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當時不是錯,好花月,合受天公妒

16. 當時不是錯,好花月,合受天公妒

雲歌本就是個聰慧的人,現在又碰到一個高明的師父,再加上自己很刻苦,半年時間,醫術已非一般醫者可比。隨着懂得的醫理越多,雲歌心中的疑惑也越多,遍翻典籍,卻沒有一本書可以給她答案。本來,孟珏是解答疑惑的最佳人選,可她不想問他,那麼只能去找另一個人了。

雲歌以為一到太醫院就能找到張太醫,沒想到張太醫已經離開太醫院。原來,雖然張太醫救過太子的性命,皇上也重重賞賜了他,可事情過後,皇上依然將他遺忘在角落,他的一身醫術仍無用武之地,張太醫從最初的苦悶不甘到後來的看淡大悟,最後向劉詢請辭,離開了太醫院。

依循一個和張太醫交情不錯的太醫指點,雲歌一路打聽着,尋到了張太醫的新家。

幾間舊草堂,門口的席子上坐滿了等著看病的人。張太醫正坐在草堂中替人看病,他身旁站着兩個弟子,張太醫一邊診斷病情,一邊向學生解釋他的診斷。

雲歌站在門口,看着病人一個個愁眉苦臉地上前,又一個個眉目舒展地離去。早上,剛聽說張太醫辭官時,她本來心中很不平,可現在,聽着病人的一聲聲「謝謝」,看着他們感激的眼神,所有的不平都散了。

一個弟子走過來問道:「姑娘,你看病嗎?」

「我不是……」

「雲姑娘?」聞聲抬頭的張太醫看到雲歌,驚呼了一聲,立即站了起來「雲……

孟夫人怎麼在這裏?」

雲歌笑道:「我本來是想來問你——『你為何在這裏?是不是有人刁難你?』可在這裏站了一會兒后,突然就覺得什麼都不想問了。我在想,即使是有人迫得張先生離開,張先生只怕還感激他呢!」

張先生大笑起來,聲音中有從未聽聞過的開朗愉悅。他向弟子吩咐了幾句后,對雲歌說:「草堂簡陋就不招待貴客了,幸好田野風光明媚,姑娘就隨老夫去田野間走走吧!」

兩人踱步出了草堂,沿着田地散步。碧藍天空下,一畦畦的金黃或翠綠暈染得大地斑斕多姿。農人們在田間地頭忙碌,看到張先生,都放下了手頭的活兒,向張先生打招呼問好,雲歌在他們簡單的動作后看到了尊敬,這些東西是太醫們永遠得不到的。

「張先生,我現在也在學醫,你猜我的師父是誰?」

張先生笑道:「孟夫人的這個謎語可不難猜,孟大人一身醫術可謂冠絕天下,自不會再找外人。」

雲歌笑着搖頭:「錯了!他只是我的師兄,不是我的師父,還有,張先生就不要叫我孟夫人了,叫我『雲歌』或者『雲姑娘』都成。」

張先生怔了一怔,說道:「原來是代師傳藝!這是雲姑娘之喜,也是孟九公子之喜,更是天下病者之喜!」張先生說到「孟九公子」四字時,還遙遙對空中作了一揖,恭敬之情盡顯。

雲歌不好意思地說:「張先生過獎了,我只能儘力不辜負師父的盛名。」

張先生拈鬚而笑。孟珏雖聰明絕頂,可不是學醫的人,雲歌也許才是真正能繼承那位孟九公子衣缽的人。

「不過,我學醫的目的不對,希望師父能原諒我。我不是為了行醫救人,而是……」雲歌站定,盯向張先生,「而是為了尋求謎底。『皇上的內症是心神郁逆,以至情志內傷,肝失疏泄,脾失健運,臟腑陰陽氣血失調,導致心竅閉阻;外症則表現為胸部滿悶,脅肋脹痛,嚴重時會髓海不足,腦轉耳鳴,心疼難忍,四肢痙攣。」』雲歌一字字將張先生當年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

張先生沉默著沒有說話。

「你們都說是胸痹,可胸痹雖是險症,卻從未有記載會在壯年發病。我想知道,連我這個初學醫的人都覺得困惑不解,張先生就沒有過疑問嗎?今日,我站在這裏,只要聽實話。」

張先生輕嘆了口氣:「困惑、不解都有過,我的疑問遠不止這些。」

「洗耳恭聽。」

「一則,確如姑娘所言,除非先天不足,否則胸痹雖是重症,卻很少在青壯年發病。皇上自小身體強健,當年又正值盛年,即使心神郁逆,勞思積胸,也不該在這個年齡就得胸痹。二則,據我觀察,以當時的情況而言,根本無發病的可能。自雲姑娘進宮,皇上的心情大好,面色健康,即使有病,也該減輕,沒有道理突然發病。三則,《素問至真要大論》中說:『寒氣大來,水之勝也,火熱受邪,心病生焉。』皇上應是突受寒氣侵襲,引發了病痛。」張太醫抬起一隻胳膊,指著自己的衣袖說,「就如此布,即使十分脆弱,遇火即成灰燼,但只要沒有火,它卻仍可以穿四五年。」

雲歌思索著說:「張先生的意思是說,有人把火放在了衣袖下?」

張先生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並不見得是有人把火放在了衣袖下,也許是風吹來了火星,也許是其他原因撕裂了衣袖,各種可能都有。」

雲歌的神色嚴厲,詰問:「張先生既然有此不解,為什麼從沒有提過?就不怕萬一真是人點的火?」

張先生誠懇地解釋:「皇上得病是關乎社稷的大事,如果說皇上中毒,一個不小心就會釀成大禍,我當然不能只憑自己的懷疑就隨意說話,我暗中反覆查證和留意過,我以性命和姑娘保證,皇上絕不是中毒。」

「你憑什麼這麼肯定?」

「所有能導致胸痹癥狀的毒藥都必須通過飲食才能進入五臟,毒損心竅,而且一旦毒發,立即斃命,可皇上的胸痹卻是慢症。我又拜託過於安仔細留意皇上的飲食,他自小就接受這方面的調教,經驗豐富,卻沒有發現任何疑點,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皇上的所有飲食,都會有宦官先試毒,沒有任何宦官有中毒跡象。」

雲歌無語。的確如張先生所說,於安的忠心毋庸置疑,又沒有任何宦官有中毒的跡象,在這樣的鐵證面前,任何的懷疑都是多餘的。

張先生道:「雲姑娘,下面的話,我是站在一個長輩的立場來說,我真心希望將來你願意讓我誠心誠意地喊你一聲『孟夫人』,人這一生,不管經歷多大的痛,都得咬着牙往前走,不能總在原地徘徊。」

雲歌的眼中有了蒙蒙淚光,望着田野間的斑斕色彩,不說話。天地間再絢爛的色彩,在她眼中,都是迷濛。

「不是說你永遠停留在原地就是記憶,皇上會願意看到你這個樣子嗎?他已經……」

雲歌好似很怕聽到那個字,匆匆說:「張先生,你不明白,對我而言,他沒有離開,他一直都在那裏。」

張先生愣住,還想說話,雲歌亟亟地說:「張先生,我走了,有空我再來看你。」腳步凌亂,近乎逃一般地跑走了。

纖細的身影在絢爛的色彩間迅速遠去,張先生望着她的背影,搖著頭嘆氣。

自張先生處回來,雲歌就一直一個人坐着發獃。

難道那日晚上是她多心了?霍成君和霍光的對話是另有所指?

張先生的話有理有據,也許的確是她多疑了,也許她只是給自己一個借口,一個可以揪住過去不放的借口。

所有的人都在往前走,朝堂上的臣子們日日記掛的皇帝是劉詢,百姓們知道的天子是劉詢,宮中的宦官、宮女想要討好的人是劉詢,霍光要斗的人是劉詢。所有的人都早忘記了。喜歡他的人,討好他的人,甚至包括忌憚、痛恨過他的人,都已經漸漸將他忘記。

他的身影在流逝的時光中,一日日消淡,直到最後,變成了史書中幾筆淡淡的墨痕,夾在~堆豐功偉業的皇帝中,毫不引人注目。

唯有她清醒,時光流逝中,一切沒有變淡,反倒更加分明。她在清醒中,變得十分不合時宜。每個人都希望能追逐着他們想要的,迅疾地往前走,可她卻在不停地提醒着他們,不許遺忘!不許遺忘!他曾在金鑾殿上坐過,他曾在神明台上笑過,他曾那麼努力地想讓你們過得更好,你們不可以忘記……

是不是因為前方已經沒有她想要的了?所以當人人追逐著向前去時,她卻只想站在原地?

曾告訴過自己要堅強,曾告訴過自己不哭,可是淚珠絲毫不受控制地落下。

陵哥哥,我想你!我很想、很想你!我知道你想我堅強,我會的,我會的……

心裏一遍遍許著諾言,眼淚卻是越流越急。

院中,竹林掩映下,孟珏靜靜而站,身影凝固得如同嵌入了黑夜。

她窗前的燭火清晰可見,只要再走幾步,他就可以跨入屋中,與她共坐,同剪夜燭,可這幾步卻成了天塹。

她的每一滴淚,都打在了他心頭,他卻只能站在遠處,若無其事地靜看。

她一面哭着,一面查看着劉弗陵的遺物,一卷畫、一件衣袍、一方印章,她都能看半晌。

很久后,她吹熄了燈,掩上了窗,將他關在了她的世界外面。漫漫黑夜,只余他一人痴立在她的窗外。

夜,很安靜,靜得能聽到露珠滴落竹葉的聲音。

天上的星一閃一閃,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麼要一個人獨立於夜露中。

清晨,當金色的陽光投在窗戶上時,鳥兒的唧唧喳喳聲也響了起來。

三月抱着兩卷書,走進了竹軒。

雲歌正在梳頭,見到她,指了指書架,示意她把書放過去。三月已經習慣她的冷淡,心情絲毫不受影響,笑眯眯地說:「公子本來昨天就讓我把這兩卷書拿給你,我聽丫頭說你出門了,就沒有過來。公子說他這兩天恐怕會在宮裏待到很晚,如果你有什麼問題,就先記下,過兩天一塊兒解答。」

雲歌淡淡地「嗯」了一聲。

三月放下書後,看到一旁的案上攤著一幅捲軸,上面畫了不少的花樣。她笑着湊過去看,每朵花的旁邊,還寫着一排排的小字,三月正要細讀。雲歌瞥到,神色立變,扔下梳子,就去搶畫,幾下就把捲軸合上:「你若沒事就回去吧!」

三月無趣,一面往外走,一面嘀咕:「不就是幾朵花嗎?人家又不是沒見過,那次我和公子去爬山時,還見到過一大片……」

「站住!」

三月停住腳步,不解地回頭。

「你見過的是哪種花?」

雲歌說話的語氣尖銳犀利,三月心中很不舒服,可想到她救過孟珏,再多的不舒服也只能壓下去,回道:「就是那種像鍾一樣的花,顏色可好看了,像落霞一樣絢爛,我問公子,公子說他也不知道叫什麼名字。」

雲歌的臉色發白:「你在哪裏見過?」

「嗯……」三月想了會兒說,「長安城外的一座山上,好大好大一片,美麗得驚人。」

「你帶我去。」

「啊?我還有事……」

雲歌連頭也不梳了,抓住三月的手就往外跑,三月被她掐得生疼,想要甩掉雲歌,可變換了好幾種手法,都沒有辦法甩掉雲歌的手。她心中大駭,雲歌的功夫幾時這麼好了?終於忍不住疼得叫起來:「我帶你去就行了,你放開我!你想掐死我嗎?」

雲歌鬆開了她,吩咐於安立即駕車。

出了孟府,三月邊回憶邊走,時有差錯,還得繞回去,重新走。待尋到一座荒山下,三月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美麗的湖,歡叫起來:「就是這裏了!這個湖裏有很多的魚,上次我還看到……」

雲歌沒有絲毫興趣聽她嘮叨,冷聲吩咐:「帶我上山,去找你看到的花。」

三月撅著嘴,在前面領路。沿着溪水而上時,雲歌的速度一直很快,突然間,她停住了步子,抬頭看着山崖上一叢叢的藤蘿。

那些藤蘿在溪水瀑布的沖刷下,有的青翠欲滴,有的深幽沉靜。三月看她盯着看了半天都不走,小聲說:「這叫野葛,公子上次來,告訴我的。」

「孟珏告訴你這叫野葛?」

三月點頭:「是啊!難道不對嗎?」

雲歌的臉色煞白到一點血色也無,她一句話不說地繼續向上爬去。

到了山頂,三月憑藉着記憶來回找,卻始終沒有發現那片燦若晚霞的花,她越找越急,喃喃說:「就在這附近的呀!怎麼沒有了?!」

雲歌問:「你究竟有沒有看到過那種花?」

三月凝神想了一會兒,最後無比肯定地說:「就在前面的這片松柏下,我記得這片樹,還有這個泉水,當時泉水也像今天一樣叮咚叮咚地響,配着那片鐘形的花,就像仙女在跳舞。可是……花呢?那麼一大片花,怎麼一株都沒有了?」

雲歌盯着眼前的茵茵青草,寒聲說:「你家公子會讓這片花還繼續存在嗎?」

「啊?」三月接觸到雲歌的視線,全身一個寒戰,一瞬間,竟然有逃跑的念頭。

雲歌盯着看了許久,開始往回走。以她現在的武功,根本不可能摔跤,所以三月也就沒有留意她,可是在一處陡坡,雲歌卻腳下一軟,整個人骨碌碌地就滾了下去,三月嚇得大叫起來。幸虧雲歌最後鈎住了一片野葛,才沒有掉下懸崖。

三月嚇得魂飛魄散,忙把雲歌拽上來。雲歌的手腕上、腿上劃出了血痕,不知道是疼的,還是野葛上的露水,她的臉上還有一顆顆的水珠。三月想要扶着她下山,她卻一站穩就推開了她的手,如避猛虎,一個人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跑去。

在湖邊守着馬車等候的於安,看到雲歌滿身血痕的樣子,大吃一驚,以為有變故,手腕一抖,就將軟劍拔出,縱身上前來護雲歌。緊跟在雲歌身後的三月又是哭笑不得,又是吃驚,雲歌身邊不起眼的一個人怎麼武功也如此高強?難道真如師弟猜測,此人是從宮裏出來的高手?

「於大哥,雲姑娘是在山上摔了一跤,沒有人追殺我們。」

於安把軟劍繞回腰間,去扶雲歌,滿心不解。雲歌現在的武功如何,他都看在眼裏,竟然會摔跤?

雲歌躲在馬車裏,一聲不發,於安也不說話,三月只能一個人無趣地坐着,心中暗暗發誓,以後再不和雲歌出來。這丫頭越來越古怪,也越來越讓人難以忍受!

回到竹軒后,雲歌一個人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如同一隻困獸,希冀着能尋到一個出口,卻發覺元論如何掙扎,周圍全是死路。

在她心中,仍有一絲不敢相信,或者說不願相信。孟珏,他……他……真的這麼狠毒嗎?

野葛,其實真正的名字該叫鈎吻。如果有動物誤吃了它,會呼吸麻痹、肌肉無力,最後因為窒息而心臟慢慢停止跳動。

而那種像鍾一樣的美麗花朵有一個並不美麗的名字:狐套。它的花期很短,可這種花卻是毒中之毒,會讓心臟疼痛,心跳減弱,誤食者,霎時間就會身亡,且無解藥,不是配不出來解藥,而是有也沒什麼用,因為它毒發的時間太快。

這兩種毒藥都可以在某個方面營造出胸痹的假象。可是它們毒發的速度太快,陵哥哥的病是慢症,但孟珏善於用毒,也許在張先生眼中不可能的事情,孟珏完全可以做到……

雲歌的身子一軟,又要摔倒,忙扶住了書架,她只覺得自己的心也如中了鈎吻的毒,窒息般的疼痛,像是整個胸腔就要炸開,手在不停地抖,身子也在不停地抖。霍光,也許這些都是霍光一人所干,霍光和霍成君都知道這些花的存在,這些事情也許和孟珏沒有關係,可孟珏如何知道這些花的?他為什麼要騙三月?他怎麼可能不認識狐套?不知道野葛的真名?如果他心中無鬼,他為什麼……

丫鬟捧著香爐進來,本來面有笑容,可看到雲歌的臉色,再被雲歌幾近瘋狂的視線一掃,笑容一下就全沒了,囁嚅著說:「夫人早上受驚了,奴婢想着薰香安神,特意燒了一爐,夫人若不喜歡,奴婢這就拿出去。」

雲歌聞到香的味道,模糊地想着此香中有梔子和幽芷,性寒,隱隱間,一道電光閃過,腦袋裏轟然一聲巨響,身子向後倒去。丫鬟忙去扶她,哭着叫:「夫人!夫人!奴婢去請太醫。」

雲歌眼前的黑影淡了,漸漸地幻成了血紅。一瞬后,她強撐著坐了起來,虛弱地吩咐:「去叫於安過來。」

於安匆匆過來,看到雲歌的樣子,眼睛立即濕了。跪在她榻前說道:「姑娘,你再這麼糟蹋自己,老奴不如一死了之,反正地下也無顏見皇上。」

這是於安第一次在雲歌面前提起劉弗陵的死,雲歌的眼淚一下就涌了出來,又立即抹去:「於安,幫我做一件事情,不能讓這府里的任何人知道。你幫我去藥店配一種香。」

於安凝神細聽。

雲歌一邊思索,一邊慢慢地說:「款冬、幽芷、薏苡、梅冰、竹瀝、梔子……」想了好一會兒,又猶豫着加上,「山夜蘭、天南星、楓香脂。」

於安答應着去了。雲歌躺在榻上,全身冰涼、腦內一片空白,是與不是,等於安回來后,就能全部知道了。

很久后,於安才回來,說道:「這香很難做,跑了好幾個藥鋪都說做不了,我沒有辦法了,就跑到張太醫那裏,他現在正好開了個小葯堂。他親手幫我配了香,還說,如果不着急用,最好能給他三天時間,現在時間太趕,藥效只怕不好。」

雲歌閉着眼睛說:「把香燃上。」

於安重新拿了個熏爐出來,熟練麻利地將香放進了爐子。一會兒后,青煙裊裊而上,他深嗅了嗅,遲疑地說:「這香氣聞着好熟悉!好像是……姑娘好似曾用過,這似乎是孟公子當年為姑娘配製的香。」

回頭想向雲歌求證,卻看到雲歌臉色泛青,人已昏厥過去。他幾步衝到榻旁,扶起雲歌,去掐她的人中,雲歌胸中的一口氣終於緩了過來,舊疾卻被牽引而出,劇烈地咳嗽起來。無論於安如何給她順氣都沒有用,咳得越來越重,嘴角慢慢地沁出了血絲。於安不敢再遲疑,揚聲叫人,想吩咐她們立即去請孟珏。

雲歌拽着他的胳膊,一邊咳嗽,一邊一字字地說:「不許找他!他是我們的仇人!我不會死,至少不會死在他之前!」

於安忙又喝退丫頭,匆匆拿了杯水,讓雲歌漱口:「我的命是孟公子護下,否則今上雖不敢明殺我,悄無聲息地暗殺掉我卻不難。富裕,還有姑娘……」

雲歌將一截藥草含進口中,壓制住肺部的劇痛:「我的醫術不好,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用的毒,反正他肯定是想出了法子,將劇毒的藥物變作了隱性的毒,讓你們沒有辦法試出來,然後再用這個香做藥引子,激發了陵哥哥體內的毒。這香可以清肺熱、理氣機,卻寒氣凝聚,正好解釋了張太醫一直想不通的『寒氣大來』,『心病生焉』,是我……是我……是我害死了他……」雲歌猛地抽手去扇自己,於安被雲歌所說的話驚得呆住,反應慢了,阻止時,雲歌已經一巴掌結結實實地打在了自己臉上,於安忙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仍掙扎着想打自己。

於安哭起來:「姑娘!姑娘!」

雲歌一連串的咳嗽中,一口心血吐出,力氣盡失,人癱軟在榻上,雙眼空洞,直直地看着虛空,面色如死灰,唇周卻是紫紺色。

於安看她不咳嗽了,不知道是好是壞,哭着說:「要不然,我們現在就搬出這裏,先去張太醫那裏,讓他給你看一下病。」

雲歌唇角抽了抽,低聲說:「我要留在這裏。於安,我的書架后藏着一卷畫,你去拿過來。」

於安依言將畫軸拿出來,打開后,看到白絹上繪製了好多種花草,一眼看去都是毒藥。

「左下角,畫着一株藤蔓樣的植物。」

「嗯,看到了。」於安一面答應着,一面去看旁邊的註釋:鈎吻,性劇毒,味辛苦……

「我們今天早上去過的山上,溪水旁長了不少這樣的植物,你去拔一株回來。」

於安看着雲歌,遲疑地說:「你現在這個樣子……」

雲歌灰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怪異的笑:「我這就給自己開方子治病,你放心,我會很好很好。」

孟珏回到府中時,天色已經全黑。不知道霍光怎麼想的,突然和他走得極其近,似乎一切遠征羌族的事情都要和他商量一下。許平君有孕在身,前段時間又開了兩個大的綉坊,專門招募征夫的家眷,忙得連兒子都顧不上,太子殿下似乎變成了他的兒子,日日跟在他身邊出出進進。不過,雖然忙碌,他的心情倒是難得的平和,因為知道每日進門的時候,都有個人在自己身邊。雖然,他還在她緊閉的門窗之外,但是,和十幾年前比,狀況已經好多了。那個時候,她連他是誰都不知道,至少現在她知道他,她還為了救他不惜孤身犯險。所以,他充滿信心地等着她打開心門的那一日,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他都不在乎,反正他有一生的時間去等待,只要她在那裏。

剛推開門,就察覺屋裏有人,他沉聲問:「誰?」

「是我!」

雲歌點亮了燈,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笑了:「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黑屋子裏?」看清楚她,幾步就走了過來,「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雲歌若無其事地說:「下午的時候舊疾有些犯了,不過已經沒事了。」

孟珏雖然明知道雲歌會拒絕,仍然忍不住地說:「我幫你看一下。」

不想雲歌淺淺一笑,應道:「好啊!等你用過飯後,就幫我看一下吧!」

孟珏愣住,雲歌跟着他學醫,受的是義父的恩惠,她一直不肯接受他的半絲好意,今日竟……一個驚訝未完,另一個更大的驚訝又來。

「你用過飯了嗎?」

「還沒。」

「我很久沒有做過菜了,也不知道味道如何,不過,你也吃不出味道來,所以就看看菜式,填填肚子吧!」

孟珏只覺得如同做夢,不能置信地盯着雲歌:「雲歌,你……」

雲歌抿著唇,似笑似嗔:「你若不肯吃拉倒!」說完,就要起身走人,孟珏忙去拽她:「不,不,我肯吃!我肯吃!我肯吃……」一連說了三遍還不夠,還想繼續說。

雲歌打斷了他,抽出手,低着頭說:「好了,我知道了。你去換衣服吧!我很快就來,等你換好衣服,我們就用飯。」

孟珏太過欣喜,什麼都顧不上,立即去屋裏換衣服。一面想着,雲歌還不知道他的味覺已經恢復,他相信自己也能品出她菜里的心思,待會兒他要一道道菜仔細品嘗,然後將每一道菜的滋味、菜名都告訴她,也算是給她的一個驚喜。

雲歌將所有的菜都放在了食盒裏,看着最後的一道湯,卻好一會兒都沒有動。

守在門口的於安見狀,走到她身旁小聲說:「姑娘,孟珏的武功不如我,我去一劍給他個了斷就可以了,你何必如此自苦……」

雲歌臉上有縹緲的微笑,幽幽地說:「鈎吻,會讓人呼吸困難,然後心臟慢慢地停止跳動,你能想像人的心一點一點地停止跳動嗎?人會很痛、很痛,『痛不欲生』就是形容這種痛苦。陵哥哥卻忍受過無數次。我要看着孟珏慢慢地、痛苦地死去,他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是從犯,也該自懲。你知道嗎?我貼在陵哥哥胸口,親耳聽到他的心跳一點點,一點點……」她眼中有淚珠滾來滾去,她猛地深吸了口氣,從懷裏拿出一小截鈎吻,放進了湯里,然後提起了瓦罐,「你回去收拾包裹,我一會兒就去找你。」

於安面色慘白,想要勸她,卻知道如果能勸,早就勸住了。只能目送着她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提着瓦罐,獨自一人走進了黑暗的夜色。

孟珏脫下官服后,猶豫着不知道該選哪件衣服,左看右看了半晌,忽然自嘲地笑出來。笑聲中,閉着眼睛,隨手一抽,抽出來的衣服竟是放在最底下的一件,是當年在甘泉山上,深夜背雲歌去看瀑布時穿過的袍子。後來,因為種種原因,他幾次想扔掉,卻又都沒扔,只是越放越深,最後藏在了最底下。他拿着袍子,怔忡了好一會兒,穿上了它,淡笑着想,反正她也不會認出來的。

換好衣服,擦了把臉,坐到案前靜等。

安靜的夜裏,只覺得心跳得快,外面忽然起風了,窗戶被吹得噼啪作響,他忙起身去關窗戶。夏日的天多變,回來時,還覺得天空澄凈,星多雲少,就這一會兒的工夫,已經看不到一顆星星,青黑的天上堆著一層又一層的厚雲,好似就連着屋檐。

孟珏正擔心,就看到雲歌兩手提着東西,行走在風裏,裙裾、頭髮都被風吹得凌亂。

他跑出去接她,剛到她身邊,天上一個驚雷炸響,雲歌身子猛地一個哆嗦,手中的瓦罐鬆脫,砸向地上,他忙彎身一撈,將瓦罐接住,另一隻手握住雲歌的手,跑了起來,進屋后,他去關門:「看樣子,要有場大雨了。」一轉身,看見雲歌仍提着食盒立在那裏,正獃獃地盯着他的手。搖曳的燭光將她的身影勾勒得模糊不清,他剛想細看,她側頭看着他一笑,將瓦罐從他手中接過,小心翼翼地放到案頭:「這是湯,一會兒再喝,先吃菜吧!」

她把食盒打開,笑着說:「孟公子請坐,在下要上菜了。」

孟珏笑起來,坐到案前,先對她作了一揖道謝。

雲歌將四道菜擺好,微笑着說:「你一邊吃,我可以一邊告訴你每道菜的味道,這道菜是用……」

孟珏笑着阻止了她:「是吃菜品味,而非吃菜聽味,讓我自己慢慢吃,慢慢想吧!」

雲歌淡淡一笑,隨他去了。自己低頭吃了兩口五色雜飯,卻食不知味,只得放下了筷子。

孟珏看着桌上的菜肴,琢磨著該先吃哪一盤。一眼看去,似乎十分分明,雲歌的四道菜,展示了四個季節,春夏秋冬,按照四時節氣去用就可以了。可是……一瞬后,他拿定了主意,舉筷去夾一片片冰晶狀的雪花,此菜堆疊錯落有致,形如梅花。

雲歌看到他的動作,有些詫異地抬頭看了他一眼,撐著下巴沒有說話。

冰涼爽口中透著若有若無的甜,梅花的香在口中化開,清雅甘洌。這盤菜雖然是雪花,隱的卻是報春的梅花。

初相逢的感覺大概就是如此,一切都若有若無,淡香中卻自有一番濃郁。孟珏想到乞丐打扮的男孩,綠裙曳地的少女,昔日的頑皮古怪、明眸笑語、蹙眉嗔目、飛揚明媚都從眼前掠過,不禁淡淡地笑開。

吃了幾口后,又去夾一碗半透明的桃花鱖魚。桃花、流水、鱖魚,都是春天的景色,可雲歌最後用了桃膠調味,桃膠是桃樹上分泌出的膠體,如同桃樹流出的眼淚,所以民間也叫「桃淚」,而且這些桃花全是零星的花瓣,並非完整的花,應是暗喻落花紛紛,淚眼送春,所以此菜雖是春景,打的卻是夏季。

鱖魚的味道很鮮美,再配以桃花的香氣,更是味足香濃。恰如兩人正好的時候,月夜中,他背她去看瀑布;月光虹前,他第一次對她敞開了心扉;山頂上,他綰住她的發,許下了此生此世的誓言,那時的她和他應該都是濃香中欲醉的人。

第三道菜,荼藤燉小羊肉,乳白色的湯上,星星點點粉紅的茶蔗,煞是漂亮。看到荼縻,會很容易猜到夏季,不過荼藤花雖然開在夏季,卻是夏季最後的一朵花,它謝時,秋天就已經要來了。

不知道為什麼,羊肉一人口,先前的滿口濃香一下就變了味道,竟是難言的辛辣。孟珏臉上的笑僵了一僵,不動聲色地將羊肉咽下,去夾最後一盤菜。

最後一盤菜是菊花醉紫蟹,菊花是秋風中的花,紫蟹也正是金秋時節最好的食物,但是依照前面三盤菜,類推到此,孟珏已經可以肯定,這盤菜是秋景冬象。果然,揭開紫蟹殼,裏面壓根就沒有蟹肉,用的是剁碎的河蝦混以豬肉填在螃蟹殼裏。似乎暗諷著,不是吃蟹的季節,也就別想着吃蟹了。

孟珏要鼓一鼓勇氣,才敢去夾菜,剛入口,下意識的動作就是想立即吐掉,可他仍然微笑着,如同品嘗著最甘美的佳肴,將菜細細咀嚼后吞了進去,不但吞了,他還又夾了一口菜,又經歷著一輪痛苦,胃裏翻江倒海,苦不堪言。心也在苦不堪言中慢慢地沉了下去。雲歌用了天下最苦的幾味藥草熬煮蝦肉和豬肉,如果是恨,那麼一定是彙集了天下最苦的恨。

「覺得如何?」

她的眉眼中似是盈盈的笑意,起先太過開心,沒有仔細看,現在才看清楚,那笑容下深藏的恨。

也許因為絕望,他麻木地笑着:「很好。」

她提過了瓦罐,盛了一碗湯,還很溫柔地吹了吹,等涼一些了,才端給他:「這是最後一道菜,用了很特殊的材料熬制的湯,你嘗嘗。」

他接過,輕輕地抿了下,舌尖剛碰到湯,一股異樣的辛苦就直衝腦門,鈎吻!原來如此!老天竟然一點機會都不給他,她終是知道了,到這一步,他和她之間,一切都無可挽回!

他抬頭看向雲歌,雲歌抿著唇,盈盈地笑着。兩人之間,眼波交會,似是纏綿不舍,也似是不死不休。

他覺得自己好似置身於大漠,一輪酷日炙烤著天地,四周是看不見盡頭的黃沙,而他已經在這片荒漠中跋涉了一生,卻看不到任何能走出荒漠的希望,濃重的疲憊厭倦襲來。他看着她笑了,一面笑着,一面大大地喝了一口湯。

雲歌看到他吞下湯的同時,臉色刷地慘白。她自己卻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臉色變化,仍然強撐著,坐得好似姿態愜意,微笑地凝視着他。

他也微笑着凝視着她,一口一口地喝着湯,當喝完最後一口,他輕聲喚道:「雲歌,你坐過來,我有幾句話和你說。」

雲歌煞白著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如同失魂的人一般,坐在了他的身邊。

「雲歌,我待會兒就要去睡覺了。你帶着於安離開長安,回家去。霍光的事情,你就不要再想了,劉詢會替你報仇,你只需等著看就行了,他出手一定狠過你千百倍。至於劉詢……」他細看着雲歌的神情,看她沒什麼反應,心裏舒了口氣,「如果有一天……反正你只要記住,劉詢以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會有人去『懲罰』他所做的一切。一時間,我給你解釋不清楚,但是,我向你保證,劉詢讓你承受的一切,日後他也會點滴不落地承受。」

雲歌的眼睛裏有蒙蒙的水汽,孟珏笑看着案上的菜肴,說道:「這幾句話,我想說了很久,卻一直不敢說。雲歌,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的故事雖然感人,但伯牙為子期裂琴絕弦並不值得稱道。琴音是心音,我想伯牙第一次彈琴時,只是為自己的心而奏,子期若真是伯牙的知音,肯定希望他的心能繼續在高山流水間,而非終身不再彈琴。在劉弗陵心中,你的菜絕不僅僅只是用來愉悅他的口腹!你應該繼續去做好吃的菜,不要忘記了你做菜的本心!」

雲歌的一串眼淚掉落,孟珏想輕輕撫摸一下她的頭,手卻已經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他笑着起身,掙扎著向室內走去:「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劉……」他的步子一軟,就要栽向地上,他忙靠到了牆上。

他扶著牆,大喘著氣,慢慢地向前走着:「劉弗陵即使知道今日的一切,他也不會希望你去為他報仇。他只希望你能過得好,殺人……能讓他活過來嗎?能讓你快樂一點嗎?每害一個人,你的痛苦就會越重!雲歌,你不是個會恨人的人,劉弗陵也不是,所以離開,帶着他一塊兒離開!仇恨是個沼澤,越用力只是越沉淪,不要……不要……」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終於說完,「……再糾纏!」

屋子外面,幾聲驚雷,將痴痴獃呆的雲歌炸醒。她猛地跳了起來,眼中含着恐懼地望着孟珏。

孟珏手抓着珠簾,想要掀開帘子進裏屋,卻身子搖晃,他儘力去穩住身子,但沒有成功,咔嚓幾聲,他拽著的珠簾全部斷裂。在叮叮咚咚的玉珠墜地聲音中,他跌在了地上,再爬不起來。

臉色越來越青紫,胸膛急劇地起伏,四肢開始向一塊兒抽搐痙攣,雲歌跑到他面前,對着他吼:「是我下的毒,是我下的毒!」

孟珏想笑,卻笑不出來,肌肉已經都不聽他的命令,他哆嗦著說:「我……我知道。」

「你該恨我,我也要恨你!聽到沒有,你要恨我,我也要恨你!」

孟珏的眼中全是悲傷,還有無盡的自嘲。雲歌,如果恨也是一種刻骨銘心的記憶,那麼你就恨吧!

胸痛欲裂,好似下一瞬,他就會在疼痛中炸裂。耳朵開始轟鳴,眼前開始發黑,就在意識昏迷的一剎那,他仍想努力地再看她一眼。

「雲歌,離開!」

伴隨着最後的嘆息,他的眼睛終於無力地閉上。

雲歌的身子軟軟地跪向地上。

於安在竹軒里越等越怕,為什麼雲歌還沒有回來?萬一孟珏發現雲歌想殺他呢?他會不會反向雲歌下毒手?最後實在再等不下去,不顧雲歌吩咐,趕了過來,聽到雲歌的吼叫聲,立即推開了門,發現無聲無息躺在地上的孟珏和滿臉悲傷絕望跪在地上的雲歌。

他衝上前去,抱起雲歌,想帶她走,卻發現她整個身子都在抖,她雙眼的瞳光渙散,整個人已在崩潰邊緣,嘴裏喃喃地說:「他死了,他死了,他也死了……」

在這一刻,於安清晰無比地明白,這世上有一種人永遠不會殺戮,而雲歌就恰好是這樣的人。如果說劉弗陵的死是她心靈上最沉重的負荷,那麼殺死害死了劉弗陵的人並不能讓雲歌的負荷減輕,反而會讓負荷越來越重。如果孟珏現在死了,雲歌這一輩子也就完了,她會永遠背負着這個噩夢般的枷鎖,直到她背負不動,無力地倒下。

於安伸手去探查了一下孟珏的脈搏,抓住雲歌喝問:「解藥!給我解藥!」

雲歌痴痴傻傻地看着他,於安用了幾分內力,用力搖著雲歌:「孟珏還沒死!解藥,快點給我解藥!」

雲歌的瞳孔猛然間有了焦點,緊緊地盯着於安。

於安大聲地吼著:「他還沒死!」

雲歌的手哆嗦著從懷裏掏出了一株開着白色小花的植物,想餵給孟珏,可在手碰到孟珏身體的一剎那,她又突然收回了手。他害死了陵哥哥呀!我是個懦夫!我竟然連報仇的勇氣都沒有!

她將那株藥草扔到孟珏身上,卻又完全不能原諒自己,一步步地後退著,驀地長長悲鳴了一聲,就向外跑去。

閃電中,幾聲雷怒,鋪天蓋地的大雨傾瀉而下,雲歌在大雨中歪歪斜斜地跑遠了。

於安想追她,卻又不得不先照顧孟珏。他扶起孟珏,先用內力幫他把毒壓住,看着白色的小花,十分不解,這不是他摘回來的鈎吻上攀附的一株植物嗎?當時沒多想,就順手一塊兒帶回來了。突然間,靈光一現,明白過來,世間萬物莫不相生相剋,此物既然長在鈎吻的旁邊,那麼應該就是鈎吻的解藥。

忙把孟珏的嘴掐開,將草藥擠爛,把葯汁滴到了孟珏的嘴裏。隨着葯汁入腹,孟珏的呼吸漸漸正常,神識也恢復過來。

於安把整株藥草塞進他嘴裏,立即扔開了他,無比憎厭地說:「吃下去。」說完就跑進了大雨里。

在轟轟的雷鳴中,一道又一道的閃電在天空中劃過,如同金色的劍,質問著世間的不公。大雨無情地鞭笞著大地,似在拷問著世間的醜陋。

雲歌在大雨中奔跑,奔出了孟府,奔走在長安城的街道上,奔出了長安城。

天地再大,大不過心。她的心已無寧土,蒼茫天地間,她已經無處可去。宏偉的平陵佇立在黑暗中,無論風雨再大,它回應的都是沉默。

「站住!」

守護帝王陵墓的侍衛出聲呵斥。雲歌卻聽而不聞,依舊向陵墓闖去。侍衛們忙拔出刀,上前攔人,雲歌身法迅疾,出手又重,將幾個侍衛重傷在地后,人已經接近陵墓主體。

大雨中,眾人的警戒都有些鬆懈,不想竟有人夜闖帝陵,侍衛們又是怒又是怕,忙叫人回長安城通傳,請調兵力。

其餘侍衛都奮力攔截雲歌,雲歌漸漸情勢危急。一個侍衛將她手中奪來的刀劈飛,另兩個侍衛左右合逼向她,雲歌向後退,後面卻還有一把刀,正無聲無息地刺向她。

雲歌感覺到後背的刀鋒時,一瞬間,竟然有如釋重負的安靜寧和,她凝望着不遠處的帝陵,心裏輕聲說:「我好累,我走不動了!」刀鋒刺入了雲歌的後背。雲歌本可以擋開前面的刀,她卻停了手,任由前面的刀也砍了過來。

在閃電扭動過天空的一剎那光亮間,於安看到的就是雲歌即將被兵刃解體的一幕。可是他還在遠處,根本來不及救雲歌,魂飛魄散中,他淚流滿面,滿腔憤怒地悲叫:「皇——上——」

叫聲中,於安發了瘋地往前衝去,只想用手中的劍,殺掉一切的人,問清楚蒼天,為何要對好人如此?!

幾個侍衛猛地聽到一聲「皇上」,多年養成的習慣,心神一顫,下意識地就要下跪,雖然及時反應過來,控制住了下意識的反應,可手上的動作還是慢了。雲歌卻在悲叫聲中驚醒,她還沒見到他呢!現在不能死!力由心生,身形拔起,藉著侍衛失神的瞬間,從刀鋒中逃開,幾個侍衛還欲再攻,於安已經趕至,一陣暴雨般密集的劍花,打得他們只能頻頻後退。

雲歌避開刀鋒后,就立即向前跑去,大部分侍衛都被於安攔住,零散的幾個守陵侍衛也不是雲歌的對手,雲歌很快就跑到了陵墓前。可突然間,她又停了下來,抬頭看着台階上方的墓碑,似乎想轉身離開,好一會兒后,她才一步步慢慢地上著台階。

當她走到墓碑前,看到一堆謚號中的三個大字:劉弗陵。她身子軟軟地順着墓碑滑到了地上,眼淚也開始傾瀉而下。她一直不想面對這一切,因為她的記憶只停留在驪山上他和她相擁賞雪的一幕。

當時,他正和她說話,還要聽她唱歌,然後她睡著了,等醒來時,她就在古怪的驢車上了。她從來沒覺得他死了。在她的記憶中,他只是暫時離開,所以她從不肯聽任何人在她面前說他已經……死去。可是,現在,她終於不得不承認,他已經永遠離開了她,不管她哭她笑,不管她有多痛苦,他都不會再回應她,因為她的陵哥哥就躺在這個大大的土包下面,而讓他躺在裏面的兇手是孟珏,還有……她,若不是她給了孟珏可乘之機,陵哥哥就不會中毒。而現在,她連替他報仇的勇氣都沒有,她殺不了孟珏,她殺不了孟珏!

「陵哥哥,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雲歌的臉貼著冰冷的墓碑,卻若倚在情人溫暖的懷抱,小聲地低喃著。

「陵哥哥,我好累!我真的走不動了。我知道你想讓我繼續爬山,你說山頂會有美麗的日出,不見得是我本來想要的,可也會很美麗,但是我就是只想要你!我不想看別的日出!

「陵哥哥,我可不可以不爬山了?我真的爬不動了,我想閉上眼睛睡覺,夢裏會有你,即使你不說話,也沒關係,我就想一直睡覺,我不想再醒來……

「陵哥哥,你若知道我這麼辛苦,會不會心疼?你肯定也捨不得讓我去爬山了,對吧?你一定會同意我休息的……」

不小心驚擾了帝陵的安靜都是大罪,何況來者還夜闖帝陵、殺傷侍衛。裝備精良的援兵已到,領兵的軍官看到於安一人站在台階上,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阻擋着眾人。一個人竟然就鬧得他半夜從榻上爬起來,冒着大雨出兵?大怒下命令,若不能生擒,就當即格殺。

於安雖然武功高強,可一個人怎麼都打不過上百的精兵。他邊打邊後退,漸漸地,已經退到了劉弗陵的墓前。

他手握長劍,一人站在台階上,將雲歌護在身後,阻擋住士兵們再上前。因為周圍不是玉石欄桿就是雕像,全都是陪伴帝王安息的物品,類似未央宮宣室殿內的龍榻、龍案,侍衛怕刀劍揮砍中傷了帝陵的這些物品,別到時候功勞沒賞,反而先降罪,所以出刀都有顧忌。雖然於安還能苦苦支撐,儘力擋住侍衛不靠近雲歌,但時間一長,他自己也已是強弩之末,身上到處都是傷痕,隨時都有可能命喪士兵刀下。

領兵的軍官看到自己的部下被一個於安阻擋到現在,肝火旺盛,終於再也按捺不住,操起自己的兩柄斧頭,一面向前沖,一面叫:「兄弟們,撂倒了他,回去烤火吃肉!」

士兵們一看頭兒親自衝鋒,也都開始玩命地往上攻,於安再難抵擋,回頭叫雲歌,想帶着她逃跑。可雲歌閉目靠在墓碑上,好似什麼都聽不到。

他匆匆後退,抓住雲歌的胳膊,想帶她走,可雲歌死死地抱住墓碑,喃喃說:「陵哥哥,我就在這裏,我累了,我不想爬山了……」

於安一時間根本拽不動,悲傷無奈下,只得放棄了逃走的打算。看到台階下密佈的人頭,正一個個擠著向前,他喟然長嘆,沒想到這就是他的結局!他以為他要遵守在皇上面前發的誓言,護衛雲歌一輩子!他想着只要他大叫出雲歌是孟珏的夫人,或者霍光的義女,那麼即使是闖帝陵這樣的重罪,這些官兵也不敢當場殺害雲歌,可是……

他回頭看到雲歌的樣子,想到劉弗陵的離去,突然握緊了手中的劍!今日,即使死,也絕不再和孟珏、霍光有任何瓜葛!

無數士兵的刀像傾巢之蜂一樣圍了過來,密密麻麻的尖刃,在黑暗中閃爍著白光.一絲縫隙都沒有,連雨水都逃不開。

「轟隆!轟隆!」

雷聲由遠及近,震耳欲聾。

「嘩啦!嘩啦!」

大雨越下越急,砸得大地都似在輕顫。

平陵的玉石台階上,兩道鮮紅的血水混著雨水,蜿蜒流下。從遠處看,如同帝陵的兩道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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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中歌3(大漢情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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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當時不是錯,好花月,合受天公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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