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男人的花道

第六章 男人的花道

路明非覺得自己正躺在海浪之上,陽光如一雙柔軟的手撫摸他的身體。

這是哪裏?加勒比海?大堡礁?或者……天堂?他疑心自己已經死了,否則沒有理由說在日本的雨夜中被擊斃,醒來就已經到了陽光燦爛海水溫暖的度假勝地。

滿鼻子都是薰衣草和海藻的芬芳,海水在身下起伏,每個毛孔都放鬆地張開……他賊兮兮地把眼睛睜開一線四下觀察。

這個習慣由來已久。小時候看革命教育電影,每每見到日本鬼子一桶涼水潑到地下黨的臉上,地下黨便幽幽的醒轉過來,鬼子厲聲喝問密電碼在哪裏,地下黨要麼是吐口唾沫過去要麼就是撂句革命狠話,鬼子氣急敗壞了就喊再給我狠狠地打,路明非就會腹誹這地下黨太缺乏革命智慧,管他多少桶涼水澆頭就繼續裝暈,沒準鬼子還以為你扛不住快死了跑出去給你找大夫呢。

陽光下霧氣繚繞,紫裙金髮的女孩坐在一旁,胸前穿成串的小鈴鐺在叮咚作響。

哇塞,這不光有陽光海水浴還有美女陪浴的待遇,路明非不禁有些歡喜。

女孩似乎感覺到路明非醒過來了,俯下身來看他,那雙眼睛就如陽光下的海水般澄澈。她俯得越來越低,少女的甜香籠罩着路明非,視野全被豐滿的胸部佔據……胸懷之偉大,直欲撐裂衣襟。路明非又羞澀又緊張,心說尼瑪這劇情轉變也太快了吧!剛才還在恐怖片里演被黑幫槍戰波及的無辜路人甲,忽然就跑到純愛偶像劇里出演男主角,這都不給人點準備的時間!

不過這種金髮、藍眼、大胸的造型好似在什麼地方見過,感覺是個熟人……他何曾結識過這種外國尤物?

「你醒啦?」尤物把他從海水裏扶起來,「好極了!先喝點酒壓壓驚!」

立刻就有加冰的伏特加灌進喉嚨里來,路明非咳嗽著蹦了起來:「你……你是誰?我……我在哪裏?」

「鎮靜!鎮靜!你昏迷的時間太長了,剛醒來可能會有些不安,所以我才給你灌一杯酒。不過看起來你倒是很有活力啊。」尤物大力的拍着他的肩膀。

這渾厚有力的嗓音也很熟悉啊!果真是什麼熟人吧?路明非驚疑不定的打量對方。

他重新在水中躺下,閉上眼睛:「剛才一定是我醒來的方式不對,現在我躺下重新醒一次。」

「你醒來一千次看到的也還是我啊,你是覺得醒來發現楚子航在陪你洗澡你會更爽是么?」尤物叼著雪茄。

「不不不,老大你搞錯了問題的關鍵,不是誰陪我洗澡的問題,而是我一定是穿越到了平行世界,這個世界的你是個娘炮,還是個品位蠻差的娘炮。」路明非爬起來靠在水邊。

根本不是什麼風景宜人的熱帶海濱,而是一間日式的浴室,四壁都貼著松木板。路明非被泡在一個一米多深的大木桶里,美好的薰衣草的味道是水裏加的精油,坐在旁邊負責添柴的尤物是愷撒,確實是個金髮藍眼和大胸的熟人,只不過他的大胸可以卧推300磅的杠鈴……真正嚇到路明非的是愷撒的樣子,愷撒穿着一件亮紫色的緊身西裝,豹紋襯衣解開了三粒扣子,胸肌溝全露在外面,搭配銀項鏈,銀骷髏墜子,水鑽耳釘和水鑽戒指,活脫脫一個午夜色情秀的主持人。

他居然還化了妝,燙過的金髮垂下來擋住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描了藍紫色的眼線。

「抽一口定定神?」愷撒把雪茄遞到路明非嘴邊。

路明非低頭看了一眼:「這間接的濕吻我有點受不了,老大你知道我還年輕比較單純……」

雪茄上有一圈紅痕,愷撒玫瑰色的嘴唇瑩潤欲滴,還點綴著閃亮的金箔……連口紅都抹上了。

「我昏迷了多久?」路明非問。

「60多個小時。你很幸運,那枚子彈只是擦傷了你的頸部動脈。那傢伙是個殺手,用的是7.62毫米鉛芯彈,那玩意兒要是真打在你身上會翻轉變形,在你身上鑽出碗口那麼大的洞來。但動脈被擦傷,失血很嚴重,所以你一直暈迷不醒,體溫又很低,我和楚子航只好每天兩次把你泡在熱水裏。你沒法進食,我們就買葡萄糖給你打針。我們一度很擔心你醒來會變成個傻子,沒想到你醒過來就這麼活蹦亂跳。」

「我不是活蹦亂跳是給你嚇的。」路明非強調。

「我們本該帶你去醫院,但是我們現在是通緝犯,只要打開電視就能在滾動字幕上看到我們的照片,罪名是走私核燃料、恐怖襲擊和強暴幼女。」

「我們什麼時候搞過這些大事?」路明非目瞪口呆,「前面聽着還像是個有志氣的罪犯,最後一條忽然就下賤起來,想起來就是俄羅斯黑幫、本·拉登、中年暴露狂怪叔叔的合體。」

「當然是有人在陷害我們,我們被通緝的罪名嚴重,警察就會投入更多的警力來搜捕我們,我們就無法公開行動。」愷撒說,「有人不願意我們和本部聯繫上。」

「一定是蛇岐八家那幫龜孫子!」路明非說,「他們怕我們搬救兵來!」

「確實是輝夜姬設置了網絡防火牆,我們只要接觸網絡或者打電話就會暴露身份,輝夜姬在跟蹤監控方面的能力似乎不亞於諾瑪。」

路明非想了想:「我有辦法!我有個誰也不知道的QQ小號,我可以上那個小號,然後加我們那個星際群,找個一起打星際的兄弟幫我們給施耐德教授打電話!」

他說的是他用來調戲表弟的人妖號,想不到那個早就廢棄的號還能廢物利用,心裏不禁有些自鳴得意。

「夕陽的刻痕?」愷撒聳聳肩,「連諾諾都查到的小號,蛇岐八家怎麼會查不到?以諾瑪和輝夜姬的計算能力,要想查透一個人的生活太容易了,在超級計算機面前每個人的生活都很簡單,就那麼幾個重要的人,幾件私隱,無論你是美國總統還是goolgle上搜索不到的普通人。」

路明非愣了一下,下意思的仰望屋頂,在心裏盤算。平時想起來覺得自己過去的二十年人生也蠻長的,認識過蠻多的人,肚子裏蠻多壞水……可認真地想想就像愷撒說的那樣,就那麼幾個重要的人,幾件藏在心底的事……原來用計算機把一個人的一輩子做成表格居然是那麼短的,翻幾篇就看完了。

「再泡會兒吧,喝了酒泡熱水發發汗,對你的身體有幫助。」愷撒從地上拾起柴刀,撿了塊木柴開始劈,「給你加把火。」

日式泡澡木桶下面是個鐵底,直接坐在火焰上燒水,跟妖怪煮唐僧的鐵鍋一樣,只要不斷添柴永遠都是熱的。

路明非默默地看着愷撒的背影,穿着紫色性感小西裝的貴公子正揮舞柴刀上下開闔,胸肌在領口中若隱若現……他又想起路鳴澤在極淵中說的話,路鳴澤說,只要你說句話我就讓世界上從此沒有愷撒,沒有了凱撒就不會有那場世紀婚禮,你也不會傷心難過。諾諾還是那個找不到人陪她去芝加哥的小瘋子,她會開着車在你的樓下轉圈,大喊說誰陪我去芝加哥誰陪我去芝加哥,這一次你搶先跳下去你就能得到她的心啦……只要你說「世界上沒有愷撒就好了」。

這種心思路明非有過,可那一刻他就是說不出來,就算路鳴澤拿槍抵着他的太陽穴他都說不出來。想想這個名叫愷撒的傻逼也是自己生活里為數不多的重要的人啊,雖然多數時候他都扮演那個騎在你頭上頤指氣使的高帥富,你在心裏狠狠地吐槽他,但他同時也是那個會幫你在Aspasia訂座的人啊,還誇張地包了場,還幫你準備好了一套合乎他品位的正裝;他還是那個一起吃飯總牛逼哄哄買單的人啊,滿臉寫着「對我們高帥富這都不叫錢」;他還是那個明知可能要死依然堅持穿上齊格林裝出艙的人啊,因為他覺得自己丟不起那個人,沒法忍受老大活着兄弟們死光的結局。

你生活里有幾個重要的人呢?你能輕描淡寫的抹掉其中之一么?所以說不出來啊……所以撲出去為他擋子彈的時候想都沒想。

路明非深吸一口氣,蜷縮身體把自己完全沉進水裏。

「我靠,我都忘記問了老大這是什麼鬼地方?」路明非猛地站了起來。

對啊,這時候瞎感慨個屁啊!現在他們被警察通緝,被黑道追殺,哪還有心情在這裏傷春悲秋地泡日本澡啊!

「高天原。」愷撒淡淡的說。

「高天原?」路明非茫然了。分明那座古城已經滑到地殼裂縫裏去了,此刻應該正在地幔層的岩漿里漂浮吧,如果它還沒有被高溫熔化的話。

「確實是高天原,某個同名的地方,在日本神話里高天原就是天堂一樣的地方,所以也可以說我們在天堂里。」

「老大,你說話雲山霧罩的我聽不懂。」

路明非環顧四周,這種木桶洗浴雖然感覺有些鄉土,但這間浴室卻絕不是什麼鄉下房子,恰恰相反,它的裝修在低調中透著豪華……還有幾分放浪。牆上貼的木板都有華美的紋路,看起來絕非一般木頭。路明非洗澡的這口木桶則透著瑪瑙般的深紅色,敲著發出清脆的聲音,更不可能是什麼便宜貨。四壁都掛着精美的浮世繪,畫面上穿着和服男女糾纏着接吻,女人半褪衣衫露出一身白肉,看起來是什麼日本後宮題材的春宮圖。角落裏的香薰燈是一人高的檀木雕觀音座像,觀音手中捧的油碗看起來很可能是包金的。

「很難解釋,出去看看就知道了。」愷撒把一件浴袍扔到路明非身上。

浴室是地道的日本浴室,外面卻是歐洲風格的長廊,完全不同的裝修,奢華卻是一樣的。地上鋪着金絲柚木的地板,牆壁上掛着赤裸少年在井邊汲水的油畫,頂上一盞接着一盞的水晶吊燈。

「老大,你又有信用卡用了?這裏很貴吧?」路明非越走心裏越沒譜。

「嗯,是很貴。」

長廊盡頭是一架電梯,凱撒和路明非走進電梯,青銅雕花的門緩緩合攏,電梯平緩的上升。路明非隱約聽見沸騰的樂聲從上方傳來。

「一會兒看到什麼都不要鬼哭狼嚎。」愷撒低聲說,「這裏規矩很嚴。」

「這可不像老大你的風格,老大你在乎過什麼規矩?你不是那種『我們加索圖家的人說的話就是規矩』的人么,校規你也……媽呀!這麼大的屁股誰都啊?貴重物品不要隨便亂扔啊!」

電梯門外,一隻用緊身裙包裹的碩大臀部正隨着節奏激情地震顫,佔據了路明非的整個視野。

舞池中數不清的男女在搖擺,地面有節奏的震動。這是一場盛大的假面舞會,女人們都穿着短裙踩着細高跟鞋,臉上帶着精緻的面具,裙邊上裝飾著華麗的亮片或者孔雀毛。她們的舞伴都是年輕男人,要麼陰柔俊秀要麼陽剛粗獷,多半都是明星級別的美男,服裝風格都跟愷撒差不多……那是幾十門閃光娘炮組成的娘炮營!

「叫你不要鬼哭狼嚎!」愷撒捂住路明非的嘴,「跟藤原前輩問個好。」

碩大臀部轉過身來,仍是累累橫肉佔據着路明非的視野。路明非心裏說正面看也是碩大的臀部啊!前輩您好,您是屁股妖怪么?

碩大臀部居高臨下地看了路明非一眼,讓開了通往舞池的路。他退開兩步路明非才看清了,那是個身高接近兩米體重至少200斤的壯漢,踩着至少47碼的特製高跟鞋,身穿腰圍一米五以上的緊身超短裙,舉手投足間渾身橫肉水波般顫動,唯有「肉山大魔王」之類的尊號才能配合他的身份。

「前輩好,前輩辛苦了。」路明非點頭哈腰,愷撒似乎也很尊敬這胖子,鞠躬之後把路明非拖走了。

胖子又開始他激情的舞蹈,橫肉顫抖說不盡的淫靡,但那張臉不怒自威,崢嶸法相倒像是東密佛寺中的金剛明王。

舞池中的氣氛更淫靡,無人不醉。醉醺醺的女人摟着醉醺醺的男人,把香檳倒進他的領口裏。領舞的男人在歡呼聲中撕裂襯衣露出肌肉分明的胸膛,服務生們捧著盛銀粉的托盤穿行在人群中,女人們紛紛用手沾上銀粉,在舞男胸口背後留下掌印。大燈熄滅,群魔亂舞,熒光燈照在舞男身上,纖細的銀色掌紋重疊起來就像是他的文身。

「BasaraKing!」舞池邊卡座上穿着小黑裙的年輕女人忽然蹦了起來,腳下踩着棉花般不穩,扭動到愷撒身邊親吻他的面頰。

愷撒接過她遞來的香檳一飲而盡,然後揮手打發了這醉鬼。

「老大這裏的人看起來跟你很熟的樣子,是你們家在日本的高檔會所么?」路明非總覺得有什麼不對。

舞池外是環形沙發和卡座,坐滿了盛裝的女人,她們摟着某個神采奕奕的男人高聲說話頻頻舉杯,臉上滿是色授魂銷的笑容。倒是那些男人都彬彬有禮,不時的湊到女人耳邊說幾句話,有的女人會嬌笑着鑽進他懷裏捶他胸口,有的女人卻會大笑着佯裝扇男人耳光,其他女人跟着起鬨。成瓶上桌的香檳很快就見底了,服務生穿梭在座位之間,不時有女人把信用卡扔給服務生,看起來是要他去加酒。

路明非忽然想明白是什麼地方不對勁了,在這裏只有女人買單,那些風度翩翩的男士根本沒有掏錢包的意思。

「再看一會兒就知道了。」愷撒拉着路明非站在帷幕後的陰影里。

森巴舞曲結束,孤高的古曲接着響起,要麼是簫要麼是塤,聽着這種音樂,彷彿一下子從大都會的夜場返回了古代的日本,站在秋風蕭瑟的野橋邊。大幕拉開,舞台緩緩上升,台上站着孤峭的身影。燈光全滅,只剩孤燈從天而降籠罩着那個孤峭的男人,他穿着白衣藍袴,長發披散遮住了半張面孔。鼓風機把櫻花瓣吹向他,風中他的大袖翻飛,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

男人褪下白衣,把兩袖扎在腰間,赤裸的胸膛隨着呼吸起伏。他伸手拔刀,動作中帶着詩意之美。

滿場掌聲雷動。男人在落櫻中舞刀,刀隨身走,進退有度,居然不是花架子而是真正的格鬥刀術。按說這種格鬥刀術並沒有什麼觀賞性,但不時有女人興奮地尖叫,她們欣賞的重點是男人揮刀時的肌肉線條。單論肌肉數量的話舞台上的男人不如愷撒可觀,但他消瘦有力的身體有種竹枝般的筋節感,恰好適合詮釋美少年武士的孤寂之美。

說起來這傢伙赤裸上身的樣子路明非見過不止一次,從沒覺得他像今天這麼性感。

「老大,你說我還有機會穿越回原來的世界么?」路明非扭過頭,誠懇地問愷撒。

「接受現實比較好,那確實是楚子航。」愷撒拍了拍他的肩膀。

黑衣蒙面的服務生把兩米長的案板推上舞台,案板上鋪滿冰塊,冰上擺着一整條金槍魚。楚子航揮舞長刀庖丁解牛般分割魚肉,暗紅色的背肉和粉紅色的腹肉被分別切成漂亮的方柱形,各部位分門別類,用紙包好后塞進不同的木格里。最美的魚腩肉看起來就像是粉紅色的大理石。服務生用木板把這塊珍貴的魚肉托舉起來繞場一周。

女人們都鼓起掌來,未必是這條金槍魚有什麼不可超越的地方,但它被楚子航用美妙的刀工分解開來,於是就升華為藝術了……尤其是楚子航操刀的時候還裸著上身,女人脫光了可能是色情,但男人脫光了都他媽的是藝術。當一塊魚肉又藝術又性感的時候,你還怎麼拒絕它呢?就像雪茄客無法拒絕捲煙師在古巴少女大腿上搓出來的頂級雪茄。

楚子航的表演還未結束,客人們就已經紛紛下單購買他手切的魚生了,其中最昂貴也最肥膩的那塊魚腩肉以拍賣的形式出售,出價不斷的翻新,最後這塊長方形的魚肉被拍出了七十萬日元的高價,贏得拍賣的女人站起身來,驕傲地接受了全場嘉賓的掌聲。楚子航按照客人的要求把各部位的魚肉切成厚度合適的片,服務生負責擺盤,配上現磨的山葵,分別命名為松、竹或者梅。松盤售價三萬日元,竹盤售價六萬日元,而最昂貴的梅盤則要賣到九萬日元的高價。

魚生被流水般端下台來,送到每張桌上,吃到的女人都露出陶醉的神情,頻頻點頭頻頻讚歎,大概製作「生若夏花」的那位主廚也不曾得到過如此一致的讚美。

一個醉醺醺的女人吃了魚生之後興奮莫名,居然衝上台去把香檳潑在楚子航身上。這個舉動點燃了所有女人的熱情,看着酒液流過胸肌間的縫隙,女人們都舉杯為她的勇敢舉動喝彩。

「右京!右京!」全場歡呼。

「她們叫的右京是?」路明非小心翼翼地問。

「楚子航的花名。」愷撒很坦然。

「那BasaraKing是?」

「翻譯成中文是婆娑羅之王的意思,我的花名。」

「那麼這裏又是?」

「高天原夜總會,整個新宿區最有名的牛郎夜總會。剛才你看到的是新人牛郎楚子航的處男秀,他表演的節目名為《魚生武士道》。」

「是我理解的那種牛郎么?」路明非強自鎮定。

「沒錯,就是女人付錢,我們陪她們喝酒。」愷撒一把扶住路明非,「你還好么?」

「腳腳腳……腳麻了……」路明非勉強站直了,「老大你看……我還年輕,還單純……你忽然跟我說起牛郎這種事,讓我覺得自己忽然提前長大了,心裏不由得有點緊張。」

「我們沒別的地方可去。安全港完蛋了,聯繫也中斷了,電視上滾動播出對我們的通緝,我們沒有錢沒有信用卡沒有護照,連語言都不通,我和楚子航只能找到這樣的落腳點。我們說了些謊話,說我們是偷渡來日本的,現在沒有工作,想應聘當牛郎,這樣他們才答應讓我們暫時在這裏落腳。」愷撒攤了攤手,「想來牛郎夜總會不介意雇傭我們這種非法勞工,也不在乎我們不會說日文,反正這是個靠臉吃飯的地方,這方面我們加圖索家的人都有信心。」

「這不是展示家族自豪的時候吧老大!」路明非很抓狂,「牛郎啊!我們只是在當牛郎啊!我平生的第一份工作居然是在日本當牛郎?」

「你覺得以我和楚子航的家世我倆勤工儉學過么?這也是我倆的第一份工作,你不是一個人。」愷撒滿臉無所謂的樣子,「按你們中國人的說法,每個人都要學着走入社會。」

「尼瑪這能算作走入社會么?這剛走出一步就在社會的大染缸里淹死了啊!」

「別這麼想,你可以出淤泥而不染。」

「我靠!中文太利索了吧老大!可就算你寫出一篇《牛郎賦》來我也不跟你們同流合污!」路明非擺出哀求的臉來,「老大,你知道我們中國人很保守的,不像你們意大利人那麼浪……浪……浪漫!對!浪漫!在我們中國當牛郎是要……是要……是要浸豬籠的!就是塞進豬籠里沉進水塘!死了以後還不能葬在自家祠堂里,要做孤魂野鬼啊老大!」路明非心想反正愷撒對中國的事情也是一知半解,不如說的聳人聽聞一些。

「哦!那我要是跟諾諾結婚了我也算半個中國人對么?我的天吶按照你的說法我也要被沉進水塘里么?」愷撒驟然嚴肅起來。

「這個……這個……」路明非眨巴着眼睛一時沒想明白怎麼編下去。

「所以你知道啦,」愷撒攬著路明非的肩膀,「你和楚子航都是中國人,而我是半個中國人,按照你們中國人的家規,如果我們做了牛郎這種丟臉的行業,我們會被塞進豬籠沉進水塘里。所以這種經歷我們一定要保密,我們要形成一致的口徑,我們沒做過,我們是清白的。對么?」

「對啊對啊!老大你當然沒做過牛郎,我做兄弟的怎麼能出賣你呢?出賣你我叔叔死全家啊!」路明非趕緊辯白。

「你記得男生加入學生會的規矩么?」凱撒微笑。

「不是半夜十二點在山路上裸奔么?我干過啊!我靠還有一幫兄弟在道邊拍照留念!」

「其實我也跑過,也被拍了照,那你知道為什麼從沒有人敢在守夜人討論區爆我們的裸奔照么?」愷撒循循善誘,「因為我們每個人都奔過呀。如果每個人都奔過,就等於沒有人奔過。如果有人敢跳出來放別人裸奔的照片,他就會被所有兄弟滅口。」

路明非恍然大悟。

「所以墮落的事要大家一起做才安全啊。」愷撒拍著路明非的肩膀,笑容滿面,語重心長。

路明非捂住心口:「此時此刻唯有一首劉德華老前輩的《冰雨》才能表達我的心聲,『我的心彷彿被刺刀狠狠地宰』,老大你一定是屬刺刀的……」

舞池中的燈突然黑了,本已高出舞池的舞台上再度升起了一座高台,從天而降的光束籠罩了高台上魁梧的身影,他雙手握著高架麥克風,猶如揮舞著方天畫戟的呂布。

「天使們!今夜你們快樂么?」那傢伙以搖滾巨星般的pose嘶吼。

客人們紛紛揮舞雙手吹起口哨。

「我們的花道,讓你們感受到伊甸園的溫暖了么?」

牛郎們也紛紛起身為高台上的男人鼓掌,顯然這傢伙的出場預示著今夜的高潮即將來臨。

「今夜,我們的花道中又增添了一枝艷花!請對我大聲的吼出他的名字!」

「右京!右京!右京!」呼聲如潮。

「是的!正是右京!BasaraKing的兄弟、哀艷的美少年右京·橘今天來到了你們的身邊!他用握慣殺人刀的雙手擁抱你們!你們願意接受他的擁抱么?你們願意用自己的濃情留下這迷路的年輕人么?」男子居高臨下,縱聲狂呼,「就在今夜!就在此時!用你們的愛與溫存!留下他!」

後台的小鼓敲了起來,服務生捧上金色的箱子,楚子航深鞠躬之後站在舞台的一角。另一群服務生穿行在卡座之間,手中的托盤上擺滿了櫻紅色的信封,客人們紛紛掏出一千日元的紙幣仍在托盤上,然後拿過一個信封。鼓聲由緩到急,越來越急,開始客人們購買信封只是一枚兩枚,後來動輒就是十枚八枚,鄰桌之間豪氣互相感染,有位客人居然隨手摸出一把萬元大鈔仍在托盤裏,服務生立刻數出了上百枚櫻紅色信封捧給她。

「再來一點!愛得更多一些!用你們的愛化作狂潮把右京托起!」高台上的男人單膝下跪,把麥克風舉向空中。

「這傻逼是誰?這些女人在買什麼?」路明非小聲問。

「傻逼就是這裏的店長,那些女人是在花錢給楚子航買票,一張票一千塊,票越多就說明他的人氣越高。」愷撒說。

「那票有什麼用?持票就可以睡師兄么?」

「什麼用都沒有,花錢買票只說明她們愛楚子航,想要他留下。」

鼓聲急促如暴雨,鈔票飄落如暴雪,捧金箱子的服務生在每一桌前鞠躬,客人們把一把把的信封投入箱子裏。每當有人投票,楚子航也在舞台上遙遙鞠躬。最後信封把那口箱子塞得冒了尖。

「右京留下!我們愛你!」一個女人跳起來高喊。

鼓聲停頓,夜總會中寂靜如天地初開。服務生們把金箱子掛在鋼絲繩上吊往空中,另一根鋼絲繩則把一串櫻紅色的鞭炮降了下來,懸在店長面前,店長從西裝口袋裏摸出一把銀色的剪刀,向所有人展示。

「在今晚之前,右京已經得到了三百二十張花票,那麼今晚,又有多少人對他戀戀不捨呢?」店長從金箱子裏掏出一把把的信封隨手灑向楚子航頭頂,「二十,四十,六十,八十……」

隨着他報數,服務生用金色的漆筆在櫻紅色的紙上畫正字。箱子快見底的時候,正字已經有了差不多一百個,這意味着有近五百張花票支持楚子航,按每張花票價值一千日元算,客人們為楚子航豪擲了近五十萬日元。這些錢既買不來鮮美的金槍魚腩也買不到哪怕一瓶香檳,唯一的用處是表達她們對一個牛郎的愛慕之情。所有人都緊張的等待店長報出最終的數字,那個數字可能會刷新這間夜總會的記錄。

「五百八十張花票!我們的右京在僅僅三天內就得到了整整九百張花票,這是高天原歷史上第二的男子,他的成績僅次於昨天的BasaraKing得到的九百二十五張花票。」店長振臂高呼,「愛他!就留下他!愛他!就與他比翼齊飛!感謝這些愛你的天使吧!她們用羽翼護佑着你,與你一齊抵達愛與幸福的天堂!」

他剪斷了那串櫻紅色的鞭炮:「九百響的愛給我們的右京!」

鋼絲繩把鞭炮降到楚子航面前,服務生端著金燦燦的打火機登上舞台。楚子航點燃了引信,震耳欲聾的炮聲中,漫天飄散櫻花碎屑,原來那些特製的爆竹里都混有櫻花屑,它們用的火藥也特殊,爆炸后並無常見爆竹那種刺鼻的硝煙味,反而是濃郁的花香。

「今夜每桌都將得到一瓶免費的香檳王!」店長將鋼絲繩吊在自己的后腰上,亮出背後黑羽毛製作的羽翼,飛過舞池上空,「狂歡吧女士們!今夜不醉不歸!」

「這個二逼真絕世啊!」路明非讚歎。

一箱箱的香檳王被搬了上來,開瓶的聲音像是禮炮連發,瓶塞飛空亂舞,今晚的派對進入了最高潮的樂章,幾百個酒杯一同舉起,酒液在燈光下煥發出迷離的金色。

舞曲再起,DJ出現在高台上性感地扭動着屁股,牛郎們和客人們一起跳進舞池。

「右京!右京!右京!」四面八方都是這個名字。

「BasaraKing!BasaraKing!BasaraKing!」藏在暗處的愷撒終於被發現了,女人向他舉杯,有人端著酒杯圍了過來。

愷撒閃身站在路明非面前,用燦爛的微笑面對那些傾慕的眼神,接過一個女人遞來的香檳。看起來其中有些人已經跟他很熟悉了,親切的和他擁抱,更熱情一些的年輕女孩撩起裙擺露出白的耀眼的大腿。服務生遞來銀色的熒光筆,愷撒在那些大腿上逐一簽名,以他簽單經驗之豐富,簽這排大腿不過小菜一碟,筆如游龍,頃刻間大腿上都閃動着「BasaraKing」這個名字。得到簽名的女孩們興奮地尖叫,圍上來親吻愷撒的面頰,愷撒報以霸氣的微笑,摟着她們的肩膀跟她們合影,看起來他在這間夜總會的人氣比楚子航還要高出一截。

路明非站在愷撒旁邊,也被女孩們簇擁著,前後左右都被或豐腴或纖瘦的身體擠壓着,目光空洞,大腦空白。

完蛋了……真的完蛋了……無數相機手機在面前咔嚓咔嚓地閃,這些證據永遠抹不掉了。從此名譽道德和清白的出身都跟他說拜拜了,那些牛逼的英雄夢想也一樣,文學史上從來沒有過牛郎拯救世界這種設定……不過這也難說,也許日本的特攝片中會有《牛郎超人》這樣的奇葩。

總之這是他人生中轉折性的一天,作為一隻青澀的小菜鳥,他振翅飛躍了道德倫理的天塹,晉級為一名新人牛郎。

「我們不純潔了……嗨……他媽的不純潔了!」路明非拍著水花嘆氣,「我們的貞操……我們的下限!」

「跟貞操沒關係,只是打破下限,可下限存在的意義不就是被打破么?」愷撒往三個木桶下各塞了一塊新柴,然後跳進了自己的木桶里,抽著雪茄神色愜意。

工作之後又是放鬆身心的日本浴,三個木桶一字排開,熱騰騰的霧氣中三個赤條條的男人,愷撒在抽雪茄,楚子航在看報紙,路明非在感慨自己過早失去的純潔。

「師兄你真鎮定啊!你不是那種有潔癖的男人么?可你現在淪落到當牛郎嘞?你就不能配合我流露出那種『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的傷感表情么?你還看報紙,在這裏呆不了幾天你沒準就變成殘花敗柳啦!虧得我們學校那麼多姑娘對你朝思暮想!」路明非氣哼哼地說,「我說你能看懂日文報紙么?」

「我讀裏面的漢字,想看看這幾天外面有什麼動靜。報上說最近黑幫中連續發生了幾起暴力事件,似乎還是兩派黑幫在大規模火拚,這必然跟蛇岐八家有關。」楚子航淡淡的說,「還有,我們還不是牛郎,我們只是見習牛郎,如果不好好表現甚至會被牛郎店攆出去,那時候我們連這樣的藏身處也找不到了,而且我們沒有錢。」

「牛郎還要實習么?不是勇於賣身就可以了么?」路明非想到還要去外面過老鼠般的生活不禁有些擔心。

「這間『高天原』是新宿區乃至於東京都最頂級的牛郎俱樂部,只靠臉在這種地方可混不下去。來這裏消費的客戶都是不在乎錢的女人,只圖個樂子……」

「明白了,就是一幫閑極無聊的白富美。」路明非說。

「還有白富美的媽媽和奶奶,」愷撒聳聳肩,「她們可以一晚上花掉上百日元,或者只為了捧一個牛郎的場而把街上所有花店的玫瑰花都買下來,但她們的要求也很苛刻。」

「苛刻啥啊!連那種體重破兩百的胖子都能在這裏混飯吃。」

「那個人叫藤原勘助,下海當牛郎之前是大關級的相撲明星,只差一點就能升到頂級的『橫綱』。他以前的女朋友都是日劇明星,他在日本算是炙手可熱的美男子。但後來一個女粉絲聽說他訂婚的消息悲傷絕望跳樓自殺,他非常難過,覺得自己應該捨棄自己的小愛,拿出大愛跟愛他的女人們分享,於是果然放棄相撲國手的未來,下海當了牛郎。」楚子航及時地普及知識。

「我靠,一個異裝癖死胖子那麼牛逼?」路明非瞪大了眼睛。

「總之能在高天原掛牌的牛郎沒有弱者,他們每一個都有幾千個崇拜者和幾百個願意經常為他們付錢的客人,甚至只是花錢跟他們坐一會兒。所以高天原有牛郎俱樂部中最嚴格的篩選制度,所有牛郎都需要經過實習期,在實習期內嶄露頭角,有足夠數量的客人願意花錢買花票讓他留下,然後他還必須通過店長的面試,證明他從內到外都是完美無缺的男人。」愷撒說,「我和楚子航攢花票的速度算是很快的,我攢了九百二十五張,楚子航也攢了九百張。」

「多少張算夠?」

「兩周內攢夠八百張,所以接下來我和楚子航就會被安排面試,通過面試之後就是正式牛郎了。」愷撒吐出一口青煙,「我倆應該沒問題,看人氣就知道了。」

「這還洋洋自得上了!這完全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好么?」路明非惡狠狠地說。「不是說什麼加圖索家的人從不為討好任何人而活么?」

「女人例外,討好女人不丟臉,無論美醜都要把她們當做天使來對待,這是進入上流社會前必須學會的禮節。」愷撒攤攤手。

「問題是在你們上流社會不會有白富美處心積慮要推倒你對吧?在這裏可保不準啊!我們是出來賣的,那些女人喝醉了要求我們又賣藝又賣身怎麼辦?」路明非憂心忡忡,「我這二十年的貞操啊!」

「誰說沒有白富美處心積慮要推倒我?」愷撒眉峰一振,自豪狀。

「打住!這不是重點!說起來我們到底為什麼要躲在一家牛郎店裏?又為什麼會躲在一家牛郎店裏?這也太神轉折了吧?我們這段經歷要他媽的是本小說,那作者絕逼沒下限啊!」

「那天晚上中槍之後的事你都不知道了,我和楚子航搶了一輛摩托車,想找個診所給你治槍傷,但一路上無論是大醫院還是小診所門口都停著警車。肯定是蛇岐八家把我們的情報通報給了警方,警方在千鶴町到東京一線設防。我們只能一路往前,沿途都能看見黑道的人把守路口,我們只能走後街巷子。一路上躲躲藏藏,最後發現前面居然是新宿區,我們跑回東京了。正不知該怎麼辦的時候看見街邊停著廣告車,車上漆著『男派花道,女子天堂』這種亂七八糟的廣告語,發傳單的人特別熱情的跟我們打招呼,問我們要不要幫助。我們實在沒辦法了,就說我們是偷渡來日本的外國人,朋友被黑道打傷了,問他能不能給我們找個診所。那傢伙居然非常熱情,說可以帶我們來店裏休息,打電話讓大夫上門來看你。我們就上了廣告車,跟他來了高天原。」

現在回想起那天夜裏的遭遇,有種童話般的感覺。到達曼波網吧的時候愷撒和楚子航都差不多筋疲力盡了,加上後來的戰鬥和跑路的消耗,當摩托車衝上一個高坡,新宿區燈火通明的樓群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時候,他們驚呆了。他們居然跑回了蛇岐八家的總部,從江戶時代以來,繁華的新宿區一直是蛇岐八家的「首都」,在這裏警視廳的力量還比不上黑道幫會。他們已經無路可走。是沖向敵人的巢穴還是返回重重封鎖的千鶴町?這時他們看見路邊停著掛滿彩燈的廣告車,車頂的大喇叭播放着悠揚的音樂,磁性的男聲念着他們聽不懂的廣告詞,衣着華麗的年輕男人站在車頭車尾發放折扣券和軟糖。那種感覺就像深夜登山的人爬的口乾舌燥腿腳發軟,忽然看見高處的樹叢里燈火通明,半山腰的小店正架著大鍋熬牛肉,那一刻高天原的廣告車真是美極了。

「後來我們才發現這是一間牛郎店。這裏的人也算是很守承諾的,立刻找了大夫給你包紮了傷口。然後店長就出面跟我們談,說他們很看好我和楚子航的天賦,邀請我們在店裏實習,還說沒有身份證明也不要緊,高天原在新宿一帶還算是有面子的大夜總會,一貫遵紀守法,警察從來不上門,總之只要我和楚子航答應當見習牛郎,我們就能獲得庇護。」愷撒接着說。

「這赤裸裸地就是看上了你們兩個的美色了吧?可跟我又有什麼關係,你們就把我當傷員好了,別拖我下水啊!」路明非苦着臉。

「不不,店長看了你一眼也很激動的樣子,他對路明非的評語是什麼來着楚子航?」

「楚楚可憐的稀世珍寶。」楚子航一字一字說得清清楚楚。

「噁心的要吐了,可惜胃裏空蕩蕩的吐都沒得吐。」路明非掩面,「我說你們就沒有懷疑過這間店跟蛇岐八家有勾結,把我們帶來這裏瓮中捉鱉?」

「開始懷疑過,但幾天過去了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去通知蛇岐八家來上門抓人,但一點事也沒發生。我們遇見他們也是偶然的,蛇岐八家也沒辦法算準我們會從那條路回新宿,所以特意放一輛車在那裏攔截我們。」愷撒說,「至少到現在為止這間牛郎店是我們能找到的最安全的藏身處,還提供免費食宿,按周發工資,客人每點一瓶酒我們就有10%的提成。我這三天裏已經賺了十幾萬日元。」

「加圖索家的少爺會為了十幾萬日元動心嗎?這種小錢掉到地上老大你都不會彎腰去撿才對啊!」

「那不一樣,家族的錢我可能懶得彎腰去撿,但這可是我的勞動收入。」

「話說回來這裏好混么?遇上把錢摔我臉上要我陪她睡的客人我該怎麼辦?報警嗎?」

「你要知道日本的規矩,牛郎店本身只是一種交際場所,提供的只是演藝和陪酒的服務,所以是合法的。在那種廉價的小牛郎店裏,牛郎也許會跟客人私下有非法交易,但高天原是牛郎界的『最上級』,這裏的牛郎就像妓女中最頂級的『太夫』一樣,一般都是賣藝不賣身的。」愷撒很有自信,「我看過一本《日本情色史》,書上說當年太夫的地位很高,即便是不在乎花錢的貴族想要跟太夫見個面也不容易,你先得到店裏大把花錢,表現的英俊多金風度翩翩,讓店老闆覺得你是號人物,他才會發帖請某位太夫跟你『初會』。這時候太夫才會來見見你,來的時候前面有童男童女打燈,後面有持着棍棒的保鏢,太夫穿着二十公斤重的衣服踩着半尺高的木屐,踩着一種奇怪的八字步,穿越整條街來見你。整條街上的男人都會出來圍觀,覺得你是男人中的男人,對你又羨慕又嫉妒。」

「媽的就跟你的妞開着法拉利來接你去看電影似的!」說到這裏路明非心裏微微一動,是啊那輛紅色法拉利……每個人對你又羨慕又嫉妒。

「這還只是見個面,要是太夫看了你一眼覺得噁心,調頭就走,你之前的錢都白花了,即便太夫願意坐下來跟你聊聊,你也只能坐的離她遠遠的,連拉個手都不行。你要繼續展現你風度翩翩多才多藝的一面,好讓太夫喜歡你,然後太夫就回去了,你灰溜溜地上車回自己家。你還有繼續去求見,一邊大把花錢一邊風度翩翩,總之你想泡到太夫,就等於泡到女朋友,而且你一旦泡到了一個太夫就不能泡第二個,太夫也不會拒絕你之外的所有客人。」愷撒把一條腿彈出木桶,往上猛糊刮毛膏。

「太性感了太性感了!」路明非低頭掩面,「不能直視不能直視!」

「明天輪到我齣節目,扮演阿波羅。我會穿皮短褲和金色的披風,全身抹滿橄欖油,留着腿毛會讓觀眾感覺我是個絨毛猩猩。」愷撒拿起刮刀,「總之我們如今在牛郎這個行業里就像妓女中的太夫,是有地位的人,客人會對我們很有禮貌,最多也就是喝多了在你懷裏痛哭。」

路明非想了想,還是有點擔心:「學院要是知道我在日本當過牛郎……回扣學分么?」

「學院怎麼可能知道這種事?」凱撒微笑,「你忘了誰是這個小組的組長么?」

「是老大你啊。」

「所以回到學院之後是由我寫報告說明我們在日本做了什麼。我會寫說我們為了躲避蛇岐八家的搜索,在一個心理培訓機構工作,我們陪一些上門求助的、有心理障礙的女性聊天,給她們必要的關懷,幫助她們恢復對人生的希望。這當然不是違反校規的事,如果我們忘掉『牛郎』這個稱謂,我們就可以把自己看做為特殊女性服務的心理諮詢師。」愷撒打了個響指,「很合理對不對?只要你們不出賣我,我們就都能過關!」

「你已經完全進入角色了,BasaraKing!」路明非再次掩面,「在我昏迷的這段時間裏你覺醒了內心的渴望,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對不對?」

「對,記得以後在有別人在的時候稱我為BasaraKing,在這裏沒有愷撒、楚子航和路明非,只有BasaraKing、右京和小櫻花。」

「小櫻花是什麼東西?」

「你在昏迷的時候花名已經定好了,Sakura,翻譯成中文就是小櫻花。」

楚子航扔下報紙起身,從浴桶里抓出黑鞘長刀。

「洗澡都帶着刀,還真有戰國時代浪人武士的感覺。」愷撒不失時機的揶揄宿敵幾句。

「其實藏身在這裏當牛郎並非唯一的辦法,對吧愷撒?」楚子航淡淡地說,「你對我們隱瞞了一些原因。」

「什麼意思?」愷撒皺眉。

「你和我都學過野外生存,我們還有武器,以你和我的能力即使沒有食物我們也能在神戶山中生存三個月以上,你是個很好的獵手。」楚子航走到一旁的淋浴噴頭下,用冰冷的水沖洗過熱的身體,就像用冷水為劍坯淬火,「你執意要藏在高天原是因為智力離源氏重工很近,只隔了兩條街。你想找的不是藏身處而是反攻的基地,你並不是真想銷聲匿跡。」

愷撒沉默了片刻,拉動嘴角笑笑,放鬆身體靠在桶壁上:「是,你說的都對,是什麼哲人說的來着,對手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等到本部的人來到東京,他們就會把所有的事情接過去,我們會被送回學院,而你肯定是被送去羅馬,讓你家裏人看看你完好無損的樣子。但你不希望那樣。」

「蛇岐八家在我面前做錯了事,」愷撒面無表情,「他們就得付出代價。」

路明非忽然明白了。真的死對於普通人來說只是件令人悲傷的事,但以愷撒的驕傲,這就是恥辱,恥辱必須被洗清。能夠指揮赤備的人當然是蛇岐八家,他們觸碰了凱撒的底線。

「我說老大,別老想了。」路明非嘆口氣,「你已經很努力的保護真小姐了,只是除了意外。」

「意外?不,在加圖索家的家訓里沒有意外這回事,意外只是懦夫為自己找的理由。」愷撒從桶中起身,提着用密封袋封好的沙漠之鷹。

路明非懂了,無論是愷撒還是楚子航,都清楚這間距離源氏重工極近的夜總會並非什麼安全的藏身處,所以這倆神經病連入浴都帶着武器。對貴公子愷撒和冷麵殺胚楚子航來說,當牛郎都不能說是愉悅的事,必然是人生中不光彩的一筆。但他們都沒有迴避,因為這兩個都是不能忍受欺騙和失敗的人,從登上陸地的那一刻開始,他們就在擬定報復的計劃。

浴室門外有人敲門,愷撒把沙漠之鷹扔給楚子航,一秒鐘之後雙手持武器的楚子航藏到了鏤花木屏風后,愷撒裹上一條浴巾過去開門。

門外是曾經的相撲界絕世美男子藤原勘助,他梳起了武士頭,換上了條紋和服,衣襟上印着「風林火山」四個墨跡淋漓的大字。這時的藤原勘助不再是一團搖擺的肥肉,更不是變裝的猥瑣男,他從袖中露出的小臂健壯得就像小牛腿,寬闊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雙目直視愷撒。殺機撲面而來,路明非驟然就可以想像這傢伙抓起對手腰間的帶子把上百公斤的對手扔出圈外的場面了。這間牛郎夜總會果然是藏龍卧虎!

「十分鐘,打扮好自己,店長要見你們。」藤原勘助使用英語說的,然後他合上了門。

「面試么?來得太快了。」愷撒看了一眼屏風后的楚子航。

門又一次開了,還是藤原勘助:「帶上小櫻花,店長要把他也一起面試了。」

路明非在熱氣騰騰的桶里打個寒噤:「尼瑪太快了吧?我還沒出新手村呢!」

「關於高天原,你要學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這裏沒有人敢不服從店長。」愷撒說,「他是擁有『鯨』之稱號的男人。」

「這這這……這是什麼意思?」路明非趕緊虛心求教。他總是考試臨頭抱佛腳,十分鐘后就要面試,再不求教就遲了。

「日本四面環海,所以日本人崇拜海洋。在大海中,鯨魚是最有力量的動物,鯨魚肉還是壯陽的食物,所以擁有鯨之稱號的男人,應該說是男人中的至強者。」楚子航說。

「至強者,你們是在說那個扇著小翅膀飛過舞池的二貨?」路明非有些疑惑。

「雖然看起來是有點神經病……但你不覺得校長有時看起來也很神經病么?」愷撒說,「但這跟他是個可怕的人並不衝突。」

黑色的瑪莎拉蒂停在盤山公路的盡頭,昂熱雙手抱懷坐在發動機艙蓋上,眺望遠處山谷中舉火而行的隊伍。

白衣的僧侶們走在隊伍最前方,然後是捧著遺照的長谷川義隆,護送靈車的是清一色黑裙的女孩們,最後尾隨的是黑西裝白領帶的家族幹部,他們扛着供奉花燈和花籃的祭壇。沒有哭聲也沒有飛舞的紙錢,山谷中回蕩著僧侶們悠然的唱誦聲,好像萬卷佛經飛舞在漫長的山谷中,如海波般漫捲起伏。走到十字路口的時候,琴乃把寫着「犬山家式場」的白幡插在土裏,長長的隊伍經過那面白幡,無聲地登高去向山谷盡頭的高峰。那裏有一條陡然上升的石梯,石梯直達山頂,山頂的楓林掩映着早已燒毀的鳥居,鳥居後面是硃紅色的神社。

那是蛇岐八家的神社,從平安時代至今,每一任家主都葬在神社背後的墓地中,墓都一樣,唯一的不同就是墓碑上墨筆書寫的名字。多年之前昂熱曾被邀請參觀那處聖地,但如今那裏對他來說已經是禁地了。

明天是犬山賀的葬禮,今夜犬山家的人們扶靈上山,明天黑幫頭面人物的車將填滿這道山谷。

即使蛇岐八家允許昂熱也不想出席葬禮,他無可弔唁,無話與家屬們寒暄,也沒有準備燒香錢,他這輩子參加過太多的葬禮,對這種事很疲勞了,所以只想來這裏目送一下靈車。

在石梯前長谷川義隆站住了,左右顧盼,犬山賀的乾女兒們跟着他四下眺望,。昂熱從懷裏抽出一根雪茄,打着了明亮的乙烷打火機。長谷川義隆和女孩們都注意到了山上的火光,整齊地欠身行禮。

黑色的隊伍開始登上了,昂熱轉身登上瑪莎拉蒂,頭也不回地離去。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沒時間浪費在哀悼上。

車載藍牙電話發出「嘟嘟」聲,這說明有電話打進來,昂熱按下了接聽鍵:「もしもし。」

「昂熱先生是吧?這裏是三井置業,您委託我們的事情有消息了。」電話那邊的人用討好的聲音說。

「不要在電話里說,半小時后我到你辦公室。」昂熱掛斷了電話,瑪莎拉蒂驟然加速,紅色的尾燈在山道上拉出弧形的流光。

畫着藍色合歡花的門次第打開,每扇門邊都站着高大魁梧的黑衣保鏢。路明非覺得自己這不是要去參加一場面試,而是進宮,也許宮裏有某位公主要臨幸他們……也許是要選太監。

這是高天原的頂層,這間夜總會開在一座頗為雄偉的四層建築里,一樓是舞台和舞池,是舉行盛大表演和女嘉賓們豪飲蹦迪的地方;二樓是SPA和美容館;三樓是名為「藤壺」的懷石料理店和茶舍,牛郎前輩們都在三樓擁有自己的套間,而像BasaraKing和右京·橘這樣新晉強者目前也只能住在地下室……準確的說他們三個就住在那間浴室里,所以才如此的熱愛泡澡。四層是禁地,只有被店長邀請的人才能踏足這裏,在高天原里四層有個綽號,叫「大海」。

巨鯨當然應該住在大海里,所以這一整層都是店長的住所。整層樓的主色調都是海藍,海藍色的牆壁、海藍色的地毯、海藍色的帷幕,連餐桌上的瓷器都是海藍色的,保鏢們的光頭上紋著海龜、海星和海蟹……

「尼瑪店長這是有多愛顯擺自己是頭鯨啊!」路明非小聲嘟囔。

在最後一扇海藍色的大門前藤原勘助站住了,伸手示意他們幾個也止步。

「在面試開始之前有一件事我要交代給你們。」藤原勘助挨個直視他們每個人的眼睛,「不是作為這間店裏的人,而是作為前輩。」

「前輩是有標準答案教我們么?」路明非莫名興奮,心說眼前這魁梧的胖子莫非是芬格爾的翻版?會從兜襠布里抽出一本複印的答題大綱?

「沒有答案。」藤原勘助緩緩搖頭,「老闆的問題從來沒有標準答案,店長的每道題也從來不問第二次,同樣的問題,可能這個人回答是對的,那個人回答卻是錯的,關鍵在於你是不是誠實。」

「對對對,誠實!我們一定誠實!我們偷渡來日本,流落街頭無依無靠,要不是店長收留哪有今天吃飽穿暖?我們不對老闆誠實,那不是混賬王八蛋么?」路明非臉上寫滿「誠懇」二字。

藤原勘助緩緩點頭:「有這樣的覺悟就好!想打動店長,唯有用你們心中真正的自我!店長說過,每場面試對他來說都是男人和男人之間心的碰撞,火花四濺,鮮血淋漓。」

說完他閃在一邊:「祝你們好運!」

最後一道門緩緩洞開,清新的海藻香味撲面而來,滿耳都是水聲,彷彿他們的面對的就是波濤起伏的大海。

門后是一間圓形大廳,居然以一個巨大的環形透明魚缸為牆壁。岩石上生長著一簇簇軟珊瑚,海草在人造海浪中搖曳,海龜慢悠悠的上浮,還沒有浮到頂部,那條兩米長的虎鯊已經繞着大廳遊了一圈。

奢華之氣把愷撒也給鎮住了。在走進這間圓形大廳之前四層給他的感覺就像是個兒童樂園;走進這裏之後……他覺得這裏是座頂級奢華的兒童樂園!裏面居然有水族館!

大廳里非常開闊,兩排書架前擺着超大號的書桌,燈光中坐着魁梧如巨熊的男人。他整個人都是海藍色的,從海藍色的緞面西裝到海藍色的皮鞋,無名指上帶着巨大的海藍寶石戒指,胸前戴着紅珊瑚胸針。他坐在海藍色的絲絨沙發上,抽著粗大的丘吉爾雪茄,輕輕撫摸著名種喜馬拉雅貓,搖晃着加冰的烈酒,冰塊折射出斑斕之光。

不愧是店長,在私下場合出現的時候更是霸氣十足。他帶着巨大的墨鏡,頭頂光明瓦亮寸草不生,非常有黑道至尊的氣概……如果光頭上沒有文那條藍色鯨魚的話。

三個人互相看着,都警覺起來。店長的氣場神秘莫測很難揣摩……介乎中二病和神經病之間,果斷不可小覷。

老闆指了指門邊的長沙發,又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單人座椅。這倒很好理解,一個人上前面試,其他人在沙發上等著。

刀俎已經設好,就看誰願意去當第一塊魚肉。三個人都有些遲疑,這種面試對他們來說都是人生中的初體驗,沒人敢說有把握。

「我帥我先來!」最後還是愷撒排眾而出。

路明非長出了一口氣,心說老大畢竟是老大,胸懷坦蕩慷慨就義,看起來是要用加圖索家的意大利式神經病硬撼店長的日式神經病,鹿死誰手殊難預料。

既然覺得要在這家店留下來,愷撒就沒有留餘地,悍然盛裝赴會,穿的還是那身緊身西裝,換了透肉的銀色襯衫,系了水鑽領巾。看背影,緊身褲裹得臀大肌纖毫畢現。

「老大很拼啊!」路明非跟楚子航耳語。

「加圖索家的人就是這樣,一旦確定了目標就會不遺餘力不擇手段,這是他們最可怕的地方。」楚子航小聲說。

但店長對於愷撒的外貌和衣着完全不予置評,他從書桌上拈起一根毛筆運筆疾書,看架勢大開大闔,居然是個資深的書法愛好者。

墨跡淋漓的卡紙被推到愷撒面前:「BsaraKing,我面試你的問題是……牛郎之道!」老闆開口說的居然是中文。

紙上是個飄逸的「道」字。愷撒目瞪口呆,他已經做好了種種心理準備,再尖酸的問題都不足以擊潰他的心理防線,但店長只用了一個字就撼動了他的防禦。

尼瑪牛郎之道?這是面試當牛郎還是殿試當狀元啊!

「在日本,每一行都有自己的道,沒有道的人只是在世上迷路的羔羊。帶領女人們尋找歡樂天堂。這就是男人的花道。」店長看出了愷撒的迷惑,「BasaraKing,我在問你的花道。」

足足半分鐘凱撒沒能說出話來。

「沒聽懂。」凱撒老實承認自己已經懵了。

「那我再問的簡單一點,你怎麼看女人,女人對你來說是春風夏花,或者秋實冬雪?」店長又問。

路明非滿頭都是汗……這是幫愷撒流的,他心想愷撒手中要是有塊豆腐的話,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拍在自己的腦門上。

「你能問的……再具體些么?」愷撒的心理防線進一步動搖。

店長微微搖頭,露出那種職場達人看無知晚輩的典型表情,像是在為愷撒的不爭氣惋惜。

「那我就用最簡單的方式來問你。BasaraKing,試着用三句話向我描述『女人』這兩個字,不是某個特定的女孩,而是女人,這世上數以億計的女人。」

愷撒沉默了片刻,忽然放鬆下來,露出了微笑:「那用不着三句話,只有一個詞,這世上的女人,都是大海。」

「都是大海?」店長皺起了眉頭。

「每個女孩都是一片大海,她有的時候風平浪靜,有的時候驚濤駭浪。有的大海象巴倫支海那樣寒冷,但冰下生機勃勃,遊動着大群的獨角鯨和逆戟鯨。有的大海像風暴角那樣兇險,但是繞過了那個海角你就能航向富庶的東方。當然也有些女孩會像加勒比海,美好神秘,不時有海盜出沒。」愷撒笑笑,「店長你玩船么?如果你玩船的話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有過二十萬里的航行經驗,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不過還是請BasaraKing你說完。」店長神情肅穆起來。

「這世上的海每一片都不同,洋流、顏色、鹽度,還有裏面的生物,有些海給你的感覺很浪漫很舒服,也有些海可能會要你的命。但只要你是個喜歡海的船員,你就不會只在溫暖的印度洋上來來回回地兜圈子,你想去大洋上看一看,你還想一路往北去看北冰洋的冰蓋。但你最終還是會回到自己最愛的那片海,把你的大船換成小船,拉上一張白帆慢悠悠地航行。每個男人都是海員,你先要見識很多片海的美好,但最後你只會在你最喜歡的那片海上慢慢地變老。我說完了。」

「雖然完全沒聽懂,但是就覺得很有哲理的樣子!」路明非心裏由衷讚歎。

店長沉默了片刻,輕輕地鼓了鼓掌:「說的不錯,BasaraKing你請回座吧。」

第二個坐在店長面前的是楚子航。

「右京,剛才我問道於BasaraKing,現在我問術於你。」店長把第二幅書法放在楚子航面前,是一個飄逸的「術」字。

「想要把任何事做到極致,都要心中懷着道,手中操著術,牛郎之術,應當是如何的?」店長頓了頓,「簡單地說,就是怎麼魅惑女人?怎麼讓她們心甘情願地為你花錢?」

「通過兩天的實習我已經積累了一些經驗,」楚子航倒是鎮靜,「我對客戶群進行了分析。這兩天裏我上桌陪酒13次,面對的客戶共計72人,其中最大的37歲,最小的23歲,平均年齡28.3歲,她們中86.7%的人已婚。相比起來愷撒的客戶平均年齡是25.6歲,其中絕大多數未婚,可知我的客戶群偏成熟化。」

「右京居然有這樣的數學天賦!」店長面露驚喜。

「她們來高天原消費更多是尋求心理慰藉,而非單純的酗酒。我日語不通,但藉助服務生的翻譯,我知道她們中有27例曾遭遇家庭暴力,31人的丈夫有外遇,16人認為她們的婚姻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也就是說我面對的是一群對婚姻失望、內心壓抑的女性,我扮演的角色介乎異性友人和心理醫生之間,我的主要工作室傾聽。如果我的日文流利,對業績增長會有很大的幫助,但日文水平很難迅速提高。服務生可以為我翻譯但也會帶來麻煩,有服務生在場的情況下客戶就會認為這是一場公開的談話,她們不願意當眾吐露她們的私隱。」

「那是當然的。如果我是一位心靈飽受創傷的女性,我也只願意跟右京你這樣的美少年傾吐心事。」店長頻頻點頭,看起來楚子航的表現還有優於愷撒。

「不,她們期待的不是傾吐心事而是被強勢壓迫,從思維邏輯上說她們是典型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這麼學術的名詞倒是要請右京你給我好好地解釋一下了。」店長表現出不恥下問的態度。

「英文是Stockholmsyndrome,又稱人質情結。最初這種精神狀態是在被劫持的人質中觀察到的,當人質對警察的營救失去信心之後,她們會轉而依賴劫持者,甚至對他產生好感。這時只要劫持者對她們表現出溫和的一面,她們有可能轉而成為劫持者的同夥,幫助挾持者完成目標來換取自由。從心理學上來說這是因為她們害怕被放棄,劫持者雖然是加害她們的人但始終跟她們處於同一空間中,對她們保持高度關注,女性的天性會令她們感覺劫持者反而更加親近。女性寧可被粗暴地對待也不願意被忽略被漠視,而客人醉酒之後抱怨得最多的就是丈夫對她們的忽略。」

「右京你開啟了我理解牛郎之術的新篇章!說下去!我很樂意聽!」店長身體前傾,耳朵都要豎起來了。

「了解客人的精神狀態之後我們就可以對症下藥,不需要精通日語我也可以扮演她們期待的角色。我不需要刻意的討好她們,無論她們說什麼我都不會表現得動容,反而要冷漠。對於她們而言我就像是人質劫持事件中的劫持者,在同一個空間中但是難以親近,心理上對她們保持高壓,基於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心理特徵,她們會產生『他是故意對我這麼粗暴的』的想法,從而覺得自己受到了關注。這種關注才是她們真正需要的東西。」

店長興奮地擊掌:「精彩!精彩!」

「這幾天我只學會了一句日語,每當客人們想結束的時候我就會說那句話。」楚子航神情肅穆,力聚舌尖,好像念誦密宗九字真言,「『じゃあこれで今日は終わりにする。君は家に帰って、よく寢たほうがいいね(日語:今晚就這麼結束了么?不如早點回去哭一場睡覺吧!)』,這種粗暴的語言會進一步刺傷客人的自尊心,作為職場上的成功女性她們會被激發出好勝心和鬥志,轉而留下來繼續買酒,我名下的消費額就會上升。」

右京·橘老師你已經完全進化了啊!這才是你的完全體吧!路明非聽傻了,他從未覺得楚子航這般高大偉岸,簡直是牛郎界的聖徒、先知和征服王。

楚子航回到長沙發上。路明非硬著頭皮站了起來,伸頭一刀縮頭一刀,狹路相逢勇者勝,他決定豁出去了。

他的心情非常忐忑,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愷撒和楚子航雖說也是新手,但畢竟都是有女人緣的,所謂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可他這輩子最親近的女孩只有三個,陳雯雯、諾諾和夏彌,其中兩位的男友或疑似男友都在他後面坐着,另一位也跟趙孟華攜手走在虔誠向主的道路上,跟他這個墮落的牛郎完全不是一路人。

真是越想越沒信心,女人是什麼,怎麼魅惑女人……這事兒他琢磨多少年了都沒想清楚,哪是臨時抱佛腳就能想明白的呢。

「小櫻花。」店長緩緩地說。

「到!」路明非嚇的一哆嗦。

店長那張鐵一樣堅硬的臉上忽然綻放出笑容,他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櫻花君,來坐在我身邊,這是我給你留的位置。」

那張海藍色的絲絨沙發可供三人寬鬆地並排坐,店長居中,左側留給喜馬拉雅貓,右側居然是特意給路明非保留的。無論高天原新人史上排行第一的BasaraKing還是排行第二的右京·橘,都沒有獲得這麼高的待遇。推辭顯然是不可能的,路明非戰戰兢兢地坐下,雙手夾在膝蓋中間扭捏不安。店長身上一股濃烈的古龍水味兒,熏得他頭腦發暈,但這個時候千萬千萬不能倒,一倒就倒在店長懷裏了。

店長把手搭在路明非的肩膀上,輕輕撫摸:「第一眼看上去,櫻花君就像我年輕的時候。」語氣很感喟,「都那麼稚嫩,那麼感性,容易被憂傷打中心懷。」

路明非偷眼看看這雄霸的男人,心裏浮現出一幅畫面,狗熊摟着水獺坐在田埂上,狗熊說,阿獺,這個世界雖然廣大,但只有你懂我的敏感纖細。

「少年情懷總是詩,朝起對坐說相思;扭頭卻向蘭窗下,呼來卿卿斗促織。」店長用頗為純正的中文念詩,「這是我年輕時寫的,那時我很痴迷於漢詩。」

路明非把眼睛慢慢地睜大,竭力表現出我聽到這般好詩心情舒暢醍醐灌頂的表情,儼然已經領會詩中真意。

「櫻花君有女朋友了么?」店長居然是閑聊天的口吻。

「還沒有。」

話剛出口路明非就覺得自己真是蠢到家,這好比在說「我沒有從業經驗」啊。

「真好,真好,少年情懷總是詩嘛,一首詩在未落筆之前才是完美的,落筆之後反而庸俗了。」店長輕聲讚歎,「那櫻花君心裏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啊?」

愷撒和楚子航面面相覷,店長面試他們倆的時候氣氛劍拔弩張,現在全然和風細雨,倒像是多年不曾聯絡的遠方叔伯跟子侄輩拉家常。

「那倒是有的。」路明非心裏記着藤原勘助說在店長面前不能撒謊,而且也想表現得成熟點。

「喜歡的是御姐還是蘿莉啊?」店長有點眉飛色舞的意思,「讓我猜猜啊……御姐!櫻花君你是喜歡御姐的人。」

路明非不由得讚歎這頭鯨魚果然閱人無數,連他喜歡御姐都看出來了,藤原勘助誠不我欺。想想無論陳雯雯還是諾諾,都是比他顯得成熟的女孩,當時陳雯雯是文學社社長,負責罩他,後來諾諾是師姐,負責罩他。他根本就不認識什麼蘿莉,零看起來倒像個蘿莉,但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穿上舞鞋忽然變得高挑起來的時候,諾諾的御姐氣場都被壓過,完全是位女王殿下。

「跟她們表白過么?」店長又問。

「還……還沒有。」

「為什麼不表白呢?也許別人就等着你的表白,你不說,難道還要女孩子猜你的心思么?女孩歸根結底都是容易害怕的生物啊,尤其是還沒長大的時候。」店長似乎深有感觸,「所以女孩的第一個男朋友應該是披堅執銳的武士,帶她去看外面的世界。可對於多數女孩來說第一個男朋友都是個悲劇,因為男人小的時候都是傻瓜。」

「多少紅顏愛傻逼,多少傻逼不珍惜?」這句話不受控制的從路明非的嘴裏蹦出來。

「很有詩意,說得很有詩意啊櫻花君,人生就是這種充滿悔恨的旅程。」店長轉過頭來,低頭俯視路明非的眼睛,「那麼現在聽好我的問題,櫻花君,何謂無悔之愛?」

「無……」路明非張口就來,這問題看起來比愷撒和楚子航的都好回答多了,就像政治考試碰到「請問你理解的四有新人是什麼樣的」,那就是政治老師為了拉高平均分在放水,胡說八道湊字數就行。

「櫻花君,藤原勘助應該已經告訴過你們了,在我這裏沒有標準答案,你們只需用真心來回答問題。何謂無悔之愛?何謂無悔?何謂愛?櫻花君你要想清楚再說。」店長緩緩地說,「你只有一次機會。」

原本閑來無事拉家常的氣氛忽然變了,連愷撒和楚子航都悚然,看起來路明非並不是受到了優待,反而是最大的挑戰,店長隨便聊了兩句就扒出了他的感情史,然後拋出了暗藏殺機的問題。一個連戀愛都沒有談過的傢伙,當然既不懂後悔也不懂愛情,店長果然是行業黑手,一招就命中路明非的軟肋。

路明非渾身冒汗,「只有一次機會」,這是赤裸裸的威脅吧?答錯了毫無疑問會被掃地出門吧?

他搜腸刮肚地回憶那些自己所知的愛情故事,趙孟華和陳雯雯?似乎說不上無悔之愛,只能說是教友情深,中間還害得柳淼淼傷心難過。

愷撒和諾諾?應該說神經病和神經病的風雲際會,而且諾諾到底有多愛愷撒,這點大概連愷撒心裏都沒譜。

自己爹媽怎麼搞在一起的?媽的這件事自己毫不知情,在他降生之前爹媽就已經搞在一起了。

楚子航和夏彌……算了吧,不說還則罷了,說起來滿眼都是淚。

所謂無悔之愛應該是那樣一種東西吧……未必要完美無缺,未必要有好結果,但多年之後你在人海中忽然抬起頭來,見遠處她獨立如礁石,你忽然驚悸忽然震動忽然潸然淚下,速度快到來不及恨或者悲傷。

只是愛,不後悔。

大廳中寂靜如死,路明非腦門頂上熱氣騰騰,感覺他正蓄積渾身功力要對店長發出驚天動地的絕世一擊!

「千萬別飆爛話啊。」愷撒和楚子航心裏都是這句話,他倆都了解路明非的德行,緊張狀態下的路明非很可能變成一個冷笑話放送機。

「無悔之愛就是……把全身的力氣都用上了,什麼都不想,不害怕也不犯慫……」路明非說得很慢很艱難,顯然是絞盡腦汁,但說到這裏再也憋不出一個字,似乎功力盡泄,皮球一樣癟了下去。

愷撒和楚子航都心說毀了,這回答不僅乾癟而且邏輯混亂,讓人抓不住重點。店長長嘆一聲,搖了搖頭。

「我我我我……我可以當服務員么?我一邊端盤子一邊修鍊我的花道。」路明非結結巴巴地說。

「櫻花君,你心中的無悔之愛,不畏懼,不退縮,不計代價,亦不求回報。」店長感喟地說,「是這樣么?說得真好!雪萊說『愛情就像燈光,同時照兩個人,光輝並不會減弱。』而拜倫說『愛情中的歡樂和痛苦是交替出現的。』詩人們用不同的語言講述同一個真理,愛情既不是100%的幸福,也不是天平上的交易,在一場無悔的愛中沒有贏家,每個人都在進入這場愛情之前輸了,但你依然不會後悔。因為那就是愛啊!愛就像照亮兩個人的光,因為有了那偉大的光你的生活才有了意義!」店長說到興奮的地方起身圍繞着大廳行走,像是古希臘哲學家那樣慷慨陳詞,「所有那些畏懼的、退縮的、計代價的、求回報的愛都只是慾望化身的魔鬼罷了,他們在櫻花君你這樣擁有大愛的人面前無不灰飛煙滅……」

愷撒和楚子航都聽得很茫然,路明非擠牙膏一樣擠出二三十個字來,到了店長那裏忽然演變為一篇浩蕩的雄文,引經據典繼往開來,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路明非喜出望外,沒有想到自己那二三十個字裏蘊藏着如此深刻的思想,所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就是這個意思吧?果然他高中時加入文學社還是選對了方向。

店長擊掌,大廳的門洞開,使者推著香檳車進來,以藤原勘助為首,高天原的俊男們魚貫而入,大廳中央的水晶吊燈亮了起來,照亮了環形魚缸中的魚群。

「先生們!恭喜你們!你們都通過了我的面試,從今天開始,你們就是這高天原大家庭中的一員!用你們的花道,把女性們帶往繁花盛開的天堂吧!」店長從香檳車上端起一杯酒,「當然,小櫻花還得拿到八百張花票,不過這對我們天才的年輕人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誰會不喜歡你們這些聰明善感漂亮可愛的年輕人呢?讓我們用香檳為高天原的美好未來祝福!」

距離打烊還沒多久,大家剛剛喝了一整晚,現在又是一連串的開瓶聲金黃色的酒在冰過的高腳杯中蕩漾。看起來在這位店長的帶領下這間牛郎店像《銀河英雄傳說》中伊謝爾倫要塞一樣,秉承著「俠氣於醉狂」的理念。牛郎們紛紛過來和他們握手,慶祝三位新人加入了這個和睦有愛的大家庭。

不知道什麼時候,店長卻已經從人群中消失了。

兩張高背沙發並排擺放,黑影們搖晃着杯中猩紅的酒液,隔着晶瑩的藍色水體,窺看隔壁的香檳派對。

優雅的銀龍魚緩緩游過,一小片氣泡從海藻中悠悠地往上浮。魚缸牆其實是窺看的機關,背面用的是單向玻璃,密室中的人把大廳里的事看得清清楚楚,大廳里卻看不到這間奢華的密室。這間密室才是老闆真正的辦公室,水晶吊燈和大理石的地面相映生輝,牆上掛滿幾十年來功勛牛郎的靚照,足以見證高天原的輝煌歷史,從沙發到辦公桌都是古董傢具,老式的黑膠唱機播放着普契尼的《蝴蝶夫人》。在這裏,有巨鯨之名的男人卻只能恭恭敬敬地站在沙發后,胳膊上掛着象徵侍者身份的白色餐布。

只有真正的老闆才能坐下,她們也相映生輝。

左邊是個森系女孩,留着清爽的長發,右邊的女孩卻古艷妖嬈,梳着漆黑的高髻,發間纏着紅色絲帶。她們都穿着漆黑的皮衣皮裙,黑色絲襪,過膝的黑色漆皮長靴,銀色的金屬高跟鋒利得像是殺人利器。

「我們為什麼非得穿成這樣?」酒德麻衣整整裙擺,皮裙太短了,她有點擔心坐下之後走光,「我們現在是牛郎店的老闆娘,但我們穿得好像自己準備出去賣。」

「這衣服穿着多拉風啊!」蘇恩曦扭動肩膀,「我聽說這次要扮黑社會特意買的,我箱子裏那些衣服都不成,白襯衣啦西裝套裙啦,穿上都像財務經理。」

「你現在給人的感覺是財務經理轉行當了女流氓。」酒德麻衣搖頭,「你可以換衣服,但是氣質不是那麼容易改的。」

「管他的!人生苦短,必須性感!」蘇恩曦興奮地拍著大腿。

「矜持,你狂拍大腿的姿勢一點也不性感,就像看歐洲杯的男人。」

蘇恩曦在玻璃的反光中看了看自己,不好意思地收斂了歪七扭八的造型。牛郎店這事兒實在太有意思了,他這種對什麼事都淡淡地不關心,一言一行威儀具足的人也露出了本相來。

「蘇桑您對今天的面試還滿意吧?」座頭鯨恭恭敬敬地問。

「滿意說不上,大開眼界倒是真的,你以前也是這麼面試牛郎的么?你想當哲學家啊?」蘇恩曦笑着揶揄他。

「哲學、藝術和歷史都是內心的投射,這樣選出來的男人才是最完美的男人,他們會從心裏開出一朵花來。」座頭鯨顯得很自豪。

「心裏開花有什麼用?女人來牛郎店不就是花錢買漂亮男人的時間么?讓他們陪着喝喝酒,搞搞曖昧,摸摸他們結實的肌肉,玩些欺負他們的遊戲他們還不敢反抗,最後再『愛的一發』什麼的。我就是女人好么?我知道女人心裏都在想些什麼。」

座頭鯨遲疑了幾秒鐘:「對男人審美就像對紅酒的審美,是會逐步提升的。開始您欣賞的是形貌之美,漸漸您就會開始欣賞他們的靈魂。所謂最頂級的情色,與肉慾無關,只是在一起時的心跳。」

「薯片,他這是在暗示你對男人的審美層次太低。」酒德麻衣隨手補刀。

「我去!我對男人的審美層次低?我層次低?我層……」

「感情經歷是張白板的女人說到這種話題的時候總是會聲音越來越小啦。」酒德麻衣拍拍黑臉的蘇恩曦,「不過我相信這頭鯨魚說的,有些女人愛上男人,只是愛上他們內心裏投射出來的,空虛的影子。」

她饒有興緻地觀察著路明非。其他人都聚在一起頻頻舉杯,作為高天原歷史上收集花票最快的人,BasaraKing和右京·橘獲得了全體牛郎的認可,只有路明非蹲在魚缸前,對着酒德麻衣做鬼臉。其實他根本看不到酒德麻衣,只能看見魚缸里的銀色小魚。小魚意識不到自己和路明非之間隔着一層玻璃,一個勁兒地往前撞,路明非做鬼臉是要嚇唬它。他的鼻子在玻璃上擠得扁扁的,看起來有夠愚蠢。

滿屋都是英俊的邪魅的面孔,但酒德麻衣的目光一直跟隨着這張愚蠢的無聊的臉移動。看着他漫無目的地遊盪,像只鵪鶉在孔雀們的盛會中不知所措。

「客人你是看上了我們的小櫻花嗎?」蘇恩曦做諂媚狀,「他可是我們這裏最紅的哦!」

「只是覺得很有趣,就像看着一條蠶慢慢地吐絲,最後把自己困死在繭里。」酒德麻衣幽幽地說。

「說起來你那三道題真是有夠唬爛的,真像那個相撲胖子說的那樣沒有標準答案么?」蘇恩曦想了想又有點好奇。

「事關男人的花道,我從來不說一句假話,我的三道題都沒有標準答案,我只是從他們的回答中讀取那些花枝般的心。」座頭鯨畢恭畢敬地說。

「喲喲!那說來聽聽,愷撒·加圖索那顆花枝一樣的心會開出什麼花來?自命不凡的貴公子,開出的花應該是玫瑰什麼的吧?」蘇恩曦來了興緻。

「不,其實愷撒的花恰恰是小櫻花的花名啊,他心裏開出的花是櫻。」

「你說楚子航是櫻我還相信,愷撒哪裏像櫻花了?他那麼花團錦簇的。」蘇恩曦不信。

「所謂櫻,其實是男人的花啊,華美而堅貞。櫻的花期只有一個星期,在一個星期里達到極盛,然後在一夜之間凋零,在凋落的那一夜它才是最美的。就像古代的名將們,只要還活着便盡情地過轟轟烈烈的人生,墜落之時卻放下屠刀寫下一首孤寂的禪詩。BasaraKing就是這樣的男人,他的答案與其說是他對女性的尊重和愛,不如說是他自己的高貴和決然。他是那種生在高枝上,以絕美之姿俯瞰天下的男子,他絕不容美的東西被污染,他也不允許自己被污染。他的堅持就像武士刀那般凌厲,他的墜落會像櫻那樣美。」座頭鯨詩情畫意地說。

「聽起來一點都不好,我感覺愷撒身上插滿了『此人將要犧牲』的小旗。」蘇恩曦說,「那楚子航是朵什麼花?」

「菊花。」

一口紅酒從蘇恩曦鼻子裏噴出來,好似滿臉鼻血。

「老闆,您沒事吧?」座頭鯨趕緊說,「是這瓶酒不對您的口味么?」

酒德麻衣隨手遞上餐巾淡淡的說:「沒事,她們宅女就這樣,沒事瞎激動。」

「沒事沒事,」蘇恩曦接過餐巾捂住鼻子,「你繼續說。」

「他是風雪中的矢車菊。」

「德國的國花?」

「是的,那是素色的菊花,喜歡寒冷的天氣,擁有無與倫比的生命力,甚至在冰雪中都能看見它盛開。它的花語是忠誠與思念,優雅與單身,遇見,還有再生。」座頭鯨說,「我從右京身上聞到的就是矢車菊的香味。」

「我眼前浮現出一幅畫面,一朵強S屬性的矢車菊抖着鞭子抽打你的客人們,對她們冷冷地說:『今晚就這麼結束了么?不如早點回去哭一場睡覺吧!』」蘇恩曦說,「喂喂!不要搞笑了!你從他的哪一句回答中聽出他是默默等待的優雅男的?還遇見?還再生?你聽到的根本就是一個強S屬性關於如何從女人身上榨出更多錢來的技術論文吧!」

座頭鯨在門外的台階上坐下,抽出一根雪茄叼著,一時間悲欣交集。

幾天前他還是這間夜總會的老闆,東京牛郎界最威風的人物,可現在他已經變成了幫人看店的店長。因為他破產了。

雖然高天原夜總會的牛郎是最紅的,收費是最高的,但成本也是最大的。這棟四層建築是二戰之前法國人在東京修建的天主堂,高天原已經連租了幾十年,每年的租金都是天價。這麼大面積的建築本可以建成匯聚頂級名品的百貨公司,如今卻屈尊作為牛郎夜總會。但座頭鯨覺得巨額租金是值得的,他的客人都是東京最頂級的名媛,那怎麼能沒有宮殿級別的場所呢?

他在用具方面也追求頂級,意大利產的沙發、威尼斯的水晶玻璃酒具、德國產的純銀刀叉,連牆壁上掛的畫都是真品。

他還是東京男子服務業聯誼會的理事長,每年捐贈會費,出手很豪闊。他素來以牛郎界的慈善家出名,座頭鯨這個外號並非暗示他的霸氣,而是說他的腦袋和座頭鯨的大腦袋一樣寸草不生。

但是只靠經營一間牛郎夜總會是無法應付如此龐大的開銷的,座頭鯨的賬目日漸枯竭,最後到了舉債度日的地步。上周座頭鯨召開了一場會議,跟牛郎們談及遣散的問題,悲哀地說那薄櫻般美好的時代已經過去,他們的花期已經不再,如今的女人只知道花痴電視劇里的男明星,再不能體會這古典優雅的男派花道,說到動情處伏案痛哭。

可大前天中午,隨着兩個女孩走進高天原,局面忽然間徹底改觀。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鞋跟敲打地面的聲音驚動了在財務室中悶頭算賬的座頭鯨,那是叫人心神不寧的腳步聲,彷彿腥風血雨正在逼近!座頭鯨以為是借他高利貸的黑道來要錢了,於是在西裝下塞了一柄短刀硬著頭皮走出財務室。

名叫蘇恩曦的女孩遞來一張沒有填數字的支票:「我知道你已經破產了,現在我給你一個機會,在這上面填一個數字,如果你填的數字我滿意,我就買下你的夜總會。」

座頭鯨從沒聽說過這樣的交易方式,如此居高臨下殺氣凜然,毫不掩飾地告訴你,你就是待宰羔羊,你卻無法拒絕。

他思慮再三,沒敢多開價,小心翼翼地填寫了一個自己覺得合適的數字,把支票交還給蘇恩曦。蘇恩曦看了一眼在後面加了個零,把支票遞還給座頭鯨,名為酒德麻衣的女孩笑笑說還挺老實的。這兩個來歷不明的女孩為了買下這個瀕臨破產的夜總會花了120億日元,連眼睛都沒眨,同樣的價格她們可以在歐洲買個球隊。

追債的黑道當天晚上就上門了,座頭鯨坐在錢箱上等着他們,銀行的運鈔車停在高天原門前,黑道兄弟們被這陣勢嚇住了,他們本來準備先搬走夜總會中的值錢物品來抵債。

「我的心沒有死,我的花道也就不會絕。」座頭鯨冷酷地點燃雪茄,以分花拂柳的姿態揮揮手,體重120公斤的藤原勘助起身拎起兩箱現鈔送客,嚇得黑道兄弟們屁滾尿流。

當天下午座頭鯨在新宿區的名聲又上了一個台階,聯誼會的牛郎們都來慶祝,同時好奇地詢問座頭鯨從哪裏籌集了這麼大一筆錢。座頭鯨即興發表了「只要根還長在愛的土壤中花總會再開」的講話,然後雲遮霧罩地一通胡扯就送客了。

新東家的要求是這樁交易不能對外公佈,座頭鯨也識趣地沒去查新東家的背景,查也查不出來,這是肯定的,能夠隨手動用這麼大筆現金的人,如果她們想隱蔽身份,那太容易了。

但不查不代表不猜,座頭鯨對兩個年輕女孩買牛郎店這種事也很好奇,兩個女孩中那個叫蘇恩曦的顯然是財務領域的高手,心算了幾分鐘后就報出了高天原的虧損,跟座頭鯨花大價錢請會計師來算的很接近。那麼對方顯然清楚這個價格買高天原是不是合算的,那又是為什麼呢?看蘇恩曦和酒德麻衣身上那種自然而然的威儀,還有她們的年齡,座頭鯨猜她們必然出生大家族。那什麼樣的富家女孩會買牛郎店呢?

唯一的答案就是黑道!她們必然是黑道家族中的女繼承人,要用巨額資金來攻佔牛郎業。

新宿區的各項產業中,牛郎店是黑道很少介入的一項。那些有女人陪酒的夜總會不但要繳納保護費,還要接受黑道的入股,不時還要奉獻紅牌姑娘作為黑道大哥的玩物,但有男人陪酒的夜總會,黑道迄今為止還只是過來收點保護費而已……因為大哥們直到目前對牛郎還沒興趣。但假設這些黑道家族選定的繼承人是女孩呢?牛郎店在她們眼裏就是早已建成的後宮啊!就像模特公司是黑道大哥們的後宮一樣。

所以之後的兩天裏座頭鯨一直憂心忡忡,不知這兩位女皇要臨幸自己旗下哪位牛郎,無論是誰落入她們的魔掌……感覺都還蠻幸福的樣子……

不過接下來又峰迴路轉起來,女皇們並未染指座頭鯨視若珍寶的牛郎們,倒是夜總會忽然命令廣告車外出。店員們在新宿區邊緣的路口等著,等到了女皇們要的人。凱撒覺得遇到高天原的廣告車是偶然,因為沒人知道他們會走哪條路,但如果他看一看高天原的廣告車隊就明白了,一共三十輛一模一樣的廣告車,停在進入新宿區的每一個路口發折扣券,他無論選擇哪條路必然會撞上其中之一。這三十輛廣告車組成的包圍圈不亞於蛇岐八家設下的搜捕網,早在他們到達千鶴町的時候,這件牛郎店已經開始下網捕撈他們了。

看來之前的判斷也不全對,女皇們購買高天原並非中意店裏現有的牛郎,而是為了捧紅她們看重的男人。這就好比年邁的董事長忽然買下某個製片公司,多半是想力捧某個乾女兒。

男孩們看起來已經走投無路,還被黑道追殺,正是好收服的時候。他們還未意識到自己已經落入了女皇們的陷阱,這會是個馴化的過程,她們用金錢去挑逗他,用充滿慾望的環境去腐蝕他,最後向他們索取報答。不用過多久這些剛出道的雛兒就會縮在女皇的懷裏哭泣,並且許下今生今世侍奉她的諾言……果然身為牛郎註定逃不出魔女的掌控,美少年們的青春將被埋葬在早已挖好的墳墓中……座頭鯨覺得自己犧牲了BasaraKing、右京·橘和小櫻花來拯救這間夜總會是不道德的行為,可他又有什麼辦法呢?為了延續男人的花道,這是迫不得已。

他拍打着自己的光頭長嘆。

夜已經很深了,香檳派對還在繼續,路明非獨自站在露台上,眺望兩個街區外的源氏重工大廈。如今回憶起那天晚上他們在醒神寺里吃着生魚片神侃,路明非還覺得源稚生說想去賣防晒油是真的。可就是那麼個想放棄家主權利去賣防晒油的傢伙把他們拋棄在海溝里……這世界真複雜,複雜到他這種衰孩子看不透。

路明非在露台邊坐下,恍然覺得自己還坐在叔叔家的天台上。

那麼長時間過去了,上了大學屠過龍,見識過全世界最頂尖的高富帥,死裏逃生都好幾次了……可依然覺得這世界上有沒有自己其實無所謂。大家都是大人,只有自己還是小孩,跟在大家後面跌跌撞撞地跑着,不斷地學着大家說話,學者大家做事,可永遠都比人家慢半拍。跟上去的時候,人家已經走了。

腰間「嘰」的一聲,路明非愣了一下,伸手從口袋裏摸出一隻黃色的橡皮鴨來。在海里最後的記憶就是這隻橡皮鴨,還有橡皮鴨對面的女孩,她暗紅色的頭髮懸浮在海水中,潛水頭盔中的孤燈照亮她的臉……海水漆黑一片,她籠罩在微光中……真像諾諾啊,不是現實中的諾諾而是路明非記憶中的諾諾……她每次降臨,都像天使。

當時路明非真以為自己就要死了,眼前這個女孩只是人瀕死的幻覺,但他仍舊不顧一切地游向那個幻影。

人總要抱緊什麼才知道自己真的存在,哪怕那只是個幻影。

他在海灘上醒來的時候這個小橡皮鴨真的捏在手裏。那麼海底的幻覺是真的,真有那麼一個很像諾諾的女孩救了他,給了他潛水頭盔和這隻小橡皮鴨。那一刻在那個女孩眼裏自己一定很愚蠢吧?第一次見面都沒有通名道姓,就像只狗熊般扑打着去抱人家……神經質地淚流滿面。

回答問題的時候他並沒有唬爛,只是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辭彙,所以說得結結巴巴。他在自己的記憶中找不到一段堪稱無悔之愛的感情,最後想到諾諾從潛水衣里游出來的那一幕,她微笑着把自己裝進潛水衣里去,她的背後龍的黑影夭矯而來。那是這一生中他們兩個人最親近的瞬間,路明非想要放聲大哭,又想撲過去緊緊地擁抱她。但是他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自己只是個被師姐罩的小弟,憑什麼為即將死去的她大哭呢?又憑什麼擁抱她呢?所以他只是獃獃地看着諾諾做完了這一切,把他塞進潛水鐘里……絲毫不無悔,也沒有愛。

但如果這是一個無悔之愛的故事呢?這時候故事進行到了高潮,到了見證決心和勇氣的時候,他就該狠狠地抓住小巫女的手腕,用強吻她作為表白。他們在水裏,誰也不能說話誰也不必說話,他會把諾諾的雙手反剪把她塞進潛水鐘,根本不管她怎麼掙扎,最後被諾頓刺穿心口的是他,潛水鐘帶着諾諾浮向海面。這個故事裏面不需要小魔鬼提供的超能力,愛就是那種完全不需要超能力的活兒,只需要勇氣和決意。諾諾愛上凱撒的瞬間就是他鳴槍從樓上跳下的瞬間吧?其實路明非也很想那樣,不管未來也不管摔斷腿,這一刻就是要那麼拉風地愛那個女孩。

他這輩子總在畏懼總在退縮,有時候真討厭這樣的自己。

他捏捏橡皮鴨,橡皮鴨發出「嘰嘰」的聲音,似乎在嘲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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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男人的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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