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雖然法定春節假日是從臘月二十七開始的,但下面各機關單位基本上從臘月二十五號那天起就陸續開始放假了。按照近些年流行的做法,給領導拜年,都放在年前進行,這樣做是有講究的,一是時間長,有的是時機供選擇,還可以免除萬一大家在領導家撞車的尷尬。二是領導這時還沒有放假,容易找到。三就是這段時間領導一般不和家人在一起,拜年時可以有較多的時間單獨面對領導,不至被其他的事攪了局,領導對自己的印象也會更深刻一些。如果翻過年才去拜年就不一樣了,領導也有親戚,也有人情往來,你來我往的哪有時間陪你坐一坐?即使有,你一個外人插在別人親戚群里,要多尷尬有多尷尬。

陳默沒有想到會有人給自己拜年。

獎金髮下來后,上班就不要那麼正常了,辦公室安排了春節值班表,還沒到春節放假的這幾天,還得留一個副主任守着,另外專門留一台車以便急用。陳默考慮到自己是新來的,而且家眷都不在楚西,一個人方便,就說,我留下來守辦公室吧,你們家口都在市裏,先回去安排一下年貨。留一台車,陳默叫小向那台留下來,一則小向好差使一些,不像別的司機那樣牛皮哄哄;二則,小向那台車在市委辦也算是最差的了,領導一般不會叫這台車。

同事們都走後,陳默就和小向玩對虎,兩個雙手捧著自己的臉,胳膊肘支在桌上,相互瞪着眼看,哪個先眨眼或者避開別人的目光就算輸。小向老是輸,說,陳主任,你的眼睛為什麼不躲閃而我的目光卻老要躲閃呢?陳默就笑,卻不想解釋,目光游移,是沒有定力,定力來自自信,說這些,小向不會懂,也沒有必要。

玩了一會,陳默覺得累了,想休息一下,說,小向,你守一下,我回去看一看。小向說,你去吧,陳主任,我保證半步不離辦公室,有什麼事我就打你電話。陳默笑笑,說,那就辛苦你了。其實陳默也知道,這個時候什麼事都不會有,大家都忙着置辦年貨,哪個去找事來?

陳默回到市委招待所樓下的時候,就見招待所門口仡蹴著兩個人,一見他過來就站起來了。其中一個喊,陳主任,你終於回來啦。陳默一看,卻是黃龍鄉那個鄉長龍國用,還有一個就是那個反駁他說發展企業也不能犧牲農村農業的小秘書,就這一句反駁,陳默就喜歡上了這個年輕人。當下陳默驚呼起來,說,是你啊,龍鄉長,怎麼也不打個電話?龍國用說,這怎麼好打擾領導,我們在這裏多等一會也就行了。陳默說,那你們怎麼不到裏面去等。小秘書說,人家門衛不放我們進。

陳默就笑,龍國用他們的衣着,確實像兩個進城務工的農民,難怪被門衛給攔著不讓進來。龍國用被揭了老底,就不好意思地笑着,罵小秘書說,小孩子嘴那麼快做什麼!

陳默連忙領着他們進去,小秘書在後面,扛着一個蛇皮口袋。進了屋,陳默說,我也是搭招待所坐的,條件差一些,請原諒。龍國用就說,陳主任說什麼呢,這和我們比已經是天堂了。

坐下后,陳默給兩人泡了茶,說,龍鄉長,這次來市裏是?

龍國用說,我們倆代表鄉黨委、鄉政府和全鄉三萬多村民群眾來給您拜年。

陳默笑了起來,心想這龍國用還真有意思,哪有代表三萬多人給人拜年的。於是直截了當地說,謝謝你們,是不是那五個村的用水問題還沒有解決啊?

龍國用就像小孩子給揭穿了謊話,不好意思地說,陳主任就是英明,我還沒說就知道了。是這樣,原來我們李一光縣長準備由那幾家礦老闆聯合出資,縣裏再配套一點,修一個自來水廠,鄉直單位也順帶跟着享受。可是由於縣裏搞礦山整合,那些老闆也不知道自己的企業還能不能存在下去,就不願意投資了。我們向上面報項目,沒有用,資金太大,批不了。因為您是我們酉縣人,我們就來了。

我們是背着縣裏來的,要是讓李一光縣長知道,肯定要批評我們越級。小秘書在一旁說。陳默就笑,顯然,這一茬接着一茬的話,兩個人是在家就預演了的。陳默說,我也只是一個市委辦副主任,這些忙確實是幫不上的,這樣吧,我找個機會給張市長說一下,看靈不靈。

龍國用站了起來,雙手握著陳默的手連連地搖,您你不分地說,是這樣,陳主任,那太感謝你了,我代表全鄉三萬多群眾感謝你。有你這句話,我們就放心了,我回去也有向老百姓交待的了。說着,回頭把那個蛇皮口袋拉了過來,說,陳主任,我懇請您不要批評我,這只是我們鄉黨委政府的一點小意思,我們什麼都沒有,和老百姓買了一個狗殺了,這是熏過的,用的是柏樹葉熏,不成敬意。

陳默心裏感嘆,不忍心不接受,就說,這樣啊,我就謝謝了,只是,錢你們要收下。說着,從口袋裏抽出一百元來,塞到龍國用手裏。龍國用吃了一驚,說,陳主任,您這樣就是不想幫我們了?

陳默動情起來,說,國用鄉長,我也是酉縣農村孩子,知道農村的難處,你們那麼遠的路背來,我不收下,就是我的不對,但這錢你們也要收下,你們不收,這個忙我就真不幫了。

見陳默說得真誠,龍國用二人感動得淚水都要流出來了。龍國用小心翼翼地接起錢,交給小秘書,說,陳主任,你讓我怎麼說,怎麼說呢?

大家坐了一會兒,陳默就打電話給小向,叫他把車開過來,請龍國用他們一起去吃頓飯。考慮到他們不想讓縣裏知道,就去了大都會,陳默悄悄對小向說,你去安排,按高標準,農村基層幹部,到市裏來一趟不容易。

吃了飯後,龍國用二人千恩萬謝地走了,陳默愣怔了好一會,才對小向說,走,我們回去。心裏卻一直在想,要怎麼去幫助他們呢?

陳默也分別給路由之書記和蔡鵬副書記拜了年。

給路由之和蔡鵬拜年之前,陳默去了一趟張嘯市長那裏。要過年了,萬家團聚之際,張嘯市長的家眷都在省城,看着別人家團聚的局面,不免有些寂寞,就打了陳默電話,說,陳默,在做什麼呢?陳默說,沒事,在看書呢。張嘯哦了一聲,停頓了一下才說,那你看吧。陳默就聽出了張嘯心裏深深的寂寞來了,不禁生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陳默說,市長,你要是有時間的話,我去你那裏吧。張嘯說,你來吧。

陳默趕到軍分區招待所張嘯的住處時,張嘯正斜靠在沙發上手握著電視遙控器頻繁地換著頻道。張嘯的身子深深地陷在皮沙發里,看着竟是那麼的瘦小,羸弱。張嘯的眼裏,寂寞像一潭正在匯聚的水,越聚越深。見陳默到來,他苦笑一笑,說,陳默,你看我都快成外星人了。

陳默眼眶一下子紅了,對這種男人式的,不經常生出來的寂寞,他是那樣的感同身受。而當這種寂寞又是出自於一位領導數百萬人口的市長眼裏,又格外令人動容。也許是為了安慰陳默,張嘯伸過手來,在他肩上拍了拍,笑了一下,說,到我的書房把圍棋拿過來,我們手談一局吧。

陳默點了點頭,走進張嘯的書房,拿出了圍棋。在省城打工的時候,他經常和張嘯下圍棋,兩個人都是那種不溫不火,大開大闔的棋風,因此彼此間頗引為知己。張嘯曾結合棋風來評論人格,因而看不起那種著着緊逼,寸土必爭的棋風,認為這種在小局處糾纏不清的人小氣。陳默也深相贊同。

一盤棋罷,張嘯輸了一目半,自嘲說,五心不定,輸得乾乾淨淨,此言不差。

陳默說,市長,以前我也不懂得家庭的意義,結婚了才知道一家人分開過是多麼困難的事,你在楚西一個人過日子,沒個人照顧,太艱難了,還是把彭姨調過來吧。

張嘯長嘆了一聲,說,你彭姨不願過來,這個思想工作,不容易呀。陳默,你新婚燕爾,過了年,我來出面給組織部說一聲,把舒芳也調到市裏來吧,推己及人,我年已半百,倘且受不了這個寂寞,何況你們年輕人。

陳默心中不禁一震,這個結局倒是他沒有想到的,結婚以後,舒芳也曾提過想調到市裏來,只是他覺得自己一個區區辦公室副主任,家屬調動的事拿不到桌面上來向領導請求。沒想到張嘯已經替他考慮到了。

小舒是副科級吧,你看看到哪個單位好?張嘯說,我抽個時間給組織部胡部長提一下。

陳默說,謝謝市長,舒芳也向我提出過想調過來,我怕給您添麻煩,就一直沒提。既然您提出來了,隨便哪個單位都成,有份工資領也就行了。

坐了一會兒,張嘯突然自嘲地笑了起來,說,陳默,想不到市長也會如此寂寞吧。

陳默說,想不到,但能感受得到。

是啊,誰會想到,平時里前呼後擁,威風八面的堂堂市長,竟會像一個離愁怨女一樣寂寞難排。說實在話,自從當了這個市長,我已經沒有朋友了,凡是揣著笑臉來我這裏的人,都抱有自己的目的,想說一句知心話都不能夠,張嘯推心置腹,又彷彿自言自語地說。也許是我過於清醒了,人至察則無朋,這話是至理名言。也許,我太把自己這個職務當回事了。應該說,我也有應付不完的酒筵,也有推辭不掉的禮包,就拿拜年來說吧,一到晚上,就會有數不清的人到我這裏來拜年,說着祝福吉祥的話語,拿着不菲的禮金,但越是這樣,我卻越是感到孤獨,恨不能遠遠地逃離。

陳默默默地聽着張嘯內心獨白一般的話,內心百感交集。面前這個人,他把他視為崇敬的導師,學習的榜樣。印象里,這個中年男人是那樣的強大,智慧。他卻沒有想到,他的內心會有那麼多的無奈,甚至痛苦。陳默只是靜靜地聽着,他知道張嘯其實不需要應答,男人的傾訴,常常是只給自己。只是,他為張嘯內心深處的那種孤寂而震撼。

好久,張嘯停止了自己的訴說,也許是覺得自己有些失態,他顯得有點不好意思。

我也經常會有這種孤寂感,感覺到自己與世隔絕,陳默由衷地說。

這是一個有思想的人才會有的狀態。張嘯說,漸漸地恢了正常。陳默,等舒芳調過來,沒事的時候,就來我這裏吧,暫時把自己的社會屬性放下來,做一回普通家人父子,我們下棋,自己做一頓飯吃,我的廚藝都快忘光了。

我是很想來的,但又怕影響你的休息。陳默實話實說。

張嘯笑說,你就不會打個電話?

陳默也笑了,突然說,市長,我有個問題想彙報一下。張嘯不答話,笑吟吟地看着他,等他繼續往下說。陳默就把大家都準備給領導拜年的事說了。最後說,路由之書記和蔡鵬副書記那兒,看樣子大家都會去拜年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去還是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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