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1.小雨闖大禍

譚小雨看劉會揚,怎麼也不能明白。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前不久兩人還下定決心,開始訓練說話,她還抽空把名詞都找了出來,還做了部分卡片。固然這些天兩人多有不快,但不至於就說出這種話來吧。這種話是能夠輕易說的嗎?她想了想,又想了想,想不通。直到她要哭了,會揚才說,「我們倆,早晚的事。……」同媽媽的話如出一轍!當天晚上,劉會揚睡進了客廳,夫妻二人正式分居。

不久,會揚和小雨鬧離婚的事被靈芝知道了,這天休息,趁小雨回了她媽媽家,靈芝就去找劉會揚了。她覺着他簡直沒有道理,簡直是傻。以他眼下這個情況,不說好好維持着現在的關係,鬧什麼鬧!鬧成了,對他有什麼好處?她得跟他說說。「會揚哥,不是我說你,這事是你不對。人家小雨姐怎麼對不住你了,非要休了人家?不是我說你,你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出去看看現在的那些女孩子——過去我沒資格說這話,見識少,……」

「現在見識多了……」會揚試圖跟她開玩笑。

靈芝板着臉不理:「對!可以說,不比你們少,可能比你們還多——告訴你,現在這年月,象小雨姐這樣知情知意講感情的女孩子,你找不着了,這算是讓你碰上了,碰上了你還不知道珍惜——」

「我很珍惜——」

「怎麼珍惜?就這樣珍惜,天天氣她,還,還跟她——分居?」

「正因為,珍惜。這樣做,是為了她,讓她跟我分開,我等於是——殘了,她跟我在一起……」搖頭。靈芝愣住,這個她一點沒有想到——沒想到劉會揚是這個思路。片刻后嘟囔:「可她對你一點沒變……」

「現在是沒變。」語氣重音放在了「現在」二字上。

「那你不能好好跟她說嗎?」

「她不會聽的。」

「所以你才那樣?」會揚點頭。靈芝眼睛濕潤了,「會揚哥,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好人!」

會揚笑了,搖頭:「無所謂好人,不過是比較清醒,比較理智吧。……不要對她說。」

靈芝含着淚道:「不說。」

上午,正是病房裏工作最忙的時候,護士譚小雨推著治療車去病房給病人輸液,碰上陶然從裏面出來,陶然一看她就叫了起來。

「喲,怎麼搞的,眼圈都黑了。」

小雨連連擺手:「別提了。」

陶然問:「他又折騰了?」

小雨恨恨地:「是我自己犯賤!」夜裏,聽劉會揚在客廳翻來覆去,她讓他去床上睡,她睡沙發,她個子比他矮,那沙發才一米七。劉會揚卻說他討厭虛偽,氣得小雨和他大吵一通。是夜,二人都幾乎徹底未睡。

陶然說:「能認識到這點就很好。要我說,他是對的。是明智的。」一說到這個小雨眼圈立刻就紅了,陶然勸她說:「小雨,這是早晚的事。」

「是嗎?」陶然肯定地點了下頭。小雨說:「一想起從前,想起他從前的樣子他臉上的笑,想起他對我的那些好,我的心就疼……」

「小雨,你需要理智。」

「我想順其自然!直到我的心能接受離開他的時候!」

陶然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麼。是啊,誰能跟自己的心過不去呢?

小雨走進病房,上午的病房充滿陽光,與她灰暗的心情恰成對比。她來到需要輸液的三床前,核對名字床號藥物之後,開始給他輸液。那是一個農村病人,六十多了,木訥的臉上刻滿了皺紋。小雨熟練地找血管,扎止血帶,消毒,扎針,一針見血。這時,一個護士進來說有她的電話,「公安局的電話。」小雨嚇了一跳,說聲「你幫我固定一下」,就匆匆走了。

電話里是一個非常年輕的男聲,先核實了她是不是譚小雨後,又問她認不認識劉會揚,這時小雨緊張得呼吸都有些困難了,下意識地問:「他怎麼了?」

對方反問:「怎麼了?誰?」

弄清事情的原委小雨長出一口氣,原來是會揚的包丟了,他的包一向是夾在車子後面的,那包被一個帶小孩兒的婦女拾到,也許那婦女原本善良,也許她是想給她的小孩兒做好榜樣,總之,她把這個包原封不動交給了路邊的警察。包里有會揚的電話號碼本,本上頭一個名字就是譚小雨。就這樣,警察找到了她。放下電話后,小雨才發現背後的襯衫都濕透了。這一段以來,兩個人都一直睡得不好。為此每天早晨分手后小雨就開始擔心,擔心他路上出事。他騎車上班,路上要經過三個很大的十字路口,所以剛才一聽是公安局的電話她才會那樣緊張,她以為他出事了。

接這個電話的結果是,得知劉會揚沒有出事,譚小雨卻因此出了大事。事情出在上午,下午才被發現。下午,護士班繼續關於競崗應聘的學習,當時護士長李曉正念文件:「……要求及有關說明:1、首先,要求每一位專業技術人員要正確認識競聘上崗的重要性並積極參與和支持這項工作以保證競聘工作順利開展。其次,遵循雙向選擇、個人自願的原則,積極報名。第三,堅持公開、公平、公正、公示的原則,以確保競聘上崗的嚴肅性。」念到這,李曉說:「這裏有一個情況向大家說明一下,譚小雨上次灌腸所出的差錯,經請示,考慮到她工作的一貫表現以及差錯的程度、性質,保留其參加競聘的資格。……」小雨感動而激動:「謝謝護士長。謝謝。」陶然小聲地道:「得了得了瞎激動什麼!她那也是為了她自己好。」就在這時,值班護士匆匆走了進來,徑直走到李曉耳邊小聲說了句什麼,李曉聽完騰地站起神色大變,一聲不響向外走,到門口時說了一句:「譚小雨你來!」小雨惴惴不安起身出去,所有人都靜了下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知道肯定是大事。護士長厲害歸厲害,但這樣緊張、以至於緊張得臉都青了,還是頭一次。

事情是這樣的:上午小雨為三床輸上液后就去接「公安局的電話」了,沒來得及把止血帶給病人解下來,她走後,恰遇病人衣袖滑落把止血帶遮住了,接手的護士就沒有注意;加之病人年紀較大感覺遲鈍,又是來自農村忍耐力強見識偏少、以為輸液就該這樣而一直沒說,幾種因素加在一起,使止血帶一直從上午到下午,在病人胳膊上扎了四個多小時。下午,液體都輸完了,護士都拔了針了,都要走了,那病人才捋起袖子問這個是不是也該拿走了。護士當時就呆住了——都知道止血帶一紮四個小時是個什麼概念!

會議室里,失去了護士長的護士們仍然坐在那裏,密切注視着事態發展。一會兒,走廊里傳來匆匆而嘈雜的腳步,坐在門口的小胖伸頭向外看看,對大家報告情況:「主任他們都去了!」

一人咕嚕:「這次不知譚小雨會怎麼樣。」

小胖一板一眼:「——取決於那個病號會怎麼樣。醫療差錯是肯定的了,如果致殘,輕者,事故;重者,開除;要是致死的話,就得追究刑事責任了。……」

陶然生氣地:「別說那麼玄,致死,怎麼可能!」

小胖和氣地:「可能的陶然,從理論上說什麼都是可能的——肢體的長時間缺血缺氧與局部的腫脹之間會形成一種惡性循環,使細胞膜的通透性增加,止血帶一旦鬆開,肢體組織釋放的大量毒素就會被肌體吸收,導致更嚴重的腫脹壞死,直至心腎功能衰竭,死亡……」

陶然起身,邊道:「閉上你的烏鴉嘴!」出去了。

走廊里,一群人護著一輛平車急急走,其中有小雨,有李曉,有徐亮。

陶然急問:「送他去哪裏?」

徐亮匆匆答:「手術室。」

陶然呆住。陸續跟出的她身後的姑娘們也呆住。沒人說話。

……

2.開除公職

傍晚,到處是下班後行色匆匆的人,擁塞的車流,早早亮起的霓虹燈。護士譚小雨視而不見地走在這都市的熱鬧之中,晚風將她的頭髮吹到臉上,她無動於衷。一個一手背包一手拎菜的下班婦女迎面匆匆走來,重重撞了小雨一下,撞得她身子向後閃了一下,那婦女連道:「對不起」,小雨依然無動於衷,沿着慣性向前走,走,走,耳朵里始終迴響着的,是護理部主任宣讀事故處理決定時的聲音:

「……從病理形態學觀察,肢體缺血十個小時以內的組織即可呈輕度病變,當鬆開止血帶之後,組織釋放的大量毒素被吸收,導致患者胳膊的腫脹、壞死,雖經搶救患者肢體得以保存,但造成了嚴重功能障礙,並直接延長了患者病程。

「結論:二級醫療事故。處理:護士譚小雨是事故主要責任者,給開除公職、留用查看一年處分。留用期間不得做臨床護理工作,待分配。……」

這天,李曉筋疲力盡回到家裏,剛一開門,屋裏立刻響起了兒子高興的聲音:「媽!您回來了!」

已經七點多了,兒子早該餓了,由於下班后護理部又來科里宣佈對譚小雨的處分決定,致使她延長了一個多小時才到家。兒子恐怕早就餓了。要照以前這種情況,晚下班晚回家,她一定會想法給兒子帶點進門就能吃到嘴裏的食物——正在長的年齡,每天恨不能剛吃完飯就餓。但是這次,她兩手空空的就回來了,什麼都沒給兒子帶,忘了,全忘了。

她從嗓子眼裏「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了兒子;然後懶懶地脫鞋,換拖鞋,穿上一隻,怎麼也找不到另一隻了。於是,叫:「李葵!我的拖鞋呢?」

李葵覺著這個問題非常無理。「你的拖鞋」幹嗎要問我?問就問吧,關鍵是態度還那麼不好。大人都是這樣,不講道理,以大欺小。於是在屋裏帶答不理道:「我怎麼知道!」

李曉一下子火了:「你給我出來!」儘管一百個不情願,李葵還是從他的房間里出來了,母命難違。李曉說:「去給我把拖鞋找來!」

這就有點太過分了。李葵說:「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李曉居然說:「不能!」

李葵脖子一挺:「那我不找。」

李曉盯着他問:「你找不找?」

李葵回盯着媽媽:「不找。」

李曉追問一句:「不找?」

李葵斬釘截鐵:「不找!」

李曉氣得氣都喘不勻了,突然,揚起手來,重重地打了兒子肩一下。李葵的眼圈立刻紅了,不是因為疼,是屈辱,委屈。他忍着不讓淚掉下來,對媽媽怒目而視。李曉也怒視着兒子,不一會兒,李曉的眼圈也紅了,在眼淚即將落下的一瞬,她開始像個潑婦一樣推搡著比她高出一截的兒子:「你去給我找!找!找!」邊說,眼淚嘩地就流了下來。兒子朝她臉上看了一眼,沉默地去了。給媽媽找來了拖鞋,又去廚房裏下了速食麵,然後端著放到了媽媽的臉前。從小跟媽媽長大,他太了解媽媽了,有時是大人,有時就是個孩子,每到這個時候,二人的關係就會顛倒過來,李葵成大人了。這也是單親家庭孩子的普遍特點,懂事,早熟。都說離婚不好,就這一點而言,卻是好事。任何事沒有絕對的好壞。

「吃飯吧,媽。」李葵對媽媽說。

李曉抓住兒子的手捏了捏:「……對不起。」

李葵小大人般做瀟灑狀:「沒關係。誰讓我是您養的呢?給您做出氣筒嘛,是我的義務。」

李曉嘟下臉來:「胡說!」

李葵道:「一點都沒有胡說。您說,您是不是在單位上又有什麼不痛快了?」

李曉沉默片刻,說了。「我的一個最好的護士,從小姑娘的時候就跟着我幹了,出了一個很大的事故,今天院裏做出了對她的處分決定——」

李葵關心地:「什麼決定?」

「開除。……」

「哇!」

「總也忘不了剛見到她的那一天,是下午,我去接她到科里,她扎著個馬尾巴辮兒,一甩一甩的跟着我走。她那年多大?……比你大點有限,也就大個三四歲,好像是……十七。對,十七。她說,護士長,知不知道我的理想是什麼?我問,是什麼?她說:做中國的南丁格爾!」

「誰是南丁格爾?」

「一個國際上公認的好護士。」

……

譚家氣氛沉重得都有了質感,譚教授把女兒的事跟妻子說了。院裏做處分決定時給他打過招呼,畢竟,譚小雨是他的女兒,他是院裏的骨幹專家。晚飯誰都沒吃,吃不下。譚教授坐在他屋裏,小雨媽媽坐在她屋裏。小雨媽媽讓丈夫去找院裏,找院長,替女兒說話。依譚教授的個性、作風,這是件難事。於是,小雨媽媽發火了,坐在床上高聲地道:「譚文冼,這可是孩子一輩子的事,你不能太自私了!」等了等,沒聽到丈夫說話,卻聽到了他的動靜,站起來了,拿電話了,撥電話了……小雨媽媽大氣不喘地聽,聽到丈夫說:「院長您好。我是譚文冼。有件事想同您談一下,面談,今天晚上。……好,回見。」接着,掛電話,走動,換鞋,開門,關門。小雨媽媽長長地出了口氣,背向後一靠,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焦慮,計算丈夫的行動時間:下樓了,打上車了,到院長家了,開始談了。……邊計算邊後悔該囑咐丈夫一聲,不論什麼結果,先給她打個電話來;否則,她受不了。受不了再等他回來的那個過程,那麼長的一個過程,長得像是一輩子。顯然丈夫了解並體諒她的心情,離開院長家之前就給她打了電話,告訴她了那個結果:不行。那一瞬間,小雨媽媽絕望了。她自己已然這樣了,她只要女兒平安,幸福,不料上天連她這個願望都不肯滿足。

譚小雨沒有對劉會揚說這件事。不是想瞞他,就是不想說,人到完全絕望了的時候,大概都會這樣。這天,兩個人在沉默中吃完了飯——這段時間以來一直這樣,所以會揚也沒覺出有什麼異樣——到時間就洗,洗完了各上各的床,會揚的床仍是客廳的那個長沙發。夜裏,睡著了的會揚被一種什麼聲音吵醒,他醒來,靜聽,似是哭聲。再聽,是哭聲,由卧室里傳出。他忍住不動,終於忍不住,起身,向卧室走。小雨坐在床上痛哭,又極力壓抑著,聽來格外讓人難過。他想,她可能又做夢了,又夢到她媽媽了,於是站在卧室門口,故作生硬地道:「你這是幹嗎,深更半夜的?」

小雨向他抬起了滿是淚水的臉:「會揚,抱抱我……」

會揚硬著心腸:「快睡吧,明天還得早起上班。」既然打定了主意離婚,就不能再有一絲軟弱。說完后他就要走,這時,他聽到小雨凄厲地叫了一聲:「會揚——」叫得他一個激靈站住,「我明天不上班了,以後也不用上班了。我被開除了!」會揚大驚,呆了片刻,衝過去一把摟住小雨緊緊抱在懷裏,「怎麼回事?」

……

3.護士長的前夫

譚小雨開始了她的全職太太生活。從前,多少次了,和科里的夥伴們閑聊時,大家都說要是可能的話,就當全職太太;又說,下輩子再也不要做護士,太累了;還說,要是天天不用上班,該多幸福啊。小雨也隨着說,但是彼此都知道,都不過是說說。即使可以不為了錢,也沒有人願意早早地閑在家裏。老年人可以是因為許多的老年人都閑在家裏,於是就形成了一個新的群體;年紀輕輕就呆在家裏,無異於與世隔絕。

清晨,上班的上學的都走了,待樓裏面靜下來了,譚小雨悄悄溜出家門買菜。電梯里,電梯員同她打招呼說今天又休息啊;她點頭,馬上又搖頭,語無倫次地說不休息,正要去上班哩。……於是,買了菜回來后就無路可走——不能再走電梯——只得拎着菜一蹬一蹬,步行上了九樓。

有過這樣的一次經歷,第二天,小雨便再也不敢上班時間出去買菜,不是怕爬九樓,是怕碰到人,怕人問,才知道一個年輕人不去上班是多麼的引人注目多麼的不合情理。從前,她是那樣喜愛休息日的閑暇,現在才痛徹的明白,休息日之所以能使人快樂,恰恰是由於了那許多工作日的忙碌。她無所事事的呆在家裏,書看不下去,電視也看不下去,實在無聊的時候,就躲在窗帘後面看大街。街上人流車流依然,卻又恍若隔世。中午她什麼都沒有吃,不覺著餓;但是晚飯得做,晚飯會揚要吃。好不容易到下班時間了,小雨又再待了一會——為了顯得合理——準備出門買菜,剛要出去,會揚回來了。「回來了?我馬上去買菜。」會揚卻說他已經買了。小雨怔怔地看他,片刻,抱着他哭了:「對不起!……我白天不敢出去,怕人問,問……」會揚撫摸着她的頭髮邊說知道,他知道。

夜裏,兩個人躺在床上——自小雨出事後,會揚就沒再提離婚的事,也就從客廳搬了回來——小雨翻來覆去睡不着,會揚像從前那樣把她抱了起來,抱在懷裏,安慰她,無聲地。會揚的懷抱真溫暖啊,像從前一樣,像他們剛結婚時一樣,但是,溫暖依然,卻再也沒有了從前的那種安全感,他已經失去讓妻子感到安全的能力了……意識到了這點,小雨不寒而慄。

護士長李曉發火了。一個護士扎大液體扎不進去,說病人太胖,找不到血管,李曉接過頭皮針去扎卻是一針見血。於是出病房后就開始教訓那個護士:「就這病人還能算胖?扎不進去就說扎不進去,別跟我說什麼『找不着血管』!我怎麼就能找得着?譚小雨陶然怎麼就能找得着?這是功夫。功夫是練出來的!譚小雨她們當年怎麼練?相互在自己的血管上扎!……」

李曉說這些話時很多人都聽到了,其中有徐亮,徐亮心裏一動,下班后馬上給譚小雨打電話,建議她找李曉談談,請李曉出面為她、也是為了科里院裏的工作,說話;一邊的陶然也搶過電話證實說,護士長對小雨非常捨不得,自打小雨走了后,就沒笑過。

於是,這天晚上,小雨往李曉的家去,手裏拎着兩瓶大可樂和一兜水果,這是會揚的建議,畢竟她家裏有個孩子,不好空着手上門。

李曉還沒有到家,兒子今天生日,下班后她買生日蛋糕去了。前夫沈平來了。沈平四十齣頭,身材保持很好,眼睛大小一般,眼神極其銳利,時而會有一絲笑意在深處閃過,帶着點兒聰明,帶着點兒無所不知的壞勁兒。沈平的到來令李葵高興,也意外,通常爸爸節假日才來。

沈平說:「今天不是我兒子的生日嗎。」

李葵高興地:「帶我出去?」

「你點地兒吧。」

「麥當勞!」

沈平皺眉搖頭:「我說,咱都十四周歲了,能不能點一個……成熟一點的地方?」

「那就……肯德基?」

「再點!」

「達美樂!」

「達美樂?達美樂是什麼?」

「爸,老土了吧,達美樂就是匹薩嘛!」

沈平笑了起來:「匹薩!」譏諷地大搖其頭,「也不知咱倆誰老土!我看你呀,是跟你媽待一塊待得生活趣味低下。算了,不難為你了,跟你爸走吧,讓你見識見識,什麼是檔次,怎麼叫品味。走!」

李葵猶豫了,媽媽還沒回來;想想,決定給媽媽留個條兒。邊寫條邊跟爸爸道:「爸,給我媽買個手機吧!」

「買是不成問題,現在手機便宜得很,就怕買了你媽不用,捨不得話費。」

「那您就好事做到底,把話費也給她包了。」

沈平打了李葵頭一下:「你小子!這傾向性是不是也太明顯了點兒?」

李葵「嘿嘿」地笑了,寫好了條,就在父子二人準備走時,李曉提着大包小包及生日蛋糕回來了。一見沈平,也很高興,為兒子高興。單身媽媽最大的希望之一就是,孩子的爸爸也愛孩子。她的前夫沈平縱然有着千般不是,這點卻一直令她滿意。

「喲,沈總怎麼有工夫來了?」李曉說。又說,「你來得正好,兒子今天生日。一塊吃。」一舉手裏為兒子生日採購來的大包小包。這時兒子告訴媽媽說爸爸要帶他出去。李曉馬上道:「哦?好啊,省我事了。乾脆連我也帶上怎麼樣?要不然我一人兒還得做。」

沈平故意沉吟一會,一點頭:「成,批准!不過李曉,您是不是換一下衣服?」前妻李曉現在是一個標準的中年家庭婦女了,而且是一點都不講究的那種家庭婦女。上面棗紅褂子,下面黑褲子,質地也不好,一看就是攤上買的,論堆賣的那種,撐破天二三十塊錢一件。

李曉進屋換衣服,父子二人在外面小廳里等。「我說,她最近怎麼樣?」沈平頭向李曉屋一歪,問兒子。

「還行。就是有時候愛發神經。」李葵說。

沈平笑:「你受苦了兒子。」

李葵說:「我無所謂。讓着她不就完了嗎?」

篤,篤篤——這時,門外響起小心翼翼的敲門聲。父子倆對看了一眼,想不出這時候這個家裏還有誰能來。沈平起身去開了門,看到門外站着一個十分年輕的女孩兒,一手拎可樂一手拎水果。沈平頭一個判斷是找錯門了的,據他所知,李曉這裏幾乎就沒有過拎着東西上門的人。

4.秘書工作,月薪八千

此人正是譚小雨,都知道護士長早年間離了婚,至今未婚,所以她完全沒有思想準備會看到一個成年男子,頭一個反應以為走錯了門,後退一步仰頭看看門牌號,沒錯。於是,開口問道:「請問,這是李曉家嗎?」神情十分的拘謹緊張。

沈平好奇地看着她:「是。你請進。」回頭叫,「李曉,有人找!」

李曉換了一身套裙,大概正穿襪子,一隻沒穿,另一隻穿了半截,兩手邊往上提着襪子邊就出來了:「誰呀?」那套套裙是綠色的,呢子質地,應該說不錯,但是穿到她的身上就十分的不貼切,跟門外那個衣着風格簡潔清純的女孩兒比起來,越發顯出了土氣老氣,讓沈平忍不住牙疼似的嘬了下牙花子。

小雨站在門口拘謹地笑:「護士長。」

李曉意外地:「小雨?……進來進來!」

小雨移動着小步子進來,直著腰把手裏的東西擱在了門后,眼睛一直看着李曉。「護士長,您這是……要出去啊?」

「啊。」

「要不我改天再來?」

「別!」李曉攔住小雨,轉身對沈平道,「我不去了。」

沈平眼睛看着小雨:「一塊去得了。」

李曉狠狠瞪了沈平一眼:「你們走吧。」

沈平一笑,拍了兒子肩一下:「走,兒子。」

沈平開車帶兒子走。車廂里迴響着愛樂樂團的輕音樂。走着,沈平若有所思地問兒子道:「兒子,你看那女的怎麼樣?」

「哪個女的?」

「就剛才去的那個。」

「還行吧。」

「你媽年輕的時候比她一點不差。……這女人啊,還真是年輕了好!」

李葵聽出味兒來了,扭頭看爸爸:「爸,夠色的啊。」

沈平正色道:「怎麼是色?這是對美好事物的欣賞和嚮往。」這是沈平的心裏話。憑他的經濟基礎,他的年齡風度,他的周圍不乏美女,但這個女孩兒給他的感覺是如此不同。匆匆一面,竟就在他心裏激起了異樣的漣漪。於是,吃完飯回來,他堅持要把兒子送上樓,而不像從前,送到樓下打住。

李葵不無懷疑:「爸,您是不是有什麼事啊?」

沈平不無心虛:「什麼事?我能有什麼事?」

李葵一針見血:「您是不是還惦着我媽那客人啊!」

沈平哈哈大笑摟着兒子的肩進了樓,未置可否。

李曉家裏,小雨已把該說的——徐亮教的,她自己想的——都跟李曉說了,李曉卻始終一言不發,頭垂著,不動;連那隻穿了一半的襪子也讓它原樣堆在腳踝的上方,不動。小雨不安了:「護士長?」

李曉開口了,仍低着頭,「小雨,你聽我說,你說的我都知道都清楚,科里也清楚,院裏也清楚。可是……」

「不行,是嗎?」

「制度就是制度……」

「能不能麻煩您去找找院長,說說?」

「找過了。不光我去過……譚教授都去了……」

小雨猛抬頭看李曉,心裏一陣痛楚:爸爸他一輩子不求人的。一直忍着的淚水禁不住潸然而下,沈平父子就是在這個當口進的家,小雨趕緊起身告辭,沈平目光敏銳的眼睛朝她掃了一眼。小雨走了,門關上了。沈平一直目送她出門,關門,吟道:「這可真是——雨打梨花落紛紛哪!」李曉喝道:「行了,當着孩子的面你注意點影響!……李葵,抓緊洗,洗了睡!」沈平一笑,拉開門,走了。

小雨來到樓外,一直等在樓門外的會揚推車迎了過來,小雨不聲不響上了他的車後座,會揚也就明白了,什麼都不再問,騎上車走。突然,小雨突然緊摟住會揚的腰,臉伏上去,失聲痛哭了。緊隨而來的沈平看到了這一幕,若有所思,一直站在那裏,目送會揚二人消失在夜幕里。

幾天後,譚小雨接到了一個電話,沈平的電話。電話里沈平說:「我是沈平。你們護士長李曉的——」一笑,道:「前夫。我們見過。……對對對,那就是我。我從李曉那裏了解到了你的情況,知道你需要幫助。我呢,有一家小公司,正好需要人,你要是不嫌棄,就請過來看看。……」

走投無路的小雨立刻激動萬分,感激萬分,連道好的好的謝謝謝謝。晚上會揚下班后得知了這個消息后也很高興,二人認定這是李曉跟沈平說的,讓他幫幫小雨。「護士長真好!」小雨憧憬、神往地道:「這事如果成了,一定要好好謝謝她!」

沈平的公司遠遠不是他自己說的那樣,是一家「小公司」,它佔據了寫字樓二層的整整一側。小雨來到有「董事長、總經理」牌子的房間,敲了下門。沒有聲音。她正要再敲,門開了,沈平親自迎了出來。

「你好,小雨!」

「沈……總,你好。」小雨結結巴巴道,她沒有料到沈平會來開門,或說沒有料到來開門的會是沈平。

「一聽敲門聲就知道是你——」

「怎麼呢?」

「柔和,單純,像你人。」小雨窘得不知該說什麼,沈平一笑:「請進!」

二人走進沈平並不十分闊大但有着相當檔次品位的辦公室里。沈平請小雨坐下,並親自張羅著給她泡茶。初中畢業后直接上了護校,護校出來后直接去了醫院的譚小雨完全沒有應付這種場面的經驗,沒有見識這種場合的機會,不知道該說什麼該怎麼說,只好假作天真,扭著脖子四處環顧,嘴裏念叨:「您的公司,真大啊。」這倒也是句實話。沈平聞此只微微一笑。一小時后,譚小雨與沈總的初次會面結束,初次會面就有了實質性的結果。她走出那座寫字樓時正是下班時間,夕陽西照,到處金光燦燦,令她心身溫暖的同時又總有一絲隱隱的不安。於是她沒有直接回家——本應首先把這個消息報告劉會揚——而是先去了醫院。

陶然已經下班了,正在她的單身小屋裏吃飯,聽完了小雨事情的來龍去脈,頭一個反應是:「哇!這不電視劇里的事情嘛,怎麼讓你給碰上了!」

小雨心裏咯噔了一下,她還沒有把全部事實說出來呢陶然就是這種反應,那麼,如果她知道了全部事實,她會說些什麼?

「你說,我去還是不去?」小雨問陶然。

陶然一擺手:「不去!……那人我好像聽護士長跟誰說過,有名的花花公子。叫他『公子』是有點兒冤枉他,事實上他很有才,很能幹,但『花』確實是『花』。跟護士長離婚六年了,再就不結了,一直單著身。替他想想也是,單身多麼好啊,只要他有足夠的錢,想跟誰就可以跟誰,就可以不斷更新。世界就有這麼一種男人,你就是給他個十全十美的女人,他還想嘗嘗有缺陷的滋味。我給他們下的定義是:克林頓式。不是品質問題,是生理特點,所致。……」

小雨哪裏有閑心聽陶然的高談闊論,沉思著:「他說讓我給他當秘書……」

「秘書是小蜜的委婉說法,就像小姐是妓女的雅稱。」

「知道知道我知道——世上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知道了還猶豫什麼?喏,給他打電話,現在!說咱不去!」拿起電話。

這時小雨方說出了她沒有對陶然說的那部分事實:「他說試用期每月工資六千……」

陶然嚇了一跳,手一松順勢放下了電話:「多少?」

「六千。三個月後轉正,八千。」

陶然神情一下子變得異常嚴肅。不響了。許久。

「陶然?」

「小雨,這是件大事,我們得好好考慮考慮。不能輕易地說去或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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