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每隻象龜心中都有一處溫暖的水坑

第十章 每隻象龜心中都有一處溫暖的水坑

夜幕降臨東京,長街上霓虹燈從東往西依次亮起,夜色中的東京又由素衣的運動女孩變成了誘惑的御姐,燈紅酒綠的意味漸漸濃郁。

被稱作「醒神寺」的露台上鋪上了一張張榻榻米,長桌上擺着那條重達兩百公斤的深海藍鰭金槍魚,光明如鏡的本燒廚刀把魚腹切開,魚腩肉就像粉紅色的大理石那樣誘人。圍繞着這道主菜的是照燒河豚、碳烤多春魚、牡丹蝦刺身,還有自法國空運來的藍龍蝦刺身,酒壺中冰著醇厚芬芳的清酒。

今夜是本家的主廚親自操刀,待遇遠比中午的米其林三星餐館要高。主廚當年曾經侍奉天皇家族,屢次在國宴中用美味的刺身征服外國大使,主廚的學生遍及東京各五星級酒店的日式廚房。為了招待本部的貴賓主廚親自出馬,料理取泰戈爾《飛鳥集》中的詩意,名叫「生如夏花」,把日式料理中最盛大最絢爛的一面呈獻給食客。但在源稚生看來這純屬俏媚眼做給瞎子看,桌對面的三個二百五完全不懂領略夏花的絢爛,正沉浸在白天購物的收穫中、

楚子航買到了關西鐵茶壺和蘇茜要他帶的燒果子,路明非買到了朝比奈實玖瑠的限量版手辦,而愷撒買的東西正停在樓下,那是一輛廂式貨車。愷撤走進漆器店翻了翻產品目錄說這每樣三件請給我也好,然後他雇的箱式貨車就開過來了,接着走進京都銀器店說銀茶具三十套開始裝車吧,接着走進「七寶燒」的店……他在守夜人討論區發帖說會給學生會的每個人都帶一份禮物,這方面他是言出必踐的。

源稚生當了整整一天的導遊和導購,看着愷撒帶着箱式貨車從這家店轉到那家店,刷卡刷卡再刷;看着路明非在秋葉原的街頭和Cosplay女孩們合影,合了這個合那個;看着楚子航獨自在街頭漫步,目光掃過一切,卻又像對什麼都漠不關心。直到陰雲蓋過天窄豆大的雨點落下來,路明非和愷撒才跟着四散躲雨的人一起奔跑起來,而楚子航有十足的準備,打開隨身的Burberry雨傘漫步在雨中,櫻花徐徐落在他的傘上。源稚生搞不清是這三個男人是神經太大條還是信心十足,明夜他們將執行「SS」級的高危任務,可看不出他們有多少緊張感。

「這種脫衣人偶就是你喜歡的朝比奈實玖瑠?真是色狼玩具啊。」愷撒好奇地看着路明非擺弄手辦,「可脫掉衣服她也就是個身材平平的塑料娃娃啊。」

「首先這不叫脫衣人偶這叫手辦,其次這不是什麼色狼玩具,能脫衣服是因為有換裝功能不是讓你把衣服拿掉觀賞裸體!」

「我看到有家店裏有賣類似的,跟真人一樣大,也能換裝。」愷撒喝着消酒。

「你是誤入了什麼奇怪的成人用品店吧?那不是手辦是充氣娃娃!」

「哦,確實是充氣的……我當時也好奇日本人為什麼會製造人形的救生圈。」

這種毫無營養的對白源稚生實在不想聽下去了,他很想立刻起身走人但是不能,只能低頭擦拭蜘蛛切。

「可以看看你的刀么?」

源稚生抬起頭,對上楚子航的眼睛,他想起楚子航慣用的武器也是日本刀。源稚生雙手把蜘蛛切捧了過去,楚予航雙手接過,就著桌上燭火的微光凝視刀刃。他吹滅了燭火,光源消失之後蜘蛛切反而明亮起來,彷彿夜空中有看不見的冷月照亮了它。

「喂喂不能滅燈啊,黑燈瞎火的我會把芥末吃到鼻孔里。」路明非說。

「是古刀吧?這麼昂貴的東西還作為武器使用?」楚子航交還了蜘蛛切。

「放在刀劍博物館里算是古物了,」源稚生淡淡地說,「不過刀還是要用才能稱之為刀,放進博物館里去的話就只是刀的屍體。」

「總覺得透著一股血腥氣。」楚子航說。

「刀造出來就是髒東西,用得越多越臟,沾過的血能洗掉,腥氣卻留在上面。」

源稚生說,「我看見你也用日本刀。」

「爸爸留下來的東西,但是後來斷掉了,現在用的是仿造的。」

「你父親?」

「過世了。」楚子航淡淡地說,「能拜託你一件事么?」

「請說。」

楚子航從背包里取出一個盒子,在源稚生面前打開,裏面是手指長的一截斷刀:「這是煉金製品,無論是古物還是當代的作品,能打出這柄刀的人不多。我聽說日本刀的傳承很清晰,應該可以從碎片查出這柄刀的來歷。」

源稚生重新點燃蠟燭,就著光看刀身的紋路:「這是古物,庖丁鐵造,這種刃紋稱作『稻妻』,有電光形狀的折紋。這柄刀不會少於三百年的歷史,在拍賣會上能拍出上億日元的價格,能用作武器的人應該有很強的財力。它有刀銘么?」

「沒有刀銘,但有一種奇怪的特性,如果長時間揮舞,刀上會凝結露水,每一揮刀像是潑灑雨水那樣。」

「這是《南總里見八犬傳》中提到的那柄『村雨』的特點,說這柄月殺人之後刀身會自動地凝出露珠清洗刀七的血跡。不過村雨是虛構的,刀上凝結露水是某種煉金刀劍的屬性,露珠來自空氣中的水分。根據這些線索應該能查出這柄刀的打造者,甚至能查出它的傳承。這件事就交給日本分部來做吧,應該會給你滿意的答覆。」

「謝謝。」楚子航說,「你的刀也是家傳的?」

「不,我沒見過我父親,他也沒給我留下什麼東西。我是個孤兒,從小跟弟弟一起被人收養,直到長大了才被確認有源家的血統。」源稚生說,「就像孤獨的喬治,你知道孤獨的喬治么?」

「聽說過,它很有名,有人說它是世界上最孤獨的動物。」楚子航說。

楚子航不多的愛好之一是讀書,而且他不論什麼書都會捧起來讀,所以會知道很多冷門的知識,比如那隻名叫喬治的平塔島象龜。象龜是世界上最大的陸生龜,最大的象龜能長到接近兩米長超過200公斤重。南美洲的加拉帕戈斯群島曾經是象龜的棲息地,這些笨拙的大傢伙平靜地遠離人類生活,直到被開拓新大陸的海員們發現。海員們把整隻整隻的象龜搬上船,這些傢伙非常耐餓,不吃不喝一年都不會死,是不會腐敗的鮮肉庫存,有時候海員們又會因為不堪重負把這些不會游泳的烏龜扔到大海里。

加拉帕戈斯群島上的象龜越來越少,其中最稀有的是平塔島上的亞種,有記載的平塔島象龜只剩下最後一隻雄龜,它被發現的時候孤零零地縮在荒蕪的平塔島上,島上的植被已經被外來的野山羊啃光了。之後的幾十年中科學家再也沒有我到純種的平塔島象龜,所以這隻名叫喬治的雄龜是世界上最後的平塔島象龜,人們叫它孤獨的喬治。

「源家是個古老的家族,但從江戶時代開始源家的人就越來越少,一度家族長老們認為源家已經沒有後裔了,但他們在山裏找到了我和弟弟,我們被確認有源家的血統,源家在家族中的席位這才恢復了。我被稱作源家的家主,但源家只有我一個人。所以我覺得自己就像那隻象龜。」源稚生說,「它在加拉巴戈斯國家公園,如果有機會環球旅行的話我想去看看它。」

「你剛才說你有個弟弟。」

「他大概已經死了。」

「唉,想不到大家小時候過得都不容易,」路明非一口喝乾清酒感慨萬千,「我上初中老爹老娘就出國了,現在我都上到大學二年級了他們也沒說回來看我一眼,有時候我就想啊,是不是他倆又給我生了個弟弟妹妹什麼的,偷偷藏在國外不告訴我,否則我們家就我這麼一根獨苗,怎麼也不至於把我扔在叔叔家不管吧?」

「我還以為我們四個人是完全找不出相同點的,想不到在父母問題上還能找到。」愷撒也仰頭喝乾杯中的清酒,「我覺得我也可以參加你們父母雙亡組。」

楚子航黑著臉。

「喂喂,我不是父母雙亡我只是爹媽不靠譜,他們都在世界某地活蹦亂跳呢!師兄的老娘也活蹦亂跳!老大你不還有花花公子老爹么?」路明非說。

「我當他死了很多年了。」愷撒聳聳肩。

「你喜歡旅行?」楚子航問。他懶得搭理那兩個醉醺醺的傢伙。

「喜歡,但是很少有機會去旅行。最想去法國,那裏有個很有名的天體海灘,我想去那裏找份賣防晒油的工作。」源稚生說。

楚子航說到父親的時候語氣很淡,可他的眼角輕輕抽搐了一下,出賣了自己的內心。源稚生對楚子航的第一印象是那種完全沒有溫度的人,討論對什麼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但談到父親的時候楚子航堅硬的外殼出現了一絲裂縫,源稚生想借這個機會多了解這些號稱本部王牌的傢伙。從直覺上來說源稚生不喜歡這三個人,但橘政宗說得對,能被昂熱看作王牌,必然有過人的地方。

「從黑道家主轉去賣防晒油?不覺得太跨行業了么?」愷撒給自己斟滿,重新加入了話題。

雖然無法領略「生如夏花」中的禪意,但好吃的他還是吃得出來。外面是暴雨雷鳴,他們赤腳坐在微涼的榻榻米上吃着日本料理俯瞰雨中的東京,醺醺然中有股快意,他已經喝了不少,很想找個人聊聊天。而且如果只有楚子航跟日本分部的人聊得熱火朝天,未免影響他這個組長的地位。

「管理黑道是源家家主的工作,至於我自己,」源稚生說,「我想離開東京,找個溫暖舒服的城市過混吃等死的日子。」

愷撒輕蔑地笑笑:「我叔叔弗羅斯特也常說他想過平淡的生活,他現在是加圖索家的代理家主,經常有銀行家排隊求見他。他忙得不可開交時就會抱怨說『真見鬼,要是有那麼一個月我的日程表是空的該多好,這樣我就能回鄉下的老宅里住上一陣子,就著好酒讀一本好書,跟老鄰居們打打招唿』。可只要手機半天沒響他就坐立不安,覺得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控制範圍。」

「你是說我跟你叔叔一樣虛偽?」源稚生不動聲色。

「我不想嘲諷你,可人都是這樣。他們叫你少主,你在一個掌管日本黑道的家族裏地位僅次於大家長,你是這座城市裏唿風喚雨的人,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可離開了這裏你就不是大人物了,」愷撒叼上一根雪茄,「從大人物變回普通人的感覺可不好。」

源稚生想了想:「加圖索君,如果你是那隻叫喬治的象龜,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

「老大不是我疑心重,他說你是烏龜。我不知道你什麼脾氣,這事兒要擱我身上我可忍不了!」路明非滿臉奸臣模樣。

「什麼意思?」愷撒想了想沒明白源稚生話里的意思。

「作為最後一隻乎塔島象龜,大家都希望喬治生下後代,就算是和其他亞種的母象龜也好,至少可習以保留平塔島象龜的部分基因。新聞里說動物學家給它找了其他種類的母象龜來,但喬治卻不願意親近他們找來的母象龜,動物學家們很焦急,不知道喬治喜歡什麼樣的母象龜。」源稚生說,「我讀到那則新聞的時候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不是喬治不喜歡動物學家們給它物色的母象龜,而是喬治根本不想跟母象龜們搞在一起,有沒有後代對它來說根本不重要,它只是想離開國家公園爬向自己當年的水坑,去泥里打滾。那麼加圖索君,假如你是喬治,你會選擇呆在國家公園裏跟母象龜努力繁殖後代,還足咬開國家公園的鐵絲網爬回你當年的水坑呢?」

「咬開鐵絲網。」愷撒說,「這好比說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人類,不論你給我找來多少母猩猩我都不會跟它們發生禁斷的愛情,我的理想是爬回波濤菲諾作為歷史上最後一個人類眺望大海死去。」

「老大你說爬回……你已經很好地把自己代入了象龜。」路明非說。

「喬治是世界上最後一隻平塔島象龜,而我是世界上最後一個源家後裔,最後一隻平塔島象龜應該為了種族不滅努力地繁殖後代,最後一個源家後裔應該重振家族在黑道中的威望,但是喬治只是想回自己的水坑裏去打滾,而我只是想去天體海灘上賣防晒油。」源稚生盯着愷撒的眼睛,「我就是這種人,其實蛇岐八家的黑道事業和秘黨的使命對我來說都不重要,我的人生理想就是去賣防晒油。我跟你叔叔不是一種人。」

「那為什麼還不去?如果你在午夜跳上飛機,明晚任務開始的時候你已經在南美洲的陽光里喂鴿子了。」愷撒說,「任務的事我們自己可以搞定。」

「這算對我的挑戰么?」源稚生的眼神銳利起來,唇邊帶着一絲冷冷的笑意。

「算是吧。」愷撒舒展身體靠在圖形的木扶手上,「如果你接受這個挑戰今夜跳上飛機離開東京,我保證我不會告訴任何人,還會在任務完成之後也跳上飛機去找你帶上學生會的所有女生一起,讓她們都穿上白色的蕾絲裙,我們在海灘上喝酒。」

「什麼意思?」這次輪到源稚生聽不懂了。

「人生里最值得回憶的旅行就是和某個來你窗下喊你的神經病一起跳上加滿油的車,揮舞着地圖沖向夜幕的旅行啊!連目的地在哪個方向都沒弄明白,只是想跑得越遠越好。」愷撒挑起眉毛,「世界上不該有任何牢籠能困住一個真正的男人,只有一樣例外,那就是你喜歡的姑娘。」

「你有喜歡的姑娘了么?」。

「準確地說,是未婚妻!」愷撒望着外面的滂沱大雨,「我愛上她的那個晚上也在下雨,她像個小瘋子那樣開着敞篷車圍繞着宿舍樓轉圈,大聲喊說。『我要去芝加哥我要去芝加哥,有人願意跟我一起去芝加哥么』?那時候她還是個一年級的新生,整棟宿舍樓上每一扇窗都打了,所有高年級的男生都低頭看着她,我敢打賭所有人都在那一刻愛過她。她打開敞篷,頭髮被雨淋得濕透,裙子黏在身上線條那麼美好,眼睛那麼亮。」

「你被打動了?」源稚生問。

「那還用問?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抽出沙漠之鷹,一邊對空鳴槍一邊從三層樓上跳了下去!」

「我可以理解你從三樓直接跳下去是為了搶時間,可你雙槍齊射是為什麼?」

「嚇唬一下其他的神經病,免得他們搶先。」愷撒撓撓頭,「不過我剛剛跳上她的車就被幾十支槍指住了,是校工部那些傢伙,他們說除了自由一日外不能在校園中動用槍械。然後我倆就濕漉漉地被帶到風紀委員會去接受曼施坦因教授的訓話……如果你真的不想呆在這個城市當黑道老大,就該不管三七二十一離開,想一想也許正有一個女孩在那架航班上等你,如果你不去的話她的鄰座就會被一個禿頭的咸濕佬佔了,你現在衝過去,就可以用槍指著咸濕佬的眉心叫他把位子讓給你,跟你喜歡的姑娘飛往法國的天體海灘!棒極了對不對?」

「棒極了。」源稚生舉杯,「大家為棒極了的想法喝一杯。」

四個人都喝乾了杯中的酒。確實是個值得為之乾杯的想法,愷撒就是這樣,平時還有些矜持,喝了酒之後渾身就全是澎湃的正能量,即使從他嘴裏說出少年啊我們就是要向著太陽奔跑這樣的二逼台詞,也會沒來由地動人心魄。連路明非也有些感動,想像那一刻傾盆暴雨中愷撒雙手持沙漠之鷹連射從三樓窗口一躍而下,以王者姿態宣佈自己要佔據諾諾的副駕駛座,槍火映照之下這傢伙必然是帥氣爆表,大概連諾諾那種女孩也無法拒絕。路明非很希望自己是那一幕的主角,晨星般璀璨。

「但是我做不到。」源稚生把瓷杯放在桌上。

「放不下家主地位?」愷撒皺眉。

源稚生沒有回答,起身走到露台邊眺望着雨幕中的東京:「這座城市當年叫江戶①,下雨的時候我會覺得東京又變成了當初的江戶,燭光火影。那時它是日本最時尚和新潮的城市,征夷大將軍在這裏開府,葡萄牙人在港口販賣鐵炮和紅衣大炮,挎著籃子的女孩們走街串巷販售小鐵盒裝的舶來品。那時候的武士還有佩刀權,總是昂首闊步走在街道中央,如果平民擋路武士就會拔刀威脅要砍了他們,夜裏維新派的人斬們很活躍,幕府要員們惶惶不可終日。江戶城裏的黑道就是在那時形成的,那時組成黑道的足沒落武士、手工藝人、碼頭工人和妓女,他們靠一技之長討生活,為了不被別人欺負而組成行會。」

(①東京舊名江戶,其實是座相當年輕的城市,1457年上杉家的家臣太田道灌在江戶築城,直到征夷大將軍德川家康在江戶城開府,江戶城才走上了繁榮之路。明治維新之前,也就是諸多日本小說和動漫喜歡描寫的幕府後期,由下層武士組成的新撰組和維新派的「天誅」殺手都在江戶這個大舞台上活躍着,天誅殺手中最有名的大概是以河上彥齋為原型創作的緋村劍心。江戶因為靠江戶灣,也就是今天的東京灣,所以接受很多外采文化,從明治維新到今走一直是亞洲最時尚的城市之一。)

「我還以為日本的黑道是蛇岐八家開的呢。」路明非說。

「不,黑道是從江戶時代以後才有的,在那以前蛇岐八家都是貴族家族,古代日本平民是沒有姓氏的,而混血種有姓氏,本身就說明他們都是貴族。從前蛇岐八家侍奉過不同的君主,包括天皇、幕府和戰國的諸位大名,歷史上那位忍者之王風魔小太郎就是蛇岐八家的人,風魔家代代家主都叫風魔小太郎。」源稚生說,「黑道幫會在最初都是弱者的組織,那種能體面地賺到錢過上富裕生活的人是不屑於黑道的。原本蛇岐八家也是不屑於黑道的,直到他們在變革中失去了田產和地產,再也無力養活自己。於是當初的八姓家主介入黑道,把手弄髒來賺錢,他們藉助混血種的天賦,以武力在黑道中立威,庇護那些窮苦人成立的幫會,收取他們的供奉,給他們提供保護。蛇岐八家作為黑道執法人的身份是從那時開始一步步確立的,至今也沒有多少年。」

「那又怎樣?」愷撒沒聽明白。

「想必你們也知道,日本是允許黑道組織依法註冊的國家,因為有些年代久遠的黑道幫會就是當初的行會,是弱者為了保護自己而建立的組織。多年之前他們是弱者,現在他們中大多數人也還是弱者,只參觀這座大廈是沒法了解日本黑道的,真正的黑道在那些燈光照不到的角落和巷子裏,是弱者組成的影子社會。黑道是不容於世的,但黑道又是不能根除的,因為世上永遠有卑微的、弱小的、陰暗的人,他們跟那些成功的善良的人比起來醜陋不堪,是社會中的下等人,但既然有了上等人就一定會有下等人,下等人中滋生了黑色的組織。」

「你想說蛇岐八家是弱者的領袖?」愷撒說,「混黑道的這麼給自己做定位未免有粉飾的嫌疑吧?」

「我們當然不是救世主,也無意帶領弱者建立沒有壓迫的社會,我們是跟黑道做生意的人,我們收幫會的錢來協調黑道中的平衡。但我們確實是弱者的領袖,這點沒錯。」源稚生說,「很多人只要提起黑道,想到的就是那種掌握著生殺大權的黑道領袖,『他們享用着妖嬈的女人,隨意地掏出大把現金打賞下屬,看誰不爽就滅掉誰。可那些生活在黑道底層的人多半都是無法進入主流社會的弱者,拿着小刀去店裏討要保護費的小混混,很多都是單親家庭的孩子、被學校開除的孩子、沒錢上大學的孩子。而那些在夜總會裏賣弄風情的女人有不少是單親媽媽,還有些嘗過父親的家庭暴力,甚至被繼父強姦的,在這種女人看來自己的身體不是什麼珍貴的東西了,她們沒想過自己老了勾引不到男人了該怎麼辦,她們只活在當下,她們也只能活在當下。這就是陰影中的社會。」

「只能活在當下?」愷撒品味着這句話。

「你們中國有個叫曹操的男人,在漢朝末年是最大的暴力者,他說過一句話,」源稚生看着路明非的眼睛,一字一頓,「『設使天下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王,幾人稱帝?」

這一刻狂風驟來吹動他的黑色風衣,唿啦啦如大旗般作響,這個年輕的黑道家主身上散發出帝王般的赫赫威嚴,令人不由得仰視。

「所以我還沒有下定決心爬向自己的水坑,我可以放棄自己的權勢地位,但是我不能為此動搖家族的根基。」源稚生回到桌邊坐下,「不說這些沒意思的話了,你們的行程表上沒有晚間節目,有沒有什麼想法?本家在歌舞伎劇院有固定的包廂,犬山家經營的玉藻前俱樂部號稱東京美女最多的地方,土耳其風情浴場?或者去佛寺為你們明天的任務上炷香?」

愷撒慢悠悠地喝完了杯中酒:「說得那麼有意思,怎麼忽然就不說了?你說的那些我都沒興趣,不如領我們見識一下你說的真正的日本黑道。」

源稚生微微皺眉:「那些都不是什麼上等地方,在那種地方我沒法保證你們的安全。」

「安全問題我們自己會搞定。我對什麼上等地方也沒興趣,街頭巷尾的小館子才是本地特色。」愷撒聳聳肩,「我們喜歡本地黑道。」

楚子航點頭:「聽起來會有意思。」

沉吟了片刻,源稚生按下桌上的對講機:「櫻,給三位貴賓準備制服,去聯絡部取一支飛鏢來,要扎在新宿區的。」

「少主,今晚新宿區的狀況很棘手,」櫻的聲音有些猶豫,「沼鴉會和火堂組衝突,歌舞伎町聚集了幾百人,隨時可能擦槍走火,戰略部的老人分為兩批分別拜訪火堂組和沼鴉會,正試圖平息局面,這時候不建議您和貴賓接近歌舞伎町。」

「那不正好么?就讓本部的王牌專員們看看真正的影中社會。至於安全……」源稚生淡淡地說,「能在秘黨中號稱王牌的,難道還怕街頭拿棍棒的小混混么?」

火紅色的法拉利FF平治在高架公路上,大排量引擎高亢地轟鳴。

沒有喝酒的櫻駕車,源稚生坐在副駕駛座上,後排是愷撒小組。櫻看起來足那麼溫和低調的女孩,可駕車的風格就像賽車手,法拉利在車流中穿梭,把一輛又一輛車甩在身後。

「你的助理很棒!」愷撒大聲說。他欣賞一切開快車的女孩,因為每個開快車的女孩都讓他想起諾諾。

源稚生從前排遞來一支飛鏢,那是櫻從聯絡部的地圖上取來的,每支飛鏢都意味着一個需要被處理的麻煩。這支飛鏢插在新宿區的歌舞伎町,那是東京最負盛名的紅燈區,是最容易出現摩擦的地方。

「新宿區的一家店向我們求助,說街上的黑幫忽然要求把保護費提高15%,如果不同意就砸店,黑幫的人已經在店裏坐了三天,嚇得沒有客人敢光臨。」源稚生說。

「這麼小的事情?」愷撒有點失望,「不過是費率變化而已。我期待的是首腦們在神社裏談判,神社外站滿黑衣保鏢的大場面。」

「不是砸便利店那麼簡單,」源稚生說,「新宿區是保護費的豐收地,靠近歌舞伎町的很多夜總會和酒吧都按期繳納保護費,保護費的比例是他們利潤的20%,脫衣舞夜總會和那些有女人陪酒的場子交得更多。如果整個新宿區的保護費費率上調,每年幫會要多收上百億,這種事情本家不能不過問。而且脫衣舞夜總會之類的場子自己也會有保鏢,如果保鏢和黑幫衝突起來,沒準會有死傷。這不算是小事情。」

「你的意思是我們會衝進那种放眼都是短裙和大腿的夜總會?黑幫坐在沙發上,武器放在桌上?聽起來有意思多了。」愷撒打了個響指,「我們是不是該用槍指著頭目的腦門,給他遞上一支煙說抽完這支煙從正門離開,今後不要讓我在新宿區看見你,否則我見一次砍下你一根手指?」

「那是中二病階段的黑幫,」源稚生說,「通常不需要有任何過激手段,我們只需要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他們看到我們的制服就會明白我們的身份。然後握手寒喧,照本宣科,告訴他們按規矩想變更費率的話本家新年的年會上會開會討論,現在是營業時間,還請他們照顧照顧,不要在公共場所惹出事情來。」

「這腔調是黑道么?倒像是銀行里做理財的。」路明非說。

「可我說完這番話之後如果他有任何不馴服的地方我就拔槍對他腳面開槍,銀行里做理財的大概不會這麼干。」源稚生說,「不過需要用槍的時候很罕見,一旦他們明白你的身份就會紛紛起身表示他們要上洗手間,你甚至來不及跟他們說完三句話。有件事我得提醒諸位,請務必和我一起行動,因為很不巧沼鴉會和火堂組正在歌舞伎町衝突,這兩個幫會控制着進出歌舞伎町的物流系統,火堂組的勢力越來越大,而老牌的幫會沼鴉會不肯輕易出讓地盤,雙方聚集了幾百人在歌舞伎町。本家的使者已經出面調停,警視廳也在嚴密監視那個地區。」

「我們穿上這身衣服就由少主您說了算。」愷撒叼著雪茄,「我們正去處理脫衣舞夜總會的麻煩,誰還有心思管一幫物流工人?」

「真不敢當,您比我像少主多了,還抽這麼男人的煙。」源稚生揶揄。

晚間七點半,真看了一眼貨架上的液晶小鬧鐘,每天晚上那個收保護贊的混混都會來,準時準點風雨無阻,已經連續一星期了。

今晚的雨特別大,街面上的積水能沒腳背,也許那個凶神惡煞的傢伙不會來了吧?真暗暗祈求。

麻生真十八歲,高中畢業以後沒有考大學,找了一份玩具店店員的工作。她沒錢繼續上學了,父母離異之後她一直跟在奶奶身邊,只靠奶奶的養老金生活。但真還沒有放棄大學的夢想,她決心努力工作攢錢上學,她還沒有戀愛過,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男孩在大學里等她。可運氣真是糟透了,玩具店居然會被黑幫勒索,街面上的幫會非說這間店以前是給他們交保護費的,現在改成了玩具店也要繼續交下去。如果不交的話他們就會砸店,砸店之前他們每晚都會派人來店裏坐着。賣玩具和漫畫的店裏坐着面目猙獰的混混,還有什麼客人敢光顧?

這幾周真上晚班,每天晚上都是她留下來獨自面對混混。她躲在櫃枱後面盯着收銀箱,混混坐在店中央玩著球棒。店裏甚至不能報警,因為在玩具店裏玩球棒是不犯法的。

「叮噹」一聲,門上的青銅小鈴響了。那傢伙進來,一如既往地穿着花哨的白色長風衣,腰間吊著跟他身高很不相稱的大號球棒。

「今晚還是你值班啊。」那傢伙熟人似的打招唿。

「歡迎光臨。」真用顫巍巍的聲音說。

她覺得自己完了,高中生的學歷就只能找店員這類沒有技術含量的工作,最近的工作市場又不景氣,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一定是毀了,自己攢不下上大學的錢了,奶奶又得辛苦地算計每月的養老金。

野田壽拿了把椅子在店中央坐下,脫下白色長風衣搭在椅背上,風衣背後是他的家紋「螣蛇」。

在歌舞伎町的幫會中野田組不算是規模很大的,但以勇猛出名,野田壽從小看着那幫袖口綉有螣蛇紋的哥哥們在街面上出沒,他們所到之處人流自然為他們讓道,他們的背影就像是大河中的礁石那樣堅硬。野田壽覺得天下最英武的男人就是混黑道的男人,就輟學追隨野田組的組長浩三,浩三是他的堂兄。浩三非常欣賞堂弟的志氣,把自己地盤上的七家店都交給堂弟打理,工作倒是不複雜,就是收保護費。從那一天起,看見野田壽的白色長風衣這種店主們都會深鞠躬說您來啦拜託您的照顧生意最近又有增長,每月不用吩咐就把保護費送到野田壽的公寓。以前的同學都視野田壽為靠山,經常引見班裏最萌的女孩跟野田壽認識。有人說浩三有意止野田壽接管野田組,因為覺得表弟年紀輕輕就那麼有魄力。

但俗話說男人註定要走嶇路,七家店中原本那家賣情趣用品的忽然撤店,於是野田壽的地盤一下子縮小到六家店,保護費的數額隨之縮水。新進駐的是家玩具店,居然拒絕交保護費,理由就是玩具店的利潤有限,又是新開業還在賠本經營,況且從沒有聽說做小孩生意的店也要交保護費的。野田壽決心藉機立威,讓店主知道對野田組無禮的代價。

組裏也有幾個小混混聽命於他,他是不用親自來店裏蹲守的,不過野田壽是個漫畫迷,這間店的漫畫又很全,晚上閑極無聊不如去店裏看漫畫。剛出來混的時候他也曾去自己罩的酒吧里混,讓店主找來紅牌陪酒女陪着喝酒,不過紅牌陪灑女的客人很多,陪野田壽坐不了多久又有客人召喚,野田壽收了保護費就不能再當人家工作上的絆腳石,也只好說辛苦了快點去忙吧之類的話,漸漸地他就對這種大人的娛樂失去了興趣。還是漫畫好,尤其是熱血漫,都是男人的世界,沒有那麼多鞠躬寒暄,握緊刀柄的男人就能堂堂正正地活在世上。

野田壽開始重看《喬喬奇妙冒險》的第一冊,真縮在櫃枱後面算賬,整間店裏就一個店員一個混混,大家保持着詭異的安靜。

剎車聲刺耳,只聽聲音就可以想像那輛車來得多快剎得多狠。野田壽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店門已經大開,五個黑色的人影瞬間包圍了野田壽,四男一女,黑衣上還有雨滴滾滾下滑。其中唯一的女性也是日本女孩中少見的高個子,他們的身影彷彿群山,黑衣敞開,絲綢襯裏華麗逼人,有的繪製著夜叉食魔圖,青色的夜叉正把惡鬼的身軀撕裂,有的繪製著騎在山虎背上的裸女,裸女腰間系著紅色的絲帶,絲帶上捆着長刀,顧盼間嫵媚又肅殺。

野田壽聽說過這些人……本家的執法人!

真心裏滿是驚喜。她曾請一個跟黑道有聯絡的同學幫忙,同學遺憾地說實在不認識歌舞伎町中有力的人,只能給真一個電話號碼,真可以打打試試。同學說幫會也不敢無法無天,上面還有本家在管束,要是本家願意出面這事情就好辦了。真第一次聽說黑道還有求助熱線,打過去電話那頭是個聲音甜美的女孩。為了爭取本家出面,真大著膽子添油加醋說街上的混混怎麼兇殘,接電話的女孩重點詢問了真什麼費率調整的事,真沒聽得很懂,只能說是是。女孩說這件事很重要會委託合適的部門來處理,請真靜候消息,之後就再也沒聯繫過真。

真都快放棄這個希望了,幫會都要尊敬的本家,有什麼時間來管一個小小玩具店的麻煩。

「不是去搞定脫衣舞夜總會么?可這裏只有一個看漫畫的死宅啊!」路明非有點摸不著頭腦,「少主你真的沒找錯地方么?」

「從門牌號看確實是這裏,但是家族好像確實很少跟玩具店打交道。」源稚生也有點措手不及。

「這種小事情怎麼還需要聯絡部出面?」他皺眉看向櫻,「那幫老人吃着高薪,只是處理玩具店被人訛詐這種事么?」

「接線員可能誤以為是整條街上的保護費都要上調,」櫻也有點窘迫,「他們打打殺殺太多了,神經有點過敏。」

愷撒把狄克推多扔在桌上,搬了張椅子在野田壽麵前坐下:「本家少主親自出面,開着法拉利一路飆車過來,你很有幸啊。」

野田壽震驚了,完全不敢出聲。他還沒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但對方手裏的兇器他倒是看得很清楚,那柄黑色的獵刀如豹牙般兇狠,背後是鋒利的鋸齒。

他沒想到事情會鬧大到這種地步,他只是言辭上威脅了幾句,並不是真心要漲保護費,只要店主卑躬屈膝地說幾句好話野田壽就有台階下了,如果實在拿不出來他還能寬限到店裏賺錢了再補上。沒想到這種事居然會驚動本家的執法人,而且一次性出動了五人,五人中還有一個黃頭髮藍眼睛的!莫非是本家雇傭的外籍傭兵?各種驚恐在野田壽的腦海里爆炸,那個外籍傭兵的話他根本聽不懂,只覺得必然是兇狠的威脅。

「各位請喝茶。」真戰戰兢兢地端茶過來。

「哎呀哎呀真麻煩你了不好意思我來我來。」路明非趕緊上去接茶盤,這種簡單的日文會話他還是懂的,多虧路嗚澤在出發前給他帶的日語小冊子。

雖然早己脫離仕蘭中學文學社,但是在社團里當小廝的慣性還在,以前在趙孟華家裏聚會的時候,陳雯雯泡茶,就是路明非跑來跑去地端茶。眼前的真讓他有種回到高中的感覺,戴着矯正牙套和黑框眼鏡,長發梳成整整齊齊的馬尾辮,別着珊瑚紅色的發卡,身上再沒有其他裝飾物。櫻身上也沒有任何裝飾物,但是櫻和真不同,櫻是刻意不用任何裝飾物以免引起關注,而真是還沒來得及裝飾的女孩,將來她會戴上閃光的項鏈、戒指和手錶變得blingbling,但是此刻她身上只透著紙張、茶、棉布和羊毛背心的氣息,就像當年的陳雯雯。

路明非心裏嗟嘆了一番自己老了之類的話,又念著陳雯雯此刻不知道和趙孟華怎麼樣了,兩個教徒還能怎麼樣呢?一個是西城區教堂的讀經積極分子一個是唱詩班的領唱,一定沐浴在神的光輝下雙手交握讚美神恩讓他們在一起,雖說大學還沒畢業可愛得就像老夫老妻……而自己卻在神光完全照不到的東京最黑暗的角落裏混黑道!

想着就生氣!

路明非把茶杯在野田壽麵前重重地一放:「你的!什麼的幹活?」

「茶是給你的不是給那傢伙的。」源稚生提醒。

「哦哦哦,我說呢我跟他客氣什麼啊!」路明非氣哼哼的,「小小年紀就不學好來混黑道!混黑道很酷是不是?穿着這種花哨的衣服提着棒球棒很拉風么?中二病沒畢業吧你?」

既然是這種沒譜的混混路明非也就不必敬畏了,他旁邊坐着日本黑道世家的少主還怕什麼混混,這混混敢不聽話本家分分鐘就發兵來踏平歌舞伎町。

櫻充當了翻譯,原原本本地翻譯給野田壽。

「你的中二病也不比他輕。」愷撒抖動肩膀拉開西服兩襟,刻意露出襯裏的夜叉食魔圖,這華美森嚴的裝飾讓他很進入角色,他現在覺得自己在日本黑道也算一個人物了。

「你的名字。」愷撒冷冷地看着野田壽,居高臨下地用目光威壓他。

源稚生心說你們基本都是中二病同期生就大哥不說二哥了好么?他懶得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起身沿着貨櫃溜達,目光掃過那些塑膠的路飛、佐助和涼宮春日,還有角落裏一人高的高達模型。既然是櫻充當翻譯他就沒什麼可操心的,就算愷撒和路明非胡說八道櫻也會翻譯成正常的話,野田壽這種管幾個店收保護費的小混混完全不入流,對於本家來說沒有處理這種人的標準流程,也就是嚇唬一下了事。

「東京都新宿區歌舞伎町野田組……未來的三代目野田壽,現在是跟着二代目野田浩三做事……」野田壽垂頭喪氣。

「不說說得好像什麼新宿區黑道名門似的,根據資料野田組原來是負責新宿區的下水管疏通的,在新修了排水系統之後你們沒有事情做就在街面上收保護費,是么?」櫻冷冷地說,「你們這種小幫會在本家那裏排不上名次,就你們還敢提高保護費的費率?」

「這個店以前給組裏交保護費,現在換了店主就不交了,」野田壽覺得自己是在被警察問話,「上漲費率什麼的只是說說,按照以前的規矩走就好,大家都是講規矩的男人。」

「我是女人,」櫻說,「沒聽說過玩具店也要收保護費的。」

「玩具店和情趣用品店也沒多大區別……總之都是賣些好玩的東西……」野田壽小聲說。

「你多大了?」楚子航問。

「平成六年五月四日生,雙子座,屬狗。」

「喂喂有沒有必要說得好像來算命一樣啊!」路明非說,「我看你這副慫樣根本不像雙子座活脫脫是個死巨蟹座!」

櫻猶豫了一下翻譯了。

「上升星座是巨蟹,金星也落在巨蟹,確實是偏巨蟹的雙子座。」野田壽不知何以本家的幹部對星座也那麼有研究。他在國中是星座社的成員,被問起年齡的時候這麼說比較討女孩開心,所以平時總是這麼報年紀,剛才純粹太過緊張不由自主地就把雙子座和屬狗說了出來。

「你你你你你還敢搭話,你這是蔑視本家幹部么?」酒勁往上涌,路明非勃然大怒。

櫻實在不想這種無聊的對話繼續下去了,她轉向真:「麻生真么?是你向本家投訴說野田組不僅要收取玩具店的保護費而且擅自提高費率?」

「是的,」真小聲說,「店長說店剛剛開起來還在虧本經營進貨周轉都要錢,而且玩具店賺的錢也不夠交保護費的,如果不能把黑幫趕走就乾脆關店算了。我新入職不久不想失去這份工作……所以就冒昧地打電話求助了。」

「這種小事也不是不能商量……」野田壽說。

櫻的袖口中滑出短刀,她把短刀卡在野田壽的後頸:「本家的人來了你也就沒有商量的餘地了。我想你還不知道自己所犯的錯誤有多嚴重,這條街甚至歌舞伎町乃至於整個新宿區的保護費費率都是固定不變的,由各個幫會的大佬們開會通過形成決議,你們野田組連旁聽的資格都沒有,在這條街上沒有人敢提增加費率,提過的人都死了。本家不允許這類事情影響這條街的繁榮,所以通常都是採取最嚴苛的處理方式,換而言之,這件事可以很大。」

真的臉色慘白。她沒有想到一通電話會招致這樣可怕的結果,櫻在說這話的時候散發出的氣息是黑色的,如同乾涸的血。短刀已經陷入了野田壽的後頸,只要再用力就會見血。而真最初的想法只足要嚇走這個每天來騷擾的混混,至多就是給他一些喝罵那樣的懲罰。

「請……請原諒這位先生,他來店裏的這些天什麼都沒做,他只是翻翻漫畫,對我也很禮貌!我……我沒想到是這樣的,這位先生真的……真的只是來這裏坐坐,請給他一個機會!」真顫抖著深鞠躬。

櫻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她早料到會這樣,這也是嚇唬真一下給她小小的懲罰,本家的熱線電話不是這麼用的。

「雖然有事主的求情,但也不能這麼輕易就算了。」櫻把短刀扔在桌上,「看在你那麼年輕,切指謝罪吧。至於真也會有懲罰,在電話中誇大其詞。」

「來玩具店裏坐坐就要切指?那路明非做過的事情加起來早該切腹了吧?」愷撒也吃驚了。

「為什麼我就該切腹?」路明非也震驚。

「你做盡宅事還下載盜版漫畫。」

「不給街面上的小混混一點臉色的話,他們不會懂得尊重本家。總有一天他們中有人會一步步上升到幫會領袖的位置,那時候他們才會真正面對黑道中血腥殘忍的一面,趁早嚇唬一下讓他們有所敬畏不濫用暴力,是為他們將來好。就像小時候媽媽教育你說,做了壞事會被警察抓去關監獄。」櫻低聲說,用的是真和野田壽都不懂的中文。

路明非驚嘆地看着櫻的側臉,這時才覺出這個女孩的凌厲之中還有些溫柔的意味。從知道蛇岐八家是黑道以來路明非一直對櫻有些敬畏,在黑道中混跡的受過忍者訓練的女人,永遠穿着不顯眼的黑西裝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就像是黑色有毒的花。但這番話說得就像個姐姐,讓他想起諾諾後來把那套價格不菲的西裝熨好送給了他,路明非看着價格標籤有點不敢收說這麼貴的衣服我可穿不著,諾諾隨口說每個男孩都會有一天穿着值錢的正裝做着重要的事,早點練練為那一天做準備總是不錯的。

想起來大概蛇岐八家嚴苛的家規也不乏溫柔的一面。

「櫻真溫柔啊!」路明非讚歎,簡直想要鼓掌。

罕見的,櫻沒有血色的臉上顯出尷尬的神情。她只好岔開話題:「拜託諸位貴賓配合一下,你們現在的表情好像是在看喜劇。」

愷撒小組驟然嚴肅,黑色的氣息如惡龍般升騰起來。愷撒冷酷地微笑着把骨節捏得咔咔作響,楚子航的眼神就像是要食人的餓狼,真後悔了,跟這些真正的黑幫分子比起來野田壽只是個街頭上混跡的高中生而已,是她引狼入室。比愷撒和楚子航更可怕的是路明非……雖然不知為什麼這個本家幹部說中文,但是那一時空洞一時下賤一時兇狠的目光真是叫人從心底恐懼,想必是神經質的野獸。

野田壽凝視着短刀泛青的刃口,這是柄真正用來要人命的武器,絕非那種街頭混混在手中拋來拋去的玩具,它兇狠的血槽設計是為了從敵人身體里迅速放血令敵人失去臨死一搏的體力,而微微翹起的刀鋒是為了在割入敵人身體時不至於卡在骨縫裏……這是野田壽第一次面對真正的兇器,他唿吸到了其中陰狠的氣息。他意識到自己的幼稚了,難怪歌舞伎町的男人們都不願提起本家的幹部們,如果說歌舞伎町的男人們是驕傲的野獸那麼本家的幹部們就是無情的死神!

櫻看見大滴大滴的冷汗從野田壽的額角墜落而真無力地委頓在椅子上抱着茶盤瑟瑟發抖,她覺得威嚇已經起到了作用準備收手了,畢竟只是十八歲的兩個孩子而已。

「都是我的錯!跟真小姐無關!」野田壽猛地抬起頭,大吼著說,「是我索要保護費,我也確實說過費率要漲!真小姐只是原樣地說了我說的話!我願意……向本家謝罪!」

這回輪到本家的幹部吃驚了,無論是狂暴的外國傭兵愷撤還是嗜血的冷酷刀手楚子航都下意識地看問櫻。野田壽跪在地上,從口袋中抽出白手帕狠狠地纏緊自己左手的小拇指,緩緩地抓起了桌上的短刀。野田組未來的三代目、十八歲的野田壽決行用他身體的一部分對本家謝罪,他的眉宇間寫滿了堅毅和疼痛,眉毛緊縮眼角抽搐,嘴唇緊緊地抿著。

「喂喂,想點辦法。」路明非用中文說,「我看這小子很愣,這是要真切。」

但櫻什麼都沒說,只是冷冷地看着野田壽的一舉一動。切指在黑道中是極具儀式感的事,在切下去之前野田壽還有幾件事要做。

「我是自願切指向本家謝罪的,沒有人逼我,我知道自己觸犯了本家的家規,心甘情願地受到懲罰!」野田壽昂起頭大聲說。

「即使切了指,過錯的痕迹還在那裏,在本家看來你還是犯過錯誤的人,」櫻冷冷地說,「想明白了么?」

「想明白了!男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犯錯不算什麼!關鍵是承擔得起責任!失掉了一根尾指我還握得起球棒,握住球棒的男人就能在歌舞伎町的街頭站直了!」野田壽神情剛毅。

「在歌舞伎町的街頭站直?犯過錯誤的人還能不能當野田組的三代目就很難說了。」

野田壽的頰肌微微抽動:「不敢認錯的男人更不配成為野田組的三代目!」

「你說了真小姐並沒有誇大其詞是你威脅她要漲保護費?」

「都是我的錯!每個字都是從我嘴裏說出的,男人說出口的每個字都是鐵打的,說出來就不能吞回去!」

「見鬼這就是那個什麼極道文化么?」路明非壓低了聲音,「怎麼滿篇都是港漫的風格。」

「強者邏輯?」愷撒也壓低了聲音。

「大概就是『弱是一種罪』、『我就算死了靈魂也會撐着我站在戰場上』和『男人的友誼堅如金剛』那一套。」

「最後一句我倒也蠻贊同……聽着很有感覺。」愷撒說。

書架邊的源稚生有點聽不下去了,在本部貴賓面前任一個黑道小混混宵講極道文化,幼稚得連他這個家主都抬不起頭來。蛇岐八家多年來無法迴避的一個問題就是雖然家族高層如貴族般冷峻從容,但黑道底層都是些教育欠缺的混混和熱血青年,會把頭髮染得五顏六色,秉承著男人直立在天下不遇到值得追隨的人膝蓋永不打彎這類邏輯,跟他們講道理是講不通的,只能借鑒儒家的忠義理論來統御他們。因此在每年年末的黑道年會中連橘政宗也不得不跟幫會首領們大談盡忠守義和「男人的榮耀」,每次開完年會橘政宗都喝着茶若有所思地說:「好像又損失了…些智商啊。」

「那麼現在正式宣佈本家對你的懲罰,你是野田組的野田壽么?」櫻問。

「是!東京都新宿區歌舞伎町野田組野田壽,跟隨組長浩三做事!」野田壽強硬地昂起頭。

「年紀是十八歲對么?」

「是!」野田壽握緊了刀柄,熱血在胸膛中滌盪。

「你暗戀真小姐?」

「噗,」路明非一口茶噴在野田壽腦袋上,野田壽猛地抬起頭來如被踩到尾巴的

小動物那樣,驚恐之後目露凶光。

「不不……不是!」他結結巴巴地說。

「你身為野田組三代目的人選,晚上賴在小姑娘看的玩具店裏看漫畫,一周以來看了真小姐足足二十多個小時。不光如此你每次來居然還自己花錢買咖啡。你的衣服很整齊這不符合你這種人的身份,顯然你來前特意換了衣服,你還做了髮型。」櫻把鋁製球棒扔在野田壽麵前,「你還把真小姐的名字刻在球棒上。」

「喔!刻得很用心啊!」路明非拾起球棒讚不絕口。

「啊!」看清球棒柄上的字之後真捂臉。

「我們男人……」野田壽還想掙扎。

「中學生閉嘴!」櫻一記手刀噼在野田壽的腦門正中,在精心吹得蓬鬆的髮型中

留下了一道印記。

「哦哦!櫻真的好厲害,我都沒有注意到他的球棒我還握在手裏玩了。」路明非說。

「其實這些都是參考證據,最重要的是女性的直覺,」櫻淡淡地說,「以前也有人這麼關注過我後來被我知道了,所以我能感覺出來。」

源稚生心裏微微一動。雖然跟夜叉、烏鴉和櫻共事了很久,每天都能看到他們三個在自己身邊出沒,可想起來自己並不真地了解他們三個,對他們的往事一無所知,譬如他從未想過會有人暗戀櫻。他已經太習慣櫻的低調和敏捷了,漸漸地甚至都很難覺察櫻的漂亮,覺得她就像一個始終籠罩在黑衣中不露臉的忍者,只需要代號而沒有身份,直到聽愷撒和路明非私下裏議論櫻才想起自己這個助理原來對男人還會有吸引力。

「去跟真小姐道個歉,在這間店裏幫工三個月。本家的規矩沒有對玩具店護費的,這項費用免除。幫工期間服從店裏的規矩。」櫻收回短刀,「懲罰措施就是這樣,去吧。」

真已經捂著臉小跑着回到櫃枱那邊去了,櫻壓低了聲音問野田壽:「你這種人不該喜歡妖艷型的么?為什麼會看上她?」

「男人需要娶了賢妻良母才能放心闖蕩世界!」

又一記手刀。

「抱歉安排出了點問題,」源稚生說,"附近有些不錯的夜總會要不要去坐坐?,,

路明非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書架上滿排的漫畫。他在仕蘭中學讀高中的時候學校後門有一家店面很小的漫畫店,賣的漫畫多數都是盜版,但也有少數台灣來的正版,都是用日本原版翻譯的,精美程度遠非盜版可比。漫畫店的後面有單獨的幾排書架,上面擺着高級的正版漫畫,唯有那些老去店裏花錢的傢伙才能獲得老闆的鄭重邀請去後面看看新到的好貨色,路明非這種純屌絲連看盜版漫畫都是用蹭的,自然只能遠遠地羨慕地看幾眼後面的書架。而趙孟華這種真正的高帥富從來不在店前面的盜版架子上浪費時間,直接就去後面買正版,正版漫畫有的還有包裝盒,拿在手裏都顯得有氣質。

如今滿眼的正版漫畫碼得整整齊齊,用手撫摸手背都開心,路明非其實蠻想在這個店裏多呆一陣子。不過在組裏他沒地位,只能等待愷撒發話。

「那麼大雨不如在這裏坐坐,」楚子航忽然說,「雨小點再說。」

源稚生看向愷撒。

「今晚不是我們的黑道之夜么?可我們在一間玩具店裏喝咖啡,還是速溶的,這是所謂庶民的咖啡么?」愷撒喝着真沖的速溶咖啡。

真捧著櫻花餅過來。

「阿里阿多!Goodcoffee!」愷撒笑容滿面地沖女孩舉起咖啡杯,反正真聽不懂他的中文,但對他這種公子來說,是絕對不會在沖咖啡的庶民少女面前表現出對庶民咖啡的鄙夷的。

「變臉變得真快。」路明非嘟嚷。他把櫻花餅揣在口袋裏,做好了出門的準備。

「那就在這邊喝庶民咖啡好了。」愷撒接着說,「雖說口感單薄糖分過多,但下雨天喝庶民咖啡聊聊天也挺放鬆。」

路明非愣了一下,不明白愷撒何以願意把時間花費在這種庶民玩具店裏。

「CanIhavealook?阿貝魯爾!阿貝魯爾!」愷撒指著架上的模型問真。很不可思議,這傢伙發「阿貝魯爾」的時候居然是蠻標準的日文發音。

架子上是《星之海洋iii》中的阿貝魯爾,路明非沒想到愷撒居然能認出這種冷門人物。

櫻從外面進來,湊近源稚生耳邊:「沼鴉會和火堂組的人正向著這邊過來,可能會起衝突,為了不驚擾到貴賓還是先走吧。」

「還真的衝突起來了。」源稚生皺眉,「問問諸位貴賓的意見好了。」

「阿貝魯爾,」愷撒對源稚生晃了晃模型,「我在玩阿貝魯爾,這種小事本家能搞定的對吧?」

「沒問題,」源稚生把佩刀遞給櫻,「去跟沼鴉會和火堂組說我陪貴賓在這間店裏聊天,讓他們剋制一下。」

「用源家家主的名義么?」

「用源家家主的名義。」源稚生脫下手上龍膽紋的戒指,也遞給櫻。

「明白了。」櫻提着蜘蛛切出去了。

「沒問題了,你們在日本境內的安全由蛇岐八家全權負責,今夜我負責帶諸位消遣,」源稚生說,「想做什麼都請隨意。」

「這樣真的大丈夫?」路明非還有些不安。

「我保證。」

果然外面那些嘈雜的人聲忽然就消失了,只聽見雨點打在屋頂上的聲音。

「老大你居然知道阿貝魯爾?」路明非說。

「我還知道他的無限雙破斬很強,當年還為了入手他那柄『喜樂天的邪爪』反覆刷怪。愷撒說,」《星之海洋Ⅲ》我通過關,我可不像某些人想的那樣完全沒有童年。"

路明非心說老大你記仇記得如此之久想必也是個長情的人……可是想到這爛話又想起諾諾,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但那是我玩的最後一個遊戲,那以後我就再沒碰過遊戲機。」愷撒聳聳肩,「那時候我才十二歲,著魔地想要一台PS2。可管家不許任何人把遊戲機帶進我的房間,因為我一玩遊戲就沒完沒了,而管家覺得我該把時間花在練習騎馬上。我賄賂了莊園的花匠,讓他從外面給我帶遊戲機和光碟進來。我把它藏在床底下,夜深人靜的時候拿出來接在電視上玩,清晨再把一切都收拾好。可他們清潔地毯的時候發現了那台遊戲機,管家當着我的面把它砸掉了,還說只要讓他看到我在玩遊戲,他就砸爛我的遊戲機。」

「他敢威脅你?」路明非說,「那你就炒他魷魚啊。」

「雇他的是我家的老東西們,可不是我。」愷撒靠在椅背上,「我高興不高興他根本不在乎,反正我是個沒有財務權的孩子。」

「這不是鰲拜么?」路明非握拳當胸,神情嚴肅苦大仇深,「朕親政之後必誅此逆賊!老大你當時心裏是不是這麼想的?」

「我哪裏有耐心等到我長大再報復,當天晚上我就想出辦法了。我把家裏的一幅馬蒂斯的真跡掛到網上去拍賣,搞到了一筆錢,然後打電話給電器店,訂購了2000台PS2,讓他們直接把貨拉到我家的莊園來。整整一卡車的PS2在草坪上堆成了一座小山。我拿了一把斧子去找管家,把斧子遞給他,我說我現在要開始玩遊戲了,同時你也開始砸吧。管家憤怒了,我就坐在草坪上玩遊戲,他每次砸掉一台遊戲機我就拆一台新的裝上繼續玩,最後他提着斧子站在我旁邊看我拆包裝盒,累得氣喘吁吁,氣得眼睛都紅了,像個連續殺人狂。我家裏的老傢伙們趕來的時候嚇了一跳,以為管家神經不正常,讓警衛把他拖出去了。最後管家被解僱了,新任管家希望跟我妥協,允許我在騎馬之餘每天玩兩個小時的遊戲。」愷撒說到這裏得意地笑了起來。

「你這樣贏得了玩遊戲的權利?」楚子航在愷撒對面坐下。

愷撒沒料到楚子航會主動跟他搭話,愣了一下:「是,可那天晚上我忽然不想玩遊戲了。」

「為什麼?」路明非不解,「好不容易打倒了鰲拜,就該通宵砍怪啊。」

「因為沒有那種偷偷玩遊戲的刺激感了,」愷撒聳聳肩,「我忽然想明白了,其實我井不是想玩遊戲,我就是想跟管家對着干。我喜歡看他那副紅着眼睛氣喘吁吁的表情,就像獵人欣賞被激怒的野豬。」

「高帥富也有高帥富的不容易啊,」路明非嘆口氣,「我小時候只要有20塊錢就能去遊戲廳包夜了。」

愷撒斜眼看着路明非:「可惜我們那時候不認識,否則我就借你幾千塊,你今天可以加上利息把錢還給我。」

路明非心裏微微一動。是啊,如果小時候口袋裏有幾千塊,他會快樂得像個小皇帝,每天從存錢的鐵盒裏偷偷拿出20塊錢,在叔叔嬸嬸和路鳴澤睡着之後翻窗出去,如同夜行俠那樣閃過樹影婆娑的小路,一溜輕煙奔向遊戲機房。其實他也想過要一台PS2,於是他攢了三年的錢,可有一次他把叔叔那塊值錢的梅花表碰到了地下,表被摔停了。路鳴澤威脅要告訴嬸嬸,路明非決定出錢買平安,就把攢的九百塊錢都給路鳴澤了,路嗚澤買了兩台情侶MP3,送了一台給他心儀的女生。那是他攢了三年的錢,只差一百塊就能買一台二手PS2了……如今他坐着超音速飛行的頂級商務機橫跨太平洋,為了把他這60多公斤用最快的速度送到日本,學院花費了上百噸航空燃油,油錢都夠買1000台全新的PS2。

可他一點都不開心。這次任務結束諾諾就要跟愷撒舉行婚禮了,嫁給世界上最棒的公子哥兒,少年時代就能勇斗管家;成年之後神功大成,除了中二病以外全無弱點。她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你沒法多給她任何東西了。即便現在你擁有全世界你也沒法改變那個結果了,因為她什麼都不缺,什麼都不要。人總是在長大之後才明白小時候那些用錢就能買來的幸福多麼難能可貴。

「對不起。」楚子航說。

「什麼意思?」愷撒皺眉。

「我說你沒有童年不是嘲笑你,其實我也說不上有童年。」楚子航說,「我只是想跟你說幾句話,不想我們一路上彼此防範。我知道我們不算朋友,在調查組的聽證會上你支持我我表示感謝,但我也很清楚,與其說你是對我表達善意不如說你是在對加圖索家示威。」

愷撒點頭:「是,我就是這種人,為了讓家族難堪我什麼都做得出來。你在我『不喜歡的東西』的列表L,遠不如我家裏的那些老東西。」

「其實我是想說,雖然我們很不同,以前相處得也不融洽,但彼此之間也許並非沒有共同的話題。比如我沒有童年,你也沒有。」楚子航說,「雖然是基於不同的原因。」

「你的意思是你想跟我合作,至少在這個任務里?」愷撒挑眉。

楚子航微微點頭:「如果你不反對的話。」

愷撒沉默了一會兒:「我們要當朋友是不可能的。」

「但我們可以成為夥伴,」他盯着楚子航的眼睛,「在這個團隊解散之前。」

楚子航不說話,只是伸出手。兩手交握,四目相對,雙方都用了些力量。力量恰到好處,足夠讓對方體會到自己的誠意,又不會令對方覺得疼痛。這場面若被卡塞爾學院的女生們看見了,她們大概會臉熱心跳做暈倒狀說我又相信愛情了。

櫃枱那邊野田壽正跟真道歉,言辭懇切夾雜着強者語言,聽起來表白的成分更多些。真滿臉囧,含含煳煳地回應說父親一直在國外交朋友什麼的還需要先詢問父親的意見,奶奶年紀很大了對黑幫大概有些害怕還請野田壽不必費心去探望了。店裏的人都在豎着耳朵聽,愷撒擺弄著阿魯貝爾的人偶,路明非和楚子航翻著漫畫,源稚生喝咖啡。換風扇緩緩轉動,外面的雨聲清晰入耳。

「這就是你們日本黑道式的愛情么?」愷撒低聲說。

「日本漫畫式的愛情,看上女孩就想盡方法去糾纏,讓她注意到自己。」源稚生說,

「黑道中很多這種沒什麼見識教育層次低的年輕人,追女孩的手法是從漫畫里學的。」

「你也這麼追過女孩么?」

「被拒絕了。」

「你長得不錯啊為什麼會被拒絕?」

「她說我長得像女人,她更喜歡男人味重點的。」

愷撒和源稚生都低聲笑了起來。愷撒比了個手勢示意說可以走了,他把幾張鈔票塞在咖啡杯下帶走了阿貝魯爾的模型,為了不驚動真和野田壽,櫻把門上的青銅鈴鐺摘了下來放在雨傘架上,對於女忍來說這簡直太容易了。

愷撒叼著雪茄走在雨中,其他人跟在後面,五個人每人一柄黑傘。

「我覺得自己開始老了,」二十一歲的學生會主席吐出一口煙霧,「看着年輕人為了愛情那麼拚命。」

「準備結婚的男人有這種想法很自然。」源稚生說。

路明非和楚子航都不吭聲。

轉過一個街口,瓢潑大雨中數百人默默地站着,分為左右兩撥,提着鋼管或者球棒。彷彿兩軍對壘,只要一聲令下所有人都會吼叫着往前沖,不管三七二十一揮舞手中的傢伙。但街道中央插著一柄日本刀,源稚生的蜘蛛切。它以不可撼動的姿態強行地斬斷了火堂組和沼鴉會的械鬥。源稚生走到街中間拔起蜘蛛切收入刀鞘,火堂組和沼鴉會的幾百個男人同時鞠躬。

「走吧。」源稚生淡淡地說。

「他們會不會真打起來?」路明非小心地跟緊源稚生。

「會,這是沒辦法的事。這兩個幫會都靠物流吃飯,可物流的地盤有限,總得有人挨餓。必要的時候就得用武力解決問題,雖然在你們這種高高在上的人看來他們爭奪的利益算不上大,但在他們就不是小事,值得動武。黑道是無法根除暴力的,相比起來誰都更喜歡真小姐和野田壽的那種故事,可要是野田壽繼續在野田組中混下去,也許有一天也會帶人提着刀上街。我問過政宗先生說,本家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來管理黑道么?也許有更高效的手段也說不定,但是政宗先生說他已經很老了,維護組織已經很勉強,無力去改革它。如果真想改革這個組織,我可以試着繼承這個家族。」

「所以你這隻象龜還不能爬向自己的水坑去打滾?」愷撒說。

「是啊,」源稚生輕聲說,「家族真正期待的人大概是龍那樣莊嚴強大的東西吧,可我只是一隻象龜,要一隻象龜承擔龍的責任,真是疲倦啊。」

震耳欲聾的吼聲爆發出來,無數只腳踏得街面震動,火堂組和沼鴉會被壓制了一個多小時的衝突終於開始了,遠處響起了刺耳的警笛聲。

愷撒把一隻鋁管裝的雪茄抵到源稚生面前:「多謝。」

「為什麼謝我?」源稚生一愣。

「接待得不錯。食物很好,購物順利,飯後餘興節目挺有意思,好久沒機會這麼鬆懈下來發獃了,還買到了阿貝魯爾。」愷撒掏出乙炔打火機給源稚生點上火,「又見識了日本黑道,今天過得蠻好……說實在的之前我覺得你跟楚子航一樣叫人噁心。」

「喂喂老大不要剛說兩句得體的話就對人家掄起大棒啊!還捎帶着把另一個也毆打一頓!」路明非在心裏嘀咕。

「有這麼噁心?」源稚生倒也不生氣。

「那種神色冷淡自以為了不起的人我都不喜歡,不過現在看來你是例外,」愷撒拍著源稚生的肩膀,「你酒量不錯,有個漂亮的助理,對車的品位很好,而且有男人的責任感。男人就是我們這樣,雖然背上背着山也要輕描淡寫地說話,承擔責任是男人的天職。」

老大你也開始用強者語言說話了啊!不要那麼快就被極道文化感染好不好?

「我覺得我們從現在開始可以稱作朋友了,任務結束后我再請你喝酒,請你出席我的婚禮。」愷撒說。

「忽然間我在加圖索家也能算得上貴賓了。」源稚生的語氣還是淡淡的。

「豈止貴賓,男人的友誼堅若金剛啊源君!」愷撒說。

源稚生心裏微微一動,原來就這麼贏得了神經病們的友誼,神經病們的友誼看起來真廉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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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族3·黑月之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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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每隻象龜心中都有一處溫暖的水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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