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楔 子

九華山一角,岳家祠堂。

荒涼、蕭瑟、破碎,再也沒有什麼詞兒好形容它了。晴天或是月夜,這祠堂經常是山狼野犬盤踞和蝙蝠出沒的地方。如果遇到了陰天,就像今夜這種苦雨凄風之夜,恐怕連野犬和蝙蝠對它也會失去興趣。

祠堂的兩扇破門,在風雨中時開時合,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半堵紅牆,歪斜在風雨之中。當閃電亮時,可清楚地看見牆上的千瘡百孔;不過,總算還沒有完全倒下去就是了。

一隻禿頂的貓頭鷹,正由上面拍翅飛來,發出凄厲的喵嗚聲,令人毛髮聳然。

一個身披玄色油綢雨衣的老者,用快捷的身法,來到了祠堂門口,他雙手推開破門,向內張望着。過了一會兒,才閃身而入,用蒼老但宏亮的聲音,向裏面發話道:「銅冠叟踐約來遲,請朋友們原諒。」說着合袖一揖。

良久,不見迴音。

老者不禁後退了一步,目放異光:

「奇怪,莫非他們會忘記?」

於是,他又重複了一遍,仍不見任何迴音。老者白眉微皺,探名入豹囊之中,取出一管狀物,迎風一晃,頓時火燃半尺,室內光華大盛。

一座紅木的供案,其上積塵盈寸,十數方靈牌,東倒西歪,上面刻有:

「顯妣岳門劉太夫人之靈位」、「顯考岳公諱XX官XX神位」……

諸如此類,等等不一。可見這岳氏一族,在先朝確是一個極有聲威的望族,但如今子嗣不肖,以至門庭冷落。

供桌上有一對燭盞,其上猶有半截白燭,想是多年久置,色已赤褐。老人費了一刻工夫,才把它燃著了。

他收起了火摺子,四下觀看了一番,不禁冷冷一笑:

「他們不會放過我的!」

說着彎身案下。在供案下,他看見五把發銹的匕首,作梅花狀倒插在案底,他口中「哦」了一聲,慢慢地伸出了手,把正中的一口匕首拔了下來。

匕首的把柄上,清清楚楚地刻着一個「羅」字。老人不禁喟然長嘆了一聲,往事把他拉入了回憶之中……

忽然,一陣低沉的笑聲,回蕩在詞堂大殿之內,陡聞之下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老人側腰騰身,捷似夜鳥穿林,只一閃,已落身壁角,冷叱了聲:

「誰?」

那低沉的笑聲,尚沒有中止,一個矮小的白衣老人已由窗口出現了,這矮老人白衣紅履,雖是在泥濘的雨天,身上並不沾半點泥漿。他右手執著一把黑傘,輕輕一點足尖,如同小兒似的已縱上了供桌,再一飄身,落到了地面,嗓音尖細地笑道:「老朋友,真是信人,恕我來遲了!」

黑衣老者不由面色驟變,可是馬上又恢復了原狀。他微微一笑:

「原來是白雀道兄,老夫恭候多時了!」

白衣矮叟嘻嘻一笑,雙手合揖道:「銅冠叟,你放心,今夕何夕,我們不會忘記的,只是……」

他昂首向門外望了望,細眉微展道:「你催命的好朋友們都來啦!」

銅冠叟哈哈一笑:

「我羅化既敢來此,就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白雀翁,你這話可有些欠妥了……」

就在他這句話方一出口的剎那,兩扇破門霍地被大力震開,「砰」的一聲,震得兩壁泥土都為之剝落。

但見眼前人影一閃,一個長身灰衣的比丘老尼,已含笑站在門前。與此同時,左右兩扇破窗也發出了一聲暴響,木屑飛揚里,出現了一道一俗。

這同時出現的三個怪人,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疾如飛電」,身形一落地,不期然的已和先來的白雀翁,排成了一列。雙手合十向銅冠叟一拜,由那老尼發話道:「阿彌陀佛,今夜能與羅施主在此處相會,真是三生有幸,羅施主真君子也!」

銅冠叟面色一寒,隨之狂笑了一聲:

「好!老朋友們,你們都來了!羅某渴望多時了!」

他邊說着話,邊把披在身上的一襲雨衣脫了下來。這時,對面四人都不禁面色一怔。

原來,隨着銅冠叟的雨衣啟處,他們發現這老人背後尚背着一個四五歲大小的男孩.這小孩頭上梳着丫角,正用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眸子打量著四人。他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也沒有哭。

白雀翁倏地神色一變,桀桀笑道:「羅大俠,我們當初曾說好,除了你我等五人以外,不攜任何人來現場,怎麼你……」

銅冠叟面色一青,把背上的童子解了下來,抱坐在供案之上,這才回身苦笑道:

「羅某有一不情之情,要向四老相商,倘不蒙見允,今夜之約只好作罷!」

後來三人之中,除了那老尼之外,另二人一位是駝背的高大道人,另一位卻是身着藍衫的老儒,他們面上,都罩着一層陰霾,自始不曾有半絲微笑。這時,那老儒卻微微一笑道:「羅大俠有話請說當面,我等洗耳恭聽就是了。」

銅冠叟羅化朝這老儒看了一眼,已認出了此人是西北道上最負盛名的俠盜,外號「天馬行空」,姓晏名星寒。他本有一拜弟「雲中鳥」駱奇,卻在十五年前,喪命在自己掌下,故此與他結下了深仇大恨。此老擅打「飛雲石」,一身輕功提縱之術,更是舉世無雙,往昔對他,羅化很存有戒心。其他三人雖均是當世赫赫怪傑,卻都是他當年手下敗將。唯獨此老,素昧平生,所以銅冠叟對他,心中最是提防。

此刻聞言,不由長嘆了一聲道:「晏兄寬宏大量,老夫至死不忘,只是老夫話一出口,各位如不見允,卻會令老夫處於萬難之中。今夜之約不得不暫作罷論,而另謀再會之期了。」

這時,那高大的駝背道人狂笑一聲道:「銅冠老兒少施拖刀詭計,今夜既來了,豈能輕易放你回去?還不快快作一了斷,盡自拖延時間又有何用?」

這道人面上滿是虯須,紛紛倒卷而生,再襯上他身上那襲血紅道袍,看來真乃畫上鍾尷也似;尤其是他那一口陝西土音,更是刺耳難聽。

銅冠叟冷目看着他,微微一笑:

「我只當十年來,道兄會多少有些改變,今夜一見,依然如故,好不令人失望!」

紅衣道人濃眉一挑,面色赤紅,厲聲叱道:「老兒休逞口舌之利,今夜就是你的死期!五刃相會……哼!哼!你還想逃么?」

銅冠叟不由面色一沉,正要發作,那素衣老尼單手一打問訊,白眉微顰道:「裘道友不必過於性急,我們還是叫他說明道理,再定奪吧!」

駝背道人姓裘名海粟,外號人稱「紅衣上人」,與銅冠叟二十年前有斷指之仇,他的內家掌力有真功夫,所練元陽真炁,二十步內可制人於死命,是一個極厲害的人物。

一生性躁,瞪眼殺人,雖是三清教中人,卻戒不掉一個「殺」字。

此時他聽了那老尼話后,勉強忍着心中暴怒,冷笑了一聲道:「大師一片仁心,恐怕最終要落在這老兒道中,我等十年血恨,豈不又成了泡影?」

老尼聞言微微一笑,搖頭道:「裘道友此言差矣!想銅冠叟乃一代武林英豪,怎會使出如此卑下伎倆?再說你我亦非易欺之輩,何妨先容羅大俠交待一番;否則也難免太令好朋友見笑了。」

天馬行空晏星寒點首附和道:「大師所見極是……」

他回過身來,目視着銅冠叟冷笑道:「羅大俠有何吩咐,我等也好酌量辦理!」

銅冠叟此刻真如同待死之囚一般,面上浮現了一層灰白的顏色。在諸人對話之際,他只是默默地站在一邊,像是陷於沉思之中,這時聞言苦笑了笑道:

「老實說,老夫今夜既敢來,又怎會心存別念。你們不要誤會,我銅冠叟生平一諾千金,從不反悔……」

他說着冷冷一笑,用手指了一下那坐在供桌上的孩子,面色陰沉地道:「我所要與各位相商的,只是這個……孩子!」

灰衣老尼白眉一挑:

「這孩子是施主什麼人?」

銅冠叟嘆息了一聲:

「是老夫一個小孫兒,可憐他兩歲喪父三歲喪母,在老夫身前不過年許時光。今夜老夫帶他來此,確是含着深意……」

白雀翁翻了一下怪眼:

「什麼深意?」

銅冠叟似乎已失去了來時的豪氣,他緩緩向各人面上看了一遍,才喃喃道:「這是我羅氏門中唯一骨血,今夜五刃之會,老夫苟能逃得活命,自無話說;否則,恐怕你等定會斬草除根,豈不禍及我這無辜的孫兒?」

四人都不由臉色一變,銅冠叟之言,正打入了他們每個人的內心,只是當面他們誰也不能承認。因為這是卑賤陰損的行為,身為大俠客的他們,是不屑為的!

銅冠叟說到這裏,見他們都不哼—聲,不由長嘆了一聲,冷冷一笑,心知自己這一猜測,果然沒錯。他看了四人一眼,冷然接下道:「所以今夜我特意把他帶來此處,一方面令他見識各位前輩一下,再方面……」

他咬了一下牙,瞳子裏閃著異采:

「再方面是向各位請命,各位俱是當今武林泰山北斗般的人物,老夫只討你們一言,萬一老夫不幸今夜喪生,望你們顧全武林道義,保留我羅氏門中唯一的一點骨血,老夫雖死無憾!」

他說到了這裏,面色鐵青地後退了一步,冷目瞧著四人,不發一語。

良久,那素衣老尼才嘆了一聲,日宣佛號道:「羅施主請放心,這一點我們可以答應你。」

銅冠叟不由面色一喜,長揖至地道:「大師一諾千金,有此一言,老夫死也瞑目,再無別求了!」

紅衣上人裘海粟冷笑了一聲:

「你這話說得未免太早了一點,也許我四人都不是你的對手也不一定。」

說着他咧開了闊口,桀桀地怪笑了兩聲,神采至為飛揚。銅冠叟知道他是有意奚落,但自問今夜,自己以一敵四,絕難倖免,當時聞言並不動怒,只淡淡一笑,道:「老夫願望既了,還是不要多耽誤各位好朋友的時間吧!朋友!你們快快劃下道兒來吧!老夫無不從命!」說罷面如死灰,但卻無絲毫畏懼之色。

天馬行空晏星寒,冷冷地道:「既如此,我們還是早早作一了斷的好。」

他面色霍地一沉:

「銅冠叟!久仰你以一套追風八掌打遍武林,我四人不才,合練了一套小玩意,今夜要向閣下請教一番,你可肯不吝賜教么?」

銅冠叟點了點頭,慨然道:「老夫方才已說過,刀山劍樹無不奉陪。晏兄請快一點說出來吧!」

白雀翁這時在一邊發出了小兒似的一聲尖笑,銅冠叟看了他一眼,不悅道:「怎麼,足下不以為然么?」

白雀翁一斂笑容道:「晏兄尚忘了交待一句話,我四人如是敗在閣下掌下,自當血濺當場,可是閣下如不幸落敗了,又當如何呢?」

銅冠叟冷哼了一聲:

「你當我銅冠叟是貪生怕死之輩么?哈!白雀翁,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

白雀翁寒著臉,彎腰道了聲:

「不敢!」

銅冠叟厲聲道:「我已經說過了,以命相贈還不夠么?」

白雀翁面上陰陰一笑,雙手一搓道:

「好,一言為定!羅大俠,請恕我不客氣,我這是先小人後君子!」

銅冠叟只是連連冷笑不已。

想不到,這時那供桌上的孩子,忽然嬌聲叫道:「爺爺!」

銅冠叟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一時眶中熱淚滾滾而下。他緩緩回過頭,佯笑道:「好孩子……你乖乖坐着,不要吵,爺爺事情還沒有辦完呢!」

那孩子倒也聽話,只連連點着頭,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這幾個人身上轉着。

在他那幼稚純潔的意念之中,何曾想到他這唯一的老祖父,此刻正在與強敵作殊死之爭,所能逃生的願望,微乎其微!

銅冠叟一陣心酸,忍不住縱身上前,緊緊地把他抱了起來,口中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你……」

這時,天馬行空晏星寒發出了一聲嘆息:

「羅大俠,你何故如此小兒作態,我等不負所託也就是了!」

銅冠叟放下孩子,霎時臉色鐵青,他跺了一下腳道:「好!」

跟着身形騰起,空中轉身,四平八穩地落在了四老身邊,朗聲道:「老朋友們,事不宜遲,老夫這裏候教了!」

那灰衣老尼姑,這時口宣佛號,念了聲:

「阿彌陀佛,羅施主請看!」

這老尼口中說着話,忽然把手中提的一個小袋張開,向外一倒,只聽得咕咕嚕嚕一陣木球滾動之聲。這殿堂內地上,立時多了數十個大如雞卵的木球,全是紅漆所染,十分鮮明。

老尼手指著這些木球道:「這是二十個楠木球,我四人想在這二十枚木球上討教施主的絕藝『追風八掌』!」

銅冠叟注視着地上滾動的二十個木球,每一個都圓如彈珠,滴溜溜在地上轉着。人如想着足其上,是極不容易的事情,何況還要在上面較量功夫,更是不可思議了。

可是他因有言在先,刀山劍樹也沒有不奉陪的道理。此時聞言之後,微微一笑道:

「老夫已說過要奉陪到底,只請四位老友上陣賜教就是了!」

白雀翁早似不耐,這時嘻嘻一笑道:「羅大俠果不愧是大俠風度,只是我要再說一句,我四人只要有一人足沾地面,就算輸,老兄也當如此。」

銅冠叟冷笑了一聲:

「這是自然!」

白雀翁縮頭一笑,一撈白色長衫,那矮小的身軀倏地騰起,身形向下一落,紅履之尖,已點在了一枚木球上,身形紋絲不動,真可謂之固若磐石,接着他嘻嘻一笑:

「老尼姑你們都別耗著啦!天可不早了!」

那灰衣老尼壽眉一抬,引手向鋼冠叟道:「施主請!」

銅冠叟欠身道:「大師請!」

那一邊的天馬行空晏星寒和紅衣上人裘海粟,早不耐這套繁文縟節,雙雙飛身騰起。

二人身形向下一落,俱是「金雞獨立」之式一站,就像是粘在了木球之上一樣。

可是他二人落的地方,卻是一左一右,和白雀翁站的地方,遠遠呈三角狀。

俗謂「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他們三人這一飛上球陣,已透著身手不凡了。

可是令銅冠叟吃驚的並不在此,而是在他三人所立的地勢。

銅冠叟明確地認出了,他們三人足下所立的地方,竟是早已定好的卦位。

白雀翁是「坤」位,天馬行空晏星寒是「乾」位,那紅衣上人裘海粟所立的卻是「生」門,取三麵包圍之勢。如果銅冠叟不明這種事先布好的陣式,貿然縱落其中,那幾乎可說是註定要敗;若落於「死」位,更是可憂。銅冠叟把這種情形看在了眼中,心內暗暗吃驚,可是他表面上並未現出驚異之色。

這時,那灰衣老尼也合掌把身子縱了起來,身軀往木球上一落,堪稱「穩若泰山」,她足下踏的是「巽」門。四人目光全都盯在銅冠叟身上,只等着他身形一落,即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把他迫下「滾球陣」去。

可是,銅冠叟這個久經大敵的武林名宿,並不如他們所想的那麼容易受欺。他微微冷笑了一聲,單手一提長衫,用小腿之力,把身子向前平竄了出去。看來雙肩一平如水,平著一晃,整個人已縱了出去。

四人立勢,是四個角落,當中空有七八個木球,而銅冠叟卻朝最邊的一枚木球上落去,反把老尼困在正中。他這種落法,自然是含有深意,同時也令四人吃了一驚!他們互相對看了一眼,乘勢隨之發動。

白雀翁尖笑了一聲,身形自「坤」位上抄起,用「海燕掠波」的身法,向下一落,足尖已點在一枚木球之上,那木球「哧」的一聲,直向銅冠叟面前滑去,簡直是捷如電閃。不容銅冠叟看清來勢,已有一股絕大勁風,迎面襲來。

銅冠叟不由大吃一驚,他本來是想上陣之後,先在各木球之上活一活腿,順便把陣式看清一二,以便下腳,卻不料對方就此發動,竟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來對付自己。這時,他不禁又驚又怒,一聲長嘯,大袖向兩下一分,已把身子騰了起來,白雀翁排山掌力走空之下,銅冠叟反倒以進為退,踏上了他原先的「坤」門位置。

這一動手過招,嚴格說來,白雀翁已算是失了先機,如果銅冠叟此刻倒走中宮,白雀翁整個背部,都在敵人掌力之下,他已是危險萬分了。

果然,銅冠叟足尖方一點上木球,整個身子刷地一個倒擰,已面對着白雀翁整個後背。他身子向前一抄,要往一枚木球上落去。

就在這時,側翼「哧」地一聲,橫劈來了一股絕大勁風,不偏不倚,把銅冠叟即要落身其上的那枚木球,打出了丈許以外。

銅冠叟身已騰起,即將落下,這種情形,可謂險到了萬分。

他於疾怒之下,側目看清了發掌力的是天馬行空晏星寒。這老兒身子已自騰起,撲到了銅冠叟身後,他落足之處,正是方才銅冠叟落身的那枚木球。銅冠叟暗貫內力於雙袖,霍地向身後一擊!

這種「流雲飛袖」的功力,畢竟不凡。晏星寒身形尚未站穩,突然被這股內力一撞,禁不住足下一蹌,所幸這時由「紅衣上人」那邊,飛也似地滾來一枚木球。才救他於萬一。

晏星寒用「醉倒斜陽」的身法,把身子拔起,落身於這飛馳而來的木球之上。雖說是安然無恙,也由不住出了一身冷汗,濃眉一展,嘿嘿冷笑了一聲,不禁殺機頓起。

再看那銅冠叟,卻也已化險為夷,由於他雙袖后揮之力,身子竟平縱而出了三尺許,正點在了一枚木球上。可是他內心何嘗不為之吃驚!

他身後的晏星寒心懷前恨,於此時一聲不哼地踢出一枚木球,飛快地滾到了銅冠叟身側。他本人卻如同彩蝶逐蕊一般,跟蹤而上,身形往下一欺,並右手二指,照銅冠叟「氣海」、「腧穴」上就點!

幾乎是在同時,一片紅雲,當空而下,現出紅衣上人裘海粟猙獰的面容,他冷笑道:

「老兒!你還想逃么?」

這道人動手過招,一向是手辣心黑,尤其是今夜對付銅冠叟這種大敵,更是絲毫也不留情。他口中這麼說着,雙掌已是托著向外猛地一揚,用「韋陀捧杵」式,直向鋼冠叟面門上撞來。

在左右夾攻之下,銅冠叟羅化猛地把身子向下一蹲,右手一分,用「撥雲見日」之式,輕巧地把晏星寒的手腕撥開了。

他內心實在是憤怒到了極點,尤其對晏星寒方才那種乘人之危的手法十分不齒。此刻見機會難得,如何肯輕易放過,冷哼了一聲,猛一長身,那隻伸出的右手,向外倏地一展!這一式「金雞抖翎」的功夫,用得可是厲害極了。

晏星寒萬料不到對方在這種情形下,居然還能還手,禁不住吃了一驚。可是此老一身軟硬功夫,確是有極深造詣,究非泛泛之輩,他狂笑了一聲:

「羅大俠,你這是狗急跳牆!」

他口中這麼說着,身形早已倒翻了起來,這種「金鯉倒竄波」的式子,在此時此地施展出來,就不得不令人吃驚了。

他身子往下一落,正落在那灰衣老尼足前,可是憤怒中的銅冠叟,竟安心不想叫他逃開手下,身形如「浪趕金舟」似的,跟蹤而至。

這時他早已把生死二字置之度外,身形一欺近,只見他發眉如針,根根倒立,一雙眸子更是怒凸如珠,冷笑了一聲道:「晏師父你慢走一步!」

隨着用「進步欺身掌」的招式,向外一抖雙臂,直逼晏星寒兩肋插去!

可是他竟忽略了那一邊的灰衣老尼了,就在他招式方一發出的剎那之間,只聽得一聲嘆息道:「施主手下留情!」

銅冠叟情知不妙,當時顧不得再發掌傷人。猛地把雙掌往後一挫,右足尖點在那木球之上,倏地一個轉身,用「朝天上香」的姿勢,合著直向身側的老尼右肩磕去!這灰衣老尼法號「劍芒」,在華山苦濟寺,領有七百多名弟子,分佈大江南北,聲威極大。

她和銅冠叟結仇經過,情節至為曲折,非三言兩語可畢。

這劍芒大師,掌中一口「天缺劍」和囊中三十六粒「沙門七寶珠」,在江湖上確是罕有敵手。

此刻和銅冠叟動手進招之下,始終都保持着以靜制動的原則,若非銅冠叟自行送到,她仍不願貿然動手;可是一動上手,就是極厲害的殺手招式。

銅冠叟雙掌合著劈到,劍芒大師鼻中哼了一聲,芒鞋向外一點,身形疾轉,「大鵬單展翅」一分右腕,直向銅冠叟一雙手腕子上切來。

她那肥大的衣袖,在空中帶起了一陣勁風,如同一隻大灰蝴蝶,只是她那一顆光禿禿的腦殼,在燭光影里,顯得不很雅觀就是了。

銅冠叟此刻以一故四,雖說這種陣勢較敵,不在乎多寡,可是畢竟敵眾我寡,精神上先受了極大的威脅;再者和他對手的四人,沒有一個不是當今武林中談虎色變的人物。

銅冠叟雖有一身出凡超絕的功夫,可是在這四人所擺的飛球鎖雲陣上,也不禁有些提心弔膽,時時戰兢著,唯恐他們有厲害的殺手。

劍芒大師豎掌如刀,直劈而下!銅冠叟向回一翹雙掌,寬大的袖沿,捲起了半尺許,直向大師脈門上捲去!他這種「卷衣為刃」的功夫,不禁令劍芒大師暗自驚心。當然她知道這種內家真力貫注的衣袖,其效力不下於刀劍刃口,若是被它沾上,自己這一雙手可就別想要了。驚怒之下,不得不把發出的招式,硬收了回來。可就在這一剎那間,一白影以「燕子飛雲縱」的輕功絕技,從右面「乾」位上,直湊了過來。

銅冠叟認出來人是白雀翁,心中正自吃驚,這老兒足下已踢出一枚木球,把羅化身前「巽」位的一枚木球磕到了一邊。

銅冠叟情知不妙,「怪蟒翻身」霍地一個疾轉,正趕上白雀翁也是一個進式,二人幾乎臉對臉撞了一個滿懷!白雀翁見勢將不逞,怪笑了一聲:

「下去!」

他竟敢在虛滾不實的小小木球上,施出了內家的重掌力,這種「小天星」掌力,在這老兒掌上發出來,可真是足以驚人。

銅冠叟此刻處身形勢,可說是險到了萬分。另一面劍芒大師的排雲袖也同時逼到,都是疾如奔雷飛電、刻不容緩的事。到了這時,他也顧不得許多了,一咬牙,用「閃電手」斜著直向白雀翁助上猛插了下去。

他安心要與他同歸於盡!白雀翁哪能不知道他這一手的厲害,當時長嘯了一聲,騰身而起。

室內動手,可不比曠野,雖然這祠堂內地勢寬大,屋頂也很高,可是要想任意施展身手,卻是萬難的。

白雀翁身形這一騰起,背脊已將貼近屋檁,可是銅冠叟心中恨透了他,此時見他身子騰起,一聲不哼地也騰身而起,在空中突發掌力,直向白雀翁身上擊去。

忽然一聲:「打!」

銅冠叟身在空中,萬萬想不到,室內較技,居然還有施用暗器的;可是他卻沒有時間去惱恨,只聽見「哧哧」兩聲尖銳的勁風,由足下飛來。

那是兩枚「五芒珠」,一左一右,直奔自己兩胯上飛來,銅冠叟厲叱聲:

「去!」

他那偌大的軀體,在空中霍然一折,一雙雲履,已把這一對五芒珠點飛一邊。

在他身體左下方,紅衣上人正以「犀牛望月」之勢,隨着口中的冷叱之聲,再次飛起了五點紅星。五粒「五芒珠」呈梅花狀,直向鋼冠叟五處大穴上打來。

銅冠叟身形正迅速下墜,這五粒五芒珠,幾乎把他全身都罩住;同時他還得顧全落腳的木球,否則一腳踏空,就得認敗服輸。

在這干鈞一發之間,他狂嘯了一聲,一雙大袖霍地向兩下一分,把數十年浸淫練就的真炁內力,自袖中揮出。

只聽得當空一陣叮咚之聲,如同狂風吹絮一般,那五粒「五芒珠」,已如石沉大海。

而他已下墜的身子,就如戲波的海鷗似的,點在了一枚木球之上,足踝一擰,整個身子轉了個圈兒。這身輕功,就連天馬行空晏星寒,也不禁暗自折服。

銅冠叟死中逃生,也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同時探掌由囊內摸出了一掌金錢鏢。他的金錢鏢,不過就是當時「萬曆通寶」的制錢而已。只是這種中有方孔的青銅製錢,邊緣都加過一番功夫磨製過,十分鋒利。

銅冠叟金錢鏢在手,目光斜乜,看清了紅衣上人龐大的身子正在木球陣上星丸似地跳擲著,看樣子像是在熟悉門路。

羅化胸有成竹,口中呵呵大笑道:

「木球鎖雲陣果然名不虛傳,只是暗器手法未見高明,裘道長太以藏拙了!」

他口中這麼說着,身形卻直向一邊的晏星寒飛撲過去,用「貫穴手」直擊晏星寒的「肺腑穴」。晏星寒忙向外一翻腕子!可是銅冠叟並不是真心打他,只是一個虛著而已,晏星寒方一迴避,銅冠叟卻向後一甩手腕子,口中冷叱了聲:

「接着!」

只聽見錚然一聲,一片金光,就像一窩蜂似的,直向那邊陣上的紅衣上人全身罩去!

這種「倒撒金錢」的絕招,在銅冠叟施來,是如此得意。紅衣上人裘海粟驚覺之下,這十數枚銅錢,已夾着一片哨聲,罩向了他的全身,他不禁臉色猝然一變。

急迫之下,雙袖向外一卷,一片叮叮之聲,雖為他避開了正面,可是左胯上卻一陣疾病!裘海粟面色一陣發青,口中「吭」了一聲,那龐大的身子,在木球上一陣疾抖,眼看着就要翻下陣來。

看到這種情形,那餘下三人,都不由驚得面無人色。因為只要他足尖一沾地,那就註定了四人敗北的命運。萬分危急之下,三人幾乎同時動作。

劍芒大師是一掌「沙門七寶珠」,晏星寒是「五雲石」,直逼銅冠叟;為防止他下毒手,白雀翁在萬分急迫之下,踢過了一枚木球。

這木球如電也似地,滑過紅衣上人足前!裘海粟於萬分危急之下,向前一蹌,正好站在了那飛馳來的木球之上,總算沒有踏空。可是他於驚痛之下,已嚇得面無人色,鮮血浸透了他整個一條褲管。這時他總算轉過了一口氣,一連換了兩步,才算把身子站穩。

他由不住桀桀怪笑了一聲,再看那銅冠叟,此刻卻是險到了萬分!

原來羅化金錢鏢雖傷了裘海粟,可是左右夾擊的沙門七寶珠和五雲石,這兩種暗器在兩個名家手中發出,都具有極大威力,一任銅冠叟有再大本事,在這本球陣上,要想同時避開這兩種暗器,卻是萬難了。

銅冠叟猛地一點足尖,身子騰起,一雙大袖如雲帚似的在天空一陣疾掃,一陣叮咚之聲連響,室內就像是下了一陣大雨似的,雨點般暗器全數落地。

可是那飛墜而下的羅化,這一霎時卻也是面如土色,足尖一點木球,明顯地搖晃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已受了傷,再要和四人對手,那可是萬萬不敵了。

一時間,他忽然狂笑了一聲道:「罷了!」

他口中這麼說着,猛然奮力地把身子騰起;可是並非是向四人攻擊。他那輕飄飄的身子,如一隻大蝙蝠似的,伸縮之間,已落在了供桌之上。回過身子一抱雙拳,朗聲道:

「羅某甘拜下風,老朋友請住手吧!」

這時四人俱是一足點在木球之上,除了那紅衣上人裘海粟略帶勉強形態之外,其餘三人無不精神抖擻,八隻眸子一齊逼視着他。

天馬行空晏星寒雙手抱拳,嘿嘿一笑道:「勝負未分,羅大俠何故中途而退,莫非認為我等不堪承教么?」

羅化慘笑了一聲:

「我已甘拜下風,晏老師尚要如何?」

晏星寒雙臂一振,跟着也飄下陣來,哈哈一笑道:「這麼說來,我等是勝之不武了?」

劍芒大師、白雀翁和紅衣上人也相繼飄身而下,這—陣比武,顯然他們已以勝者自居了。

這一剎那,銅冠叟羅化臉色十分難看,他對四人長揖了一下,慨然道:「勝負既分,羅化死而無憾,只是……」

說到這裏,他忽然頓住了,一雙眸子在那供桌上的小兒身上轉着,目光之中甚是依戀。

劍芒大師凄然嘆道:「施主請放心,這孩子我們一定不傷他一毫一發。」

銅冠叟在她說話之時,一隻手在那孩子頭上輕輕撫摸著,此刻聞言陡然抬起了頭,正色道:「大師乃沙門有道之人,出家人不打誑語,老夫自無懷疑之理,只是……」

他說着苦笑了笑,目光卻在其他三人身上一轉,那天馬行空晏星寒呵呵一笑道:

「羅大俠莫非對我三人尚有懷疑么?」

羅化苦笑道:

「老夫只此相求,否則死不瞑目。」

晏星寒冷笑了一聲,偏過頭來,向白雀翁、紅衣上人道:「二位兄台之意如何?」

白雀翁唔了一聲,慢慢點頭道:「我們可以答應他。」

晏星寒笑了笑,轉向紅衣上人:

「道兄之意呢?」

紅衣上人用那雙佈滿了血絲的眼睛,狠狠地向銅冠叟瞟了一眼,聳了一下肩膀:

「我沒有什麼別的意見!」

晏星寒搓了搓手,展眉一笑:

「那麼我本人也接受了,羅大俠,你可以放心了吧?」

銅冠叟慘然一笑道:「多謝老朋友,我羅化死而無怨了!」

他說着竟自黯然神變,回頭在那微微發獃的孩子肩上輕輕拍了兩下:

「好孩子,你可聽見了,他們是不會殺你的,他們親口答應爺爺的,孩子!爺爺去了!」

他這種聲音,竟使那位原來與他有血海深仇的劍芒師太,也不禁為之惻然心動,口中連連嗟嘆著: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這老尼口中這麼念著,一雙壽眉遂自耷下,雙眸也慢慢下垂,她幾乎不忍再看下去了。

銅冠叟說完這幾句話,後退了一步,目放異光,正色道:「老夫死後,屍身請就近葬埋……至於這孩子……」

他看了那小孩一眼:

「唉!就任他自生自滅吧!」

劍芒大師竟流下了兩行淚來,她正想開口,卻為身側的紅衣上人拉了一下,一時不明所以,看了他一眼。裘海粟微微搖了搖頭,劍芒大師不由得把到口的話忍住了。

銅冠叟說完了這句話,忽然嘆息一聲,只見他猛出右掌,照着自己天靈蓋上用力一擊,一時腦漿四溢,死於非命。

劍芒大師等四人目睹此狀,都不禁神色一變,再看銅冠叟,天頂全碎,腦漿四濺;可是,他的整個身子,卻仍是直直地靠牆立着,並未倒下。

劍芒大師不由唏噓道:「唉!他死得好慘!」

晏星寒也是連連嘆息不已,而白雀翁卻是低頭不語。紅衣上人慢慢走過去,以二指在銅冠叟脈門上按了一會兒,冷冷一笑道:「他死了!」

白雀翁倏地一躍上了供台,低頭細細看着羅化遺留下的那個孩子。

這孩子以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視着他的祖父,他並沒有哭,也沒有一些傷心之態。

白雀翁不由用手去摸他的頭。可是他的手方一伸,就聽劍芒大師一聲清叱道:「住手!」

她猛地騰上了供台,厲聲道:「你想做什麼?你……」

白雀翁嘻嘻一笑道:「大師不要驚慌,我不會殺他的。」

他說着微微一笑,飄身下了供台。劍芒大師臉色不禁一紅,她長嘆了一聲道:「武林中人,一諾千金,銅冠叟既已慷慨就義,我等也算大仇得報;如再要加害這無辜的孩子,實在是太說不過去了。」

這時,旁邊的紅衣上人忽然冷笑道:「大師也未免太菩薩心腸了,俗語雲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這孩子今夜不除,來日必為我等大害,到時候再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劍芒大師慈眉一挑道:「不行!這孩子你們無論如何也不能加害。」

她回過臉來,看着紅衣上人苦笑道:「裘道兄,你方才親口說的話,莫非此刻又要變卦了么?」

紅衣上人裘海粟臉色極為難看地笑了笑道:「大師你不要意氣用事,這事情我們可以平心靜氣地論一論……」

他咬了一聲,邁動了一下那條傷腿,目光注視着供桌上的孩子,尷尬地一笑,喃喃道:「你們看,這孩子劍眉出頰,鼻樑通天,分明是一極有骨血志氣之人。此子不除,日後定必後患無窮。」

劍芒大師冷笑了一聲道:「不行!這事情沒有商討的餘地。」

紅衣上人倏地面色一變,可是隨即又哈哈一笑,松下臉色道:「大師,你要想到,逼死銅冠叟的是我四人,並不是你一個人咧!」

劍芒大師寒著臉,點頭道:「我當然知道,可是武林中人,最重信義,我們既親口答應了銅冠叟,此刻如再反悔,實小人作風。裘道兄,諒你也不屑為之吧!」

紅衣上人裘海粟連連低聲笑着,可是他那一雙發紅的眼睛,至始至終未離開那個孩子。白雀翁在一邊背着雙手徐徐走着,此時停下了腳步,尖著嗓子道:「其實裘老哥這話也沒說錯……」

他動了一下眉毛,繼續道:「這孩子根骨質稟無一不是上品,你們看,他祖父死了,他連一滴淚都不流,這豈是一般孩子所能有的現象么?」

晏星寒呵呵一笑:

「他只不過是個僅比嬰兒大一些的孩子罷了!老兄,你也未免把他說得太可怕了。」

裘海粟不禁怒容滿面道:「怎麼!晏兄你也如此說,你們太感情用事了。」

晏星寒雙手緊緊地扭著,發出格格的骨節之聲,他點了點頭:

「你們兩個見解固是不差,可是這種有損聲譽的事,我們不能為。」

他皺了一下眉,道:「我們寧可養虎為患,也不能叫天下人恥笑。」

劍芒大師撫掌讚歎道:「晏兄之見與貧尼一樣,這事情萬不可為!」

白雀翁挑動了一下兩撇老鼠眉毛,嘻嘻一笑道:「可是眼前只有你我四人知道啊!」

劍芒大師嘆息道:「唉,唉!不可以的……不可以的……」

裘海粟一面用布條纏裹着自己的傷腿,一面冷笑道:「如果就這麼放這孩子走,我以為斷斷使不得。」

劍芒大師面色一沉:

「那麼道兄之意若何?」

裘海粟臉色紅紫不定,吞吞吐吐道:「貧道以為還是除去得好。」

劍芒大師冷笑了一聲,正要出言,晏星寒目視眼前形態,大有一觸即發之虞,連忙擺了擺手道:「兩位不必為此爭論,其實這也並不是一個不能解決的問題,我們何不折衷一下……」

劍芒大師和紅衣上人目光一齊轉視向他。白雀翁以手搔頭,齜牙笑道:「這還有折衷的辦法么?」

晏星寒並不理他,卻含笑問紅衣上人道:「道見所顧慮的,無非是愁此子將來長大,學成絕技,與我四人為敵,是也不是?」

裘海粟寒臉答道:「自然是如此了。」

晏星寒乾笑了笑:

「這就好辦了!如果說這孩子將來只是一個普通人,並不會武功,這問題不就可以解決了么?」

白雀翁低低笑道:「廢話……」

晏星寒冷眼看了他一眼。對於他說的話,很不欣賞,不悅地道:「這怎是廢話?我下文還沒說呢!」

裘海粟重重嘆息道:「唉!唉!你們兩個又抬上了!晏兄,你有何高見,快快說吧!

天可快亮了。」

晏星寒冷笑了一聲:

「我的意思是保全這孩子的性命,可是使他至老也只是一個普通的人。他既沒有武功,又能奈你我何?」

裘海粟點了點頭,卻又翻了一下眼皮道:「晏兄怎可有此保證呢?」

晏星寒哈哈一笑道:「大師請把這孩子抱過來。」

劍芒大師猶豫了一下,把供桌上的孩子抱了過來,皺眉道:「晏施主,你要如何,卻不可傷他呢!」

晏星寒哂笑道:「大師放心,我這辦法包管皆大歡喜。」

他說着,雙手把孩子身上的一件外衣脫下來。那小孩仍是不哭不笑,只睜着眼睛看着他。

這時,白雀翁和紅衣上人,也都一齊偎了上來。

晏星寒把那衣服翻過來,平鋪在案桌上,露出淡白綢子的衣服裏子,他伸出中指就口一咬,頓時鮮血淋淋,三人都不由怔了一下,心中茫然。

只見他運指在那衣服裏子上疾書道:

「任何人如授此子武技,即是我四人公敵,誓必誅其九族!

此告

天下同道人

晏星寒

裘海粟

劍芒

朱蠶」

天馬行空晏星寒這麼寫完,用口吮著指尖的血,後退了幾步。其他三人面帶驚異地看着這件血衣,都不禁欣慰地點着頭。劍芒大師口宣佛號,道:「無量佛!施主這麼做真可說是安生慰死,實在太妙了。」

白雀翁點頭嘆息不已。紅衣上人哈哈大笑道:「好!就這麼辦!貧道倒要看看,天下還有什麼人,敢與我們四人為敵?哈!好!好!太妙了。」

晏星寒在三人讚頌聲中,緊緊皺着眉,他嘆息了一聲道:「道兄也不要太放心了,須知道武林之中,怪人甚多,不過據小弟方才細細推想,倒實在想不出,還有何人能與我等一較長短……所以才敢如此託大,三位如無異議,我們就走吧!」

裘海粟呵呵笑道:「晏兄多慮了……固然江湖之中能人尚多,可是膽敢與我四人為敵的,恐怕還不多吧!」

此時,劍芒大師已把衣服為那孩子穿上,又把他抱到供案之上。這孩子想是困了,雙目一閉,竟在供桌上睡著了。

劍芒大師輕輕嘆了一聲,回過頭來,卻見銅冠叟依然滿身鮮血地背牆立着,雙目怒睜不閉,她不由心中微動。對着銅冠叟屍身合掌嘆道:「施主可安心閉目了,我等去也。」

她的話剛落,馬上發生了奇迹,只見銅冠叟全身一陣抖動,二目倏地一合,跟着咕咚一聲,全身倒了下來。

四人目睹如此怪事,都不由詫異嘆息不已。晏星寒遂以一方綢巾,蓋在他臉上,單手把屍身夾起,頻頻苦笑道:「我們把他埋了吧!」

目視着這位武林耆宿的屍身,四人心中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哀。當下,劍芒大師在前,晏星寒居中,裘、朱二人殿後,朝祠堂外走去。

他們走出了祠堂,天上仍還在下着蒙蒙的細雨,地上滿是泥濘,所幸四人各有一身出類拔萃的武功,他們在泥地上沾足行走,卻可以不留下一點足跡。這是「踏雪無痕」

的絕技。

一個響雷結束了這連夜的苦雨;也暫時結束了這幕悲劇。不過,它還有後邊的餘音呢!

祠堂的最裏面,也就在供案的後面,有一間小小的房子,原是擱置香火的地方。這時候,那房子裏卻有了響動,一個滿面塵土、身材枯瘦的老酸丁,打着呵欠走了出來。

他口裏嘟嘟囔囔咭咭著:

「他娘的腳!幾個兔崽子吵了整整一夜……」

他蹣跚著邊走邊扭著腰,走到了供桌旁邊,注視着那個熟睡的孩子,看着他圓圓的小臉,掀開厚唇,嘻嘻一笑:

「孩子!你爺爺是該死的……他殺的人太多了,他就是不死在這四個老傢伙的手裏,也會死在別人手裏,所以我沒救他。倒是你……」

這老酸丁一個人喃喃自語道,又用手搔了一下蓬亂的頭髮:

「只是你!小子!你不能死,你要活着,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把孩子抱在了懷裏,像瘋子一般的在房子裏轉着、扭著、哼著、走着!

他又把孩子衣服脫下來,翻過來看了看,笑得前俯後仰,過了一會兒,才又給他穿上。孩子給他弄醒了,哭着鬧着。他瞪着眼道:「娘拉個蛋!剛才你倒是乖得很,在我酸丁跟前,你就哭……怎麼?嫌我窮!小沒良心的!」

他雖然口裏這麼罵着,卻不厭其煩地哄着他,慢慢地這孩子又睡著了。他用一條破布,把孩子背在背上,拖着一雙破鞋,離開了「岳家祠堂」。

無數的蝙蝠由窗子裏飛進了祠堂,野狗也夾着尾巴進來了。

這地方仍然和過去一樣,好似並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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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馬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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