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如果兒子有出息,他的父親就會受到尊敬;如果父親有能耐,兒子就會得到重視。」

建國爹點點頭:「你看親家母對我的態度,就是他們對你的態度。他們根本沒把你夾在眼裏。」

何建國又喝了口酒,眼睛紅紅地對爹說:「爹,是兒子沒出息!等兒子出息了,看誰還敢怠慢您,欺負您!」這個「誰」里已不僅是小西及小西家了,還包括下午小飯館的那幫人包括一切小瞧農村人的城裏人!說罷,他一仰脖,把瓶里剩下的酒進了嘴裏……

此刻,無處可去回了娘家的小西也很不好過。要是她事先知道她那位公公今天還到醫院跟媽媽鬧了一出,打死她她也不會回家來,媽媽今天真的是火透了。

「又沖人家說什麼我是他親家!是親家怎麼了?是親家就可以無視規矩無視他人無視他人的利益了!」媽媽說着,叭,一掌拍到了桌子上,「誰給他的這個權利!!」氣得眼圈都紅了。

「對不起……」小西囁嚅。

「光對不起就行了嗎?」

小西帶着哭腔喊起來:「那你讓我怎麼辦啊?!」

小西爸趕緊出來打圓場:「建國父親來有什麼事?」

小西媽一揮手:「不知道!」又對女兒,「跟你說啊小西,這個事處理不好,要麼,你跟他離婚;要麼,你跟我們斷絕關係!」

一家人愣住。

編輯室在開選題會,主任出差,會議由副主任簡佳主持。會議本應九點半開始,簡佳不動聲色找了各種借口,拖到十點,顧小西仍沒有來。再拖就不合適了,別人該有感覺了,每人都有自己的安排。於是只好開會,顧小西的位子空着,非常扎眼。顧小西是編輯室的主力編輯,又是簡佳的朋友。這次簡佳上去了而顧小西沒上,人們嘴上不說,心裏頭肯定等著看熱鬧呢,看她倆如何相處。此前簡佳一直低調,以為低調就能夠換來對方的配合,既能保證正常工作的開展又不致破壞朋友關係。自她上任來,小西因身體原因沒怎麼正常上班。正常上班以後,簡佳才發現她所有的想法都是一廂情願。難怪有人要說:「上級與下級之間,領導與被領導之間,很難成為有深度的朋友。他們的關係被地位制約住了。而朋友不僅是平等之交更是自由之交,即使上下兩者都渴望成為知心朋友,則必須冒這樣風險:不但沒成為朋友反而連上下關係都破壞了。」那次在小西家,方知小西沒對家裏說她升任副主任的事。沒說有兩種可能,一是她不在乎;二是她很在乎。現在看,是後者。會議開了近一個小時,最後由簡佳做總結。

「我個人意見,《書邊枕邊》還是用大三十二開,封面用銅版紙,內文用輕膠。我的直覺這會是一本前景不錯的書……」

顧小西就是在這個時候到的,進來后徑向她的座位走,對編輯室的現場領導連個解釋都沒有,招呼都沒有,示意都沒有,整個就是如入無人之境!於是人們開始有一眼沒一眼地看簡佳,尤其是年輕人,那目光里所含的複雜成分令簡佳如坐針氈。簡佳性格表面綿軟,內里剛烈,忽然地,她生氣了,直直看着小西,清清楚楚地問:「小西,你怎麼來晚了?」

小西愣了愣,她沒想到,於是話就脫口而出:「睡晚了。多睡了會兒,困。」引來一陣竊笑。

簡佳不笑,認認真真一字一字道:「是嗎?下次注意,可不要再晚了哦!」

小西呆住。一時決定不了是就這麼坐下,還是甩手一走了之。編輯室開會遲到是常有的事,往往是在一說一笑間就過去了。簡佳顯然是要拿自己開刀了,以樹立自己的權威。剛才她對簡佳所有的回答都是實話實說:睡晚了。多睡了會兒,困。事實上豈止是睡「晚」了?應當說是睡「早」了!她直至凌晨三點才睡。媽媽對她和何建國的關係,從他們結婚前就不看好,但到底是知識女性,有看法歸有看法,在做決定的時候,還是充分尊重了她個人的意願。所以昨天晚上媽媽不容置疑的態度在讓她震驚的同時,也恐慌,要麼何建國,要麼父母,二選一,叫她怎麼選?從前,跟何建國有事了,她就跟父母說;跟父母有事了,她就跟何建國說。現在,叫她跟誰說,跟何建國說嗎?那無異於雪上加霜。夜裏,躺在床上烙餅一樣地輾轉反側,一直折騰到凌晨。如不是媽媽、小航上班走的動靜吵醒了她,使她於半睡半醒中突然想起來今天還有個會,同時想起是簡佳主持會,她肯定來都不來,事後打個電話就完了。過去對主任,她都是這樣干。出版社編輯坐班制度不嚴,基本上都是各自為政。有時開會,你有事都可以不去,最後讓業績說話就是了。小西來,很大一部分是為了配合簡佳的工作,她剛上任,自身條件又不是特別過硬,格外需要她這樣強勢朋友的支持,卻不料熱臉貼了個冷屁股,她倒得寸進尺了,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了!

辦公室里靜極。

幾秒鐘后,小西做出了決定,重新拎起放下的包,轉身向外走,咣,摔上了門,任身後人們嘁嘁喳喳竊竊私語。

簡佳強做鎮定繼續開會,吩咐一男生道:「小毛,你去印製部門,跟他們一塊核算一下《書邊枕邊》的成本,等主任回來,我們再做最後決定。」小毛答應了,也去了。絕不是簡佳過敏,她的確從小毛的聲音態度中聽出、感到了他對她的某種頗有意味的輕慢。

這天,小西沒去上班。躺在媽媽家她的房間里發愣,很困想睡,睡著了就不會再有煩惱,卻睡不着。她感到自己的人生進入了一個空前的低谷,事業,婚姻,愛情,親情,友情,統統的不順。

小航回來了。半下午就回來了。從前他不到下班時間絕不回來,常常是,下了班都不回來。二十六七歲的男孩子大部分如此,即使沒有朋友陪寧肯一個人在外面瞎轉,也不願意早早地回家面對父母。為此小西沒少嘲笑他:是不是待在家裏就覺空虛無聊就覺著自己被社會拋棄了?這天卻回來得這麼早,說是回來拿什麼東西,而後,就到了姐姐房間,拉過桌前的椅子,在姐姐床邊坐了下來。小西問他是不是有事。他說沒事,就是回來拿東西,看姐姐沒去上班,問她是不是不舒服了。於是順理成章地,小西跟他說了今天發生在辦公室里的事兒。小航聽了后認真道:「姐,我客觀地說,這是你的不對。在其位謀其政,人家簡佳沒有錯。」

「你怎麼總是替別人說話!」

「我是替你着想!……姐,不管她怎麼上去的,能力如不如你,她現在是你的領導這是現實。咱得面對現實,調整好自己的心態。」

「你什麼意思?讓我去討好她?」

「幹嗎要說得這麼極端?難道除了作對和討好,就不能有一個平和的實事求是的態度了?」

在小航說這些話時,不,他在她床邊坐下來時,小西心裏就有過問號的,因為這不正常。但由於她當時心裏的事情太多,沒顧上多想。那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是在事後回想起來、一一對上號的。

小航這天表現得格外耐心——如果不說他多事的話——甚至還對姐姐引經據典:「姐,你聽沒聽說過這樣的一種說法:『一個領導可以與距自己很遠的下層某人成為知己,而與身畔的人只能成為同事;一個朋友會為另一個朋友升任領導而欣喜,而升任領導的人卻為如何與舊日的朋友相處而苦惱。』我說這些的意思是,簡佳不容易!」

也是事後想,這天小航絕對是有備而來,否則憑他,一個搞建築的,腦子裏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多現成的格言名句?當時小西沒顧上多想,只是煩,煩小航的喋喋不休,更煩他莫名其妙地老為別人說話。後來她才知道,那個時候,簡佳對小航來說,已不是「別人」了,是「自己人」了。那天中午,小航和簡佳例行地通熱線電話,當時就聽出了簡佳情緒不對,於是問她怎麼了,於是簡佳哭了。從小西甩手走了后,簡佳一直沒事人似的把會開完,完后處理各種事情,然後吃午飯,一直鎮定。她已下決心把這事壓在心裏,不僅不提,想都不想。不料一聽到小航的聲音,所有的決心頃刻間土崩瓦解。小航了解了事情原委,就回家來了,回家替他的簡佳做說客來了。他們都到這程度了小西和小西爸媽之所以一點感覺沒有,恰恰是因為覺著這樣的兩個人之間一點可能性沒有。且不說女大男小,也不說簡佳六年的戀愛史性史,單隻說小航的愛情觀,一個最反感物質女孩兒的愛情至上的唯美主義者,怎麼可能與簡佳這種傍大款未成的女人走到一起?

能夠發現弟弟和簡佳的隱情還得感謝劉凱瑞。

這天小航走後,小西接到了劉凱瑞的電話。說他今天晚上有時間,可以赴顧小西的港澳中心之約。小西沒情緒,但還是咬着牙答應了。就算與何建國真的分手,她還得做人,做人就得信守承諾。

港澳中心西式自助的十二號台前,劉凱瑞在等顧小西。他之所以接受了顧小西邀請,是為簡佳,是想從顧小西那裏聽到一點有關簡佳的消息,簡佳的一去不回頭令他極為失落,越來越失落。昨日深夜無眠,自己看碟,那碟是簡佳向他推薦的買來后一直沒看,片名叫《這個殺手不太冷》。劉凱瑞家中有一個所謂的「家庭影院」,液晶大屏幕,環繞立體聲。妻兒在樓上睡了,他一個人坐在偌大的「影院」里看那個關於成年男子和十二歲少女的愛情故事:片中小女孩兒向殺手利昂示愛,利昂因這之前女孩兒曾有事相求而無法相信那愛的純粹,小女孩兒為證明自己的愛拿槍頂住自己的太陽穴開了槍,在扳機扣動的一瞬,利昂撲身向前推開了槍口……當片中小女孩兒熱淚滾滾的時候,劉凱瑞也熱淚滾滾。他也曾像利昂不相信小女孩兒一樣地不相信簡佳啊,愛她,卻不相信她的愛。簡佳退車退房的決絕對他的殺傷力如同小女孩兒向自己腦袋上開的那一槍,猛然間使他懂得了對方。但是,他卻沒有利昂的矯捷身手,在槍聲響起的同時,將危險推開。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補償。作為一個儒雅風流資產過億的四十歲男子,他不缺來自異性的愛,缺的,是愛的純粹。不是沒有想過聽從簡佳心愿為她離婚,也試着給簡佳發短訊透露了一點這個意思,如石沉大海。沒有了簡佳,才痛徹感到了簡佳的存在。從前,他們好的時候,也是離多聚少,但是彼時此時全然不同。彼時,不管他人在哪裏,在天上,在國外,他的心裏有,也知道她的心裏有。一下飛機,一打開手機,第一時間,就會看到他想看到的文字。關心的,嬌嗔的,訴說的,瑣瑣碎碎嘟嘟囔囔的……而今,沒有了,全沒有了。現在想,簡佳當初向他推薦《這個殺手不太冷》是有用意的,怎麼就能被他粗心地忽略了呢?深夜,看完碟后,他就給簡佳發了電影觀后感,仍是石沉大海。顧小西跟他約的是七點,他提前一刻鐘就到了,他對這次約會寄予很大希望。他到時顧小西還沒有到,他一個人拿一份酒店的地產雜誌,慢慢翻著。偶爾抬頭時愣住了,餐廳門口處,簡佳和一個男青年說說笑笑走來!

——簡佳一襲黑長裙,脖子上一串白珍珠項鏈,此外再無任何飾物,卻透著耀眼的華貴,比他記憶中的還要漂亮。劉凱瑞閱人無數,進一步說,閱漂亮女孩兒無數,比簡佳更漂亮更年輕的有;但是,沒有誰能像簡佳,使他如此長久地動心不倦。光有長相那叫「第一眼美女」。遙想當年楊玉環,從進宮到死,集千萬寵愛於一身,僅憑長相,沒點獨特的東西,怎麼可能戰勝後來更新鮮更年輕的美女,使那個李隆基看她第一眼還想看第二眼第三眼第無數眼常看常新?簡佳就屬這類美女,除了美貌,還有其他,比如她的生動柔韌,她的情趣學識。先天加上後天,那就是如虎添翼,沒有內涵的美彷彿一精美擺件兒,看長了就習慣了,習慣了就熟視無睹了。簡佳不。她的漂亮是生動的,由外而內的,有豐富心靈支撐因而變化無窮的,令他常看常新百看不厭。

那男青年走在她的旁邊,下着牛仔褲,上著粗條絨的休閑黑西裝,裏面是白襯衫,看上去年輕俊朗瀟灑陽光。總而言之,至少在表面上,非常般配。兩人剛出現在餐廳門口,就吸引了不少欣賞的眼睛。劉凱瑞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們。他們走到了六號台,相對坐下,男青年顯然正在跟簡佳說着什麼笑話,引得簡佳大笑不已。怪不得呢,一直不理他,原來是有替補隊員了,心裏止不住陣陣泛酸,同時自嘲,想不到他劉凱瑞也會有為了個女人吃醋的一天。由於過於專註,顧小西到來時他便沒有注意,直到對方喚他一聲,方如夢中醒來。顧小西笑問他看什麼呢,他做若無其事狀,笑指六號台方向說看簡佳呢。於是小西也扭過頭去看,剎那間呆住,那男青年不是別人,是她的弟弟顧小航,與簡佳說說笑笑如情侶一般!

劉凱瑞立刻從顧小西的神情中發現了異樣,接下來,便知道了那個男青年是誰名誰,心中立刻釋然。劉凱瑞曾聽說過顧小西的這個弟弟,一個二十多歲的打工仔,那哪裏是他的競爭對手?簡佳現在可能會為他的年輕他的外形吸引,總有一天會明白,年輕和外形沒有任何的實用價值。這就是為什麼漂亮女孩兒終歸要屬於成功成熟的男人、漂亮男孩兒也可能會屬於成功成熟的女人的緣故。因為,漂亮年輕只有在及時轉換成另外一種形態的時候,才有價值。

這工夫,顧小西臉色鐵青向那邊走去……

嚴格說來,簡佳能同小航走到一起,小西在客觀上是幫了忙的。那次,為小航送她的那瓶香水,她托小西回贈了小航一個水晶的八音盒,法國貨,說是有需要時,小航可送給他的女朋友。當小西把八音盒和簡佳的說辭一併帶給小航時,小航便被簡佳的聰慧和人情練達折服,人家完全明白他送她香水是怎麼回事呢。收到東西后總得有個表示,於是給簡佳電話,電話通時,簡佳那邊的聲音急促得可以:「小航我不能跟你說了我窗子掉了得趕緊找人修家裏給吹得亂七八糟!」小航聽說是窗子掉了,倒吸口氣,讓簡佳待家裏別動他馬上找人過去。放下電話后開車去工地上找了兩個工人趕了過去,實際情況比想像得還要嚴重,是整扇窗子掉了,北京著名的大風黃沙呼呼地由此灌入,書稿滿屋亂飛,小航到時簡佳正一個人徒勞地東撲西奔顧此失彼。小航和工人一塊兒替簡佳安窗子,鑲玻璃,收拾屋子,簡佳邊給他們端茶倒水邊對小航自嘲:「落魄吧?落到今天這個地步跟我個人的虛榮心有很大關係,一心一意想嫁給一個有錢人——」這時小航打斷了她——當一個人把自己踩到底踩到泥里,就會令人寬宥同情——小航打斷她說這沒有錯嘛。簡佳說是,想以青春做資本為自己換取一個好的前程,是沒有錯,連政府都沒有制訂禁止傍大款的法律。可是,問題是,你的眼睛除了看到錢外,還應該看到一點別的。說到這她問小航知不知道「紅拂夜奔」的故事,而後就給他說了這個故事。說紅拂要按照「向錢看」的思路,踏踏實實傍著楊素就挺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結果,跟着李靖跑了。楊素是誰?隋末的大貴族,那時要是有福布斯排行榜,頭幾位里就得有他;李靖是誰,一文不名的窮小子,後來跟着李世民造反成功被封為了衛國公,紅拂這才跟着夫貴妻榮,被冊封為韓國夫人。說到這裏簡佳極盡辛辣:「所以呀,女人要真想嫁英雄,就該向人家紅拂學習,長一雙慧眼,沙裏淘金,別一天到晚盡想着挖別人的牆腳摘桃子。你也不想想,人家幾十年風雨同舟過來的,家裏多半有一個紅拂,哪能輕易地被你挖走?」小航為她難過,說:「何必對自己這麼刻薄?」她說:「不刻薄她就不知道痛!」小航聞之肅然。窗戶修好后,簡佳就說哪天請他吃飯。小航笑說:「為了感謝?」簡佳也笑:「不僅是。主要是為套近乎拉關係未雨綢繆,為以後再有事做好準備!」小航大笑。簡佳說:「去港澳中心吧,吃西式自助。我和你姐去過,好是挺好,就是虧,我們倆飯量都不大。」小航說:「那我得去!得去幫你們吃回來!」於是,就這麼定了。於是,就這麼開始了。

今天的聚餐,是小航請,為簡佳白天所受的委屈,做一點補償,當然這也許根本就是將戀未戀的人之間為了在一起所找的借口,他們壓根兒沒想到顧小西會來這裏。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顧小西跟何建國一塊兒待了這麼多年已然喪失了一部分的自己。比如過去她酷愛時尚,愛到這樣的程度:本來不喜歡吃某種食品,因為時尚,她能吃出它的好來,比如西餐,從前她不喜歡,後來跟劉凱瑞和簡佳吃了一次,劉凱瑞請吃的地方當然是高檔場所,她一下子就著了迷。迷上了那裏的餐具、氣氛、音樂,就餐人員的高檔,服務人員的優雅,連帶着就把西餐也迷上了。單身時常拉簡佳一塊兒去吃,結婚後就戒了這嗜好。結婚後她挑館子,先看的是價錢,合不合算,便不便宜,所以令小航和簡佳想不到她會在這裏出現。

顧小西鐵青著臉來到這兩人的餐桌旁,不看小航,只看簡佳。「這是怎麼回事?」

簡佳完全沒想到會在這裏以這種方式遇到小西,想解釋一下無從解釋,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小航欲替她答,被顧小西一掌用力向下一劈,截斷。「小航!跟我回家!」那幾乎算得上一聲吼了,吼得眾人齊刷刷扭過頭來。簡佳怕事情鬧得不可收拾,連連對小航小聲道走吧走吧走吧。小航看出了簡佳的為難,起身,走。小西怕他跑了似的緊隨其後走,像個押解。負責收費的服務生一直高度警惕地左看看右看看,看十二號台和六號台。直到確定兩張桌后各有一人沒走,才按兵沒動。

簡佳坐在六號台前發獃,面前的牛油牡蠣還在——他替她拿來的,說是她要總吃些菜葉子的話,一百九十九塊錢絕對吃不回來——人卻不在了。心裏頭一陣陣惶恐,按說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有什麼好惶恐的?卻就是惶恐,做了賊似的,以至於在面對對方詰問時,竟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朋友妻不可欺,朋友的弟弟也是一樣的,顧小西心裏指不定怎麼想她呢,勾引小男孩兒那是起碼的。……正在胡思亂想,對面坐下來一個人,定了定神看去,是劉凱瑞。她已經顧不得、也不想知道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裏了,只是一聲不響看他,臉上是剛經過暴風驟雨打擊之後的乏力和消沉。

「看上小男孩兒了?」笑了笑,他說。

她曾經深為他的笑容着迷。那是由成功成熟男子臉上的紋溝組成的笑,轉瞬即逝,點到即止,彷彿他自己都覺著那笑容是太好了,捨不得多用似的。她曾經對他說,他有着一笑傾城的魅力。此刻,他的笑容她昔日的讚美使她有一種不忍卒看不忍卒想的感覺。他的笑多虛偽啊,她的讚美多肉麻啊,年輕時的她多愚蠢啊。其實她對自己對他的感情性質早就有過懷疑,但被她忽略了,或說,壓制了。是前年還是大前年來着?她和他去外地野遊,他的錢包丟了,現金和卡都在裏面。為此,他們不得不投宿一家比澡堂強點有限的小旅館,幸而她身上還有一點錢。禍不單行的是,那天天還不好,兩人被大雨淋了個透濕,小旅館的洗澡水供應卻是定時的,晚上八點到十點。置身在鋪着塑料地板革、蟑螂到處爬、四處散風透氣的房間里,渾身精濕的他平時的自信瀟灑一掃而光,形容狼狽無助,神情惱怒焦慮,看上去如同任何一個不得志的中年人。當時她的心就跳了一下,他要是就是這樣,永遠這樣,她還會愛他嗎?但那次她沒容自己深想下去。現在想,不會。現在想,是他的成功賦予了他一個迷人的光環,是那光環使女人們趨之若鶩。但簡佳要為自己辯解的一點是,她的趨之若鶩絕不僅僅是物質的。基辛格說:男人的權力是女人的一劑春藥,在這裏,「權力」也可作「成功」解。那位由於濫交而患了愛滋病的美國NBA著名球星埃文·約翰遜曾在其自傳里形象詮釋過這一心理現象:他所在「湖人隊」每到一處,酒店大堂里必等著一群聞訊趕到、膚色各異的美女,幹什麼?就為能與球星們共度一夜、哪怕是一刻春宵。不要錢,或說等於是倒貼錢。打探球星確切地點,自己把自己打扮了送了去,都需要錢。但現在,同樣是約翰遜,就算他沒有愛滋病,還會有女人問津嗎?不會了,光環沒有了。同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當你不再窈窕的時候,那個為了窈窕而「求」你的君子,就會轉而去「求」他人。二十歲你分不清「崇拜」和「愛」,還可以原諒,也還有機會翻本;三十歲你如果還得過且過自欺欺人,到徹底人老珠黃的時候,你怎麼辦?哭都沒地兒哭去!

「簡佳?」

許是沒等到她的回答,他叫了她一聲。她下意識看他,他又那樣沖她一笑,轉瞬即逝,點到即止——肯定是記住了她「一笑傾城」的讚美。令她羞慚。為年輕時的自己羞慚。她躲開他的眼睛,一個字沒說,不想說,起身就走。幾乎同時,他也起身,跟着她走。到門口,她被服務生攔住說小姐您還沒有付賬,劉凱瑞搶上一步說我來,這時簡佳用胳膊擋開了他,說了這天晚上她對他說的惟一一句話:不用。從自己錢包里抽出四張百元大鈔放到服務員面前的桌上,等不及對方找錢就匆匆離去。這時劉凱瑞才真切感受到了由她身上散發出的強烈而真實的「拒絕」,遂停住腳步目送她去,一言不發。

小西押著小航回家,詳細跟媽媽說了所有事情,包括她從未向媽媽透露過的簡佳和劉凱瑞的事情。事關重大,弟弟的利益高於朋友。

小航矢口否認。他沒說謊。他和簡佳的確什麼事沒有。至少不是顧小西認為的那樣。

媽媽點着頭道:「沒有這事就好。小航,我們是開通的父母,對女孩兒的要求,長相、學歷、家境,都可以商量,但是,品質得好!」

「您的意思是說,簡佳品質不好?」小航叮問一句,到底是年輕人,沉不住氣。

「品質好能去傍大款當第三者還跟人流過三個孩子?」

「媽您這麼說就過了啊!」

「一點不過!撇開細枝末節,這就是本質!」

小航聞此,「騰」一下子站了起來去了自己房間,咣,關上了門。

小西媽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原先女兒說時,她還半信半疑;後來兒子否定,她立刻相信這不過是一場誤會。但看兒子剛才的激烈反應,方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女兒那邊的事情還沒解決,兒子這邊又鬧出事來,丈夫卻坐在一邊自始至終一聲沒吭。小西媽心裏的火「突突」直冒,鎮定地對小西爸說聲「老顧,你來一下」,率先進了卧室。她不想再次當着孩子的面讓他難堪。小西爸拄著雙拐跟進,她過去關了門,劈頭就道:「老顧,你為什麼不能說說你的意見?……平時你噹噹好人還行,現在是關鍵時刻,你還是這樣只為了當好人就不管兒子!」

「不是不管,是還不到我管的時候。我們倆,一個唱紅臉,一個就得唱白臉。兩個人一齊上,就沒了迴旋的餘地,很容易鬧僵。我們的目的,畢竟是為了兒子好,不是為了把這個兒子推出去,是吧?」

「就是說,小航這事,你跟我是一個意見?」小西爸堅定點頭。小西媽長鬆口氣,「我們說什麼也不能要這個簡佳。」

「絕對不可以!」停了停,他又說,「不過,小西和建國的事情,我們可不可以緩緩?」

小西媽嘆了口氣,她知道老伴捨不得何建國。「不是不可以緩緩,但是,長痛不如短痛。」

「小西和建國跟小航和簡佳還不一樣。」

「實際上一樣!」

小西爸非常清楚小西媽所說的「實際上是一樣的」的意思,小西媽現在格外主張,婚姻要門當戶對,或者說,要條件般配,不能只憑感情。再深的感情,在門不當戶不對條件上不般配所帶來的生活瑣屑中,也得給磨沒了。但他仍無法同意小西和小航的情況是一樣的說法,說白一點就是,他不能接受簡佳,但能接受甚至是喜歡建國。建國的問題屬客觀問題,簡佳的問題是主觀問題,或說是思想問題。

最終,小西爸說服了小西媽,放小西和建國一馬,再給他們一個機會,再磨合磨合看看。但是,條件是,以後堅決不允許何家人直接上醫院攪擾小西媽工作的事情發生。小西替何建國滿口答應。分開了這幾天了,心平氣和想想,建國爹這次來及他來后所做的一切,和以前歷次都不一樣,都可以理解可以原諒甚至是應當感激。不說他,說小西爸媽,如果兒媳婦連個招呼都不打擅自把孩子做了,他們能高興嗎?不能高興。何況是建國爹。建國爹沒為這事讓他兒子把她休了應當算是厚道——當然,是不是她擅自把孩子做了這是另一個範圍的另一個話題——現在只站在建國爹的角度上想,他沒有錯。得到了母親的大赦令之後小西立刻回自己家,給建國爹買了吃的,做了檢討,下了保證,保證忙完這段工作后就要孩子,她把流掉孩子的原因解釋為工作忙,這條理由唬建國爹最有效,他一輩子沒有工作,工作對他來說神秘而且神聖。既然小西做出了這樣的姿態,何建國自然也樂得就坡下驢,內心深處,不無感動,要知道,小西的一再流產哪一次都跟他們家有着直接的關係,但這他又不能說。一旦說了,父親知道了小西有可能生不了孩子,怕是會當場逼着他做出非此即彼的選擇,爹才不會管小西不能生育是誰的責任呢,他只管他能不能有孫子。而何建國不能、不想做這個選擇。也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但生活不就是這樣嗎?走到哪步看哪步,過一天是一天的勝利,當下夫妻二人和解,送走了建國爹后,二人一塊兒收拾著二人的小家,心中都涌動着一種劫後餘生般的慶幸。

春節快到了,出版社一派過節氣氛,走廊里人來人往,分田分地真忙,小西卻怎麼也融不進這節前的歡樂。兩件事。一是簡佳調走了,她要求調的,寧肯調到三編室美婦主任的手下做普通編輯。所有人都認為是因為顧小西的緣故,都知道了她當眾給簡佳難堪的那幕。弄得小西現在在眾人眼裏,活脫一個善妒的小人形象。事實上簡佳要求調走的真正原因,是因為小航。她覺著小西在這件事上,做得有些過分,小西爸媽知道了他們吃飯的事後,堅決反對兒子再與簡佳來往。簡佳也不想想,就算她顧小西能做到知情不報,按照醜媳婦終要見公婆的原理,他們又怎麼瞞得過去?第二件令人不快的事是,何建國家讓她今年去他家過年。為她不同意去他家過年,昨天晚上開始,人家跟她分居了。當看他抱着被子去客廳沙發時,她心裏還有點好笑,分居這招一般來說該女的使啊,他費這勁幹嗎?男的要想分居,一個床上睡照分。主動權在他手裏嘛,他只要不動心,女的再怎麼想也白搭!今天早起才發現事情不妙,他依然綳著個臉不說話,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

真不想去他家啊,苦不怕,苦不苦,想想紅軍二萬五,再者說,再苦又能怎樣,不過三天,撐死七天,怎麼熬熬不過來?她又不是沒有熬過。她怕的不是這個,她怕的是,何家問她孩子。為這個她專門回了趟家,問媽媽習慣性流產究竟還能不能治,媽媽張口就來,說是「癌症還有治好了的呢」!外科大夫就這樣,直截明了,直截明了得讓人絕望。沒準,何家這次叫她回去,就為這事,就為說服她要孩子呢!到時候,她跟他們說什麼?媽媽說你那病是因為何建國落下的,你不能光自己扛,得讓他幫你扛!理兒是這個理兒,可他也得能扛得起來啊!

至於讓何建國跟家裏商量一下她今年就不回去了,想都別想。因為對何建國來說,他爹媽的話對他那就是聖旨,執行起來不能打半點折扣。就這件事,何建國對他家的這件事,小西怎麼也想不通。就算他是孝順,也孝順得有一點離譜。

這時辦公室門開,小西扭過臉去,見一個男同事撅著屁股把摞成一摞的幾箱蘋果推了進來,後面還跟着一位,推進來的是一摞成箱的啤酒和可樂,是過年社裏分給大夥的福利。看着那一箱箱的東西小西忽然靈機一動,試試老辦法靈不靈!

所謂的「老辦法」,就是花錢給何家買東西,情感損失物質補。還是那句話,這世上沒有什麼不能交換的東西,只要價格合適。當下拿出紙筆列購物清單。他爹,他媽,他哥,他嫂子,他哥嫂的兩個孩子,他大伯家,他二舅家,他姑家……

列滿了整整一張紙。下午,沒什麼事了,小西拿着購物清單溜到了易初蓮花大超市。臨近年根了,一到午飯後,單位的人就開始走。說起來都有正當去處,去設計室,去印刷廠,去跟作者談事,但是彼此心裏都明鏡似的,馬上過年了,誰能在辦公室里待得住?工作上的事,再大,過完了年再說。小西這就算走得晚的了,她的「出處」是,探望陳藍。

小西一手拿筆和購物清單,一手推著一個偌大的購物車在貨架中走,買好一樣,劃去一道,豁出時間和金錢去,給何家村的鄉親們購置年貨。回到家后,把所有東西都堆在卧室的雙人床上,小山一樣,五顏六色,五花八門。這次買的東西比哪次都多,為把這些東西搬運回來,累得她襯衫都濕透了。

何建國下班回來了,看到那堆東西,不置一詞,小西沉不住氣了。

「怎麼樣嘛!」

「看來你是下決心不跟我回去了?」

「他們要問孩子怎麼辦?」

「你能為這個永遠不見我爹娘?」

「以後,以後行不行?要不,夏天咱們回去!何必非過年回去,人又多,路上又擠!好不好?」何建國冷笑一聲轉身離開,在客廳沙發上坐下,拿起遙控器,大指一按,開了電視。小西跟了過來,「建國,我們各回各的家過年有什麼不好?其實你們家不稀罕我去,我去還給他們添麻煩,還不如把我的來迴路費省下,直接給他們錢呢!……你說話呀!」

何建國就是不說話。這時電話響,他接電話。他爹的電話,問他們什麼時候回去。他說票還沒買,得等小西定下來后再買,小西得跟單位請假。他爹讓小西接電話,他說她不在家。放下電話后他對小西說:「要不這樣吧,乾脆我也不回去了,咱們都在北京過年,北京還暖和。」

「真的呀!好好好!我出兩千!再搭上這些東西!」小西喜出望外。

「沒問題。我明天就把錢給他們電匯過去,算是給他們的路費,讓他們過來過年。到咱家來過年,我娘我嫂子她們還從沒來過北京呢,一直說想來看看怕給咱添麻煩一直沒來……」

小西乾瞪眼說不出話。最終當然沒能拗過何建國去,以她的妥協告終。不得不妥協的原因有二:一、何建國豁出一切的固執;二、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的現實。但是,對不起,她為何家村購置年貨的錢何建國就得出了,賠了夫人又折兵的事她不幹。購貨小票丟了,二人拿着計算器照着物品的價簽一筆一筆加,足足忙活了半個小時,總計二千九百八十七,何建國給她三千說是不用找了剩下的算是跑腿費,小西說她為運這些東西打車費就花了二十八,何建國當即又給了她一百塊——心情一好,人都大方了!

今天早晨一大早,她還沒有起床,何建國就走了,買火車票去了。小西一個人在家裏收拾東西裝箱,收拾了一半,火了,這叫什麼事嘛,人家都好好地在家過年,她卻得去上山下鄉!一屁股在沙發上,不去,堅決不去,愛誰誰!電話響了,媽媽打來的,讓她走前回家一趟,把她給她開的葯帶上。放下媽媽電話,小西嘆口氣,站起來,接着收拾東西。這時都下午一點多了,何建國火車票可能都到手了。這時她再說不去,他們倆就只有一條路可走了,離婚。真要離了婚,不僅她和何建國過不好這個年,兩家人都得跟着過不好。所以只能是,苦了她一個,幸福所有人。電話鈴又響,何建國打來的,告訴她火車票沒有買到,他馬上去北京站等退票。小西一聽,大喜過望,什麼叫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就是!電話中何建國聲音異常沮喪,為怕火上澆油,小西用了很大力量才使聲音中透出的情緒與心中臉上的喜悅相反。「車票沒買到?怎麼回事?不是說提前四天就可以嗎?」焦急中透著沉重,「買不到票怎麼辦呀咱們東西都準備好了!……好吧好吧。掛了啊。」掛了,迫不及待給媽媽打電話,讓媽媽別為她忙活了。媽媽卻沒那麼樂觀,說就算等不到退票他們可以坐飛機回去,小西喜眉笑眼對電話中的媽媽道:「他們家離著有機場的地方還隔着十萬八千里呢!」

牆上的鐘指向凌晨兩點,小西一個人在床上熟睡。何建國等退票直到她上床前都沒有回來。回何家要帶的東西都已經裝好箱了,小西為表示要跟何建國回家過年的誠意,明知不用回去了,還是堅持着把箱子裝好。

門被鑰匙輕輕扭開,何建國穿着棉大衣鼻涕眼淚地進來。進來大衣都顧不上脫就往衛生間跑,憋了泡尿。由於尿急,黑燈瞎火撞了把椅子,發出咣的一聲巨響,把小西吵醒了。小西醒后好一會兒腦子裏是空白的,好一會兒后,才明白是何建國回來了。起身循着聲音找到了衛生間,把燈開開。「怎麼不開燈?」

「憋死我了。」邊嘩嘩地撒尿。

「票買到了嗎?」小西問一句,關心一下還是必要的,哪怕是假裝關心。

「你希望買到還是買不到?」他扭過頭來嬉皮笑臉,尿都因此撒到了馬桶外面。

小西一愣,難道說,買到了?不可能呀!睡前她為此還上網查了呢,到處都說火車票形勢嚴峻,不放心還特地查了去何家要乘的那車的車次,早就沒有票了。但看何建國的樣子肯定是買到了。肯定是,恰好碰上了退票!心頭不禁一陣惱怒,轉身向卧室走,邊道:「我已經答應去你家過年了,你別沒事找事啊!」

何建國一點兒不在意小西的態度。撒完尿,脫大衣,脫外套,脫內衣,動作輕快。頭天在沙發上一夜半睡半醒,現在為買票又是半夜沒睡,卻一點兒困意沒有,一點兒倦意沒有,心情好,太好了!脫光衣服,打開淋浴,從頭到腳嘩嘩地洗,邊洗邊情不自禁唱開了:「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幫媽媽洗洗筷子刷刷碗……」

「你神經病啊,深更半夜的!」小西在卧室里嚷。

歌聲沒有了,嘩嘩的淋浴聲依舊。過一會兒,何建國穿着浴衣小跑着進來,進來后,浴衣一脫,燈一關,就往小西被窩裏鑽。「幹嗎你幹嗎?」小西嚷。

「你是我老婆你想想我還能幹嗎!」何建國邊動作邊說,嬉皮笑臉。

「去去去去去!本小姐現在沒心情!」小西拼盡全力推他。

「我洗得乾乾淨淨的……哪都洗了……打着洗浴液洗的,你聞聞……」

不用說,何建國很快便得到了他想要的,她顧小西拼盡全力又能有多少力?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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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結婚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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