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全球化中的本土文化

——文化革命即將開始999年，我在著作《凌志車與橄欖樹》中嘗試描述在20世紀末導致世界全球化的力量，以及全球化經濟、政治、地緣政治、環境和文化的影響。在《世界是平的》第一版出版后，一些讀者向我抱怨說，我沒有像在《凌志車與橄欖樹》中那樣，對世界平坦化趨勢在21世紀對全球文化的影響做進一步的論述。我承認沒有在這方面做進一步展開，因為我沒有足夠的時間考慮這個問題。這次更新的版本使我有機會補上這個工作。

世界的平坦化確實對世界文化產生了令人驚奇的、重要的和似是而非的影響。

隨着柏林牆的倒塌，世界平坦化的進程迅速加快，很多人也產生了相當的憂慮，擔心「全球化即美國化」。這樣的擔心並不是沒有道理，因為全球各地充斥着美國製造商和服務提供商、美國的品牌和美國的電影製作人、美國的歌星和美國的演員、美國的服裝設計師和美國的快餐連鎖店。他們在柏林牆倒塌和世界平坦化的過程中佔據着最好的有利位置，是第一個嘗到甜頭的人。他們不可避免地會利用平坦的世界推銷美國文化，不管當地獨特的服裝、語言、食物或音樂多麼頑強地固守自己的風格，最後人們還是會擔心，自己的文化傳統可能被輕易地侵蝕。在這場曠日持久的鬥爭中，美國文化似乎註定要獲得勝利。全球化長了一張美國面孔，有着一幅美國神情，充滿1了美國味道。

所有這些變化將以「美國文化帝國主義」的形式對全球化產生影響。世界上的很多人聲稱，除非我們認真採取措施加強保護本土文化和自然環境，否則美國式的全球化將在未來數十年內消滅全世界花費數百億年才進化形成的文化、生態和動物的多樣性。

如同我在前幾章中解釋過的，世界的平坦化進程並沒有減少環境所面臨的危險。

然而，就文化來說，我們有理由相信，世界平坦化進程不會必然導致各種文化的同化。

實際上，與其說平坦世界中的競爭平台能同化各種文化，不如說其導致世界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程度多樣化的潛在能力更為強大。

為什麼？主要是因為人們具備「上傳」的能力。「上傳」可以使本土文化成為全球化的成份之一。現在，世界各地的很多人都可以利用工具創造或上傳自己獨特的東西：本地的新聞報道、自己的觀點、自己的音樂、自己的視頻、自己的照片、自己的軟件、自己的百科全書、自己的字典。所有這些行為彙集成一種強大的力量，從而保護並加強了本土文化的獨有風格。平坦世界的競爭平台為你提供了把本土文化展現給世界的機會。這意味着你不再僅局限於下載《米老鼠和唐老鴨》。不，不，不。你現在可以寫自己的歌曲，以你喜歡的語言創作博客，把它放在博客網站上與其他人分享。

你現在還可以用便宜的電腦攝像頭和微軟操作系統附帶的視頻編輯軟件拍攝和製作視頻作品，並上傳到網上。當今世界上最流行的視頻不是巨無霸漢堡，而是比薩餅。

什麼是比薩？比薩就是在一塊麵糰上撒上各種小食品和調料，各種文化撒的小食品和調料不同，所以可以製造出不同口味的比薩。比如，日本製作的是壽司比薩，曼谷製作的是泰味比薩，黎巴嫩製作的則是mezze比薩。平坦世界的競爭平台就像是製作比薩時的麵餅。它允許各種文化根據自己的愛好調節口味，這種狀況將越來越平常。

與此同時，像中國和印度這樣的高速成長的發展中國家已經具備了不通過移民就可以進行創新活動的能力。這意味着本土文化得到保護併發揚光大的機會增加了。一個年輕的印度工程師不必再在美國駐新德里使館外排長隊，祈求能夠獲得美國簽證。

他或她不必放棄自己的民族服裝、民族飲食、民族音樂以及自己的家人孤零零地前往明尼蘇達州，以求在美國3M公司獲得一個體面的工程師工作。這對於保護印度本土文化來說是一個好消息。文化離不開其賴以生存的環境，而越來越多的人在本土就可以倖存於平坦的世界，甚至發展的機會更多。促使文化多元化與促使文化同化兩種力量的角逐中，前者變得更加強大。

而且，即使那些不得不離開自己國家前往西方——尤其是歐洲或美國——的人們，也能夠利用平坦的世界保持自己本土文化中的很多特色。即使他們生活在千里之外的一個完全不同的文化氛圍中，他們也能夠利用網絡讀到本國新聞，可以通過網絡電話幾乎不花費用地與親人和朋友聯絡，可以通過網絡或衛星電視收看來自開羅和加爾各答的每日新聞（使用阿拉伯語和印地語），保持特色和趨同的兩種力量一樣強大。

當然，全球化過程中的美國化趨勢仍然是一股強大的力量。任何人都不能低估它。

但是，不管怎樣，柏林牆倒塌后的10多年中，全球化並未必然導致人們逐漸像美國人一樣去看、說、唱、跳，以及以美國人的思維方式去思考。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第一次聽到了一位印度出生的專家對「全球化對本土文化的影響」這一問題的見解，他是亞洲傳媒通信公司的秘書長英德拉吉特。班納吉。2005年9月11日，英德拉吉特。班納吉在接受新加坡《海峽時報》的費利克斯。紹採訪時說：這是一種現象，無論散佈在世界何處的人們都會利用當今全球的媒體網絡來更多地關注他們本土的新聞、傳統和朋友。當紹在介紹他對班納吉的採訪時，將「本土文化參與的全球化」稱為「倒轉的全球化」。除了全球性的媒體覆蓋了亞洲，當地的「本土」媒體也正在走向世界。這種「本土文化參與的全球化」的現象是由於散居在外的亞洲人（尤其是中國與印度的在世界各地的移居者）對於本土新聞與信息的強烈需求而引起的。

班納吉擁有巴黎索邦大學通訊專業的博士學位，目前在新加坡的一所大學任教。

他在《海峽時報》的採訪中說道：「人們普遍認為亞洲的全球化將走向英語化，但事實並非如此。面向旅居在外的人群，你就可以用地方語言來創辦國際報紙、國際廣播電視頻道。」這就是我所說的「本土文化參與的全球化」，並不是世界來包圍我們，而是本土要走向世界。

今天，英國和美國有許多電視台的節目是全中文、全西班牙語、全阿拉伯語或全日本語的。班納吉補充道：「如果你的國家人口遍佈世界，你就能有效地通過衛星平台向散落在全世界的小群體播放。如果你將這些小群體加起來，你就擁有一個巨大的全球市場。」

紹指出，印度最大的娛樂網絡ZeeTV已經為其他印度電視頻道在亞洲地區的發展開闢了道路。班納吉說：「ZeeTV擁有非常明確的印度人市場，就是海外印度人群體。

它的節目採用的是印地語。對於ZeeTV，競爭力絕對不成問題，它根本不用考慮去佔有其他語種的觀眾。「他還說：」當然，在不久的將來，亞洲也將成為媒體內容的主要製造商，這將是非常有意義的發展。在過去很長時間內，亞洲主要引進來自西方的節目。而現在，因為我們已經成年並已經成熟了，我們的媒體經驗也變得豐富了。這一點再加上亞洲本身豐富的文化遺產將使這個有着巨大潛力的地區成為節目交易中心。

印度擁有巨大的電影工業，它也可以製作許多電視的內容。韓國和日本則在動畫方面實力強勁……我堅信只有各地的組合才能使全球化變得有趣。各個地區的經驗與內容都應該被展現，而不是單一的節目製造者，不應由一種語言、一種文化觀點、一種意識形態來主導世界。「例如，印度已經發展成了遊戲和動畫設計的外包平台。當我拜訪這些公司時，一位總裁對我說的一些事對我觸動很大。在班加羅爾地區的JadooWorks公司工作的阿希什。庫爾卡尼和庫向我解釋說，印度擁有為數眾多的傳統畫家，他們可以輕鬆地過渡到電腦繪圖。這些藝術家大多是印度神廟的雕刻家與畫家的孩子。

庫爾卡尼說：「我們培訓他們將傳統的技術轉為電子形式的動畫。」不過為了保留他們傳統的印度繪畫技術，JadooWorks公司還專門留出了房間供這些畫家來練習民族畫法，這兩種技術可以相互促進。像JadooWorks這樣的公司可以滿足全球市場的需求，可以隨時提供最好的且成本最低的畫家。但在世界變得平坦以前，印度並沒有這樣的公司。現在，新一代的印度畫家至少有機會來保持和提高技藝，而不用靠開計程車來謀生。庫爾卡尼說：「我們現在會告訴家長，如果你的孩子作畫可以達到7級水平，那麼應該考慮讓他們從事動畫製作的職業。這在5年前很難，但今天，通過大量的報道，我們可以說服他們考慮繼承父輩傳下來的技藝」。我採訪了一位在JadooWorks工作的28歲的計算機畫家庫爾卡尼迪帕克。甘古利，他說：「我的父母都是藝術家，我的媽媽在家中從事雕塑，我的父親是地毯設計師，他設計印度地毯。我有做畫方面的天分，因為我在這種氛圍里長大，所以我也進入了這個領域。在3D（三維計算機設計）畫法還沒來到印度時，我就已經開始了我的動畫生涯，但那時我只是2D動畫設計師，從事2D的經典動畫的設計工作。幾年之後，3D在印度悄然興起時，我決定升級我的技術。

過去我在德里的一家小工作室工作，常常看《星球大戰》這類的電影並研究其中的電腦製作。然後我又得到了學習技術的機會。「全球化使甘古利學習到了技術，並且將他的技術賣到全世界。他說：」通過電子媒體，分享變得簡單，我們在這裏可以輕鬆地得到活兒，同時又可以輕鬆地將我們的技術傳送到其他地方。

「許多批評者認為全球化只是資本主義、國際品牌、快餐盒消費者價值的擴張，它們將排擠溫暖、安逸、地區繁榮、本土產業和本土文化。當然，在有些時期和有些地方，全球化的力量確實產生了上述的一些作用；但是，全球化不應僅僅是簡單的資本和市場擴張或貿易的加強。它不僅僅是經濟現象，也並不僅僅影響經濟。它應該是一種更寬、更深、更複雜的現象，包含着許多新形式的交流與革新。

世界的平坦化為工作的分配、知識的傳播和娛樂的共享提供了多種形式並存的全球性平台。擔心全球化會粉碎傳統文化是有道理的，但是我們若忽視了它對於提高個人能力、豐富文化內容的意義，將會忽視其潛在的對人類自由與多樣化的積極作用。我在這裏的觀點並不是說平坦的世界總是能豐富和保護文化；我想說的是它並不總是破壞文化，這是你在聽到對全球化的批評時所要思考的事情。全球化的鐵律很簡單：如果你把它想成全都是好的或全都是壞的，那你將不會得到它。全球化是雙刃劍，正面和負面影響同時存在。

它是關於全球市場的，但它也是有關互聯網與Google的。

我們不應懷疑，平坦的世界同時賜予黑暗與光明以力量。你可以上傳自製的色情文學、狹隘的民族主義傾向、謊言、陰謀和廢話，同時你也可以將這些東西更容易、更快、更遠地在平坦世界的平台上傳播。2005年9月19日，《紐約時報》刊登了關於一個10多歲的男孩賈斯廷。貝里的令人齒冷的封面故事。他在網絡攝像機前向1500多名觀眾表演脫衣服、洗澡、手淫甚至性交，那些觀眾付給他成千上萬的美元。更具諷刺的是，他們是通過eBay公司的Paypal.com來在線付款的。

出於所有這些理由，我們的任務並不是拋棄這個平台，而是要取其精華，棄其糟粕。

在這本書出版時，Google已經能支持從阿拉伯文、祖魯族文到數種中文版本等共116種不同的語言。人們越是能夠輕鬆運用本國語言交流，他們的語言和文字將越有可能留存，人們將越可能使用這些語言而不會感到必須用英文表達的壓力。搜索是10種促成平坦化因素之一，隨着搜尋引擎逐漸擴展到這個平坦世界的每個角落，本土文化參與的全球化也將得到加強。

即使沒有互聯網，世界的平坦化也會給世界的不同角落帶來差異。今天世界上有了更多的收音機、電視、電話和更多的旅行以及更多的貿易。在加納出生的普林斯頓教授、哲學家誇梅。安東尼。阿皮亞在他寫給《紐約時報》（2006年1月1日）的一篇名為《污染案例》中清楚地表達了這種影響。通過採訪加納的庫馬西地區，這是他成長的地方，誇梅。安東尼。阿皮亞援引了多種事例說明今天非洲大陸的人們，甚至那些村民，都已不僅僅是由西方或文明世界改造的被動客體。多虧了全球化的幫助，他們成了積極機遇和索取的能動主體——他們與世界是吸收、適應、改造、進口、再出口和革新的關係。「是的，全球化會產生同化，」他寫道。「不過全球化也同樣威脅著同化……當人們談論全球化帶來的同化時，他們所談論的是：甚至在這兒，那些村民都將擁有一台收音機（雖然節目語言將是當地的）；你將可以聽到關於羅納爾多、邁克。泰森或圖帕克的討論；你也可能找到一瓶Guiness或可口可樂（同樣也可以找到加納自己出產的好啤酒，Star或Club）。」但是，接觸這些東西是否讓不同區域更多地趨同了呢？從人們和可口可樂這點上你能說出多少關於他們心靈的內容？被同化的區域確實比一個世紀以前少了些特色，不過這種同化大部分是有益處的。他們中更多的人能夠得到有效的藥物；更多的人能夠飲用潔凈水；更多的人能夠上學。另一種極普遍的情況是，一些地區在特色丟失的同時，卻沒有得到這些東西，這並不值得慶祝，而是應該痛心。同時，無論怎樣同化，總會有新形式的特色不斷產生：新的髮型，新的俚語，甚至一次又一次地出現新的宗教。沒有人能夠說地球上的所有村落正在變成一模一樣的。

最新的反趨同力量是播客，一種全新的使本土文化參與全球化的工具。2005年10月，我訪問上海郊區一所小公寓時，對這種現象有了一次短暫的認識。這個小公寓就是中國播客網領軍人物——Toodou.com的本部。32歲的王微（GaryWang）

介紹說：「我們的網站已經擁有1.3萬個頻道，在其中約有5000個頻道會定期更新。」王微出生於福州，是一名擁有美國和法國教育背景的中國工程師，他創立了Toodou.com，「Toodou」在中文中指土豆。在土豆網上，任何中國人都可以創建他自己的視頻或音頻內容，同時其他人可以通過註冊獲得該頻道上上傳的新內容。目前這個服務還是免費的，不過土豆網最終會按月收取訂閱費。

王微補充說：「我想創建成千上萬個由普通人維護的不同頻道，其他人可以參觀和下載內容。」他會做到的，因為上傳和播放簡單易行，你只需要有一台電腦、一個攝像機和一個麥克風。

在我訪問時，土豆網上最流行的播客內容是一段由兩個20歲中國少女對口型演唱一首流行粵語搖滾的視頻。王微介紹說，「她們感到無聊，於是就出去買了個攝像頭（在上海以相當於6美元的價格就可以買到）然後她們利用MicrosoftMovieMaker（一款WindowsXP附帶的軟件）製作了一段自己的30分鐘MTV形式的播客內容，最後她們將它上傳到Toodou.com.在最初的3個月里，這段視頻就被瀏覽了7.5萬次。

王微說：「她們花了1個小時製作視頻並用了15分鐘剪輯。」這兩個自稱「豆子」的女孩現在擁有了自己的在線追星俱樂部。

另一個最受歡迎的播客內容是由兩名建築學專業的中國學生創作的，他們身穿休斯敦火箭隊（中國出生的NBA明星球員姚明所屬的球隊）的隊服，對口型演唱了一首後街男孩的歌曲。一組在深圳的現實生活幻燈片已被瀏覽了1.6萬次，同時引來了中國各地網民各式各樣的評論。當我訪問時，排在播客內容訪問量第2名的是一個地下搖滾樂隊在上海酒吧里的演出。王微說，土豆網的目標，「是把中國人同他們的嗜好和他們潛在的合作者連接起來。我們將擁有一個巨大的內容資料庫，而且我們將會與內容提供者分享收益。」王微補充說道：「我們建立了一個免費參與的平台，人們就會進來。當各種工具變得越來越便宜時，有創造力的人群自然會增長。」

是的，我知道我有點超前。目前只有相當少的人見過iPod，因此這裏的大部分播客內容都是在個人電腦上製作和觀看（或收聽）的。

儘管是這樣，一旦iPod（音頻或視頻的）的價格下降，播客在這裏將會有巨大的市場。雖然現在的播客內容有許多是垃圾，但是質量肯定也會提高。播客進入的低門檻將使競爭加劇。王微第一次聽到播客是在2004年。在13個月以後，他擁有了一個中國最流行的播客網站，以及10萬名註冊用戶、8名員工、40名志願者和1家美國風險投資上的支持。這個網站的新聞通過中國的播客們得到了免費傳播。在我造訪時，他使用的辦公室/公寓的租金是每個月500美元，他的一些員工還在裏面住宿。維持Toodou.com運轉的軟件幾乎全部來源於網絡上免費的、公開源碼的資源：一個Apache網絡伺服器軟件；一個免費的Unix操作系統FreeBSD；一個免費的資料庫系統MySQL和免費的編程語言PHP.王微自己寫了運行於Toodou.com的演演算法。王微說，同他求學過的美國和歐洲相比，在中國「同樣的錢，你可以做10倍的事情……在上海我每個月的生活費只需1000美元，同時還能接觸到最新的科技和所有這些伺服器——你在美國能找到的東西這裏都有」。

在中國，低開銷和低進入門檻讓製作文化內容的過程變得更便宜，也變得更流行。

這就是我為何對「全球化中平坦階段並不意味美國化」這麼有信心，本土的文化、藝術形式、風格、食譜、文學、影像和思想將更多地參與全球化，越來越多的本土內容將變得具有全球性。

「我們有（與美國）不同的歌曲，並且我們想表達不同的想法，不過願望是一樣的，」王微說。「我們都想被看到、被聽到，都想能夠創造出自己喜歡的素材，並且想同他人分享它們……世界各地的人們將可以從採用同種科技的平台里獲取知識和靈感，平台的技術雖然一樣，不過在這個平台上繁榮的卻是各種不同的文化。土壤是相同的，但生長的樹木卻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