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1.談話的禁區

本想在一切終於相對安定下來的時候跟會揚好好談談,接觸一段,不料公司又派她去美國,培訓,兩個月。譚小雨下不了決心,跑去跟陶然商量,陶然主張她先學習,基於兩個理由:一,機會難得;二,這麼長時間都過去了,未必劉會揚偏偏會在這兩個月里就跟人跑了。而且跟小雨承諾,這兩個月里,由她代替小雨,盯住劉會揚。就這麼着,小雨決定了先出國學習。這天,陶然送小雨去機場。劉會揚上午做治療,最後一個階段的治療,今天是第二次,非常關鍵,因而不能耽誤。一想起會揚正在做治療,而那個靈芝很可能就陪在他的身邊,小雨心裏就一陣彆扭,令陶然非常的不以為然,也不解。「小雨,跟我說句實話,你是不是有點覺著這個時候跟人家分手於心不忍?」

小雨斷然道:「絕對不是!」

「那我就真的不明白了。很簡單的一件事情,他愛你,你愛他,兩個人當面一說不就完了嗎,怎麼會搞得這麼複雜!……放心走你的,回去我就找劉會揚,問,問他到底怎麼想的。」

「不用你問,我都能替他回答了你。他會跟你說我和他目前的差距,說不願意我將來為此後悔,說長痛不如短痛,諸如此類。」

陶然正色道:「小雨,我早就跟你說了,劉會揚說的,不能說沒有一點道理。」

小雨搖頭:「有什麼道理?將來什麼樣子誰能百分之百的確定?而現在能夠百分之百確定的,是我們彼此相愛。你說,為了一個未知的將來就犧牲掉一個已知的現在,有這個必要有這個道理嗎?」

於是陶然也覺著有理:「可也是呀!今天就說今天的事,管明天幹嗎?管得着嗎?明天上街突然被車撞死了也保不準!」

小雨笑笑,也沒去糾正她,自顧說:「其實我知道他為什麼,但他不會承認的,他對自己都未必肯承認,很可能,他都還沒有意識到。」

陶然好奇地:「什麼?」

小雨:「……靈芝。」

陶然斷然地:「不可能!」劉會揚再怎麼有病,基礎在這兒,正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怎麼可能跟陝西來的一個小保姆——結合?這樣說不是瞧不起靈芝,而是說常識常理。一個人做事不能置常識常理於不顧。

小雨搖頭:「我了解劉會揚,他的善良他的厚道非一般人所能比,屬於寧可人負我我絕不負人的那種。你知道靈芝為他做了多少事,做了些什麼?要不是她,劉會揚不會有現在這種,狀態。你也知道前一陣我有多狼狽,家裏,工作,那麼多的事,完全顧不上他。是靈芝一直在幫他,她為他做的那些事一般女孩子根本做不到,因為她愛他,愛情的力量使她無所畏懼。你想,這麼一個人,欠下一個女孩子這麼大情兒,他也十分清楚對方要的是什麼……」

陶然道:「——那也不能就以身相許!這都二十一世紀了,又不是封建社會奴隸社會!」

小雨皺起了眉頭:「陶然跟你說正經的你怎麼總是亂打岔!」

「怎麼是『亂』打岔?!偉大領袖都說過了,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

「這話是對的,但同時又是相當概念的,事實上,決定一個婚姻生死存亡的因素真的是千差萬別。」於是陶然默然。她十分清楚小雨是對的,她說的那些話只是想安慰她。就要走了,她想讓她高興一點兒。

這時她們已在機場了,已辦完手續了,該分手了。小雨接過陶然手中的箱子拖把。「小雨,高興一點!」陶然說。小雨點點頭。「放心,北京有我!」陶然又說。小雨又點點頭,這一回臉上有了點笑意,為了朋友的熱忱和忠誠。

劉會揚最後一個階段的治療可以說是奇效,一天一個長進。靈芝慨嘆早知如此直接就做這一個階段的治療多好,省得繞那麼大彎子,多費那麼多勁;會揚就笑她:早知道吃最後這口飯就飽了,前面那些就不吃了,直接吃最後那口多好,那要省多少糧食?靈芝明白過來后就看着他笑,露著兩個小虎牙。一向伶牙俐齒,這種時候卻是一個字都不說了,那麼的溫柔,馴順。做完治療,晚上會揚下班,靈芝只要沒事,就會等在他的小屋前,手裏拎着做好的飯。吃完了飯,就幫他練習說話。

最後一個階段最後一次的治療也結束了,這天,二人做說話訓練,劉會揚的說話能力已幾乎聽不出破綻,靈芝對他百難不倒之際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她讓他說的那一段話,那時於他根本就不可能的那段話,她得試試,試試他現在能不能說,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恢復了。

「聽好啊,本老師現在開始說,你跟着說:八百標兵奔北坡,」會揚複述,比靈芝慢一點,但是字字清楚;靈芝說第二句:「炮兵並排北邊跑,」會揚複述,仍是字字清楚。靈芝:「炮兵怕把標兵碰,」會揚複述;靈芝:「標兵怕碰炮兵炮。」會揚複述。然後兩句兩句,然後四句一塊說,會揚都做到了,並且由開始的一個字一個字的向處蹦,到最後的流利流暢。最後一次會揚說時靈芝在一邊在心裏替他使著勁,當最後一個字由他嘴裏順利說出,靈芝情不自禁歡呼了一聲,一把從後面抱住了他。劉會揚全身一震,沒動。沒有反對,但是也沒有響應。片刻后,靈芝鬆開了手,二人無言。……

劉會揚決定出山,一出山就應接不暇,為眾多公司看好,這下子倒有了新的苦惱,選擇的苦惱。靈芝笑說:「不好的時候,麻煩;好了的時候,還是麻煩!要不,乾脆回原來公司算了,人熟地熟彼此了解,也省得這兒談那兒談的費那麼多事了。」

會揚斷然地:「不行。」

靈芝不明白:「怎麼不行?」

「……譚小雨在那裏。」

靈芝慢慢道:「對,夫妻倆在一個單位,會有很多的不便。」

談話一不小心就踏入了禁區,二人又都不響了。這些天來,他們一直小心地避開「譚小雨」,是小心着小心着,還是避不開。

2.靈芝客串小雨

靈芝媽媽來電話了,在家鄉給她找了個對象,一個很能幹的年輕人。年輕人在縣城裏有一個包工隊,掙了不少的錢,為他父母在家鄉蓋起了一個像城裏人住的那樣的二層小樓,讓全村人眼熱。去年靈芝回家探親時見到過他,沒料到他竟會對她念念不忘,幾次三番託人到靈芝家裏來說。頭幾次都被靈芝回絕了,這一次,他又去家裏說,靈芝媽媽就勸靈芝回家見見,談談,行不行的,再說。靈芝同意了。這天,靈芝在屋裏收拾箱子,劉會揚來了,手裏拎着兩個鼓鼓的膠袋。一個袋裏裝着靈芝路上吃的東西,速食麵呀,火腿腸呀,小零食呀;另一個袋裏裝了些所謂的北京土特產,果脯什麼的,讓靈芝回去后給左鄰右舍們分分,好歹也是從北京回去。靈芝接過了那些東西,一搭沒一搭地往箱子裏放,片刻后說:「我媽也是,怎麼就單單看中那人了呢,還非他不可了?我以為上回我沒回去就算完了呢。」

會揚說:「主要的是人家看中了你了。」

靈芝說:「人家也沒說就看中我了。就是說希望能見見我,然後再做最後決定。聽聽,『最後決定』。」嘻嘻一笑,「肯定是手裏抓着一大把呢,可着他挑可着他撿呢,都挑昏了頭了挑花了眼了!你說我媽,非得讓我去湊那熱鬧幹嗎?」

會揚認真地:「不是你媽,是那人希望你回去。」

「希望?他根據什麼希望?我離開家鄉那年才十六歲……」

會揚一本正經:「十六歲已經是大姑娘了,已經能看出模樣來了,應該說那個人很有眼光的呢。」

靈芝垂着眼睛:「會揚哥你又拿我開玩笑,不跟你說了,人家這心裏正亂呢。」

會揚忙道:「不開玩笑不開玩笑。……靈芝,你媽的意見是對的,不管怎麼樣,見見再說,萬一真的是一個機會呢?至少從表面上看,那人條件的確不錯。」

靈芝瞟會揚一眼:「我要是看上他了呢?」

會揚哪裏能不明白靈芝的心思?沉默了一會,說:「靈芝,要是你也能看上他,應當說,是好事。」

「對誰是好事?」

「對你們雙方,還有你媽媽。看得出你媽媽很喜歡他。」

「對你呢?」會揚不說話了。靈芝看着他,突然道:「會揚哥,要是你說,靈芝,你別回去了。我就不回去了。說,會揚哥,你說!說:靈芝,別回去了!」

會揚誠懇地:「靈芝,我不能說。我沒有這個權利。」

「假如你有這個權利呢?」

「有些事是不能『假如』的。」

靈芝不說話了。看着靈芝的樣子會揚有所不忍,禁不住又想安慰她:「靈芝,就是回去看看,又不是說讓你怎麼着了,至於嗎,這個樣子?」

靈芝聞此看會揚,眼睛裏閃出希望的光。劉會揚避開了這雙眼睛。……

靈芝終於還是沒有回去。

那天,她都走了,都上了火車了,火車都要開了,突然手機響了,劉會揚打來的。會揚奶奶突然病重,視力幾乎沒有了,看人只能看出個人影,耳鳴也開始了,一天二十四小時轟轟的響——正是腦瘤急劇增長壓迫腦神經的典型癥狀。開始,奶奶還不讓會揚回來,她知道他正做治療,怕耽誤了他,但是最近一段,奶奶感覺非常不好,預感到最後的日子就要到了,走前她不能不見一見她的孫子和她的孫子媳婦。電話是會揚的一個大伯打來的,電話中他一再囑咐會揚一定要帶媳婦兒回來,說老太太放心不下的,似乎就是這件事。會揚一邊接電話一邊緊張思索,就算他通知了譚小雨,就算譚小雨肯回來,她也回不來;她是在美國。這不光是一個距離的問題,或說主要不是距離問題,而是手續問題。而聽電話中大伯的口氣,奶奶怕是就在這幾天了。於是放下電話后,會揚果斷撥通了靈芝的手機,他要讓靈芝代替小雨。在奶奶目前這種視力聽力的情況下,做到這點不成問題。

劉會揚攜靈芝回到了長島老家,一進院門大伯就迎了出來,兩眼直往會揚身後看,沒看到他所期待的譚小雨,一下子急了。

「你媳婦呢?」

「出國了。」

大伯火了:「電話里不是跟你說了嗎?你奶奶就盼着她呢,老人就這麼一個願望——出國了?她就是出地球了也該著回來一趟!」

會揚低聲下氣地:「大伯別着急!她是該回來,可是怕來不及啊!……跟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靈芝,」停停,「小雨的朋友。請她來,是想請她代替小雨。」

大伯開始不明白,但馬上就明白了,看着靈芝:「行!高矮胖瘦差不多就行,這法子行!……小雨的朋友,那小雨的事她都清楚?」靈芝點頭。大伯道:「那就好。別看老太太眼神耳朵不靈了,腦子靈著哪,什麼事都清楚。……來,姑娘,家來吧。」

三人走進院門。……

幾天後,奶奶去世,走得安靜安祥,因為孫子媳婦在孫子的身邊,因為孫子的病治好了,因此她什麼心事都沒有了,放心地去了那個人生的終點。這天,送走奶奶后,會揚和靈芝來到了長島著名的九丈崖上,強勁的海風迎面吹來,腳下,是奔騰咆哮的海浪。二人不說話,極目遠望,許久。

會揚由衷地:「……謝謝你,靈芝。」

靈芝說:「只要老人好,就好。」

「奶奶走得很輕鬆,很安詳。你注意到了嗎?最後那一瞬間,她臉上的皺紋全舒展開了。……」

「你的病好了,她放心了。……」

「主要還是因為你來了……」

靈芝糾正他:「是因為譚小雨來了!」

會揚無言以對。靈芝也不再說話。海浪奔騰咆哮擊打着岸邊的礁石,化作一片白沫,遠處,一排巨浪再次襲來,驚心動魄,如二人此刻的內心。……

夜。月亮靜靜的,大海靜靜的,漁村靜靜的,都睡了。

奶奶家,會揚睡在西屋的炕上,靈芝睡在東屋的炕上,中間隔着一個堂屋兼灶房。一陣手機鈴聲打破了夜的靜寂,是靈芝的手機,二人同時被驚醒。靈芝那屋接電話的聲音傳來,但聽不清說的是什麼。靈芝接完電話后,會揚高聲地問她:

「誰的電話?」

「我媽?」

「催你了?」

「不是。」

「那她什麼事,這麼晚打電話?」

「生氣了。她剛剛得到了消息,人家那人,定了。」

會揚再也沒說話。沒有話說。驟感壓力沉重。

……

3.選擇愛情還是選擇報恩?

譚小雨給劉會揚寫了封信,發到了陶然的信箱裏,她沒有劉會揚的信箱。也曾想通過郵局寄,慢且不說,都不知該寄到哪裏。只好請陶然當郵差,印了給他送去,送到那個他稱之為「狗窩」的地方。幸而她去過那裏一次。但願他還住在那裏。

陶然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看完了那信。

「親愛的會揚,分別這些天來,一直想給你寫信,一直沒想好該怎麼寫,寫什麼,那麼多的事情!你現在怎麼樣了?治療還堅持做嗎?效果如何?都來信告訴我。你沒有電子郵箱,可通過陶然發給我。我這封信也將通過她給你。……

「在美國的這些天,除了學習,我想的最多的就是我們的事情。我愛你,一如你愛我,一如我們當年。關於這一點,請你不要否定,否定於事無補,相反,有害,會妨礙我們對事情最終做出正確的判斷和解決。現在我們來談談靈芝。

「靈芝是一個出色的女孩子,具有一般女孩兒所沒有的勇敢和奉獻精神。儘管沒有親眼目睹,我也能想像出她替你給人送水替你做事時的樣子:目不斜視心不旁驁義無反顧!是愛情使她如此勇敢,如此忘我,如此投入!我感激她,感激她在我所不能的時候,去幫助了你。但是一想到她有可能就此從我的身邊將你奪走,還是覺著不可忍受,她所做的那一切在我心裏也就大大地打了折扣。我知道不該這樣想,但卻不由自主。但是,每當這樣想了之後,心裏又會湧起對靈芝深深的歉意。總之,心情是矛盾的,你呢?你也是矛盾的吧——只能是比我更加矛盾,因為我只是聽候選擇,你呢,將面臨選擇!

「選擇愛情還是選擇報恩?選擇心靈的愉快還是心靈的安寧?選擇我還是選擇她?你不愛她,但是你要感謝她;你愛我,但你覺著已無愧於我。以你的為人你的思維方法,你甚至會覺著靈芝比我更需要你。你會覺著靈芝是弱者,而你的天性之一就是,同情弱者。會揚,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這是你內心深處的想法,知你莫過我!

「現在,像從前一樣,每天夜裏,我都會做夢夢到媽媽,夢到她好的時候,夢到她給我送飯,每次,我都會叫着媽媽醒來。從前,醒來的時候,我總是一個人,孤零零哭着睡去。後來有了你,夜裏醒來就不再是一個人,而是在你的懷裏,在你的安慰聲中,暖暖地睡去。那是自媽媽生病後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可惜這日子是那麼短暫,而且有可能將永遠失去!

「在這裏,沒事的時候,我會去找很多有關婚姻愛情的書來看,才發現,在生活面前,所有的書都是那麼的簡單蒼白膚淺,無用!

「永遠愛你的小雨。」

忠實的朋友陶然當夜就把這信打印了出來,折好,裝進信封,按照小雨描述的那個地方,尋尋覓覓地找了去。小屋緊閉,沒有人。陶然本想把信塞進去了事,又多了個心眼:萬一劉會揚要不在這裏住了呢?於是後來又去了幾次,分幾個時間段去的,早晨、晚上、白天各一次,均不在。像是搬走了。搬哪兒了?陶然沒辦法,最後一次離開時順便向小區的保安打聽了一下,抱着「有棗沒棗打三竿子」的心態,不料還真打聽着了——那保安員還算劉會揚的同事。他不厭其煩告訴了陶然劉會揚的去向,以及有關的種種,例如,他是和他女朋友一塊走的。陶然說你怎麼知道那是他女朋友?那保安說肯定是女朋友,「不說天天來吧也差不多少,每回來都還都帶着飯,到睡覺的時候,就走。一塊兒吃一塊睡的,是媳婦;一塊兒吃不一塊兒睡的,那就是女朋友。……」最後,還在陶然的要求下把那「女朋友」的長相描述了一遍,其實不用說陶然已經知道是誰了,她不過是想最後證實一下。當確定劉會揚還在那個小屋裏住時,陶然便把小雨的信從門下面塞了進去,以讓他能在回來后的第一時間裏看到。完成任務回去后,就把這一切通過信箱向小雨做了詳細彙報:劉會揚回山東老家了,和靈芝一塊兒去的,什麼時候回來還不知道……小雨邊哭邊看陶然的信,淚水模糊了視線,擦一把再看,還是模糊,那淚水怎麼擦也擦不完。……

劉會揚和靈芝返回北京,乘出租來到會揚小屋門前,靈芝拿着鑰匙先走了,留下會揚在後面付錢,去後備箱拿行李。

靈芝進屋時一腳踩着了什麼,低頭一看,是信,拾起,發現信沒有封口,她想也不想抽出來就看。小雨的聲音響起:「親愛的會揚——」

靈芝目光急驟往下看:

「……選擇愛情還是選擇報恩?選擇心靈的愉悅還是心靈的安寧?選擇我還是選擇她?你不愛她,但是你要感謝她;你愛我,但你覺著已無愧於我。以你的為人你的思維方法,你甚至會覺著靈芝比我更需要你。你會覺著靈芝是弱者,而你的天性之一就是,同情弱者。會揚,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這是你內心深處的想法,知你莫過我!……」

這時門外傳來漸近的腳步聲,倉忙之後,靈芝不假思索,把信藏進了自己的口袋並迅速擦乾了臉上的淚,門開了,會揚到了,靈芝沖他仰起了一張笑臉。「會揚哥……」

靈芝要隨劇組去外地拍戲了,曾經,他們有過約定,靈芝再去外地拍戲時會揚一定要去火車站送她,因為別的女孩兒都有人送,就她沒有人送,他得給她一個「面子」。靈芝說這話時,劉會揚笑着滿口應承,還表態「一定要穿上最好的衣服」,於是靈芝說「那她們肯定得羨慕死我了」。可是這次,真要走了,靈芝說什麼也不讓他送了,徑自提着箱子打車去了北京站。

北京站,劇組人員都到齊了,女孩子果然是個個都有人送,且多是一些年輕的男性。靈芝目不斜視拖着自己的行李上車,這時聽到後面有人叫她:

「靈芝。」

靈芝回頭,看到西裝筆挺的會揚向她走來,那麼的瀟灑那麼的帥,在月台上那麼多的人里,那麼多的年輕男人里,都得說數一數二。她看着他向她走來,目光迷濛。會揚來到她身邊,給她一個膠袋:「喏,路上吃的,速食麵、火腿腸、黃瓜和一點小零食。」

靈芝低下頭去:「謝謝會揚哥。」

會揚逗她:「喲喲喲,今天這是怎麼啦,靈芝成淑女了?」這時他手機響了。自他回來后,他的手機就一直地響,全是找他洽談工作的。

靈芝抬起頭來:「先別接電話!我馬上就要走了!」

會揚點頭:「不接。誰的也不接!」

靈芝說:「也許是找你談工作的呢!」

會揚笑:「那也得等靈芝走了再說。」

靈芝沒有笑:「工作上,有好消息告訴我。」

「第一個要告訴的就是你。」

靈芝輕聲地:「第一個嗎?」

會揚肯定地點了下頭:「第一個。沒有你,靈芝,就沒有今天的我。」

靈芝沒馬上說話,片刻后,一笑:「你是為了——報恩?」

會揚不明白:「什麼意思?」

靈芝又一笑:「說着玩的。」這時有人在叫靈芝上車了。靈芝說:「我得走了。」會揚笑着點點頭。靈芝說:「親我一下。」會揚猶豫了,靈芝催促:「給我個『面子』!」

於是會揚捧起她的臉,在她的額頭輕輕親了一下。

車廂里,劇組的許多女孩兒都看到了這一幕,都知道了靈芝有一個「帥呆了的男朋友」。

4.夫妻相見

送靈芝回來后,劉會揚看到了等在他小屋門前的陶然,並坦然告之:送靈芝去了。

陶然為他的態度震驚生氣:「劉會揚,你沒忘了自己是有婦之夫吧!」

「有婦之夫就不能跟女孩子打交道了嗎?」

「那得看怎麼打交道了。」

於是劉會揚就說了,說了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內心深處,也是想通過陶然的嘴來告訴小雨。他沒有勇氣。

小雨在電腦前看陶然發給她的信:「……為了代替你去見劉會揚的奶奶,靈芝甚至失去了一個對她來說是絕好的結婚對象。小雨,這事我看已是大勢所趨,你必須要有充分思想準備。靈芝現在對劉會揚可謂恩重如山,……」

陶然去機場接譚小雨。兩人坐在車裏,很少說話。該說的,能說的,都已說了。現在說什麼,都沒有意義。汽車進入城區。

一直沒開口的小雨突然道:「師傅,左拐!」

陶然問:「你要去哪兒?」

「……上他那裏看看。」

「帶着那麼多行李——改天吧。」

「就是想看他一眼。……」

陶然慨然長嘆,不再阻攔。

劉會揚卻已不在那個小屋住了。兩個女孩子守着一堆行李束手無策。呼他,「已停機」;問附近能問到的人,不知道。

小雨黯然神傷:「他就是想躲着我。」

陶然:「別多心了。躲你,為什麼,他至少還得找你辦手續吧?」

小雨苦笑:「也是啊。他終究是還有這件事非我不可。」

忽然,陶然心裏一動,「別說,他可能還真就是想躲你,怕一見了你決心動搖——得找他!讓他動搖!」說罷打開手機。「說靈芝的手機號碼!」

小雨不解:「幹什麼?」

陶然說:「他在哪兒那丫頭肯定知道。」

小雨:「她不會告訴你的。」

陶然說:「這時候了,死馬當做活馬醫吧。」

電話通了,靈芝一個磕絆沒打地,就把劉會揚的電話、手機、新的住址通通告訴了陶然,令小雨意外,驚奇。

陶然擺擺手說:「這有什麼奇怪的,勝利者的大度唄。」

她們來到了劉會揚的新住所,在一幢高級公寓樓里。事先沒打電話,怕他拒絕。到門口后陶然說:「我走了,我在這裏不好,會影響你的發揮。」小雨被逗得笑了笑,陶然又道:「記住,全力進攻,決不後退!」伸手按了門鈴,然後迅速轉身走開。

小雨一人等待,緊張得心裏直跳。門終於開了,會揚出來,大吃一驚:「小雨?」

小雨進屋,轉着脖子四處看,故作開朗沒話找話。「不錯啊這房子,多少錢?」

「公司的房子,租給我的,傢具也是。……你吃飯了嗎?」

「沒有。」

「走。先去吃飯。」

一優雅餐廳的僻靜角落,音樂低柔,會揚、小雨相對而坐,舉起酒杯碰一下。

小雨說:「祝你們幸福!」喝下一口酒。她的雙眸已熠熠放亮,亮得如汪著兩泉水,也許就是汪著水,淚水,但她始終不讓它們落下。

會揚聽她如此說,沒喝酒,放下杯子,「小雨,對不起。」

小雨擺手:「是我對不起你。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總是不在。」又舉起杯子,「來!」

會揚勸道:「可以了,小雨。」

小雨固執地舉著杯子:「來,祝我幸福!」

會揚只好舉起杯子與之碰了一下:「祝你幸福……」

兩人同時喝下一大口酒,放下杯子,四目相對。小雨的眼睛更亮了,亮得盈盈欲滴,但就是不滴。臉上,是始終的令人心痛的微笑。

會揚垂下了自己眼睛。

這頓飯二人吃了兩個小時,回來后,小雨一進門就去拿堆在客廳角落的她的行李。會揚不聲不響幫她拿。到門口,走在前面的小雨忽然站住:

「會揚,你還愛我是嗎?」

「我說過了。」

「再說一遍。」

「……是的。」

小雨點點頭:「那,我們現在還是夫妻是嗎?」會揚不明白她為何要說這個,但點了點頭。小雨又說:「那,今天晚上我要是不走,住在這裏,應當說是合法合情合理,是嗎?」

會揚怔住,看小雨。小雨眼睛亮亮地看他。極靜。猛地,會揚一把把小雨摟在了懷裏。千般柔情萬般繾綣。……

5.「祝你們白頭到老!」

清晨,會揚還在睡,小雨已穿好衣服走出了卧室,這時她聽到電話響了,接着聽到會揚抓起了床頭柜上的電話,睡意濃濃地「喂」了一聲。

聽出了是誰后,會揚叫了起來:「靈芝你這個鬼丫頭,這麼早來電話,我正睡着哪。」

靈芝說:「忘了今天是周末了,劇組從來沒有周末周日這個概念,對不起了啊。……」聲音是快樂嬌嗔的,臉上卻是完全相反的神情。「喂,上班的感覺怎麼樣,新公司好不好?」

會揚躺在床上閉着眼睛:「等你回北京來看看就知道了。……喂,還有什麼指示嗎?」他顯然完全沒有想起小雨及夜裏發生的事情。

靈芝猶豫了一下:「昨天譚小雨給我打電話問你的地址,她去找你了嗎?」

會揚一下子清醒過來,猛得翻身坐起,身邊、屋裏已沒有了小雨的蹤影,他脫口叫道:「小雨——」

那邊靈芝由電話里聽到了這聲「小雨」,慢慢收起了電話。

靈芝拍完戲隨劇組返回北京,下車后沒跟劇組去駐地,而是直接向劉會揚所在的新公司找去。

那是一幢有着藍色玻璃幕牆的大廈,靈芝第一眼就被眼前這大廈鎮住了。她輕輕推開大門進去,裏面到處是衣冠整潔的白領男女,緊張,安靜,有序。靈芝小小心心地向里走,攔住一個男士。

「請問劉會揚先生在哪裏?」語氣、用詞隨着環境變得文雅起來。

男士是南方口音,廣東香港那邊的:「事先跟他有約嗎?」

靈芝努力不露聲色地點了下頭,學着男士的用詞習慣:「有,有約。」

男士看她一眼,似乎不怎麼相信。

靈芝嫣然一笑。

於是男士說:「三層右首第一個門。」

門緊關着,門上金銅牌子上的三個黑字是:經理室。靈芝敲門。先是輕輕敲,沒人;後來重重敲,還是沒人。倒把旁邊屋的門敲開了,一人開門,探頭:「劉總去清新花園了。」

「什麼花園?」

「清新!」

……這是一個正在興建的小區,小區前有一個售樓處,上面有幾個大字:清新花園售樓處。還沒到上班時間,職員們都到了,一水兒的青年文化男女。隔着透明的門玻璃,可看到他們正在裏面開會。全體是站着的,在他們對面站着的,是劉會揚。會揚正在講話,穿着靈芝為他買的那套西裝。

「成功銷售的前提,首先就是對樓盤各方面情況的了如指掌。各種格局,戶型,面積,朝向,使用率,物業管理費,建築質量,施工進度,以及周邊環境、交通、學校、醫院、商場等等等等的情況,……」

靈芝上台階,到大門前,由於職員們擋住了視線,使她一時看不到前方的劉會揚。她輕輕將大門推開一道縫,為她耳熟的聲音立即傳出。

「還要熟知在心的,是客戶入住后的日常瑣事:房屋漏水怎麼辦?這堵牆可不可以打掉?以後會不會增加小區公交路線?小孩兒上學走哪條路最近?……」

靈芝踮腳,同時在人縫裏向前方搜尋,她終於看到了劉會揚,但此劉會揚已然不是彼劉會揚。……

靈芝的眼前模糊了。

劉會揚自信、沉着的聲音在屋內迴響。

「作為售樓人員,只有能夠坦然應對客戶的各種提問,才能在每一個細微之處使客戶增加購買的信心。……」

靈芝的淚水奔涌而下。這是她造就的劉會揚,她造就了他重新把他推了上去,同時等於把他從自己身邊推了開來,使他在她的眼裏又如天上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即!

靈芝轉身離去……

這天,譚小雨按照事先約定的,來到了劉會揚的居所,談有關離婚事宜。氣氛尷尬,乾巴。

小雨笑笑:「從來沒有離過婚,不知道該怎麼做。」

會揚也笑笑:「我也沒有離過。我想,得帶上身份證吧。」

小雨點頭:「這是肯定的,戶口本也得帶吧?」

會揚點頭:「得帶。我在哪個電影里看過,還得帶上結婚證。……」

「離婚帶結婚證幹嗎?」

「得先證明你是結過婚的才能談離婚吧?」

「噢對。結婚證在我那裏,等我去把它找出來。」

「要不要給街道辦事處打個電話諮詢一下?」

「也好。省得我們白跑。都這麼忙。」

「也不知道他們的電話……」

「查114。」

「對,查114。」拿電話就要撥。

「不用急,今天休息,人家不上班。」

「也是,啊?」

於是又都沒有話了。幸而這時,門鈴響了。兩人都如釋重負,會揚跳起來小跑着去開了門。門外站着一個快遞公司的人,手裏抱一捧百合花。「你好。是劉會揚先生嗎?……我是小紅馬快遞。這是送您的花,請您簽字。」這時譚小雨也跟了過來,接過了那人手裏的花。花上插著一個小留言牌,小雨看上面的字。先是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再看,神情劇變。待快遞公司的人走後,小雨無言地把花遞給會揚,會揚看留言牌,靈芝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會揚哥、小雨姐:祝你們百年和好,白頭到老!愛你們的:靈芝。」

遠方不知誰家的音響開着,放的是陝北民歌《藍花花》,歌聲遼遠,空靈:青線線的那個藍線線,藍個英英的采,生下一個藍花花,實實的愛死人。……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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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嫁則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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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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