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殘相

第6章 殘相

吱嘎吱嘎,木製的船體發出支離破碎的摩擦聲。

昏暗的艙道,迫使她不得不摸索前進,她感覺全身輕飄飄似乎要飛起來般,腳下就像是踩在棉花地里一樣毫不着力。阿羽殘忍的話語至今彷彿還不斷的響徹在耳邊——小靨死了,她沒有救她!因為嫉妒心……

此刻她心裏難受得只想立即去死!管它什麼吸血的怪物,有毒的水蛭,最好馬上出現把自己給咬死!她是個罪人啊!只怕即使是死了,也沒臉去見暉燁和小靨!

韓凝伊痛苦的捶打自己的胸口,眼淚倒流回嘴裏,舌尖品味到的卻是又酸又澀的咸苦。她一心求死,高一腳低一腳的盡揀漆黑的角落走。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寂靜的船艙內忽然飄來一陣細細的抽泣聲。

一開始她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可是靜下心來仔細辯聽,發覺原來不是自己的幻覺,不遠處當真有尖銳的哭聲時斷時續的傳來。眼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她摸出隨身的火絨,打着火點燃。

茲地聲過後,跳動的紅藍色的火光下,淡淡的光暈散開,眼前豁然開朗,原來她在不知不覺中竟走到了天威號最底層的貨艙。

貨艙內空間並不逼仄,只零散的堆放着一些木箱子,然而引起韓凝伊注意的卻不是這些木箱,而是囤積在一旁角落像是麵粉一樣的白色東西。在那上頭赫然蜷躺着一個人,手腳被繩子緊緊捆住,嘴裏塞進了布條。

「唔唔……」那人看見火光時,拚命昂起頭掙扎,頭髮衣裳上沾滿了白色的粉。

「小靨!」韓凝伊眨了眨眼,在確認那人影的的確確是她魂牽夢縈的小靨后,失聲驚呼。

女童掙扎得更厲害了,鼻腔裏帶着低沉的嗚咽。韓凝伊心如刀絞,也不管這是不是又是自己的幻覺,飛身撲了過去。

「小靨……」沒跑兩步,腳下忽然踩到軟軟的異物,滑溜溜的險些絆倒她,她低下頭一看,頓時倒抽一口冷氣。原來自己的腳下,竟匍匐著黑壓壓成群的形同水蛭一般的怪物。水蛭鋪滿了整個艙底,特別是正中央擺放的數十捆的大麻袋上,更是密密麻麻的累滿了這種噁心的怪物。

韓凝伊這一腳打破了安靜的平衡點,原先還毫無動靜的水蛭群像是突然被激活般,咕嘰咕嘰的發出毛骨悚然的蠕動聲。她打了個寒顫,情急中一個縱身掠起,攀上一根突起的懸空橫木。但她快,那些水蛭的動作也不慢,整個艙內發出一片咕嘰咕嘰的聲響,轉瞬間黑線已沿着船壁從艙底蔓延上橫木。

韓凝伊不敢怠慢,眼見小靨正在自己身下瞪大了眼睛望着自己,她高舉着火則的左手微微顫抖,終於下定決心般咬了咬牙,鬆開右手跳了下去。

那些白色的粉末揚起一蓬煙塵,嗆得她喉嚨發癢,劇烈的咳了起來,到這時候她才意識到原來這些不是麵粉,而是石灰粉,是用來排除貨艙中的濕氣,避免運輸途中貨物受潮而特意放在艙底的。

韓凝伊一把抱住小靨,緊張的環顧四周,正不知接下來該如何避免水蛭的攻擊時,卻猛然驚訝的發現,那些靠得最近的水蛭竟停止了攻擊,原先巴掌大小的軀體詭異的縮成了雞蛋大小,最後變得十分僵硬,蜷成一團后便再無動靜。外圍的水蛭仍在蠢蠢欲動,卻不知為何,只敢在兩三尺開外蠕動,絲毫不敢靠近半點。

韓凝伊深深的喘了口氣,心臟突突直跳,撞得她太陽穴疼痛難當。趁著水蛭沒有進攻的間隙,她手忙腳亂的替小靨解開繩子。

「娘……我怕!我好怕啊!娘……」畢竟是才五歲大的孩子,小靨面色蒼白的撲進韓凝伊的懷裏,嚇得哇哇大哭。

「乖!小靨乖!」她一邊盡量用顫抖的聲音安慰女兒,一邊打量周圍水蛭的動靜。那些軟件怪物雖然不斷蠕動,發出咕嚕咕嚕的怪聲,卻還是像剛才一樣不敢靠近。

韓凝伊低頭親了親小靨的額頭,舌尖舔到沾在女童臉上的石灰粉,又苦又澀。她腦子裏電光石火般靈光一閃,隱約想明白了一個道理,竟忍不住內心的狂喜,笑出聲來。她抓起一大把石灰粉,捏成塊狀后,用力擲了出去,這一擲看似簡單,實際卻暗自用上了發暗器的巧勁。捏成塊的石灰在空中蓬地炸了開來,粉末紛紛揚揚的灑下,如同下起了一場白色毛毛雨。

石灰粉所到之處,沾染了粉末的水蛭忽然驚惶的吱吱亂叫,而後接二連三的萎縮乾枯。

韓凝伊喜出望外,看來自己的猜想並沒有錯,那些水蛭果然懼怕石灰粉!看似毫不起眼的廉價石灰想不到竟會是這些噬血惡魔的剋星!她將裙子撩起,兜了滿滿的石灰粉,邊走邊灑,所到之處,水蛭群無不四下亂躥,那些躲避不及的水蛭頃刻間倒斃當場,無一例外。

白色粉末鋪就的道路上橫滿了吸血水蛭的殘骸。韓凝伊又驚又喜,竟忍不住笑了起來。小靨原本還緊摟着母親,害怕得直哭,這時見韓凝伊像個孩子似的玩起了石灰粉,竟破涕而笑,也學着她的樣子,小手抓着粉末四處亂拋。

這一大一小兩個人,竟在昏暗寒冷的貨艙底玩起了丟石灰的遊戲,白色的粉末如雪花般飛落,猶如下起了漫漫大雪。

「你又有什麼話要說?」羅浮羽顯得有些不耐,目光不時警惕的環顧四周,就怕冷不丁的冒出只吸血水蛭,狠狠的咬他一口。

相對他的緊張,靳老大反顯出反常的鎮定,他把手下支開些距離,這才從背後將煙桿抽了出來,在手上敲了兩下。「我也算是個老煙鬼了……」他悠長的嘆了口氣,說出的話卻讓羅浮羽摸不着邊際。

「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白了,我是個老煙鬼,而且自打半年前迷上了阿芙蓉后,這煙癮就更加一發而不可收拾了!」

聽到「阿芙蓉」三個字,羅浮羽一陣慌亂,雖然面上瞬間便又恢復了平靜,卻仍是沒能逃過靳老大一雙死死盯住他的眼睛。

「我聽不懂你說什麼!」

「你應該聽得懂的,羅公子……此刻你懷裏就揣著阿芙蓉呢,怎麼會聽不懂我說什麼?」

羅浮羽面色大變,陡然發怒道:「這跟你有什麼關係?你到底想說什麼?」靳老大沉下臉,煙桿指著羅浮羽,肅然道:「你剛才喂韓姑娘吃的是什麼,想來你最清楚,我雖然沒有看清楚,但我的鼻子卻再明白不過了!你把阿芙蓉餵給她吃,弄得她神智迷迷糊糊的,我倒想問問你,羅公子!你究竟意欲何為?」

羅浮羽的面容扭曲,昏暗的光線下,只見他忽明忽暗的臉上突然變得陰森恐怖起來,冷道:「靳老大,你管得太多了!」

「服食過阿芙蓉的人,都知道它會讓人產生什麼樣的幻覺!這不禁讓我很懷疑你剛才指責過韓姑娘的話……韓姑娘絕對沒有瘋,她只是在給你喂下阿芙蓉后,產生了分辨不清事實與假想的視聽混亂!我奇怪的是,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的目的是什麼?看得出來你很在乎她,可是為什麼又要用阿芙蓉來害她,這不是很矛盾嗎?」

「嗤——」羅浮羽沉默半晌,嗤然冷笑,神情寂然蕭瑟,「你懂什麼?你這個外人又怎能明白我的一片痴心!凝伊她……凝伊她中了高暉燁的情毒怎麼也拔不出來,哪怕是姓高的已經被千刀萬剮、挫骨揚灰,她也仍舊忘不了他。有高暉燁存在的一天,她便絕不會再回到我的身邊。所以,只要是與高暉燁有關聯的一切,我都絕不會允許它再存在這個世上。要徹底的消失,要把我的凝伊重新帶回到我的身邊……」

靳老大聽着這陰森森的話,頭皮感到一陣發麻,「看來,你才是真正的瘋子!」這句話才嘀咕完,忽然頜下一緊,他竟被羅浮羽叉住了脖子,脊背狠狠的撞在了牆上。

「幹什麼!」

「放手!」

「你對我們老大做什麼?」

那些船員見情勢不對,紛紛喝斥着跑了過來。羅浮羽狠戾的投去一瞥:「滾開!想讓他快些死,你們就儘管過來好了!」他右手卡緊,靳老大甚至能清楚的聽到自己的頸椎骨發出喀喀的聲響。「你們幾個!」羅浮羽不耐的揮動着左手,指著樓梯口,「上去!統統給我上去!」

幾人看了眼自己的老大,終於猶豫着慢慢往後退。

靳老大激憤得眼淚迸發,這些無辜的船員,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上面船艙里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存在,羅浮羽要他們上去等於是要他們去送死。他怒火中燒,舉起煙桿照着羅浮羽的腦門便是一擊。

羅浮羽左手雙指一夾,輕而易舉的將煙桿夾住,啪地聲,煙桿斷裂。他抓住斷桿反手一插,斷桿沒入靳老大的右肩胛。靳老大慘叫一聲,羅浮羽冷道:「不老實一點,下一次就會洞穿你的心臟!」

靳老大疼得幾乎昏死,咬着牙,顫道:「你……你殺了我,這船……這船便永遠別……想再靠岸……你、你也別想再活着……上岸!」羅浮羽聽得火起,左手手掌啪地拍在他的傷口,斷裂的煙桿又深入寸許,疼得靳老大猛抽冷氣。

嗒!寂靜的船艙里猝然想起東西掉落的聲響。羅浮羽聞聲扭頭,卻驚訝的看見表情震駭的韓凝伊站在離他不足兩丈開外,手裏的火則跌落腳旁,余火未熄的嗤嗤冒着青煙。

「小靨跟我說,是你綁了她,把她扔在了貨艙里,我原還不信……」她凄然的看着他,好似在看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般,小靨害怕的抱着她的雙腿,怯怯的躲在她身後。

羅浮羽看到那個孩子的時候,感覺心裏最後的一道防線猛然被人擊潰了,他緩緩鬆開靳老大,啞聲道:「那個……凝伊,你聽我解釋……」

一塊像磚頭般大小的黑色硬物從她手裡冷不防的砸了過來,羅浮羽退讓一步,那硬物就砸在他原先站立的地方。韓凝伊走前兩步,目光死死的盯住了他,羅浮羽心生怯意,竟不自覺的又退了兩步。

未等韓凝伊開口,靳老大捂住傷口,踉蹌著撿起地上的黑磚,又驚又喜的道:「這……這是阿芙蓉啊!天威號上有這東西嗎?」一整塊的阿芙蓉等同於是一塊厚重的金磚,怎叫人看了不心動。

「有!而且還不只一塊!」韓凝伊冷冷的道,「足足有十幾捆!用粗布麻袋裝着,我看少說也有三百來斤吧!」

靳老大心裏咯噔一下:「粗布麻袋?那裏頭裝的不是用來壓艙的鐵塊嗎?」

韓凝伊並未回答他的問話,只是盯住了羅浮羽,咬牙道:「兩月前暹羅國進貢的阿芙蓉走水路押運上京,可是抵達京城后打開查驗,三百斤阿芙蓉變成了三百斤黃沙……暉燁他,作為與暹羅使者的接洽官,是第一個有機會接觸到這批貢品的人。所以……阿芙蓉失竊,無論在公在私,他都難逃其咎!皇上震怒之餘,這才下旨誅殺高氏全族!羅-浮-羽,對此你難道一點解釋也沒有嗎?」

羅浮羽不敢接觸她憎恨的目光,將頭緩緩低下。韓凝伊氣得嬌軀震顫,伸手指住他,「我……在這個世上,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阿羽,你怎能做出這樣陷我於不義的事來?我……我,枉我還拜託你護鏢押運,你、你竟……」她一口氣轉不過來,臉色刷得變白,硬生生的吐出一口鮮血!

羅浮羽看到她氣得嘔血,心裏又是疼惜又是氣惱,火道:「你心裏始終還是向著高暉燁!難道你不知道我做這一切全都是為了你嗎?」

「狡辯!」韓凝伊鏘地抽出長劍,「暉燁的陰魂就在我身邊看着呢,我要殺了你!殺了你替他報仇!」

「陰魂?你清醒一點吧!哪來的陰魂?高暉燁被判凌遲,他死後變成鬼,也是個支離破碎的鬼!」羅浮羽惡毒的說道,「凝伊,我實話告訴你,是我在你這一路的飲食內下了微量的阿芙蓉,讓你時不時的就陷入到幻覺中去。你以為當真有高暉燁的鬼魂在庇護着你嗎?哼,若非是我,那個倭寇早把你一刀砍成兩截了!」

韓凝伊心裏一震,難以置信的看着他:「你……給我下了……阿芙蓉?不!不是的!是暉燁他……」

「高暉燁死了,被千刀萬剮了!你不用再想着他了……」

「你是個壞人!」清脆的童聲突然插了進來,小靨氣憤的拿小手指着他,「你害死了我爹爹!你是個壞人!娘說過的,壞人做壞事,最後都是要不得好死的!」

「不得好死?哈哈……哈哈……我倒很想知道我最後會是怎樣的不得好死!」羅浮羽仰天長笑,英俊的面孔上盡顯邪惡瘋狂的表情,他雙手高舉,大笑:「凝伊,你若是當真下得了手,你便來吧!別猶豫,照着心口一劍刺下去就是,我絕不會怨你!」

韓凝伊手握著劍柄,劍身卻劇烈的抖著,彷彿這一柄劍陡然之間有了千斤重,她看着那張熟悉的臉孔,腦海里不斷浮現出兩人小時一起長大的溫馨情景。

她,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即使背負着暉燁的滔天仇恨,這一劍卻仍是無法狠下心腸刺下!

羅浮羽靜靜的看了她一會,忽然笑道:「凝伊,你待我還是有些情義的!」他一把從靳老大手中搶過那塊阿芙蓉,在手裏掂了掂,「忘了高暉燁吧,我在京城已聯絡了買家,等天威號靠岸后,就可以馬上把這批阿芙蓉換成金子。我們帶着這些金子離開這紛擾之地,一起到西域塞外去……凝伊,你若是喜歡,就算是到天涯海角,我也……啊——」他正沉醉於美好的幻想中時,忽然頸后動脈血管上一陣刺痛,那種驚心動魄的痛楚讓他霎時變了臉色,他伸手往脖子後面一抓,竟抓下一條黏糊糊的黑色水蛭。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喉嚨里嗬嗬發出幾聲野獸般的嘶吼,他猛然跪倒在地,身子麻痹的抽搐起來。

「阿羽……」韓凝伊嚇得忘了該做些什麼,眼睜睜的看着鋪天蓋地的黑色水蛭群蜿蜒而至,瞬間將羅浮羽吞沒!

水蛭群將他包圍住,他甚至連掙扎的力道都沒有,只能撕心裂肺的發出凄厲的慘叫聲。

「快走!」靳老大眼看不妙,趕緊拖着韓凝伊和小靨,直往艙內深處跑。

羅浮羽的慘叫聲,在身後漸漸變得越來越微弱,最後終於被嘰咕嘰咕的蠕動聲吞沒殆盡。

韓凝伊面色慘白,在那一刻茫然的任由靳老大拖着狂奔,耳邊是靳老大恐懼的聲音:「這些吸血惡魔,真不知道怎麼會惹上它們的……」

她艱澀的側過頭,低緩而冷靜的道:「我想……我知道!是那些阿芙蓉……阿芙蓉的氣味把這些潛藏在海底的怪物吸引了來……靳老大,你不用害怕!我們不會死,我們大家……都會活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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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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