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數學測驗,一隊兩人滿分,王建凡,彭飛。羅天陽60分。數學是羅天陽的弱項,涉險過關令他興奮不已,隔着兩排座位沖王建凡揮舞自己的卷子:「60分萬歲!少一分受罪,多一分吃虧!向你致以深刻同情王建凡,你吃虧吃大了!」王建凡笑:「我也不想吃虧啊,做不到啊,沒您那天賦啊!」

王建凡生得唇紅膚白,一副氣血暢通營養好的模樣兒。飛行預校的文化課於他如同遊戲,每次考試,大考小考,幾乎都是第一或並列第一。可惜體能訓練成績和文化成績正好相反,幾乎都是倒數第一或並列倒數第一。下月10號、11號兩天,新學員將進行部分體能基礎課目考試,考試成績記錄在冊。晚點名時,徐東福希望大家針對自己的弱項,利用不多的時間加強練習,各班長要切實負起責來。晚點名后留下宋啟良,讓他着重督促王建凡。

星期天,王建凡躲上鋪看金庸,宋啟良叫他去練100米,他陪他一塊兒。100米是王建凡所有弱項里最弱的弱項,要求控制在13秒內,他最好成績是14秒1。王建凡斷然拒絕了宋啟良的不合理要求。首先,星期天是法定休息時間,其次,他們已高強度連續訓練了六天。訓練是要苦練,更要巧練,要講科學。宋啟良說不過他,愁得嘆氣。王建凡心軟,放下書:「行,我陪你去吧。」宋啟良喜出望外,全不計較王建凡的主賓倒置。宋啟良給王建凡掐表,13秒9。王建凡納悶,這段時間他練得可以了,感覺上很快了,跑起來耳邊風嗖嗖的,怎麼就是達不了標?懷疑表有問題,他掐表,讓宋啟良跑,12秒9。表沒問題,那就還是老問題,水平問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化凍也得需要時間。明天,明天再說,一口吃不成胖子。宋啟良不讓走跟他拉拉扯扯,他就跟他胡說八道:「咱的訓練方法不行。知道國家隊都怎麼練嗎?後面有狗跟着追,追上了咬,所以跑得快!」宋啟良道:「瞎說!還後面跟着狗追,你咋不說跟着老虎追,那跑得更快!」「對!不錯!要是後面跟着老虎肯定會跑得更快!人在緊急關頭腎上腺素會超水平分泌,而腎上腺素是人體機能……」宋啟良趕緊打斷他,要不他能從腎上腺素說到太陽系去:「那你說,怎麼才能讓你的腎上腺素超水平分泌!先聲明啊,我可沒辦法給你弄老虎來,狗都做不到!」王建凡明白宋啟良打譜不放他了,但要真讓他這樣一遍遍跑,一跑半天,累在其次,實在枯燥。突然,他眼睛一亮,看到了從操場邊走過的彭飛,笑吟吟對宋啟良晃晃腦袋:「狗來了。」當即沖彭飛揮手招呼。

有彭飛陪練,王建凡成績果然提高了0.2秒,還是在剛跑完一個100米之後。王建凡與宋啟良對笑,一個笑得意味深長,一個笑得不能自已。彭飛看出蹊蹺,追問后得知原委,不動聲色問王建凡:「那照你的邏輯,現在要是有隻老虎,你會跑得更快?」王建凡一點頭:「估計能破世界紀錄。」彭飛向他背後示意:「喏,老虎來了。」

徐東福來了!王建凡看清來人又高興又害怕。高興的是,他犧牲休息時間訓練讓徐東福看到,算沒白犧牲;害怕的是,如果徐東福現場檢驗,他過不了關。

徐東福果然提出現場檢驗,他親自掐表。13秒3。腎上腺素一說絕非虛妄,徐東福的存在令王建凡一下子又提高0.4秒!徐東福卻不滿意,考試在即還這個成績,怎麼可以?王建凡為自己辯解:「剛全力跑完兩個100米,體力消耗太大。」徐東福問清他剛才那兩次的成績:「你根本就沒有達過標嘛,跟體力消耗大有什麼關係?」王建凡進一步辯解:「隊長,您的到來對我的腎上腺素——」意識到不妥,改口:「我的意思是說,對我的精神,有明顯激勵作用。我想,如果我不是剛剛跑過兩個100米,剛才這次,應該能夠達標。」「你想?根據什麼想?如果你過硬,連着跑個300米根本就不是問題!」「隊長隊長,我說的不是連着跑300米,是連着跑三個100米!」徐東福不再說話,衣服一脫,朝地上一扔,秒錶給宋啟良:「給我掐表!」

第一個100米,12.1秒,第二個12.3秒,第三個12.2秒。事實勝於雄辯。徐東福拾起地上的衣服,走,走前對王建凡撂下一句:「體能考核你必須過誰不過你也得過!」

三個人目送徐東福遠去,宋啟良感慨:「到底是野戰軍出來的,底子就是厚!」王建凡補充:「再加上還有我們這三條狗在旁邊虎視眈眈,NO,狗視耽耽。」宋啟良笑,彭飛不笑。從始至終他沒說沒笑。王建凡好奇,問他有何感想,彭飛開口:「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他大可不必為此得意。」王建凡表示同意:「就是,這是培養飛行員又不是運動員,差不多得了。」彭飛對王建凡的誤讀不做解釋。

熄燈的軍號響起來了,宿舍樓一排排燈火通明的窗口應聲整齊暗下,彷彿由同一個開關控制。校園靜了,睡了,漸深,漸酣。……夜色漸濃漸淡,由深藍到淺藍,起床的軍號聲響起來了,酣睡的校園被喚醒,開始了新一天的勃勃生機。出操,就餐,上課,訓練,就寢,緊急集合……軍號聲聲,或柔婉,或莊嚴,或沉靜,或激越,將奔放的青春串成一麴生動、迷人的旋律。

上課的軍號聲響了,學員們走進教室,這一節課是英語,教員發給每人一篇英語文章,麥克阿瑟在西點軍校接受西爾維納斯?塞耶榮譽勳章時的致辭,題目是《責任、榮譽與國家》。麥克阿瑟時年82歲,兩年後,於1964年4月5日去世。這是這位五星上將一生中最後一次也是最感人的一次演講。教員做完簡單說明,低頭看花名冊,點人起來讀,點了宋啟良。事先查過高考分數,宋啟良英語分很高,這篇文章有難度。宋啟良讀:「Theshadowsarelengtheningforme.The……」第一句沒讀完便被教員打斷:「你這是說的哪國英語?」教室笑倒一片。宋啟良說的是中國陝西英語,不對照文字,哪國人都聽不懂。但至少他能張得開口,他們縣中學很多同學只會看寫不能聽說,完全是啞巴英語。教員說:「記住,對於你們,英語的聽說比看寫還重要。否則,上了天,到需要時,你怎麼跟外軍跟外國塔台溝通?……王建凡!」這也是高分學員,但願這一個不是繡花枕頭。王建凡應聲站起,教員讓他讀第一段。

「Theshadowsarelengtheningforme.Thetwilightishere.Mydaysofoldhavevanished,toneandtint.Theyhavegoneglimmeringthroughthedreamsofthingsthatwere.Theirmemoryisoneofwondrousbeauty,wateredbytears,andcoaxedandcaressedbythesmilesofyesterday.Ilistenvainly,butwiththirstyears,forthewitchingmelodyoffaintbuglesblowingreveille,offardrumsbeatingthelongroll.InmydreamsIhearagainthecrashofguns,therattleofmusketry,thestrange,mournfulmutterofthebattlefield.」王建凡說的是標準美式英語,磕磕巴巴不那麼流利。但就是讀母語文章,頭一次讀,磕巴也在所難免。教員點頭讓王建凡「坐」。動作語調眼神里流露出的不是滿意,是愛意。喜愛之愛。

羅天陽被「點」,把王建凡剛才念的那段翻成中文。羅天陽直譯:「影子,對我來說……很長,夜幕……就在這……」也是一句未完便被打斷,不同的是這次教員什麼沒說,原本就沒抱期望。該學員高考分很低,他不過想看看低得能低到什麼程度。學員文化水平參差不齊,是飛行學院一大特點。他叫:「彭飛。」

彭飛起立,手執文章看着,慢慢地道:「我的生命已近黃昏,暮色已經降臨,我的風采和榮譽隨着對昔日事業的憧憬,帶着餘暉消失了。我儘力但徒然地傾聽,渴望聽到軍號吹奏起那迷人的旋律,聽到遠處戰鼓急促敲擊的動人節奏。我在夢幻中依稀又聽到了大炮在轟鳴,聽到了滑膛槍在鳴放,聽到了戰場上那陌生、哀愁的呻吟。」

教室靜默。學員們完全無從判斷,看教員,等權威評價。教員有一會兒沒說話,然後,問:「你怎麼會翻得這麼好?」這絕不是高中生的水平!專業翻譯都做不到如此準確、即時,更重要的,精彩。翻譯不光靠外語,到一定層面,是創作。

「這不是我翻的,」彭飛回答,「從前,在家時,我看過這篇文章,翻譯過來的,中文的,印象深刻。所以現在有英文對照着,能說個差不太多。」教員微微點頭,又問:「你喜歡這篇文章?」彭飛說:「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印象深刻。」教員追一句:「是什麼使你印象深刻?」彭飛道:「軍人對軍隊的熱愛和對戰場的複雜情愫。」

下課後,教員路過一隊辦公室,拐了進去,向徐東福打聽彭飛和王建凡。好老師對好學生的喜愛,堪比慈父愛子。打聽的結果,彭飛目前暫不會被淘汰;王建凡懸。明、后兩天體能考核,一隊會有一個到三個人不及格,有一個,就是王建凡。英語教員痛心不已:「他肯定過不了嗎?」「可能性小。」「就是說,也不是沒有可能?」「但願。」「如果他體能考核差得不是太遠,我們可用文化分為他爭取!」徐東福苦笑:「怎麼爭取?就他目前體能成績,他就是文化分科科滿分,都沒用!」英語教員恨恨出聲:「這個孩子,怎麼就不能努把勁呢?目前階段的體能課目有什麼難的?一點技術含量沒有,只要肯吃苦就能辦到!」徐東福說:「他的問題就是怕吃苦,缺一點兒爭強好勝的勁兒。」英語教員默然。在飛行學院,這一點足以致命。

兩天體能共同課目的考試結束了,接下來將是飛行專業的體能課目訓練,傳說中的旋梯,滾輪,地轉,直至,跳傘。

晚飯後,夕陽的餘暉將殲五塗成了金色,操場上有不少利用休息時間進行訓練的學員,王建凡兩手插褲兜里溜達,看,帶着置身事外的灑脫輕鬆。他體能考核不及格,不及格者將被淘汰。羅天陽在雙杠上苦練臂曲伸,上身只著背心,膀子上的汗粒在夕陽下閃亮。王建凡叫:「喂!羅天陽,你都『良好』了還練啊?按你的說法,『優秀』和『良好』效果是一樣的,說一套做一套啊你!」羅天陽體能考核平均成績為「良」,臂曲伸不及格。羅天陽雙臂撐住雙杠笑答:「你才知道?我這人從來都是說一套做一套!做的,永遠比說的好!」王建凡正想接着跟他貧幾句,宋啟良氣喘吁吁跑來讓他去隊長辦公室,王建凡神情霎時肅然:要通知了!他得走了!眼睛不期然潮濕,自己都沒想到這一刻的到來,會讓他傷感。

一隊體能考核如徐東福所料,三個不及格。不及格中也有高低,王建凡最低。再三權衡並向大隊力爭,三個不及格者走兩個,最差的王建凡留下了。不僅徐東福和於建立,幾乎所有文化教員為他的留下都說了話。王建凡逃過一劫滿懷感動,表決心一定努力;徐東福警告他不能三分鐘熱血,耐心幫他分析問題。他成績很差但問題不多,或說只有一個問題,腿部力量欠缺,引體向上、臂曲伸這類靠上肢力量的項目他都過了。只要加強腿部力量,長跑短跑越野跑,一通百通。給了他兩個沙袋,讓綁腿上,從現在起,沙袋不離腿,走,跑,跳,上樓下樓,出操,不離腿,除了睡覺洗澡。這馬上要到睡覺時間了,王建凡請示:「明天開始綁行不行?」徐東福皺了皺眉頭:「下步馬上是飛行專業的體能課目訓練,明天復明天,等問題越攢越多,你就沒明天了!」王建凡只得當場把那倆頗有些分量的袋子綁在腿上,走起路來,好不難受。

次日,王建凡的腿與沙袋零距離接觸了整整一天,沉哪累啊都想到了,沒想到會癢。應該想到。大運動量時戴着它們,捂出痱子是起碼的。這種做法對增強腿部力量有沒有用,不能確定,副作用卻已確定,鑒於此,不應再用。不科學。本來是想請示后再取下的,一念之差,沒請示。這一念是:徐東福也是肉胎凡身沒長X光眼,能隔着褲子看到裏面?專門揪起他褲腿檢查的概率也不大,全隊一百多學員呢,他沒理由沒精力單對他細膩。

徐東福沒長X光眼,也沒揪起王建凡的褲腿看,卻就是能知道沙袋在不在他褲子裏的腿上,且在第一時間,早晨出操前。「王建凡!回宿舍把沙袋綁上!」王建凡闡述了不綁的理由,徐東福出人意料再沒發表任何意見,帶隊出操。彭飛默默想:王建凡完了。

一架旋梯,學員們分兩側面對旋梯而立,教員站旋梯一側:「旋梯,顧名思義,旋轉的梯子。前一段的課目是耐力和力量的訓練,現在的課目是,抗眩暈訓練,專門針對飛行員的訓練。知道為什麼要進行抗眩暈訓練嗎?」學員們齊答知道,教員說:「你們不知道。或者說,只是理論上的知道。飛行員為擺脫敵機跟蹤或者你對目標物進行攻擊,需要駕駛飛機大坡度盤旋、倒轉、翻轉、急上升轉彎、俯衝、躍升、橫滾、連續翻滾,這是常人做不到的,這時對人體的負荷要求非常高,最高可達到九個G!這也是今天我們進行抗眩暈訓練的目的!打旋梯的合格標準是,一分鐘內,正反各二十圈。提醒各位,剛開始做這種訓練前,最好別吃東西或少吃東西,否則你會變成一台旋轉嘔吐機!我來做一下示範。」教員打旋梯,旋梯飛轉人梯合一,學員們看得眼花繚亂心怦怦跳有如小鹿亂撞,有佩服,更有忐忑不安害怕恐懼。教員只用四十四秒便完成了正反四十圈的旋轉,跳下來后神志清楚言語條理:「看到了嗎?手抓緊,腳蹬住,通過自身力量使梯子轉起來,這不難。難在轉完之後,轉完之後你得仍能分清東西南北跟沒事兒人一樣。練完了旋梯還要練滾輪,這所有的訓練都是為了你平衡機能的穩定性。平衡機能穩定性不好的人,每旋轉五圈,平衡機能會下降25%,這樣的話你要在天上連續翻上十圈,就很有可能根本搞不清自己的腦袋是朝上還是朝下,因為,天空和海洋的顏色,都是藍的!你會因喪失判斷力、控制力,從天上栽下來!一架飛機過億,就算你不怕死,也沒人會拿這麼貴的東西讓你栽著玩兒。一句話,抗眩暈這關過不了,別想上天!」全體凜然。

徐東福到,站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靜看。今天是第一天抗眩暈訓練,學員們的重要一關。前面十幾個都還可以,至少,打起來了。下來后嘔吐的有,不多,三個。該王建凡了,站在旋梯上手抓腳蹬屏息運氣,旋梯晃動稍大,他嚇得鬆手就跳,結果一隻腳被絆住,結結實實摔到地上像個麻袋,膝蓋骨與地面硬碰硬撞擊,痛得他一時不能呼吸。教員耐心對他重複要領,讓他不要怕——他看出他是害怕——沒什麼可怕的,手只要抓緊就OK。王建凡鼓足勇氣再次走近旋梯,兩手抓住抓手,一隻腳抬起,就要踏上旋梯的瞬間,猛然,縮回。「教員!我不行!我抓不住!真的!」他叫。教員愣住,當教員幾年了還從沒碰到過這樣的。徐東福走來,對教員耳語,教員在耳語中漸漸回過神來,讓下一個人上。王建凡得以離開旋梯歸隊,對徐東福充滿感激。這工夫,徐東福叫出宋啟良,對他交代幾句什麼,宋啟良跑步離去。

宋啟良按徐東福指示拿來了背包帶,用來幫王建凡把手腳縛旋梯上,這樣就不必害怕抓不住摔下來了。這方法歷屆學員都有試過,萬無一失。王建凡只得再上旋梯,沒想摔下來的問題解決了,又出現新問題,他站旋梯上頭使勁晃悠,始終頭上腳下立那兒,打不起來。教員讓他用力,說用力了;讓再用點力,說已用盡全力了。徐東福走過來,抓住旋梯用力一按,王建凡一聲慘叫,被送成了頭下腳上!徐東福一下一下用力,旋梯飛轉人梯合一,王建凡開始乾嘔,徐東福置若罔聞;王建凡嘔吐物湧出,徐東福毫不手軟,一下一下,動作機械面無表情。彭飛捅捅宋啟良讓他替王建凡說說,宋啟良裝沒感覺。旋梯飛轉,學員們肅然,王建凡臉上眼淚鼻涕胃內容物一塌糊塗。彭飛再捅宋啟良,用力捅,讓他不可能沒感覺。宋啟良扭臉詢問地看彭飛,改裝傻。彭飛只得開口:「王建凡不行了你跟教員說說?」聲音很低,仍被徐東福聽到,他一直在觀察他們,他早就注意到了彭飛的小動作!「彭飛,你說什麼?」彭飛只好說:「我跟班長說王建凡不大行了。」徐東福只「哼」一聲,手下一用力,隨着頭上腳下的王建凡再次給送成了腳上頭下,其口中嘔吐物呈噴射狀射出,就近學員下意識躲閃,仍被濺到,隊伍一陣低呼騷動。彭飛又急切道:「我剛才還想跟班長說,王建凡需要時間,這樣下去對他來說不是訓練是折磨了!」聞此徐東福住手,怒不可遏:「他需要的不是時間是勇氣和毅力!」說完準備繼續,聽得王建凡一聲大叫:「我不幹了!我退學!」徐東福當即轉身走開,眼皮麻耷著將「心靈的窗戶」遮得嚴嚴實實。他不想當眾流露感情,不想讓學員看到他心痛。

於建立回辦公室,一推門,冒出一股子煙來。不消說,徐東福在。他走過去,掐掉他的煙:「少抽點煙能死人嗎?」徐東福答非所問:「王建凡留不住了。」停一停,「還有彭飛。」「彭飛怎麼了?」「老問題。性格問題。」

晚飯後,王建凡被允許躺床上休息,劇烈嘔吐、驚嚇使他全身綿軟。彭飛坐桌前,桌上攤著媽媽一周前的來信,一直沒時間回,這會兒有時間了,卻下不了筆。信中媽媽的殷殷之情滲透字裏行間,讓他跟她說什麼?報喜不報憂是基本原則,但要基於基本事實。上午徐東福的猝然離去使他有一種不祥預感,不是他過敏,很多同學都有同感,羅天陽還特地找來告誡他:衝動是魔鬼!宿舍靜靜的,難得晚飯後自由活動,同學們都出去了。王建凡破例沒有看書,一直在看彭飛背影,那背影一動不動。「彭飛,」他叫,「對不起。」將千言萬語濃縮到這三個字裏。

這聲含意複雜的「對不起」令彭飛心又往下沉了一沉,面上卻格外要做出灑脫,頭也不回擺手:「跟你沒關!我早就看不慣他。這人就是個變態!」

「哪個人是變態?我嗎?」是徐東福,幽靈般閃現,幽靈般可怖!王建凡嚇得趕緊閉上了眼睛。沒聽到彭飛回答。徐東福說:「那看來就是說的我了。說我變態,能不能給個理由?」

「我的評價用詞上,有一些過分,我道歉。」彭飛說。

「這道歉我不接受!我不認為你的評價是用詞過分的問題。而是,根本就是錯誤的評價!背誦《內務條令》第二大條第二小條第五點!」

「必須堅持繼承和發揚我軍優良傳統,在管理教育中做到:服從命令,聽從指揮。」這就是徐東福要求的「第五點」,背完就該打住,鬼使神差,彭飛沒打住,繼續背:「官兵一致,尊干愛兵;發揚民主,依靠群眾;嚴格要求,賞罰嚴明;說服教育,啟發自覺。上級對下級,要以說服教育為主、懲處為輔,嚴禁打罵、體罰、侮辱人格。」

「嚯,讓背第五點你背這麼多,為我背的吧?我倒想問一下我犯哪條了,打罵了?體罰了?還是,侮辱人格了?」彭飛不說話。徐東福說:「你認為我今天對王建凡的做法是體罰,同時,對他的人格也就形成了侮辱?」彭飛仍不說話。徐東福點着頭:「看來是了。如果這樣,這官司還真難打了,我認為那是訓練,你認為那是體罰——請教個問題,我為什麼要體罰他?……說話!」

根據經驗,徐東福讓你說話時你必須說。彭飛慢慢道:「可能是,您嫌他的成績拖了全隊的後腿,您讓他綁沙袋,他也不照着做,還當眾頂撞——」

「——他冒犯了我,我挾私報復,殺雞給猴看?……說話!」

這人總是這樣不懂分寸,不懂得適時給自己和對方留餘地留台階,非把人逼到懸崖邊上別無選擇鋌而走險。彭飛只得說,盡量和緩地說:「隊長,您把王建凡綁在旋梯上強行旋轉,我想,可能是,因為您體會不到一個初上旋梯的人,經受的那種難受和恐懼……」

「跟我來!」

這是徐東福的回答,說完向外走。彭飛不明所以,只能跟他走。王建凡忙不迭從床上爬下,跟着走。彭飛為他仗義執言,他一味合眼閉嘴做縮頭烏龜,良知不允許!

徐東福出門徑自走,直走到訓練場旋梯那裏。旋梯兩架一組,不少學員在自發訓練。徐東福到后讓學員騰出一架給他,說他想體會一下「在旋梯上的難受和恐懼」。上旋梯后又道:「彭飛,要不要一塊兒打?」彭飛沒明白,怎麼個「一塊兒」?徐東福解釋:「我在這架,你上那架。我打多少,你打多少。倒過來說也行,你打多少,我打多少。一塊兒打,共同體會?」彭飛不知他要幹什麼,被動同意,徐東福又想起什麼:「羅天陽跑一趟,拿毛巾、背包帶什麼的來,幫彭飛綁上。」彭飛說用不着,他白天訓練就沒綁。徐東福說:「白天你做了幾個?正反各十個。那是用不着綁。現在我建議你綁上是為你好。有個人比著,你又愛逞能,做不了硬做,萬一手一松,後果不堪設想。先聲明這不是體罰,是出於你的安全考慮。作為隊長,我出了問題,我負責;你出了問題,我負責。我可以為我負責但不想為你負責。」

「我出不了問題。」

「這就是你最大的問題,自以為是!」

旋梯一轉,所有旁觀者立刻發現,徐東福絕非初上旋梯之人。圍觀學員們齊聲計數:1,2,3,4……人陸續擁來,越來越多,箍成桶狀將兩架旋梯圍住,興奮不已看徐東福和彭飛打擂。

旋梯飛轉人梯合一,彭飛噁心欲嘔極力忍住。同學們的計數聲在耳朵迴響:「42,43,44,45,4——」哇,彭飛嘔吐物由口鼻噴出,由於壓得太厲害噴得格外猛,前排學員無一倖免,身上臉上,星星點點,卻沒引起騷動,相反,一下子肅穆。徐東福飛轉着大聲道:「彭飛,不行了就說!」彭飛不說,轉速明顯慢了。徐東福又叫:「宋啟良!幫他打起來!他沒勁了!」宋啟良一絲不苟執行命令。先前吶喊助威起鬨般的數數聲變低、變齊,含着對不可預知的未來的緊張期待:「51,52,53……」到後來,數數聲變成了個別人的小聲自語:「106,107,108……」大多數人瞪眼閉嘴全副精力集中看徐東福和彭飛。前者一圈一圈旋轉,勻速有力如同機器;後者靠外力旋轉,面色黃白一聲聲嘔。王建凡在人群里驚慌失措不停念叨:不行啊,這樣會出事的,不行啊!乞望眾人呼應。見沒人呼應就去求宋啟良:「班長,你說說讓他們停吧!」話音剛落,彭飛「哇」一大口又噴將出來,這次徐東福臉上也沾光了些許,他竟能在旋梯飛轉中騰出一隻手,將其抹去!

王建凡實在看不下去,這種做法違背科學,抗眩暈需要訓練更需要天賦!他叫起來:「隊長!行了吧!」宋啟良趕緊看徐東福,希望他下命令停。徐東福說:「我無所謂!問彭飛!」彭飛拼盡全力:「我,我也,無所謂……」很想說得鏗鏘有力,做不到。徐東福說:「那就繼續!」宋啟良只能執行命令。王建凡眼淚汪汪,扭頭,擠出人群,跑開。

天色漸漸黑下來,操場燈亮了。旋梯仍在飛轉。周圍自語般的小聲計數都沒有了,人們在心裏默念:「507,508,509……」

操縱旋梯的宋啟良被彭飛一口噴到了臉上,他用手一抹,是紅的,終於有了理由,他大叫:「隊長!彭飛吐血了!」徐東福仍是:「問彭飛!他說停就停!」宋啟良求:「彭飛,停吧。」同時住了手。彭飛說不出話,只無力搖頭。徐東福大聲:「他不同意,幫他轉起來!吐口血算什麼,吐完了胃內容物會吐膽汗,吐完了膽汁,就會吐血,強烈胃痙孿導致胃黏膜破損。胃黏膜的修復能力很強,沒有事兒!」

旋梯飛轉人梯合一,學員們肅立。轉到625圈時王建凡帶於建立趕到,於建立大聲叫停,徐東福仍堅持「問彭飛」,於建立按住宋啟良的手,旋梯停。彭飛呈「大」字固定於旋梯上頭耷拉着,宛如受難的耶穌。不說話,搖頭點頭都沒有。徐東福這才道:「好了,彭飛不行了,那就,結束!」從旋梯上跳下,輕捷如貓科動物。學員們去幫彭飛解背包帶毛巾,徐東福吩咐宋啟良:「他肯定走不了路了,抬他回去!」彭飛於昏昏沉沉中聽到了這句充滿蔑視的話,想用行動反擊,根本就身不由己,被同學們七手八腳從旋梯上弄下來后,站都站不住,被抬了回去。

次日上午的訓練彭飛未能參加,持續頭暈噁心,早飯一點沒吃。王建凡也沒去訓練,他用不着訓,要走的人了,正好照顧彭飛兼做伴。跑到軍人服務社買了水果罐頭,起開后拿到彭飛床前,吃不下東西喝點糖水也好。昨天吃的吐得一點沒剩,今天早晨粒米沒進,必須補充熱量,長時間空腹會加重肝臟負擔。彭飛配合地喝了幾口,復躺下,合上眼。仍是暈,站着比坐着甚,坐着比躺着甚,躺着閉上眼睛,會好一點。

王建凡在他耳邊嘮叨:「你如果想在這裏干,就不能太較真,不能不識時務。這點你得向我學習,瞧我,什麼事都不往心裏去,你說什麼咱是什麼,無所謂。」彭飛苦笑,心說:你都不打算在這裏幹了,我像你還能在這兒干?王建凡繼續獨白:「都吐血了還硬撐——要我,感覺不行立馬下!你徐東福比我棒,旋梯比我打得好——不就認個輸嗎?有什麼嘛!」彭飛仍合著眼睛不響。這時聽王建凡長嘆:「唉,當初要知道這裏是這樣,想上天先得下地獄,我絕對不來。……真是地獄,煉獄!就那旋梯,不能想,一想就暈!那個徐東福可真行啊,你都不知道他到底能打多少個,深得沒底兒!深得嚇人!哎,彭飛,不說他是野戰軍過來的嗎?」這也正是彭飛一直納悶的問題,他睜開眼:「難道野戰軍也有抗眩暈訓練?」王建凡擺手:「不可能!我認識一野戰軍的,還是偵察兵,跟我吹了好多他們部隊上訓練的事,根本就沒提『抗眩暈』仨字!」

如果不是那個偵察兵,王建凡來不了這兒。父母都是醫學教授,他本人從小在大學校園裏長大,怎麼可能會當兵?想都想不到嘛!他和偵察兵屬偶遇。高三的一天,放學晚了點兒,他碰上了五個劫道的。一對一他都,別說一對五了,加上他還有那個最大優點識時務,當場,二話不說,你要什麼咱給什麼。錢?拿走!一個鋼鏰兒不留!自行車?拿走!羽絨服?沒問題!沒了自行車跑步回去估計凍不死。錢、物沒就沒了,命可只有一條!王建凡沒想到他們連他的鞋也要,那是雙八成新的耐克。哈爾濱冬季常溫零下二三十攝氏度,沒錢沒自行車沒羽絨服要是再沒了鞋,到家十幾里路,一雙腳肯定保不住。王建凡惜命,但也沒有準備做殘疾人。於是,他們開打,王建凡只能護住腦袋尖叫,把剛好路過的那個偵察兵叫了過來,三下五除二,兩分鐘解決問題。事後,倆人聊了一路,嚴格說是,年輕的偵察兵向他的崇拜者吹了一路。飛檐走壁,徒手擒拿,血刃頑敵……極詩意極浪漫地,描繪出一個風蕭蕭兮馬革裹屍的鐵漢世界,更加上適才「一打五」的佐證,沸騰了王建凡體內的男兒血,力拔山兮所向無敵是多少男孩兒的英雄夢!但真讓他入伍當兵,不成,父母通不過,教授的兒子不能不上大學。最後來飛行學院,是一個權衡妥協的結果,既當了兵,又上了大學。飛行員是天之驕子,聽上去也還不錯。

羅天陽帶來了有關徐東福的最新可靠消息,當時大家結束了一天的訓練,正在水房洗涮,彭飛也起來了,洗他被吐得七葷八素的衣服。羅天陽站在水房中間繪聲繪色:「……我問:我們徐隊長旋梯怎麼打得那麼厲害?老學員說:徐東福?他不厲害誰厲害!我問:他為什麼要練這個?你們猜老學員怎麼說?」一水房的人住了手,看羅天陽,包括彭飛。羅天陽賣足了關子后道:「老學員反問:你為什麼要練這個!」住了口,停幾秒,見眾人沒反應,叫:「還沒明白?徐東福不是野戰軍過來的!四個隊長那三個是,他不是!」有人叫:「不說他是野戰軍過來的嗎?你說的!」羅天陽雙手抱拳作揖:「誤傳誤傳!當然,也可能是我誤聽。他跟咱們一樣,或者說,比咱們高,預校都畢業了,都進航校了,初教機高教機都飛了,成績也優秀,畢業下部隊前,被停飛,到了這兒。為什麼不知道,沒人知道,沒人敢問。唉,這麼厲害的人都沒能走到終點,我們不妙啊,前途堪憂啊!」一直沒吭的彭飛笑笑:「他厲害嗎?我不覺得!」羅天陽大不以為然:「彭飛,這就沒勁了。」彭飛正色道:「你要說他從野戰軍來的,那他是厲害;但他飛行預校、航校都上了,那麼,旋梯之類的抗眩暈訓練對他來說就是基本功。一個不過是具備了基本功的人,厲害在哪裏?」羅天陽猛然對他做「打住」的手勢同時兩眼直瞪瞪看水房門口,徐東福到!學員們關上龍頭停止洗涮紛紛同隊長招呼,徐東福目光卻穿過所有學員直視彭飛,微微一笑,道:「爬起來了?不簡單!你那衣服光靠洗衣粉怕是不行,凈油星子。汽油去油很靈,需要的話,我那兒有。」說完走,步子輕快語風輕飄,竭盡了譏諷、戲弄。不知他是否聽到了彭飛的話,可能聽到了,作為隊長,他如此反應氣度也未免太小!

水房裏靜,王建凡帶頭擰開龍頭嘩嘩地洗並大聲哼歌,試圖轉移彭飛注意力,轉移大家對彭飛的注意。這體恤卻格外刺痛了彭飛,他垂着眼睛不動,數秒后,猛地把衣服重重往盆里摔下,在四濺的水花中吼:「成敗論英雄!你沒能走到終點,我們,卻有這種可能!」

徐東福從兜里摸出煙盒,一捏,癟的。他離開窗子到辦公桌那兒拉開抽屜,抽屜里也沒了。於建立推門進來,身着便裝,今天星期天,他要上街,問徐東福捎不捎東西,徐東福讓他買煙。於建立勸:「還是戒了吧。對身體不好,費錢,百害無一利。」徐東福笑笑:「還是有一利的。當初,要不是它,我根本沒辦法擺脫遭遇停飛的打擊。」「現在不是擺脫了嗎?那就戒了它啊!」「哈,那哪成!那我不成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的負義小人了嗎?」打着哈哈推走於建立后重回窗口,在那個位置,訓練場盡在視野。訓練場有不少自發訓練的學員,一撥一撥,來了走,走了來,只有彭飛,始終在。這會兒剛從旋梯上跳下,在一邊乾嘔。徐東福看錶,六分多鐘正反各二十個,不錯的成績,嘔吐完的彭飛又上旋梯,旋梯轉,徐東福站在窗口默默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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