,撲進我的臂彎。那時正巧一陣雷鳴,嚇得母親瑟瑟發抖。我鬆了一口氣,替母親撥開額前濕淋淋的毛,她打了個噴嚏,在劃破天空的閃電下蜷縮著身子,低聲道:「夷川的女兒和我在一起。」

「我差點掉進河裏,是她救了我。」

母親藏身的橋下黑漆漆一片,但我知道海星正在裏頭窺望着我。

我拭去臉上的雨水,注視着橋下暗處,結果海星氣憤地說:「還看什麼!你要在那裏待到什麼時候?還不快回森林去啊!」

「不,我得向你道謝才行。」

「不必了,你想害你母親感冒嗎?傻瓜!」

海星不肯從橋下現身。

我之所以和二哥說:連她的臉都沒看過,並不是因為害羞,我說的是事實。雖然她曾是我的未婚妻,但我從未看過她的真面目,就連她變身後的模樣也沒見過。她一直不肯在我面前露面,總是躲在看不清的暗處嘮嘮叨叨挑我毛病。明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嘴巴卻惡毒得緊,想必是家教不好。對我而言,海星等同是冷不防從黑暗中襲擊我的言語暴力,光是聽她說話我就一肚子火。

過去她還是我未婚妻的時候,我常以心中的天平衡量,「父親與人的約定」與「持續忍受這位未曾謀面的未婚妻出言辱罵」的重擔孰者重要,結果由於兩者重量在伯仲之間,差點將我心中的天平給壓垮。就在我幾乎不勝負荷時,父親過世了,婚約也解除了。

再見了,海星。我再也不必和你見面了。本以為可以就此清心不少,沒想到在那之後她還是在我身旁神出鬼沒,動不動就找我說話,拿我打發無聊。對我來說,這無疑是災難,結果夷川家竟說我死纏着海星不放,實在很不講理。肯定有一大票人也同意我的說法。

但今晚是她救了母親,我得向她道謝才行。

我朝那未曾一睹廬山真面目的前任未婚妻低頭行禮,說了聲:「謝謝。」並補上一句:「請代為向(掉進排水渠被沖走的)金閣、銀閣問候一聲。」

她在黑暗中暗哼一聲,應道:「回去的路上小心。」

我們和海星告別。

「夷川那家人最好全去死。」抱着母親走回家時,她如此說道。但她接着又說:「唯獨那孩子例外。」

我叫回人在鴨川對岸四處亂跑的么弟,並一把抓住方寸大亂地在今出川通狂奔的大哥。雷雨中,我們驅趕着自動人力車,逃回糾之森。

一踏進糾之森,傾盆而下的豪雨被鬱郁蒼蒼的枝葉帳幕阻擋,轉為柔柔的細雨。雨滴拍打在葉片上的聲響,如同飛沫瀰漫在南北延伸的狹長森林中。儘管不時仍有銀光打向參道,不過回到森林就不必再害怕了。我抱着母親,和大哥及么弟走在下鴨神社漫長的參道上。

鑽進樹下的小蚊帳,覆著濃密毛皮的身軀互相依偎,我們屏氣斂息。母親以白手巾纏住濕透的皮毛,抬頭仰望樹梢,抽動着鼻翼,偵察雷神大人的動向。么弟緊依著母親,我和大哥則在兩旁抱住他們。

黑暗中,感覺得到彼此吐出的濕熱氣息。

依偎著彼此,細聽遠處的雨聲和雷鳴,我覺得無比懷念。

我想起了從前,那時么弟剛出生,老爸尚在人世,二哥也還沒變成井底之蛙;大哥不需一肩扛起無法負荷的重責大任,還保有悠哉的一面。當時只要一打雷,大家就會眾在母親身旁。

母親總是懷抱着我們兄弟四人,父親則是抱着雙眼緊閉的母親。

想起那段往事,心中湧上一股既甜美又悲傷的情緒,一點也不像我。

雷神大人往琵琶湖的方向逐漸遠去。我想,東山一帶現在想必很熱鬧吧。

「還好有你們在。」母親在歸於平靜的黑暗中說。「雖然你們的父親不在了,但我還有你們。」

我已故的父親——下鴨「偽右衛門」總一郎,是只偉大的狸貓。

他讓下鴨一族團結一心,威儀遍照京都的族人,就連在烏丸的鬧街上空盤旋的天狗也對他大為感佩。

他豪邁灑脫、恬淡無欲、慈悲為懷,愛好美酒和將棋,討厭劣酒和沒水準的地盤之爭。然而一旦與人爭鬥,便會如勇猛如鬼神,集謀略、臂力、變身力於一身,將對手打得落花流水,毫不留情。父親還是我的老師——老天狗如意岳藥師坊紅玉老師的盟友,他們聯手讓鞍馬天狗也瞠目結舌,甘拜下風。狸貓中有這等能耐的,就只有我偉大的父親了。

能讓狸貓一族凝聚團結的狸貓,人稱「偽右衛門」。

「只要有下鴨偽右衛門在,京都就能泰平無事。」

大家心裏都這麼想,孰料他竟突然撒手塵寰。

京都有個名叫星期五俱樂部的秘密團體,他們每年都在尾牙宴上大啖狸貓火鍋。京都的狸貓向來對他們深惡痛絕。

么弟矢四郎出生的那年歲末,他們照例舉辦尾牙宴,圍爐吃狸貓鍋。

而那年的火鍋料就是我父親。

得知父親的死訊,我們兄弟愕然,半日之久才回過神來,放聲大哭。大哥哭了,二哥哭了,我也哭了。么弟是個嬰兒,當然也哭,而且一哭起來便沒完沒了。

「只要身為狸貓,就有可能被煮成火鍋,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母親對我們這群嚶嚶啜泣的小狸貓說道。

「你們的老爸是只了不起的狸貓,他一定是掛着微笑,從容地化為一鍋鮮美至極的火鍋。你們將來一定要成為像他那樣的狸貓,要有過人的器量,對星期五俱樂部的火鍋冷笑置之。要像你們的老爸一樣,不過,可千萬不要親身嘗試哦。」

語畢,母親這才抱着我們一起痛哭。

「答應媽,你們絕不能變成狸貓鍋。」

那一天,我父親安詳地成了狸貓鍋,進了那群古怪成員的五臟廟。同一時間,京都狸貓一族的未來再次浮現風雨欲來之兆。

雷雨停歇,睡着前我們一直聊著這件事。

「媽,就像你說的,你的孩子長成了器量過人的狸貓,但當中有三隻很沒用。」我說。「其中一隻還是青蛙。」

我察覺大哥露出了苦笑。

么弟已經睡得很沉,母親把臉湊向他的臉頰。

「是青蛙也好,是什麼都不重要,只要你們好好活在世上,我就心滿意足了。」

思索片刻后,母親又補上一句。

「還有,你們都是了不起的狸貓,這點老媽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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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頂天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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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母親與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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