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找工作

簡找工作

簡-克利夫蘭沙沙翻動着每日導報,隨後嘆了口氣。這嘆氣發自心靈的最深處。她厭惡地看着大理石面的桌子,靜卧在上面的烤麵包與荷包蛋,還有那一小壺茶。倒不是她不餓。事實恰恰相反。簡飢腸轆轆。在那一刻,她覺得自己能夠吃下一磅半燒透的牛排,另外再加上炸上豆條,也許還得再來些四季豆。然後,再品著佳釀而不是茶水,吃下所有的食物。可是,對於經濟窘迫的年輕女子而言,她們沒有選擇。簡能夠點一隻荷包蛋,一壺茶已經算是幸運了。看來,她明天就連這個也做不到了。除非——

她再次去看每日導報中的廣告。實話說,簡剛剛丟掉一份工作。情況變得日益嚴峻。管理那間破敝公寓的房東,一位斯文的女士也已經在斜睨這個特別的女子了。

「可是,」簡對自己說,一邊習慣性地生氣地揚起下巴。

「可是我人很聰明,長相漂亮,又受過良好教育。僱主們還想要什麼呢?」

根據每日導報,他們看來想要經驗豐富的速記員,擁有小筆資金的商店經理,飼養家禽的女工(這裏依舊要求一小筆資金),還有難以計數的廚師,女傭,客廳侍女——特別是客廳侍女。

「當客廳侍女我不介意。」她自言自語道,「可是,沒有經驗,誰也不會要我的。我敢說,我可以到什麼地方去作個『志願女子』——可他們不會有什麼值得一提的東西付給年輕的『志願女子』。」

她又嘆了口氣,把報紙支在面前。隨後,散發着她健康的青春活力,簡狼吞虎咽地吃起那隻荷包蛋來。

當她打發完最後一口,簡把報紙翻過來,去研究上面的「私事廣告」欄目,一邊還喝着茶水。這個欄目是她最後的希望。

如果她有幾千英鎊,這事就容易多了。至少有七個難得的機會——每個機會每年都至少能賺三千英鎊。簡掀起嘴唇。

「如果我有兩千英鎊,」她喃喃說道,「要把我和它分開可不容易。」

她的視線投向欄目的底部,隨後又以長期煉就的從容向上掃視。

有一位女士,她總出高價收購穿舊的衣服,「貴婦們的衣物可以上門收購」。也有些紳士什麼東西都收購——不過主要是些假牙。另有一些有頭銜的貴婦人,在行將出國之際,會以荒唐的價格把她們的毛皮大衣處理掉。此外,還有哀傷的牧師,勤快的寡婦,殘廢的軍官,都可能會報出五十到兩千的數目不等。突然,簡停下來。她放下茶杯,把那條廣告又重新看了一遍。

「當然,這裏面必定大有文章,」她喃喃自語道,「這種事情總是有圈套。我一定得小心。不過——」

這條引起簡-克利夫蘭興趣的廣告內容如下:

誠徵一位女士,年齡二十五至三十歲,深藍色眼睛,金黃色頭髮,黑色睫毛與眉毛,鼻樑挺直,身材苗條,身高五英尺七英寸,善於模仿,能講法語。請於下午五至六點來恩德斯利大街7號,她將聽到對她有利的消息。

「看上去真像那麼回事,否則,為什麼女孩子們會上當受騙,」簡喃喃低語。「我當然得小心。可是,那種事情根本不會有這麼多具體的要求。我現在該……讓我們來仔細看看這些條件。」

她接着看那些要求。

「二十五到三十——我今年二十六。深藍色眼睛,沒錯。金黃色頭髮——黑色睫毛與眉毛——都沒問題。鼻樑挺直?是——的——無論如何,我的鼻樑是夠直的。既沒有向下鈎起,也沒有向上翻起。而且,我體態苗條——即使現在看來也夠苗條的。我身高只有五英尺六英寸——但我可以穿上高跟鞋。我善於模仿——沒什麼稀奇的,我能模仿人們說話的聲音。而且,我說起法語來就像是一個天使或者法國女人。事實上,我正是合適的人選。當我出現的時候,他們應該喜不自禁。簡-克利夫蘭一走進屋裏就中選了。」

簡毅然撕下那條廣告,把它放進手提包里。隨後,她要了賬單,聲音聽着煥然輕快起來。差十分五點時,簡已經在恩德斯利大街附近進行勘查了。恩德斯利大街是條較小的街道,被夾在牛津圓形廣場附近的兩條大街之間。它儘管單調乏味,卻還體面。7號房看起來跟周圍的屋子沒什麼不一樣。它看起來像是由幾間辦公室組成的。但是,抬頭一看,簡有生以來第一次明白,她並不是惟一的藍眼睛,黃頭髮,鼻樑挺直,身材苗條,年齡在二十五到三十歲之間的女人。顯然,倫敦有許多這樣的女孩,而且僅在恩德斯利大街7號的外面至少就聚集著四五十人。

「競爭,」簡說,「我最好還是趕快排隊。」

她這麼做了。此時又有三個女孩剛剛轉過街角。她們後面還跟着其他人。簡通過打量她身邊的鄰伴來消遣時光。在每個人身上,她總能找出不對勁的地方——黃色而不是黑色的睫毛,灰色而不是藍色的眼睛,人為而非天然的金色頭髮,形狀各異的鼻子,以及只有慈悲至極的人才會稱之為苗條的身材。簡來了精神。

「我相信我在哪方面的機會也不比任何人差。」她喃喃自語道,「不知道競賽是什麼樣的。我希望是遴選美女合唱隊。」

隊列緩慢然而又不停地向前移動。不久以後,另一隊女孩開始從屋裏魚貫而出,她們當中一些人垂頭喪氣,另外一些則裝出一副笑臉。

「沒有被錄用,」簡欣喜地說,「我真希望在我進去之前職位還空着。」

女孩的隊列依舊在向前移動着。有人焦急地在小鏡子裏掃視自己,有人在狂亂地往鼻子上搽粉,還有人恣意揮舞著唇膏。

「我真希望自己的帽子能更好看些。」簡難過地想。

終於,該輪到她了。在屋子裏面,一邊是一扇玻璃門,上面刻着傳奇人物卡思伯森先生的名字。申請人一個接一個地所通過的正是這扇玻璃門。輪到簡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走了進去。裏面是一間外部辦公室,顯然是職員們的。在屋子盡頭是另外一扇玻璃門。簡在旁人指示下,穿過這扇玻璃門。她走進一間小一些的屋子。裏面有一張寬大的辦公桌,後面坐着一個中年男人,目光敏銳,蓄著濃密、外國樣式的小鬍子。他掃了一眼簡,隨後用手一指左邊的一扇門。「請在那兒等著。」他利落地說道。

簡照着做了。她走進屋子時,裏面已經有人。五個女孩筆直地坐在那裏,彼此瞪眼瞧著。

簡清楚,她已被列入可能的候選人當中。她來了興緻。不過,她不得不承認,就廣告上的條款而言,這五個女孩和她一樣有資格入選。

時間流逝。更多的女孩正在穿過內部辦公室。她們當中的絕大多數被從一扇通向走廊的門打發走了。但是,每隔一會兒,會走進一個入選者,來壯大這支候選隊伍。六點半時,那裏已經聚集了十四個女孩。

簡聽到辦公室里傳來低低的談話聲,隨後那個外國人模樣的紳士出現在門邊。因為他的小鬍子具有軍人風範,所以,簡心裏給他起個綽號「上校」。

「我將每次會見一位女士,請,」他宣佈道,「請以你們到來的先後為序。」

當然,簡是第六個。二十分鐘過去了,她被叫了進去。「上校」雙手背在身後正站在那兒。他先是一連串的快速盤問,接着測試她的法語知識,隨後測量她的身高。

「小姐,」他用法語說道,「可能你正是合適人選。我不知道,但是有可能。」

「請問,這是什麼職務?」簡直截了當地問道。

他聳了聳肩膀。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如果你被選中——那你會知道的。」

「這看起來很神秘。」簡表示異議。「我不可能什麼都不知道就去干一份工作。我是否可以問問,這跟演戲有關嗎?」

「演戲?不,沒有關係。」

「哦!」簡喊道,吃驚非小。

他銳利的目光注視着她。

「你很聰明,是嗎?而且審慎。」

「我有足夠的聰明與審慎,」簡鎮定地說,「薪水如何?」

「薪水是兩千英鎊——工作兩周。」

「哦!」簡差點暈了過去。

她對於這個慷慨的數目大吃一驚,沒能馬上恢復常態。

上校接着說下去。

「我還挑選了另外二位年輕女士。你與她一樣適合。也許還有其他的我沒有見到。我會指導你通過下面的進程。你知道哈里奇賓館嗎?」

簡急促地喘了口氣。在英格蘭誰不知道哈里奇賓館?那家位於倫敦西區梅費爾高級住宅區邊道上,不十分惹眼的著名的旅館。事實上,知名人物與皇室成員在那裏進進出出。今天早晨,簡剛剛在報紙上讀到奧斯特洛瓦大公夫人波林的到來。她來開辦一個義賣市場,以救助那些俄國難民。她,理所當然,正住在哈里奇賓館。

「是的。」簡對上校的問題答道。

「很好。到那兒去。去找施特雷蒂奇伯爵。遞上你的名片——你有名片嗎?」

簡拿出一張。上校接過去,在角上寫了一個小小的P,又把它遞還給她。

「這可以確保伯爵會見你。他會明白你是我派去的。最終取決於他——還有另外一個人。如果他認為你合適,會向你解釋情況,而你可以接受或是拒絕他的提議。滿意了嗎?」

「非常滿意。」簡說道。

「到目前為止,」當簡出現在大街上時喃喃自語,「我看不到有什麼圈套。可是,一定有。世上不會有這樣的事,你什麼也不做就可以拿到錢。一定是犯罪!沒有其它的可能了。」

她的興緻高漲起來。在某種程度上,簡併不反對犯罪。近來報上登的皆是各女匪的卓越勛績。簡曾認真考慮過,如果其它方法不成功,那麼就加入並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

她好不容易找到哈里奇賓館的大門,略顯膽怯地走了進去。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希望有一頂新帽子。

但她還是勇敢地走到接待處,遞上名片,要求謁見施特雷蒂奇伯爵,舉止當中沒有絲毫的猶疑。她猜想那個職員正在好奇地上下打量她。然而,他還是接過名片,隨手遞給身邊一個小聽差,然後低聲耳語了幾句。簡沒有聽到他們說什麼。不久,聽差回來了,請簡跟着他走。他們乘坐電梯上樓,沿着一條走廊來到一扇高大的雙開門前,聽差停下來敲門。過了一會兒,簡被領進一間寬敞的屋子,在她對面是個高大、瘦削的男子,留着金色的鬍鬚。他一隻白皙無力的手裏正捏著簡的名片。

「簡。克利夫蘭小姐。」他嘴裏緩緩念道,「我就是施特雷蒂奇伯爵。」

她張開嘴,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想要擠出一個微笑。可是並沒有產生令人愉快的效果。

「我知道你是應徵來的,」伯爵接着說,「好心的克萊寧上校把你派來的。」

「他真是上校。」簡心裏想,對自己的洞察力沾沾自喜。不過,她只是點點頭。

「請原諒,能提幾個問題嗎?」

沒等簡回答,他接下來像克萊寧上校一樣將她盤問了一氣。她的回答看來令他滿意。他點了點頭。

「小姐,現在請你走到門邊,再慢慢走回來。」

「也許,他們想讓我作時裝模特,」簡心裏想,她照着做了。「可他們是不會付給一個模特兩千英鎊的。不過,我想最好還是過一會兒再提問。」

施特雷蒂奇伯爵皺了皺眉。他用白皙的手指輕彈桌面。突然,他站起來,打開隔壁的屋門,沖着裏面的人講話。

他又重新回到座位上,一位矮小的中年女士走進屋來,隨手關上門。她體態豐滿,形容非常醜陋,可是臉上的神情表明她是個重要人物。

「喂,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伯爵說道,「你覺得她怎麼樣?」,

那位女士將簡上下仔細打量一番,好像女孩是蠟像館里的塑像一樣。她沒有裝腔作勢地同簡打招呼。

「她也許行。」她終於說道,「嚴格來講,可能性微乎其微。不過身材膚色都不錯,比其他的都強。你覺得它怎麼樣,費奧多-亞歷山大洛維奇?」

「我同意你的觀點,安娜-米哈伊洛夫娜。」

「她能講法語嗎?」

「她的法語很出色。」

簡越來越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假人。這兩個古怪的傢伙看來已想不起她還是一個真人。

「可是,她會小心謹慎嗎?」女士問道,一邊直衝簡皺眉。

「這是波波倫斯基公主,」施特雷蒂奇伯爵用法語對簡說,「她是問,你是否小心謹慎?」簡向公主答話。

「在有人向我解釋這個職務以前,我不會作出任何承諾。」

「說得好,小傢伙。」女士評論道,「費奧多-亞歷山大洛維奇,我覺得她很聰明——比其他的女孩聰明。告訴我,小傢伙,你也有勇氣嗎?」

「我不知道。」簡困惑地說道,「我不願意受傷害,不過。我能忍受。」

「啊!這正是我想知道的。你不介意冒險,不介意?」

「哦!」簡叫到。「冒險!這沒什麼。我喜歡冒險。」

「你很窮?想要掙很多錢?」

「讓我試試吧。」簡幾乎是熱切地請求道。

施特雷蒂奇伯爵和波波倫斯基公主交換了一下目光。隨後,他們同時點點頭。

「要我把事情解釋一下嗎,波波倫斯基公主?」伯爵問道。

公主搖搖頭。

「公爵夫人要親自向她解釋。」

「沒有必要——也不明智。」

「不過,這是她的命令。你問完話后,我得和她談談。」

施特雷蒂奇聳聳肩。顯然他有些不快。一樣顯然的是,他並不打算違抗命令。他轉身面對簡。

「波波倫斯基公主要帶你去見波林大公夫人。別吃驚。」

簡一點也不吃驚。她一想到能見到一位在世的真正的公爵夫人就滿心歡喜。簡可不是社會主義者。這一刻,她甚至不再擔心自己的帽子了。

波波倫斯基公主在前面領路,她走起路來搖搖擺擺。儘管處境不妙,可她還是竭力在步伐之中顯露威儀。她們穿過隔壁的屋子,這不過是前廳而已。隨後,公主在更遠處的一堵牆上敲了幾下。裏面有人應聲,公主打開門走了進去,簡緊跟在她身後。

「夫人,讓我來向你介紹,」公主語調莊重地說,「簡-克利夫蘭小姐。」

屋子另一頭大扶手椅上坐着的年輕女子躍起身跑了過來。她緊盯着簡看了一兩分鐘,隨後開心地笑了。

「可這簡直太妙了,安娜。」她答道,「我從未料到事情會這麼順利。來,讓我們肩並肩來看看自己。」

她拉着簡的手臂走到屋子另一邊,在一面掛在牆上的大穿衣鏡前停下腳步。

「看到了嗎?」她欣喜地喊道,「真是天生的一雙!」

實際上,在她第一眼看到波林大公夫人時,簡就開始明白了。公爵夫人也許比簡年長一兩歲。她有同樣顏色的金色頭髮,同樣苗條的身材。也許,她只是約略高出一些。現在她們站在一起,相似是很明顯的。即便細看,她們的膚色也幾乎完全一樣。

公爵夫人拍了拍雙手。她看來是個很開朗的年輕女子。

「真是再好不過了。」她宣佈道,「安娜,你得代我向費奧多-亞歷山大洛維奇祝賀。他幹得的確太出色了。」

「可是,夫人,」公主低聲說道,「直到現在,她還不知道對她的要求是什麼。」

「是這樣。」公爵夫人說道,稍微平靜下來。「我忘記了。哦,我會讓她明白的。噢,別打擾我們,安娜,米哈伊洛夫娜。」

「可是,夫人——」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生氣地一跺腳,極不情願地離開了房間。公爵夫人坐下來,示意簡也坐下。

「那些上了年紀的女人令人厭煩。」波林品評道。

「可是,人們還離不開她們。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比大多數人要優秀。好了,小姐——啊,是的,簡-克利夫蘭小姐。我喜歡這名字。我也喜歡你。你有同情心。我瞬間就能分辨一個人是否具有同情心。」

「夫人,您真聰明。」簡這才第一次開口說話。

「我是聰明。」波林鎮定地說,「好了,現在讓我把事情向你解釋一下。沒有多少要解釋的。你知道奧斯特洛瓦的歷史。幾乎我所有的家人都死了——被激進主義者除掉了。我也許是我們家族的最後一個成員。我是個女人,不能登上王位。你以為他們會放過我。但不是這樣。無論我去哪兒,總有人試圖暗殺我。很荒唐,不是嗎?那些浸在伏特加酒中的野獸從沒有分寸感。」

「我明白了。」簡說,感到自己該說些什麼。

「絕大部分時間我都過着一種退隱的生活——這樣可以採取預防措施。不過,偶爾,我也會在公眾儀式上露面。比如,在這兒,我必須參加幾個半公開的典禮。還有,在我回到巴黎之後也一樣。你知道,我在匈牙利有一處房產。那裏的體育活動真是美妙極了。」

「真的嗎?」簡問道。

「無與倫比。我崇拜體育。而且——我不該告訴你這個,可我要說,因為你看上去這麼有同情心。那裏正在制訂一些計劃——非常秘密地,你明白。有一件事很重要,就是在今後的兩周內,我不能被暗殺。」

「可是,警察一定會——」簡開口說道。

「警察?哦,是的,我相信他們很出色。我們——我們也有自己的密探。暗殺發生之前,我可能事先會得到警告。不過,也可能得不到。」

她聳聳肩。

「我開始明白了。」簡緩緩說道,「你想讓我作你的替身?」

「只是在某些場合。」公爵夫人急切地說,「我必須能夠隨時找到你,明白嗎?在以後的兩周里,我也許需要你兩次,三次,甚至四次。每次都是某種公開場合。自然,在私人場合,你不能代替我。」

「當然不能。」簡表示同意。

「事實上,你會幹得很出色。費奧多-亞歷山大洛維奇居然想出刊登廣告,是不是很聰明?」

「假設,」簡說,「我被謀殺了會怎樣?」

公爵夫人聳聳肩。

「當然,有這種危險。但根據我們的秘密情報,他們只是想綁架,而並不想把我幹掉。不過,我還是很誠實——他們投出一枚炸彈也是可能的。」

「我明白了。」簡說。

她竭力模仿波林輕鬆的舉止。她急於談到錢的問題,可是又不知道如何圓滿地引入這個話題。不過,波林沒有讓她多費周折。

「當然,我們會支付給你可觀的費用。」她不經意地說,「我不記得費奧多-亞歷山大洛維奇提議的數目是多少了。我們當時說是以法郎或是克郎計算。」

「克雷奇上校,」簡說,「他說大約兩千英鎊。」

「是的。」波林說道,臉上放出光彩。「我現在想起來了。我希望這個數目足夠了?或者,你想要三千?」

「哦,」簡說,「如果對你沒有什麼不一樣的話,我寧願要三千。」

「我明白了,你很會做生意。」公爵夫人和藹地說,「我真希望自己也這樣。只是我對金錢一竅不通。我所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就是這樣。」

在簡看來,這種心態簡單卻又讓人欽佩。

「當然,像你說的,會有危險。」夫人心事重重地說道,「儘管在我看來,你似乎並不介意冒險。我自己也不。希望你別以為我是膽小鬼,所以才要你替代我的位置。我應該結婚,而且至少得有兩個兒子,你瞧,這對奧斯特洛瓦至關重要。這以後,我再發生什麼事就無關緊要了。」

「我明白了。」簡說。

「你接受嗎?」

「是的。」簡毅然說道,「我接受。」

波林使勁拍了幾下手掌。波波倫斯基公主旋即出現在眼前。

「安娜,我已經跟她說過了。」公爵夫人宣佈道,「她願意做我們想要的事,而她將得到三千英鎊。告訴費奧多把這事記下來。她的確非常像我,不是嗎?不過,我覺得她長得更漂亮些。」

公主搖搖擺擺走出房間,再次返回時,後面跟着施特雷蒂奇伯爵。

「我們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費奧多。亞歷山大洛維奇。」公爵夫人說道。

他鞠了一躬。

「我想知道,她能扮演您的角色嗎?」他問道,狐疑地打量著簡。

「我來向你演示。」女孩突然說,「夫人,您同意嗎?」她向公爵夫人問道。

後者爽快地點了點頭。

簡站了起來。

「可這簡直太妙了,安娜。」她說道,「我從未料到事情會如此一帆風順。來,讓我們肩並肩來看看自己。」

正像波林曾經做過的那樣,她把另外一個女孩拽到鏡子跟前。

「看到了嗎?天生的一雙!」

言語,舉止和姿勢,模仿得極像夫人的問候的方式。公主點點頭,咕噥一聲,表示讚許。

「演得不錯,」她斷言道,「可以騙過大多數人。」

「你很聰明。」波林讚許地說,「我就扮演不了別人來拯救自己。」

簡相信她。她已經想到,波林還年輕,還很真誠。

「安娜會向你佈置細節的。」公爵夫人說道,「安娜,帶她到我的卧室里來,給她試試我的衣服。」

她將頭一點,優雅地道別。隨後,由波波倫斯基公主來護送簡。

「夫人就穿這些來出席義賣市場的開幕式。」老年的女士解釋道,手裏舉著一件黑白色的極新潮的禮服。「時間是在三天以後。也許你得替代她。我們也不知道。我們還沒有收到消息。」

在安娜的命令下,她匆忙換下自己襤褸的衣衫,試穿那件上衣。正合身。公主滿意地點點頭。

「幾乎就是完美的了——只有一點長,因為你比夫人矮大約一英寸。」

「這很容易彌補。」簡迅即答道,「我注意到公爵夫人穿的是低跟鞋。如果我穿上同一式樣的高跟鞋,就可以進行很好的調整。」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給她看夫人通常與這件衣服一起穿的那雙鞋子。它用鱷魚皮製成,有一根皮製的帶子。簡記住了它們的樣子,然後設法找到一雙同樣的鞋,只是鞋跟不同。

「你最好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說道,「穿顏色與質地與夫人不同的衣服。這樣,如果事先接到通知,要你調換位置的話,這種替換不會引起注意。」

簡想了片刻。

「火紅色布料怎麼樣?我也許該再來一副普通的夾鼻眼鏡。這很容易改變一個人的容貌。」兩個建議都被接受了。她們接着討論下面的細節。

簡離開旅館時,一百英鎊的鈔票裝進了她的錢夾。她還被指示如何購置必須的全套衣服,並化名來自紐約的蒙特里索小姐住在布利茨賓館。

隔了一天,施特雷蒂奇伯爵前來看她。

「真是判若兩人。」他說着,一邊鞠躬。

作為回復,簡也模仿他鞠躬。她非常喜歡這些新衣服,還有這種奢華的生活。

「所有這一切都好,」她嘆口氣。「不過,我想你的來訪意味着我得忙起來掙錢。」

「正是這樣。我們接到了情報。可能會有人企圖在夫人從義賣市場回家的途中綁架她。義賣,你知道,將在倫敦以外十英里的奧里恩大廳舉行。夫人將必須親自參加,因為促辦這次義賣的安切斯特伯爵夫人認識她。但接下來是我制訂的計劃。」

簡全神貫注地聽他敘述大致情況。

她問了幾個問題,最後果斷他說她已完全明白了她所必須扮演的角色。

第二天黎明,天氣晴朗明媚——對於倫敦的一個重要事件來說,這是一個極好的日子:由安切斯特伯爵夫人促辦的,以救助居住在英國的奧斯特洛瓦難民的義賣即將在奧里恩大廳開幕。考慮到倫敦天氣的多變,義賣在寬敞的奧里恩大廳里舉行。這裏五百年來都屬歷任安切斯特伯爵掌管。人們已經借貸來了各式各樣的收藏,一個絕妙的主意是,一百位上流社會的女士每人從自己項鏈上取下一顆珍珠,每顆珍珠都將在第二天拍賣售出。當場還將有很多吸引人的助興活動。簡一早就以蒙特里索小姐的身份抵達那兒。她身着火紅布料的衣服,頭戴一頂小號紅色鐘形禮帽。腳上穿着鱷魚皮的高跟鞋。

波林大公夫人的到來是一件盛事。她被護送著走上講台,一個孩子不失時機地獻上一束玫瑰。她作了簡短卻又動人的演說,然後宣佈義賣開始。施特雷蒂奇伯爵和波波倫斯基公主在旁邊陪着她。

她穿着簡見過的那套衣服,白底上是醒目的黑色圖案,頭戴小號黑色鐘形札帽,帽邊垂掛着不少白色羽毛,一塊鑲邊的面紗半遮著臉部。簡沖自己笑笑。

大公夫人在市上四處走動,參觀每個貨攤,購買幾樣物品,而且總是彬彬有札。隨後,她準備離開。

簡迅速理解了這一暗示。她請求與波波倫斯基公主說話,並要求被引見給大公夫人。

「啊,是的!」波林大聲說,「蒙特里索小姐,我記得這名字。我想,她是個美國記者。

她為我們的事業做了不少事。我很高興為了她的報紙而簡短地會見她。有什麼地方我們可以不受別人打擾嗎?」

在公爵夫人的吩咐下,立即安排了一間小接待室。隨後,施特雷蒂奇伯爵被派去把蒙特里索小姐帶進來。當他照辦,又退出去之後,只剩波波倫斯基公主在一邊陪伴。於是,迅速交換了衣服。

三分鐘之後,門開了,「大公夫人」出現在門口,手裏的玫瑰花束舉到臉部。

她沖着安切斯特女士彬彬有禮地一躬身,又用法語說了幾句道別的話。隨後,她走出市外,登上已經等候在那裏的汽車。波波倫斯基公主坐在她的旁邊,車子開走了。

「哦,」簡說,「很順利。不知道『蒙特里索小姐』現在怎麼樣了。」

「沒有人會注意她。她可以悄悄溜出去。」

「是的,」簡說,「我幹得不錯,不是嗎?」

「你的角色扮演得很出色。」

「伯爵為什麼不和我們在一起。」

「他必須留下來。得有人負責夫人的安全。」

「我不希望有人扔炸彈,」簡惴惴不安地說,「哎!我們偏離幹道了。怎麼回事?」

車子正加大了油門,箭一般地駛過一條旁路。

簡跳起來,把頭伸出窗外,一邊責怪司機。他只是笑着加大了車速。簡又跌坐在座位上。

「你們的密探是對的。」她笑着說,「我們就是為了這事才來的。我想我們堅持越久,大公夫人就越安全。無論如何,我們得給她足夠的時間安然返回倫敦。」

一想到面臨的危險,簡來了興緻。她不希望遇到炸彈,不過,這種危險正合她冒險的本能。

突然,一個急剎車,車子猛然停下來。一個男子跳上踏板。手裏拿着一枝左輪手槍。

「舉起手來。」他怒吼道。

波波倫斯基公主立即舉起雙手,但簡只是蔑視地看他一眼,雙手依舊放在膝上。

「問問他為什麼這麼怒氣沖沖。」她向同伴用法語吩咐道。

但後者還沒來得及開口,那個男人已經破門而入。他開口說了一大堆外國話。

簡一個字也聽不懂,只是聳聳肩,什麼也沒說。司機從座位上下來,去跟那個男人會合。

「可否請尊貴的女士下車?」他咧嘴笑着問道。

簡依舊把花舉在臉邊,走出車外。波波倫斯基公主跟在她的身後。

「尊貴的女士請這邊走。」

簡沒有理會這個男人嘲諷、無禮的舉止,而是徑自向一間低矮、凌亂的屋子走去。這間屋距離他們停車的地方約有一百碼遠。這條路是個死胡同,它的盡頭是大門和車道,通向這間顯然無人居住的房子。

那個男人依舊揮舞着手槍,走在他們身後。當他們上樓梯時,他從他們旁邊擦身而過,撞開左邊的一扇門。屋子裏是空的,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顯然才搬進來。

簡走進屋裏坐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跟在她的身後。那個男人砰地把門關上,轉了幾下鑰匙。

簡走到窗邊向外張望。

「當然,我可以跳出去,」簡評論道,「可我跑不了很遠。不,我們現在還得呆在這裏,盡量想辦法。不知道他們是否會給我們吃的東西?」

大約半小時以後,她的問題有了答案。

有人端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湯,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還有兩片乾麵包。

「顯然,沒有貴族的奢華。」當門關好落鎖之後,簡愉快地評述道,「你先吃,還是我先來?」

波波倫斯基公主驚恐萬狀,對吃飯的建議置之不理。

「我怎麼吃得下?誰知道我的主人會不會遇到危險?」

「她沒事的。」簡說,「我擔憂的,是我自己。你知道,當這些傢伙發現他們抓錯了人,是不會高興的。事實上,他們會很不高興。我將儘可能長時間地扮演傲慢的公爵夫人這一角色,然後,一有機會就逃走。」

波波倫斯基公主沒有回答。

簡餓了,把湯全都喝完了。味道有些奇怪,不過溫熱可口。

隨後,她覺得昏昏欲睡。波波倫斯基公主看來在暗自抽泣。簡在那張不舒適的椅子上以最舒適的方式坐下,然後垂下頭。

她睡著了。

簡驀然醒來。她感到自己睡了很久。她感到頭髮沉,很不舒服。

突然,她看到的東西驚得她睡意全消。

她正穿着那件火紅布料的上衣。

她坐起身來,向周圍張望。是的,她依舊在那件空屋子裏。陳設都跟她入睡前一模一樣,只有兩點例外。

首先是波波倫斯基公主已經不在另一張椅子上。其次是無法解釋地,她已經換了衣服。

「我不會是在做夢。」簡說,「如果做夢的話,我不應該在這兒。」

她看着對面的窗戶,注意到另一個重要的事實。當她睡覺時,陽光從窗戶傾瀉進來,而現在,屋子在灑滿陽光的車道上投下一道清晰的影子。

「房子面向西方。」她沉思道,「我睡覺時是下午。所以現在一定是第二天早晨。所以,那湯里放了藥物。所以——哦,我不知道。看起來,一切都發瘋了。」

她站起來,走到門邊。門沒有上鎖。她在屋裏搜尋了一遍。房間里寂靜而又空曠。

簡把手放到隱隱作痛的頭上,竭力思索。

隨後,在前門旁邊,她看到地上有一張撕破的報紙。醒目的標題躍入眼帘。

「美國女匪在英格蘭,」她讀道,「紅衣女郎。奧里恩大廳義賣發生重大搶劫案。」

簡蹣跚著走到陽光下。坐在台階上,她讀起了報紙,她的眼睛睜得越來越大。那事實簡潔而又明了。

在波林大公夫人離開后不久,三個男人還有一個紅衣女郎拿着手槍搶劫了眾人。他們劫走了那一百顆珍珠,隨後駕駛一輛高速賽車逃之夭夭。目前為止,還沒有追查到他們的蹤跡。

據臨時加印的最新消息(這是一份剛剛出版的晚報),上面有寥寥數語,大意是「紅衣女匪」曾自稱來自紐約的蒙特里索小姐住在布利茨賓館。

「我完了,」簡說,「全完了。我就知道這裏面准有圈套。」

隨後,她吃了一驚。遠處重重地傳來一種奇怪的聲音。一個男人的聲音,每隔不久就說出一個單詞。

「該死,」那個聲音說,「該死。」接着又說,「該死!」

簡聽到這聲音,身子一顫。這如此準確地表達了她的感受。她跑下台階。在樓梯拐角處躺着一個年輕人,他正竭力要從地上抬起頭來。簡發現這是她所見過的最英俊的臉龐。他的臉上有些雀斑,神情略顯古怪。

「該死,我的頭。」年輕人說道,「該死,我——」

他停下來,盯着簡。

「我一定在做夢。」他聲音微弱地說。

「我也這麼說過。」簡說道,「但是我們沒有。你的頭怎麼了?」

「有人在我頭上敲了一下。幸虧它還結實。」

他掙扎著坐起來,做了個鬼臉。

「我想,我的大腦不久即可運轉。我看到,我依舊在原來的地方。」

「你怎麼到這兒來的?」簡好奇地詢問道。

「這故事很長。順便問一句,你不是大公夫人吧,她叫什麼來着?你是嗎?」

「我不是。我是普通人簡-克利夫蘭。」

「無論如何,你不普通。」年輕人說,滿懷欽佩地望着她。

簡臉紅了。

「我想該給你取些水或是什麼,是不是?」她不安地問。

「我想這是通常的做法。」年輕人表示贊同。「不過,如果你找得到,我寧願來點威土忌。」

簡找不到威士忌。年輕人喝了一通水,說他好些了。

「是我講我的冒險,還是你講你的?」他問道。

「你先說。」

「我的冒險不怎麼樣。我湊巧注意到大公夫人走進那間屋子時穿着低跟鞋,出來時卻穿着高跟鞋。我覺得奇怪。我不喜歡事情怪異。

「我騎着摩托車尾隨那輛車,我看到你被帶進屋子。大約十分鐘以後,一輛寬大的跑車飛馳而來。一個紅衣女郎和三個男人下了車。她穿着低跟鞋。他們走進屋子。不久,穿低跟鞋的女人身着黑白色衣服走出來,隨同一個老婦人還有一個金色鬍鬚的高大男人,一起坐第一輛車走了。其餘的人坐跑車走了。我以為他們都走了,正要從窗戶進去救你,有人從背後在我頭上一擊。就這樣。現在該你了。」

簡講了她的歷險。

「幸虧你跟來了,否則,」她最後說道,「你明白我本來會遇到多大麻煩嗎?大公夫人就有完美的她不在場的證明。她在搶劫之前就離開了市場,然後坐車回了倫敦。可是難道會有人相信我這離奇而又難以置信的故事嗎?」

「無論如何不會。」年輕人肯定地說。

他們如此沉醉於各自的敘述,以至於根本沒有注意周圍的情況。現在,他們抬頭一看,略感驚訝地看到一個身材高大,形容沮喪的男人斜倚在屋邊。他沖他們點點頭。

「很有趣。」他評論道。

「你是誰?」簡質問道。

面容沮喪的男人眨眨眼。

「偵探——法雷爾警督。」他柔和地說,「聽到你和這位女士的故事我很感興趣。女士的故事有些難以置信,不過,有一兩件事例外。」

「比如說?」

「哦,你們瞧,我今早才聽說真正的大公夫人已經與巴黎的一個司機私奔了。」

簡喘了口氣。

「隨後,我們得知這個美國『女匪』已經光顧英國,我們原先預料也許會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我可以向你們許諾,警方會立即對他們下手的。你們可以等我一下嗎?」

他跑上台階闖進屋裏。

「哦!」簡說。語氣之中充滿了力量。

「我想,你能注意到那些鞋,真是太聰明了。」她突然說。

「一點也不,」年輕人說,「我自幼生長在製鞋行業。我父親是那種鞋業之王。他想讓我投身這行當——結婚然後安定下來。就是那類事情。不要成為什麼特別人物——只是遵循做這行當的原則。可我想成為藝術家。」他嘆口氣說道。

「對不起,」簡和藹地說道。

「我已經奮鬥了六年。這個事實無法迴避。我是個蹩腳的畫家。我很想放棄,然後,像個敗家子似的回家去。好差事正等着我呢。」

「工作是件要緊的事情。」簡憧憬著說,「你能讓我在什麼地方試着做鞋嗎?」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給你比這更好的機會。」

「哦,是什麼?」

「現在別管它。一會兒告訴你。你知道,直到昨天,我還從未遇到一個我覺得可以與她結婚的女人。」

「昨天?」

「在義賣市場上,隨後,我見到了她——只有她!」

他緊緊盯着簡。

「飛燕草多美呀。」簡匆忙說道,臉上泛起了紅暈。

「這是羽扇豆。」年輕人說。

「這又有什麼要緊。」簡說。

「一點也不要緊。」他附和道。隨後,他湊近了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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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機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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