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1.絕對不去

天已經黑下來了,陶然卻仍在她的小屋裏來回踱著步,看得小雨眼暈。終於,她不踱了,站住了,開口了。

「這事,大主意還得你自己拿。」

小雨失望地吁了口氣:「沉思了這麼半天,我以為你能有什麼高招呢。」

陶然意味深長地:「如魚臨水,冷暖自知。」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只有當事人,身臨其境的人,才能權衡利弊,做出最恰當的選擇。」

「你不必怕擔責任,最後的選擇當然是我自己做,後果,也當然是我自己承擔,不可能說你幫我出過主意,我就賴上你了。」

「那我就說了?」

「說。」

「去。」小雨猛然看陶然,陶然毫不退縮:「就算不是你現在這種情況,六千到八千塊錢的工資也是太吸引人了,何況你正需要錢。……有些事,其實就是個心態問題,調整好了,沒有什麼。女性的成功,可以有多種方式多種渠道多種模式,不一定只有那種單打獨鬥的女強人才叫成功。那是社會標準,或說是,社會偏見。我認為,成功的標準在於她是否達到了自己所追求的目標。……」說到這裏,她停下來,看小雨的反應,小雨不反應,只凝神看她,她只好接着說:「就說典典。就她所追求的目標來說,她是成功的。她追求什麼?追求一棵可以讓她棲身的大樹,根深葉茂舒展開闊,風吹不動雨澆不透,給她溫暖給她照料給她安寧,使她永遠免受任何外來的困擾。……」

小雨開口了,自語一般:「其實,我想,也沒必要事先就把事情想得那麼糟,把人家想得那麼糟,沒準人家就是那種特別富有同情心的人呢,對不對?」她剛才看上去是凝視着陶然,事實上,一直在凝視着自己內心。

陶然又那樣意味深長地點頭:「對。」

小雨對自己說:「我去了一定要好好工作,多做事情,盡最大努力,對得起人家付給我的錢,對不對?」

陶然依然那樣的點頭:「對。」

小雨向醫院外走時碰上了剛剛下班的李曉,身為護士長她的下班時間會經常的不夠按時。只見她騎着個車子直眉瞪眼地朝着前面猛蹬,車把上掛着裝着熟食膠袋,車後座上夾着一大堆菜。看到小雨,匆匆打了聲招呼停也沒停地走。天都黑了,兒子在家裏肯定餓了,她得趕緊回去喂她的兒子。

小雨那麼多話來不及說,只好沖她背後喊了一聲:「護士長謝謝您讓沈總幫我找工作——」

李曉聞此雙手猛一捏闡差點沒摔了下來:「什麼什麼?」

小雨也覺出不太對勁了,小聲重複道:「謝謝您讓沈總幫我找工作。」

「我啥時候讓他幫你找工作了?」

於是小雨明白了。所有的猜測、懷疑在這一瞬間都得到了證實。

剛一進家,在家等得焦慮不堪的會揚就聞聲迎了出來,但他什麼都沒有問,只是告訴她飯做好了讓她洗洗手吃飯。他不能問,直覺著結果不會好,否則,小雨定會在第一時間裏通知到他。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對方決定聘用,小雨沒決定去。小雨沒決定的理由是:「我現在下不了決心去還是不去。他們是電子公司,我對那行一竅不通……」沒說真正的理由。也許,潛意識裏還是想給自己留一個退路?

會揚勸她:「可以學嘛。……工資多少?」

小雨猶豫一下,「還沒定。」這個她更不能說。只要說了這個,就等於說出了實情,就等於把難題推給了會揚。而她現在完全無法判斷會揚會如何反應。但無論他如何反應,對她都是一種痛苦,一種折磨。

會揚又說:「給多少算多少。我們現在沒有資本去爭。你去,主要是為了學習。」

小雨用筷子挑起一根油菜塞到嘴裏,沒吭,心裏暗暗想出了一個主意。

這天是周末,李曉在家裏大掃除。洗衣機轉着,旁邊還堆著撤下來的床單被罩,她本人雙手戴着膠皮手套,正站在窗台上擦玻璃。兒子要來幫忙,被她攆走了。初二正是學生的關鍵時刻,不能讓他因這些事情分時間分心。這時,有人敲門,兒子去開了門,來人是小雨。面對護士長,小雨原原本本、連同自己心裏的想法都說了出來。無論如何,護士長跟沈總夫妻一場,他們應當更了解一些。如果護士長讓她去,她就去;護士長說不去,她就不去。此時她的心情如同一個賭徒,預備着孤注一擲。而李曉,就是她目前心裏的這個「孤注」。

李曉卻一反常態,沒有馬上發表意見,而是問她:「你找過蘇典典沒有?」

「找她幹嗎?」小雨不明白。

「你們是朋友,她家又有錢,早先是跟她先生不熟,現在也都熟了。她先生還有事要求助於你父親——我的意思是,先跟他們借一下,困難總是暫時的。」

「您的意思是,不贊成我去沈總那裏?」

「要說他不是壞人。……這事劉會揚知不知道?」

「知道一點兒。」

「『知道一點兒』是什麼意思?」小雨沒吭。李曉指出:「還是的。自己也覺著這事不太對勁,是吧?」

小雨卻緊緊抓住李曉剛才話中的那根稻草不放:「您剛才不是也說,沈總不是壞人?」

「是。按眼下的標準,應當說是好人:從不坑人,一是一二是二,很講遊戲規則。但是反過來說,他也不會允許別人坑他。也會要求別人一是一二是二講究遊戲規則。」

「我想,我去了一定好好工作,業餘時間抓緊學習補充自己提高能力,不讓他失望……」

「你知不知道他希望的是什麼?」小雨沉默了。李曉說:「先得搞清別人希望的是什麼,才能談得到會不會讓別人失望!」馬上又責備自己口氣過於嚴厲了,態度也過於——明確了。她沒有這個權利,她承擔不了這個責任。她難過極了。喃喃:「小雨,這些年你一直積極支持我的工作,說是我的左膀右臂都不過份,但在你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卻一點都幫不了你。你當前的處境心情我理解,但是,越到這時候越要冷靜,不能急,不能莽撞,不能病急亂投醫閉眼一跳河,一步錯,步步錯!……先去找蘇典典。實在不行,再說。」

客廳的茶几上放着單薄的一疊錢,這天是發薪水的日子,這些錢是劉會揚夫妻這個月的全部收入,一千一,過日子是夠了,但是,房錢!在這種情況下,劉會揚實在想不通小雨為什麼就是不肯去沈平的那個公司上班。她說她幹不了,可是人家既然要你,就是覺着她還可以。但是不論會揚怎麼說,說什麼,小雨只是搖頭,會揚便有點急了:「邊干邊學嘛,這是個,機會,你才二十多歲,不能就這樣不求進取!」

於是小雨盯着會揚慢慢地說:「會揚,你很希望我能夠掙錢養家,是嗎?」

「我更希望,你能因此,愉快起來。」

「你希望我掙錢養家還是希望我愉快?」

「這並不矛盾嘛,你怎麼啦?」

小雨終於下定了決心,對丈夫說出來,讓他決定,讓他選擇!「沈總說,試用期月薪六千,三個月轉正,月薪八千……」

會揚一怔:「他什麼時候說的?」

「……一開始。」

會揚全明白了。他能不明白嗎?他緊緊盯着小雨,小雨看地,靜,靜得都聽得到兩個人的呼吸。終於會揚開口了,咬牙切齒:「他居然敢!」

小雨要他明確地說:「我去不去?」

「你說!」

「我聽你的。」

「真聽我的?……不。絕對不!」

2.久別勝新婚

小雨眼裏慢慢溢出了淚,欣慰的同時,心裏又湧上新的憂愁:轉了一大圈,生活還是在原來的地方踏步,看不到一絲改變的契機。看來,只有按護士長說的,找肖正蘇典典幫忙了。她給蘇典典打過電話,典典說肖正很快就要從廈門回來了。

蘇典典正在美容院美容。現在的「容」已不是從前的「容」,不僅僅是那張臉了,而是從頭到腳從每一個手指頭到每一個腳趾頭。典典趴在床上,赤裸的全身敷了一層黑泥,床頭的牆上一張醒目的大招貼畫,上書:與埃及艷后共同使用,以色列死海泥全身護理!底下的標價是一次800元。一個中年胖女人同樣姿態趴在另一張床上,屋裏只她們二位。這時手機響了,胖女人道:「不是我的。是不是你的?」胖女人姓徐,徐女士。

典典:「可能是。」可是沒法接,只能任手機鈴自響自滅。二人相視一笑,算是打上了招呼。

徐女士看着典典:「身材真好!跟我年輕的時候一個樣子。……沒生過孩子吧?」

「生過。女兒。」

徐女士先是驚訝:「看不出啊!」繼而羨慕,「還是年輕啊!你們算是趕上好時候了,哪像我們,年輕的時候得跟丈夫一塊打拚,等到成功了,你也老了。女人老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典典說:「您不老,您挺好的。」

徐女士一笑:「我自己心裏有數。我們現在,也就是形同夫妻,外面那麼多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他都應付不過來,時不時的還得吃片葯,哪裏就顧得上你這老太婆了?現在的女孩子啊,真賤!」忽然她覺著典典也有此嫌疑,審視地:「你先生是做什麼的?」

典典老老實實回答:「做公司的。」

「多大年紀了?」

「比我大五歲。」

「正合適啊!男才女貌啊!……即使這樣也不能掉以輕心。聽我的話,看好他!」典典只是笑。徐女士看着她,突然地放低聲音道:「你們多長時間一次?」典典沒明白。女士指出:「——夫妻生活!聽我說,這是檢驗他有沒有外遇最好的方法。」

「他去廈門了,半年了,明天回來。」

徐女士意味深長地點頭:「明白了!」曖昧地笑:「為他的回來做身心準備?應該應該,久別勝新婚!」說罷嘎嘎大笑,帶着中年婦女特有的不知羞恥的潑勁兒。典典不太習慣她的談話方式,只好一以貫之地笑。……

肖正如期回來,這是他們婚後最長的一次分別了。他明顯的瘦了黑了,肯定是工作忙再加上南方的日照。但整個人卻顯得精神煥發了,少了幾分書生氣,多了幾分英武。回來后全休一周,他天天陪她。她上街,他上街;她做飯,他洗菜;她看電視,他不看也要在她身邊坐着。晚上上床后,他便會在光線柔和的枱燈下給她講廈門的見聞,講鼓浪嶼,講「小紅樓」,講廈門春天般的冬季;也講他的工作,講他在工作中顯示出為大家公認的才華,講話時時常帶出許多她不懂的字眼兒,但她仍一字不拉地聽,聽得津津有味。他們有多長時間沒有這樣交談了?確切點講,他有多長時間沒有對她這樣說話了?剛結婚那會兒他一下班就回家,有時沒下班,辦事路過也要回家看她一看,後來卻常常晚飯都不回家裏吃了。不回來也不用「加班」做借口,像大部分男人那樣。他實話實說:跟朋友們聚了聚。他跟他的朋友們在一起明顯比同她在一起要快活。他的朋友她差不多都認識,有時他會把他們帶到家裏來,有男有女,一群人聚在客廳里高談闊論,肖正是他們的中心,常常一句話就能使他們全體大笑不止。這時典典就坐一邊靜靜地聽着,有的聽得懂,大多數不懂。來的都是些人尖子,聰明博學。典典打心眼裏羨慕他們,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因為他看重他們,他願意在他們面前顯示自己的機智才華,他們能使他的臉明亮,生動快活像孩子一樣。她多願意看他這時候的臉啊。跟她在一起,他已難得這樣。不錯,他對她的態度始終是溫和的,但那溫和給她的感覺不是溫暖,而是一種冷漠的寬厚。他的心是一個深而富有的世界,她站在這個世界的外面。剛結婚的新鮮和熱情,隨着他對她身體每一方寸肌膚的熟悉而逐日下降。她感到了,卻不知該怎樣辦,她試圖挽回。一次出去逛街遇到了當年新上市的第一批荸薺——肖正如同大多數男人,不愛吃水果不愛吃菜,卻獨獨對荸薺情有獨鍾——她不顧荸薺小販的白眼,一個一個挑選買了一兜,拎着興沖沖地回到家裏。恰好肖正在家,在書房的電腦前做着什麼,典典把手中的荸薺擋在了他的眼前,用一種調皮的親熱口吻說:「看!」他揮手撥開了她手中的兜,「先放廚房去吧。我這正工作呢。」她本想接着跟他說說碰到荸薺時的欣喜,說說挑選時荸薺小販的態度,再問問他願意怎麼吃,煮煮吃還是炒著吃,此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她知道他的態度並不是真的對荸薺不以為然,他是要有意拉開他與她的距離,他不喜歡她的親熱,儘管她也知道她的親熱有些做作。

晚飯後,他回到電腦前做着什麼,他一向不喜歡看電視,於是典典也養成了習慣,不看。她坐在他身後燈光的陰影里織毛衣。她織毛衣不是為了「毛衣」,而是為了「織」。他穿一件緊身羊毛衫,清楚地顯出了那年輕勻稱的、一動不動的脊背。直到時間久了,他感到累了,才會直起來,雙臂伸成一字,使勁向後弓幾下。幾秒鐘過後,重新恢復原狀。新婚後他們也是這樣,他坐在桌前工作或看書,她坐在他身後織毛活或隨便干點什麼,但那時他累時卻不是用伸懶腰的方法解決,而是站起來,轉過身,朝她走來。每到這時,她的心便快活的激跳起來。她假裝什麼都沒看到什麼沒發覺依舊低頭擺弄手中的毛衣針。他在她跟前站住了,兩條長長的腿散發着熱情的誘惑。她仍然一聲不吭。他也一聲不吭。忽然,他不由分說拿掉了她手中的毛活兒隨手扔到了地上,她驚叫起來:「看弄掉針了!」他根本不理,用幾乎是強迫性的熱吻和擁抱堵住了她的尖叫鉗制了她的掙扎,她便閉上眼睛再也不動了。天哪,她是多麼多麼喜愛這男性的有力的強迫啊!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會放開她,用手捧住她的臉驚奇地看:「典典典典,你不是人,你是個小女妖。碰上你我算完了,什麼什麼都不能幹了!」她幸福極了得意極了,瞧,她征服了一個怎樣的男人啊!現在想起那一切,好象是想上一輩子的事兒,遙遠虛幻得使人不敢相信那一切確實存在過。這究竟是怎麼了?她還是她,她並沒有變啊。即使是在懷孕的時候,在生了孩子之後,在抱着孩子走在大街上的時候,她仍然會吸引許許多多的目光。老的年輕的同性的異性的。她不在乎這些目光,她只在乎一個人的目光。可惟獨這個人的目光不再能被她打動。他看她如看窗前那個寫字枱,牆角那個衣裳架。那是一種熟悉極了之後的無動於衷。只有他們一塊上街,他的眼睛才會由於別人的眼睛而對她露出一點愉快的新奇。這時她便會隨之親熱地摟着她的肩或讓她挽着他的臂,同她說說笑笑地從那些目光里穿過。她為此感激每一個注視、欣賞她的陌生人,他們使他重新看到了她的價值。可惜他難得上街。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去廈門前的頭幾個月里,他們常常一整天一句話也不說,他工作上的事他不願意跟她說,她的事他不願意聽,於是,就沒有話了。……

感謝廈門!感謝這半年的分離!典典依偎著肖正的臂膀,在心裏一遍遍默念著。他回來了,完完全全地回來了。典典禁不住熱淚盈眶。

3.那個她

「喂?」肖正搖搖她。

「嗯?」

「跟你說話哪。」

「什麼?」

「你沒有聽!想什麼啦?」

她翻轉身一下子把臉埋在了他暖暖的胸上,那顆心嘭嘭地震動着她的鼓膜,淚水流下來了,她悄悄用手隔住,這會兒她不想解釋。他把手插進了她濃密的頭髮里。

「典典。」

「嗯。」

「你聽我說。」

「你說呀。」

「我這個人,不好。不是你以為的那麼好。我不如你好。……」

什麼意思?她抬起眼睛看他,他用手把她的頭重新按在自己胸前。

「她是一個絕對開放型的女孩兒,是個現代人。……我沒有經驗,……」

她?女孩兒?

「……一天晚上,我已經睡下了,有人敲門,我開了門,她進來了……撲到了我的身上。……」

她努力想離開他的懷抱,他的胳膊不讓。她沒有辦法,只好在可能的範圍盡量縮小她的臉與他的胸的接觸面積,這使她感到了累。

他感到了。他沉默了。

「後來呢?」她問。聲音輕飄飄的,像一根遊絲,象一息嘆氣,可是他聽到了,他又開始說了。

「她撲到了我的身上,撫摸我。我身上只穿着背心褲衩——我已經睡下了,我不知道敲門的是她……她撫摸我……我抗拒不了那種刺激。」

太累了,實在是太累了。他放開了她。她回到自己的枕頭上,長長地吁了口氣。

「典典!」

「嗯。」

「你能理解嗎?」

「能。」

「真的?」

「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呢?」

她看着天花板,輕聲輕氣地問。睫毛濃密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他原以為她會哭,哭得喘不上氣,哭得虛脫,哭得休克。可是沒有,她沒哭。沒有淚水沒有憤怒,有的只是一片茫然的驚訝,那神情如同一個受了他無條件信任的大人傷害了的孩子,突然之間的迷惑不解遠遠超過了那傷害給他的痛苦。這神情真能叫人發瘋!他雙手扶着她的肩急急地說:

「告訴你這些是因為我們是夫妻,我不願瞞你!……」

她仍然那樣看他,睫毛濃密的大眼睛緩緩地一張一合。在這樣一個單純得毫無防範的靈魂面前堅持說謊是太困難了。他終於說了。全盤托出。

那女人要他。要他離了婚後娶她。她愛他。為了得到他,她不惜用了那種最卑劣無恥的手段。她利用了男人的弱點。他太軟弱了,軟弱得不可饒恕。事後他後悔極了。他怎麼能要這樣的女人做妻子做終生伴侶呢?狡猾,放蕩,殘酷,具備了壞女人所具備的全部毛病。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蘇典典仍是不明白。

「她說,如果我不答應,她就要跟公司領導說,還要來找你,還要跟,大家說。」

「她是誰?」

「我們公司的。這次一塊去了廈門。」

「叫什麼?」

他低聲說了她的名字。典典想了想,不認識。見了也許認識。她見過他們公司不少人。

屋裏靜下來了。他看了看她,伸手關上了枱燈。回身時輕輕替她把滑到胸前的被子拉上。一直麻木的心被刺痛了。被他的殷勤小心關切尖銳地刺痛了。

她閉上了眼睛。她睡著了。睡著了五六分鐘,突然醒來;再睡,又醒;反反覆復。睡夢中是安寧的,清醒時是痛苦的,要是這一切能顛倒過來多好呀。他的胳膊碰著了她的腰部,她被燙著了似地哆嗦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盡量不讓對方察覺她把身體挪開了。她再也沒能睡着。怎麼辦?想啊想啊,想得腦袋都空了。

她決定去找她。

她要跟她好好談談,請她原諒自己丈夫。她願意賠償損失。只求她不要張揚那件事,不要毀了他的家庭,他的前途,不要毀了他們的孩子,孩子才兩歲……

她找到了她。星期天去的,傳達室大爺告訴了她,她們單身宿舍的位置。門是淡綠色的。典典敲了門。

「請進。」

聲音很年輕。典典的手心出汗了。

一間非常整潔、簡樸而又舒適的單身小屋。寫字枱,小床,兩個書架,書架上排著滿滿的書,書前擺着不少女孩子喜歡的小玩藝兒。床鋪非常平整,淡藍色的床罩上灑滿了陽光。小屋的主人從寫字枱前回過頭來,寫字枱上放着一台打開的筆記本電腦。

她多年輕啊,不會超過二十歲。頭髮剪得短短的,像個男孩子。額頭雪白晶瑩,大眼睛忽閃忽閃地透著股精靈氣。蘇典典輕聲通報了自己的名字,女孩兒臉倏然漲紅了,通紅通紅。這使典典心中湧起一絲柔情。但女孩兒很快鎮定了下來,並以主人的身份請蘇典典脫外套,坐下,並泡上了一杯色澤碧綠的茶。心中的那絲柔情頓時消失了,而且又開始發慌,事先在心裏說了多少遍的話全噎在了嗓子眼,一個字也出不來。倒是小姑娘比她老練。

「他跟你談了?」

「嗯。」

「你……怎麼想?」

「……」

「也許這話不該我說,不過我想既然你來了,我們還是應當真誠相待好好談談。」女孩兒低頭看着旋轉在手裏的一支黑色簽字筆,那筆好幾次幾乎掉到地上。她並不像她自己期望、認為的那樣成熟。她就這樣看着筆跟蘇典典說話,「你認為沒有愛情的婚姻幸福嗎?」

「請你原諒他!我們願意賠償損失!求你不要上單位對別人提這件事。看在我的,不,看在我們女兒的面子上,她叫晶晶,才兩歲,非常聰明,都會背好幾首唐詩了……」

女孩兒不再轉動筆,抬起頭滿腹狐疑看蘇典典。蘇典典禁不住哭了。她不願意哭,她不想在對手面前表現出軟弱,可是她生性軟弱,她用勁全身力氣壓制哽咽,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女孩兒也沉默了。蘇典典絕望地等待判決,好久好久,她聽到那個年輕的聲音說:「誰說的我要把那件事上單位里說?」

「你不說,對嗎?」蘇典典抬頭巴巴地望着女孩兒的臉。

女孩兒垂下了眼睛,自語着:「這當然是他說的了。這話我好像說過,對了,是臨回來前最後在一起的那個晚上說的。在談到評選十佳青年企業家的時候,他說他很想被評上,他有希望評上,我就這個話題跟他開了幾句玩笑。他倒當真了,他是太聰明了,總是這樣聰明,聰明反被聰明誤。……」

蘇典典痴痴地望着她,陽光中,那張年輕的面孔是多麼細膩、光澤、純潔啊。儘管她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但典典已感覺到她的回答了。女孩兒就此沉默了,再也不肯說什麼。蘇典典起身告辭。她送她到門口,突然問:「是他叫你來的?」

「不。他不知道。」

「我想也是。他不敢。」

「你,真的不會說,是嗎?」

「當然。這不值得,我覺着我自己更重要呢!」

口吻裏帶着開玩笑的輕鬆,但那變得雪一樣蒼白的面孔卻無法遮蔽。蘇典典逃也似地離開了這間小屋。否則,她會犯傻,她會摟着敵人那纖小的肩、撫摸著那剪得短短的頭髮大哭的。她還太小太小了啊,才二十歲,以後,叫她一個人怎麼辦呢?這種事她只能一個人承擔,只能一個人。……

回到家中,典典軟得渾身一點勁兒也沒有了。肖正下班回來了,已經做好了飯,並把屋裏也收拾得乾乾淨淨。他問她去哪兒了,她說跟徐姐一塊吃飯去了。他當然的信了,因為她不會說謊。她的心對他是敞開的,像她這樣柔弱、簡單的女人無法在自己心中保留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

入夜,他試探著向她伸出了一隻胳膊。她的腦海里立刻出現了一張年輕晶瑩純潔的面龐,但是她沒有動,他是她的丈夫啊。他的呼吸粗重了,忘情地撫摸她吻她。忽然,如一道閃電,她腦子裏響起一句白天她未及思索的話,「最後在一起的那個晚上」——最後在一起?可他說他和她只發生過一次關係。是他撒謊還是她撒謊?典典記起了他從廈門回來時當天晚上的情景:他很衝動,半年沒在一起了。可是卻不行,最後也沒行。他對此的解釋是回來前發了一次高燒所致。當時她信了,為什麼不信呢?

……一滴冰涼的汗珠落到了她的臉上,是別人的汗。她感到厭惡,但還是忍住了。既然她不能離開他,就必須忍,什麼都得忍,他以前的冷落,他現在的謊話,他此刻的汗水。……

完事之後,他很快地睡去了。她卻幾乎一夜未眠。想起了自己剛結婚的時候,想起了結婚之前,想起了在醫院裏的那些日子。痛苦中回憶幸福的時光令人分外的痛苦。這件事還不能對父母說,徒然讓他們擔心。但是她必須得對什麼人說說。她是過於柔弱了,柔弱得無法永久獨自承擔一個秘密。女人比男人更需要一個能與之暢所欲言的人,如果這個人不是她的丈夫,她的生活便是悲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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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嫁則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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