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移民

第一章 移民

艾薩克·阿西莫夫於1992年4月6日逝世時,我們不僅失去了有史以來排名第三的多產作家,而且也失去了一位現代科幻小說的奠基人、美國頭號科學普及者、演說家、無可救藥的花花公子、寫作機器及一位可愛的人。還有誰能在被麻醉后神志不清地躺在手術台上時,尚能瞪着大夫,信口胡謅著一首打油詩:

大夫,大夫,穿着綠衣服,

大夫,大夫,割着我的喉嚨;

你割開后,大夫,

千萬別忘了把它縫上。①

①艾薩克·阿西莫夫:《歡樂永存》第596頁,紐約雙日出版社1980年版。

在波士頓大學穆格圖書館的一間寬敞的、設有溫控裝置的儲藏室里,我開始尋找真正的阿西莫夫。這裏收藏着他的全部著作與信函。這些特殊的收藏佔了將近1000隻紙盒子,井然有序地排列在標有從A到Z字母的架子上,每隻盒子上都精心列出了目錄。

讀者在進入這間屋子前,必須先存放好外衣和提包,然後帶着紙和筆,戴上白色的閱讀手套,在牆角視頻攝像機的監視下,閱讀豐富的藏書。波士頓大學曾是阿西莫夫生前作為學者工作過的地方。據估計,這裏的收藏品近五萬份,包括書迷來信、各種單據、明信片、紀念品和阿西莫夫一些最著名作品的手稿如《我,機械人》、《繁星若塵》、《空中卵石》等,無疑這些手稿是最為珍貴的。

許多人認為,阿西莫夫巨大的創作量正是導致他失敗的原因。他在全球擁有數百萬的書迷。有人認為,他不過是個文乞,一個寫了太多書的笨蛋。而其他人則認為,他是位被低估了的天才、一位神秘的巨人,他擁有高超的寫作技巧,能夠隨性所至地寫出任何作品。

阿西莫夫生前創作了460多部書並寫了數以千計的文章與評論。他的創作量如此之大,單獨一家出版社已無法承擔其作品的出版,因此,在他的寫作生涯中,他一直同時與幾家大的出版社保持聯繫。眾人常常忘記,儘管阿西莫夫以其科幻小說名聞天下,但他大部分的文學作品都涉及科普領域,並曾有過14年內未寫一篇科幻小說的記錄。

當有人問起阿西莫夫的創作量時,他總是聲稱自己是「不得不」寫。他說,寫作是一種動力,如果他離開打字時間稍長,就會犯癮。

毫無疑問,阿西莫夫是個固執的傢伙,但幸運的是,他的固執用對了地方,為他帶來了巨大的成功。阿西莫夫臨死時名利雙收,完全得歸功於他的作品。他既不炒股票,也不參與房地產投機,甚至拒絕了荷里活的高價交易。在他的事業臨近終點時,出版商曾以每本書10萬美元的價格預購他的書。這使得他聲名赫赫,同時也表明了他在科幻小說與科普創作領域的地位。早在40多年以前,他就曾致力於這一創作領域的復甦。

阿西莫夫活着是為了寫作。他很少旅行,甚至拒絕乘坐飛機,認為飛行是「不公平」的;如果乘車,還有可能在車禍中生還,但飛機若掉下來,那就死定了。然而,可笑的是,這位拒絕飛機的人卻給我們講星際飛船在太空中激戰的故事,講旅行者奔赴遙遠的未來、飛越多維空間及遙遠星雲的故事。

儘管阿西莫夫以近乎苦行僧的態度對待寫作,但他絕對不是和尚。他人緣很好,有幾位終生的朋友;他是個稱職的父親,同時與父母也保持着良好的關係,直到他們去世。另外,他還為自己找到了第二職業——他是位極為成功的業餘演說家。

他結過兩次婚,第一次婚姻以離異而告終。在第一位妻子的眼中,阿西莫夫始終是個花花公子。但他的朋友們可以證實,自從娶了第二個妻子珍妮特·傑普遜后,他從未有過不軌之舉。在珍妮特身上,他找到了自己一生中的偉大愛情。

阿西莫夫自知有寫作的天份,因此對自己的才能也從未謙虛過,有人認為他自我膨脹、自以為是,他卻喜歡稱自己的冒失為「阿西莫夫式的狂妄自大」。

在穆格圖書館成堆的手稿、剪報和書迷來信中,第316號檔案盒內的一篇文章生動展示了阿西莫夫對自己名聲與成功的信心。70年代中期,一本名為《布麗爾》的無名雜誌上,登載了一篇評論阿西莫夫及其作品的文章。在第一頁的頂端,有一行阿西莫夫的手寫筆跡,道勁、簡潔地寫道:大知道該文作者從何處取得的素材,傳記作者請勿信之!

艾薩克·阿西莫夫不清楚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很早以前,他就將1920年1月2H定為自己的生日。之所以不清楚,是因為他出生在莫斯科西南約250英里的一個名叫彼得羅維奇的小村莊里,村裏沒有關於出生、死亡或婚姻狀況的正式記錄。

艾薩克的父母是俄國猶太人。他的出世對母親安娜·瑞琪爾來說,是件痛苦而難忘的事。艾薩克的父親朱達是位糧商,在當地也算是體面人。艾薩克出生前五年,他曾說服一位醫生到村中定居。十月革命后,醫生決定搬走,村中從此沒有了專業的醫療機構。艾薩克顯然不願來到這個世上,母親的生產持續了三天兩夜,當時幫忙的只有一位無經驗的助產婦。

幸虧安娜·瑞琪爾年輕體壯,挺了過來。艾薩克出生時,她只有24歲,個子矮小,身高僅4英尺10英寸,典型的斯拉夫人長相,不怎麼像猶太人。她長著一雙藍眼睛,年輕時一頭金髮,與朱達的長相極不相同。朱達比她小一歲,卻比她高出近一尺。他有一雙棕色眼睛,頭髮呈深褐色。艾薩克與弟妹們都繼承了母親的膚色,但三個孩子中,惟有艾薩克繼承了斯拉夫人的高顴骨,而且他的個子也與他父親5英尺9英寸的身高相差無幾。

安娜·瑞琪爾與朱達不僅長相不同,性格也相去甚遠。艾薩克的母親是個風風火火、脾氣急躁的女人,在少年時就生機勃勃,愛賣弄風情,富有冒險精神。相比之下,朱達顯得嚴肅、保守,是個只知道埋頭苦幹的人;但他很聰明,並善於思考。他喜歡給懂事後的艾薩克講道德故事,無疑是位能領着一家老小闖過種種難關的一家之長。艾薩克全心全意地相信父親在遇到母親時還是個童男子,並且她是他唯一的女人。但他確信母親準保不是這麼回事,儘管他對此無從考證。

艾薩克出生時只有4.5磅重,是個小不點。父母幾乎不相信他能捱過第一年。事實卻是快到2歲時,他才得第一場大病,差點死於肺炎。

據阿西莫夫家族記載,艾薩克是當地肺炎流行時唯一倖存的孩子。當時村裏17名嬰兒染上了疾病,16名在幾周內相繼夭折,被請來治病的醫生也放棄了對艾薩克的治療,病情不斷惡化。據說,安娜·瑞琪爾的母親曾勸女兒接受艾薩克將會死的事實,說他不過是個嬰兒。她還可以再生一個。

母親的這番話令安娜·瑞琪爾極為憤怒。她扔掉了醫生開的毫無療效的葯,一直把孩子抱在懷裏,直到他病情好轉。艾薩克一直記得,母親直到老了,提起外祖母仍是滿臉的不屑——她不能原諒母親的無情無義。

艾薩克痊癒后不久,朱達與安娜有了第二個孩子。這是個女孩,生於1922年6月17日,取名為曼雅。她長大以後,自己改名為瑪霞。幾乎就在瑪霞出生的同時,他們收到了一封美國來信,由此引發的系列事情從根本上改變了阿西莫夫一家人的生活。

安娜的哥哥約瑟夫·伯曼當時已在紐約的布魯克林定居數年。他寫信給彼得羅維奇村的教士,打聽妹妹的下落。信件交到了安娜手中后,雙方開始通信。約瑟夫很快就表示,願意為家族中其他想離開俄羅斯的人提供幫助。

阿西莫夫一家人反覆商量,最後決定接受約瑟夫幫他們移民的提議。對他們來說,這將是一次前途未卜的旅程,但他們也曾聽說過關於別人在那塊富饒土地上為自己創立家業的傳聞。儘管存在語言、文化方面的障礙,但相對於他們在革命后的俄羅斯所過的貧困生活,約瑟夫的邀請畢竟給了他們希望。約瑟夫會幫他們安頓下來,而且他們還年輕,還能有所作為。然而他們要離開俄羅斯,必須得到政府的允許。

新成立的布爾什維克政府並不允許人們隨便離開俄羅斯。要求在海外定居的小小願望被人視為是恥辱,而獲得許可證的程序則充滿了官僚式的繁瑣,政府辦事效率低,處處都是繁文縟節。幸虧朱達有位朋友在政府機構中身居要職,他給有關方面寫了封信,稱阿西莫夫一家希望與已定居美國的親戚團圓,這才幫了這家人的忙。這個借口在某種程度上使政府能網開一面。

即便如此,取得必要的證件仍非易事。朱達用了一周的時間由彼得羅維奇村趕到了一個名叫戈米爾的小鎮,而後又輾轉來到莫斯科。在那兒,他走馬燈似地拜訪了各位小官,每到一處都要花錢。而當朱達一家要移民的消息傳出后,由於害怕他會被投人監獄,朋友都不願借錢給他們了。企圖離開祖國,這在當時可是大逆不道的。

然而安娜還是設法弄到了賄賂官員們所需的大量金錢,令當時身在莫斯科的朱達困惑不已。那時正是俄羅斯的隆冬,氣溫降到了零度以下,他已在朋友家的地板上睡了一周,吃的是黑麵包與青豆。

他們花完了所有的積蓄,只留下了旅費。1922年12月13日,這家人終於取得了護照及離開俄羅斯的許可證。

朱達返回彼得羅維奇村后,賣掉了所有帶不走的東西。然後,他與安娜開始打點行囊。1922年的聖誕節前夕,一家人踏上了漫漫旅程。

旅行用了近六周的的時間,他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的難關。離開村子沒幾天,在距莫斯科尚有50英里時,瑪霞得了重病,好不容易才找到醫生,給開了一些葯。她康復得很慢,一周后,一家人才又開始啟程前往莫斯科。在莫斯科,他們取到了在拉托維亞首府里加乘船的證件。

1923年1月11日,阿西莫夫一家離開了俄羅斯。自那以後,艾薩克再也沒有回去過。

他們原計劃從拉托維亞乘船到法國,然後再赴美國,但就在阿西莫夫一家抵達拉托維亞時,法國佔領了魯爾並封鎖了邊界。這家人只好改道刊物浦,從那兒乘船橫跨大西洋,到了英國。然而他們卻發現證件已先期抵達他們原先計劃的停歇處——法國的夏布爾。當時,幸虧有了利物浦猶太移民援助會的幫助。在得知他們改道的消息后,這個協會幫他們從法國政府有關機構取回了證件,並為他們安排了新的旅行計劃。阿西莫夫一家終於登上了開往紐約的「巴爾提克」號輪船。

1923年2月3日,在埃利斯島上岸的歐洲移民的長串名單上,多了阿西莫夫一家四口的名字。他們辦理了在美國定居所需的手續,一家人被分開接受查詢。當時艾薩克出了麻疹。這家人在「巴爾提克」號最廉價的船艙中熬過了艱苦的旅程,好不容易抵達后又得辦理種種手續,確實讓他們精疲力盡。

從許多方面看,阿西莫夫一家還是幸運的。1923年是美國政府接收外國移民相對寬鬆的最後一年。如果他們晚來一年,很有可能將被遣送回國。在抵埃利斯島四天後,辦理完種種手續,一家人終於又團聚了。約瑟夫·伯曼將他們接到了布魯克林,在此建立家園,朱達與安娜也將在此度過餘生。

19世紀20年代的布魯克林,住宅樓與工業建築鱗次櫛比,移民也大多集中在這個地區,布魯克林有着很濃的社區意識,尤其是在為數眾多的猶太人群中。對於那些有能力成為辦事員的人來說,機會就在眼前——橋的那頭就是曼哈頓;況且在大蕭條前,沿着布魯克林海岸線,星羅棋佈地散落着6000多家工廠,可容納20萬勞動力。

阿西莫夫一家匯入了這個挑挑攘攘的社區:父親、母親和兩個孩子,口袋裏沒揣幾個錢,又無棲身之地,只能暫時先住在伯曼家中。他們所擁有的只是工業化前俄羅斯鄉下人的老實巴交;而眼前是個嶄新的、令人眼花繚亂的世界,人人說的都是英語,他們不得不拋棄母語,改變習俗。剛開始時,的確是一種完全陌生、不可思議的生活。

艾薩克比他的父母親更快地適應了新環境,而瑪霞則根本覺察不出有什麼異同。艾薩克回憶說他一點都記不清來美國前的事情了,很快就學會了英語,開始了新的生活。雖然在他年輕時,為了追求異性,他曾炫耀自己是出生於俄羅斯,一旦習慣了布魯克林的生活后,再沒有什麼人比他更如魚得水了。

最初,阿西莫夫一家住在貧民區的范西科特大街上,既無電也無暖氣,照明用的是煤氣燈,取暖用的是舊鐵爐。朱達·阿西莫夫在當地的小作坊、小工廠中賣苦力,收入微薄。他曾干過一段時期的推銷員,但天生笨嘴笨舌,根本沒本事說動人家購買他的雜誌或化妝品,只能以失敗告終。

對艾薩克的父母來說,剛到美國的頭兩年是很艱辛的。從心底他們是不願接受伯曼一家給予的幫助的。在俄羅斯時,朱達所受的教育要遠遠超過他的大舅子,但在這個陌生的環境中,伯曼一家卻擁有更多的實用經驗,不但能提供物質幫助,還可為他們出謀劃策。每當此時,驕傲的阿西莫夫夫婦的自尊心便得經受一次考驗。

新來的移民被稱為「新手」。阿西莫夫一家在俄羅斯時也算是上層社會的成員,而且有着受人尊敬的家庭背景,被叫做「新手」對他們而言簡直不啻於奇恥大辱。阿西莫夫一家在渡過大西洋的同時,也從社會的最高層跌到了最底層,他們每天都得面對這個現實。

艾薩克也是個小「新手」。直到一位怒氣沖沖的鄰居找他父母算帳時,他才知道不能隨便在街上撒尿。獲薩克只能通過學習語言、了解生活習慣及日常生活習俗將自己融人這個新社會,他的父母根本幫不上忙。他經常向同區的大男孩們詢問單詞的讀音和拼寫,擾得他們都很煩他,但他卻以這種方式學會了閱讀。為了學習,他不得不忍受譏笑和挑釁。功夫不負有心人,5歲時他向母親展示了自己的水平,着實讓他們大吃了一驚,父親的語言水平剛能趕上兒子。

艾薩克上的第一所學校是幼兒園。它有個很爛漫的名字叫PS182。他剛適應了那兒的生活,一家人就搬出了范西科特大街破舊的住所,在僅一區之隔的米勒街上租房住了下來。這個住所比原先的要舒適得多,有電和中央暖氣,但這也只不過是艾薩克兒時生活的一個暫時落腳點。1926年春,朱達與安娜意識到,如果朱達一天到晚在小工廠里賣苦力,他們這輩子別想過上體面的生活。於是,他們決定用辛苦攢下的一點錢開家糖果店。這一決定使艾薩克的童年生活在一夜之間發生了徹底的變化。

第一家糖果店開在薩特街752號,與他們在米勒街上的家遙遙相對,除了賣糖果,還賣報紙、汽水、香煙、名片、郵票及各種日常生活用品。這家小店為顧客們提供了方便,他們可以在此買支煙,換開整錢,只要他們買汽水,他們願意在那兒與朋友聊多久都可以。

店裏的工作很辛苦,早上6點就開始營業,凌晨1點才關門。儘管是小本生意,要忙的事情卻很多。他們必須清點存貨、記賬、跑銀行,報紙得有人卸下,還得分類擺好,飲料機得時常想着給灌滿,生意上的種種決策得做出安排。

朱達經營起自己的小買賣倒是輕車熟路。他原本就是做糧食交易的,對做買賣心中有數,再也不用去大街上白費勁地推銷別人的產品,或在工頭的監視下在小作坊里當牛做馬了。對艾薩克來說,糖果店的開張意味着在街上盡情玩耍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單調的校園生活由此開始。像父母一樣,他被這個店拖住了。由於是家中的長子,他必須承擔起責任,不再有自己的空餘時間,這種狀況一直持續了16年,直到他離開這個家為止。

儘管店裏的工作繁瑣,但艾薩克在回憶起給父親打工的日子時,總是感到溫馨滿懷。他說自己總是一邊在店裏幹活,一邊上學,難得有個機會與同街區的孩子一塊玩耍,但他對此從未有過真正的抱怨。

艾薩克在其它方面獲得的收益足以抵消不能與朋友們玩耍的損失。在父親店裏幫工使他學到了許多東西,這些經驗令他一輩子受益匪淺。成年後的阿西莫夫是個嚴格的守時者,這完全歸功於父親的守時習慣。他學會算數、記賬及基本的經濟學,而學校到很晚才開始講授這些知識。司以說,如果父親沒開這個糖果店,阿西莫夫恐怕不可能成為科幻小說家,也可能永遠不會得到啟蒙影響——流行書刊。這些書刊都是些廉價的平裝本探險讀物,充斥着聰明的偵探與陰暗的黑社會之類的故事。朱達·阿西莫夫看不上這些書,認為它們是給遊手好閒者看的垃圾文學,但銷路不錯,所以讓它們留在了店裏。當他禁止兒子看這些書時,艾薩克反擊說他看到父親也看了。朱達說自己是通過看雜誌學英語。總之,艾薩克被禁止接觸這些書。當然,事情不會就這樣結束了。

儘管父親反對,艾薩克還是偷着嘗了禁果,還因此而養成了另一個終身的習慣。為了做到既能看到報紙,又能不留下痕迹,他發明了一種方法,在看報紙時甚至連報刊的折線都會不弄皺。結果,艾薩克一生中都以同一種過分仔細的方式看報紙,並聲稱沒人能分辨出哪一份報紙是他從頭到尾看過的。

不管流行雜誌有無益處,總之,它們為艾薩克開啟了閱讀之門。從那時起,他就沒停止過看書。他對知識產生了一種渴求,這不僅給他帶來了學業上的成功,還將他引入了寫作生涯。

與此同時,艾薩克在學校的處境也變得複雜起來。一方面,老師們很快意識到班上有個超級靈童,但同時也發現這個聰明的孩子是個討厭鬼。艾薩克在展示自己令人驚嘆的記憶力並考高分的同時,也是個無可救藥的碎嘴,總是給老師們找麻煩。

儘管有這些缺點,父母和老師們還是肯定了他的天才,結果他跳了一級。與原年級的孩子們相比,他的年齡已經算小的了,跳級后他幾乎比同年級的孩子們小了兩歲。由此帶來的好處是,他比同齡人提前完成了小學、中學乃至大學學業,但也產生了負面影響:他難得有好朋友。

阿西莫夫對自己的學業成就非常自豪。儘管他比其他孩子小得多,但整個中學時代,他的學習成績始終名列第一。他每到一個新學校,或升到更高一班,總能擊敗所有的對手,成為班上的一號尖子,這幾乎成了他的專門榮譽。他也有自己的弱點,雖然他素有全能多面手的美稱,對經濟學卻一竅不通。他還驚訝地發現,數學在達到一定程度后就不如原來那麼容易了,甚至無法弄明白——這給他在大學的學習帶來了許多困難。

1928年,朱達認為該找所更好的房子開店,於是,他們開始了到布魯克林后的第三次搬遷。這次搬到了東區半英裏外的埃塞克斯街。

新店有了很大的改進。它地處布魯克林較繁華地段。對8歲的阿西莫夫來說,最重要的是店裏多了台角子機。他似乎本能地感覺到,不能隨便動這台機器。他知道機器里並沒有下賭注的人,但對它的機械結構產生了興趣。通常,他站在一邊看別人玩,有時機器出了故障,只要父親不要求他躲修理工遠點,他肯定是要好好看着機器裏面是如何工作的。

阿西莫夫總愛聲稱,他很小的時候就對機器懷有濃厚的興趣。其實,即使在兒時,他的興趣也只是集中在了解機器的運作原理上。奇怪的是,他從未想過要成為工程師或機械師;他的興趣是純理論的,不摻雜有半丁點的實踐。

他們搬到埃塞克斯街時,碰巧他的母親又懷孕了,艾薩克在店中的工作因此而增加了許多。在此之前,艾薩克的主要工作只是在店外的小亭里收取路人買報紙時付的錢。放學后跑跑腿、打點雜,而現在,母親不能再干那麼多的活了,艾薩克得幫着站櫃枱、發報紙、為固定客戶傳遞電話信息(在那個時代,這是項很重要的服務,當時布魯克林沒幾戶有私人電話的)。

艾薩克與其他孩子在一起玩的時間本來就少得很,而現在是根本沒時間。當他放學后,做完作業,幫父親幹完店裏的活,剩下的時間他就看流行雜誌上的英雄歷險記,看從社區圖書館借來的書,偶爾,他也到當地影院看部無聲片。

回顧艾薩克·阿西莫夫的少年時代,家庭將他掛在了糖果店,平時只有年歲相近的妹妹瑪霞陪他,不論在家裏,還是在學校,他的生活都與正常孩子的不同,但長大后他卻是那麼合群、友善,這實在讓人吃驚。

他在社交方面起步較晚,為彌補失去的時間,他過分炫耀性格中外向、風流的一面,有時甚至到了荒唐的地步。他的家庭背景不同尋常,小時候又受到嚴格的管教,再加上從小使承擔起家中的一些責任,因此有很強的責任感,所有這一切不可避免地將阿西莫夫塑造成了後來那個自覺、自律、自己給自己施加壓力的工作狂。在他的一生中,停止寫作幾乎能夠給他帶來生理上的痛苦。

在學校里,艾薩克成了真正的揚聲器,這似乎是為了補償在店中工作時的循規蹈矩。他愛嘮叨的毛病不僅使他在教員中名聲遠揚,就是同學們也將他視為古怪、沒教養的怪物,他的嘴沒有閉上的時候,這使他在校內頗受歡迎,但一出校門,誰都不願理他。

阿西莫夫記不清自己在學生時代的不同階段,他都曾有過哪些同學,但同學卻都記得他。成年後,他偶爾也會遇到舊日同學,他早就把他們忘得一乾二淨了,但他們總能記起他瞎起鬨、與老師對着乾的種種往事。

這種分裂人格伴隨了阿西莫夫的一生。只要他去拜訪出版商、代理人或其他與他工作有關聯的人,他總要鬧得盡人皆知他的存在。在樓道里秘書隔着好幾間屋子,都能聽到他的聲音。他總愛到處閑逛、開玩笑、向員工們兜售黃色故事,而正事總是排在最後,幾乎讓人以為是因為他平常極少離開書房,所以才能積蓄多餘的精力,留待出門辦正事時胡鬧一通。

阿西莫夫對孤獨的喜好及對書房的深深依戀源自兒時。小時候,他總喜歡呆在寧靜、陰暗的地方。他尤其喜歡他們曾住過的一套房子的廚房,那間屋子沒有窗戶,總是那麼溫暖、舒適。他羨慕地鐵站里的賣報人,因為他們可以坐在小亭子裏,看一整天的書。他的一些習慣是在很小的時候養成的。自從嘗到讀書的樂趣后,艾薩克完全著了迷。他在當地圖書館辦了借書證,定期去借書。開始時還讓母親陪着,後來他便自己去了。按規定,每次只能借兩本,而且只能有一本是小說。通過這種方式,他不僅看了希臘神話,認識了狄更斯、杜馬斯、路易莎·梅、艾爾科特及其他一些作家,還讀到了有關羅馬帝國、世界地理、科學及其它許多知識的文章。阿西莫夫總愛稱自己擁有近乎完美的記憶力,並將自己能輕鬆自如地寫任何題材的作品歸功於少年時在布魯克林圖書館的自學。

他有着強烈的求知慾,並且毫不挑剔,什麼都想學。他一本接一本地看書,以滿足對知識的渴求,並總愛在從圖書館回來的路上就翻看開來,使得他的父母親很惱火。儘管他如此地勤奮,但圖書館里20世紀的小說很少,可供他閱讀的主要是19世紀的文學作品,其中還有大量令人一知半解的古代文本。艾薩克選讀的書都要經過父親的檢查。《驚奇》雜誌創刊於1926年,但直到多年後,艾薩克才第一次看到這份雜誌。這是一份影響很大、極為暢銷的雜誌,與《驚詫》雜誌一道被書迷們視為科幻雜誌的鼻祖。儘管朱達·阿西莫夫的店中也銷售這種雜誌,但艾薩克只敢偷偷翻開《驚奇》雜誌的彩色封面,瞄上兩眼。直到著名的科幻小說出版商雨果·傑恩思貝克創辦的《科學奇異故事》創刊后,艾薩克才終於迫使父親讓步,同意他看科幻小說雜誌。

朱達之所以不同意兒子看這些雜誌,是因為他看不出《驚奇》雜誌中刊載的亂七八糟的故事有什麼價值,他認為兒子應該把時間花在更有價值的追求上;為改變他的看法,艾薩克指出,《科學奇異故事》這份雜誌實際上很有教育意義,畢竟,刊名里有「科學」這麼個極有分量的字眼。朱達啞口無言,只能妥協。一旦打贏了這一個回合,艾薩克略施小計便讓父親相信了《驚奇》雜誌其實也是一份教育性很強的刊物。20年代末30年代初,每月都有大量的新雜誌上市,它們給艾薩克帶來了真正的啟蒙。他看了店裏訂的每一期雜誌。由於得到了父親的許可,他不必再偷偷摸摸地看了,那種犯罪般的刺激感也隨之消失,但令人興奮的故事及故事中提到的種種令人大開眼界的描述足以彌補這一小小的缺憾。

阿西莫夫一家決定經商,實在是個明智之舉,而且也找對了時機。糖果店開張了三年後的1929年7月,美國進入了經濟蕭條時期,當時艾薩克的弟弟斯坦利剛出生幾個月。因為有着自家的小本生意,一家人的生活才有了保障。與其他人一樣,他們的日子也不好過。即使在大蕭條時期,人們也得吃飯啊,大公司紛紛倒閉,而大部分小店卻倖存了下來。整個大蕭條期間,那些曾自以為擁有金飯碗的人一夜之間發現自己失了業,而阿西莫夫一家卻沒少吃一頓飯。儘管為了生活必須一天工作16個小時,但他們還是挺了過來。

1930年,艾薩克進人初中,就讀於紐約東區第149初級中學,距范西科街的舊居很近,但從新居出發就得搭學校班車了。學校條件不是很好,但艾薩克很快便適應了。短時間內,他就為自己確立了與小學時相同的形象:一個非常聰明的孩子,但愛鬧事,被同學們認為是個怪人。人初中后不久,艾薩克就開始了最初的文學創作。他曾看過一本書,名叫《一群來自達拉維爾的大學生》,這部長篇連續小說記述的是一群大學生的古怪事例。他決定模仿著寫一本類似的書,書名就定為《一群來自格林維爾的大學生》。

在一本練習本上忙了幾天,寫出八章后,艾薩克卻寫不下去了。這次失敗給了他一個深刻的教訓,那就是無法恰如其分地寫自己一無所知的事情,他畢竟還只是個住在布魯克林的初中男孩,要寫住在鄉村小鎮上的大學生的故事當然有困難。

1932年夏天,艾薩克初中畢業,接着該上高中了。父母對兒子的前途早有安排。當地男女同校的傑弗遜高級中學顯然是不行的。而社區內最好的學校是布魯克林男子高中,而且這所學校只招收區內學習極為優秀的男孩。艾薩克的成績不成問題,順利被錄取了,同時進人這所學校的還有他的兩位校友。暑期結束后,他去學校報到時只有12歲,而大部分同學都已15歲了。

1933年,艾薩克入學后6個月,他們又搬了一次家。這次搬到了布魯克林較富裕的里奇伍德區。一家人在這又住了三年,糖果店的規模也擴大了。在這段時期內,家裏買了第一台收音機。在此之前,只有店裏才放收音機,現在則全家人都能聽節目了,而且對孩子們收聽的節目大人們也不加以干涉。艾薩克的視野突然間拓展了許多。

在布魯克林灰色街道與磚瓦房屋構成的小天地外的廣闊世界裏,戰爭陰雲密佈,各國都正在為第二次世界大戰做準備。1933年前,學校與當地圖書館是艾薩克看世界的主要窗口,而現在通過收音機,他就能親耳聽到關於德國擴張主義的演說,了解到大洋彼岸爭端的不斷升級。在13歲左右,艾薩克萌發了最初的政治意識。雖然他從未就國家政治問題發表過激進的演說,但他總是辨明是非,並敢於直言。廣義上講,他是個自由主義者,既非激進的社會主義者,也不是激進主義者。他對世界有着清晰、理智的認識,天生具有人道主義意識,並對世界如何才能最合理地運作有着一整套見解——儘管他知道人們很難認同他的理想。

在里奇伍德的生活堅定了少年艾薩克的政治情感。當反猶主義在歐洲盛行時,阿西莫夫一家的鄰居們以一些微妙的行為,使艾薩克首次意識到自己的與眾不同。這些鄰居大部分是信基督教的德國移民的後裔。學校里,一些信奉反猶主義的溫和派教師尤為不喜歡艾薩克這個說起來沒完、自以為是的傢伙;社區里,一些顧客也不知為什麼不再到店裏購物。這使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個猶太人,他覺得很不舒服,更加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

可笑的是,這家人其實對宗教毫無興趣,艾薩克幾乎沒去過猶太教堂,他13歲時,甚至沒舉行過男孩成人儀式①,這在不信東正教的猶太人中,都是很少見的。

①猶太男孩成人儀式(barmitzvah),系猶太男孩在13歲時舉行的一種儀式,表明其已經長大成人,應開始承當宗教義務。

在學校里,雖然他的操行不好,但學習一直不錯。大部分科目他都能得最高分。即便如此,只要有一門未達到90分,父親就得審問他;如果在班上的名次下降,等待他的則是更為嚴厲的盤查。

艾薩克的父親是大批勤懇移民的典型代表,他們在新世界創立家業,不光是為自己,主要還是為了下一代。朱達明智地意識到,現代社會中,教育才是開啟成功之門的鑰匙。他非常嚴格地將自己的信念付諸於實踐。作為家中的長子,父親這種望子成龍的迫切心情着實令艾薩克遭了不少罪。由於朱達認為兒子應將所有空閑時間都用於溫習學校的功課,他對兒子看流行雜誌、科幻小說持否定態度。在他看來,兒子養成這一興趣,有點大任性了。相對而言,斯坦利後來的日子則要好過得多。

在學業上,艾薩克面對的並不僅僅是父親一人的粗暴態度。1934年,他的英文教師組菲爾德先生在學校開設了一門寫作課,從不願錯過機會展示自己天才的艾薩克抓住這個機會,準備打着做作業的幌子寫篇小說。這一事件差點斷送了他的整個文學創作生涯。

這門課的第一篇作文按要求應該是篇描寫性的散文。艾薩克不假思索,很快便決定描寫一個美麗的春日。他將寫《一群來自格林維爾的大學生》所得的教訓拋在了腦後。這是他犯的第一個錯。他不寫布魯克林春天的早晨,卻天馬行空地描繪起了想像中鄉下的一個春晨。

交作文的日子到了,老師問有誰願意起來讀讀自己的文章。艾薩克這時又犯了第二個錯誤,迫不及待地舉起了手,被請到了講台上念自己的大作。

艾薩克的作文以鳥兒鳴唱、花兒開放這種溫情脈脈的描寫開篇,全文充斥着19世紀小說特有的廢話,真不愧是看了好幾年19世紀的小說家的作品。他的這篇作文寫得天真、幼稚,在班上一群「飽經世故」的十五六歲男孩的眼中,他只不過是個14歲的毫無經驗的小男孩,他的作文簡直太幼稚了。他們開始大聲笑了起來。老師也站起來,沒等艾薩克念完整句話就打斷了他。

「狗屁不通!」老師說得很大聲,也很清楚。艾薩克的臉紅了,是明媚春天裏第一朵帶露的玫瑰才擁有的顏色。

值得文學界慶幸的是,儘管紐菲爾德先生苛刻的話曾傷了艾薩克的心,但並沒有造成永久性的傷害。此時的艾薩克正忙着看科幻小說,那些故事讓他著了迷;正忙着接受新知識,那些知識令他感到振奮;正忙着嘗試寫作,單是提筆寫點東西就能使他快樂無比。相形之下,這點早期的小挫折根本無法令他氣餒。數月之內,他就完成了一篇名為《小兄弟們》的幽默小故事,並刊登在了校刊上。對艾薩克這名小男生而言,這是個啟示,讓他開始意識到寫故事所能帶來巨大的滿足感。

自從在紐菲爾德先生面前出了丑后,在接下來的幾年內,艾薩克開始認真地寫東西了。大學未畢業,年僅18歲的他就已經賣掉了第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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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西莫夫逸聞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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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移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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