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下課鈴響了,陳老師充耳不聞還在說,男人一旦當了老師,就會變得跟女人一樣啰嗦。彭飛同桌楊小眉開始動作幅度很大地收拾書包弄出很大響動,以示提醒。她媽今天生日,她得回去操辦生日晚宴。楊小眉酷愛烹飪,一心想報廚藝專業,家裏頭堅決不讓,她第一專業報的是經濟管理。「最後一件事,」陳老師提高嗓門兒,「明天下午兩點,家長會!」教室里頓時嗡聲四起。「又開家長會!陳老師,您跟他們哪有那麼多可說的呀!」說話的是大熊。陳老師不動聲色:「我跟他們可說的多啦,你們希望我跟他們說些什麼?」羅天陽立刻舉手:「揀好的說!不好的別說!」陳老師馬上道:「什麼是『好的』,你給界定一下。」羅天陽也不含糊:「只要別引起家庭暴力的就行!」都笑了。「這都什麼時候了,你父母還跟你搞家庭暴力?」陳老師也笑,咧開了兩片厚嘟嘟的唇。這種唇安在女人臉上是性感,安在男人臉上是憨厚,陳老師大致表裏如一,除了批卷子時,該扣1.5分不扣1分哪怕你就差這0.5分就及格,相當血腥。學生們對他又怕又愛,當怕時怕,當愛時愛,現在,此刻,沒人怕他。羅天陽說:「搞!而且經常是,男女雙打!」陳老師笑眯眯地:「放心吧,明天家長會不說學習,只說報志願的事,家長學生一塊兒。同時來坐不開,分兩撥,兩點一撥,四點一撥。」用手在中間一劈,「以此為界,這邊的同學,兩點;這邊的,四點!下課!」彭飛是兩點。

學生們得大赦令,提着、夾着、背着、抱着、頂著書包,一窩蜂往外擁,教室噪音鼎沸。彭飛慢吞吞收拾書包,沒一點同學們的急切。他至今沒交高考志願表,陳老師催幾次了。他非飛行學院不考,不能跟媽媽說;而只要媽媽不簽字,他就考不了。明日復明日地拖啊拖,直拖到現在,明天家長會意味着攤牌,他在想,是今天跟媽媽說還是等明天?最後決定不說,車真到了山前再說,這樣至少,還能有今天一個晚上的安寧。

次日和媽媽到學校開會,到時陳老師還沒到,課桌上放着發下來的數學卷子,彭飛99分。得知滿分100時海雲的滿意溢於言表,卻故作平靜,指著卷子上扣分處:「這裏為什麼扣了一分?」彭飛伸頭看看:「『跳步』了。」不願媽媽太得意,補充一句:「單元小測驗。說明不了什麼。」海雲情緒毫不受影響,有意無意把卷子舉了起來,看,嘴裏言不由衷:「這一分你丟得就不應該!數學該得滿分的!你說說你,『跳步』幹什麼,這就是偷懶的結果!」聲音也不由自主地放大,大到周圍人都能聽見。

楊小眉母女坐他們後面,卷子被她媽扣在了桌上,41分,見不得人。楊小眉靠窗坐着臉朝窗,她媽臉板著盯着桌子,氣鼓鼓的誰也不理誰。聽到海雲的話楊小眉媽媽抬眼伸頭看,一眼就看到了前方卷子右上方大紅色的「99」,她再也沒法控制自己,扭臉責問女兒:「你不說題難嗎?題難怎麼人家考99?你的題和別人不一樣?啊?說話!」楊小眉只好說話,再不說她怕媽媽會嚷起來。她很小聲說,也是提醒媽媽小點聲:「我不喜歡數學。」她媽更火:「這是你喜歡不喜歡的事嗎?你不喜歡數學——我還不喜歡上班不喜歡做飯不喜歡伺候你們呢!」楊小眉嘟囔:「那你別干唄,誰逼你了?」她媽怒極:「你!考成這樣了你還好意思頂嘴!楊小眉,打你上高中以來,全家人沒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吧?你要喝稀的全家人不敢吃乾的,你要寫作業全家大氣不敢喘,結果呢?結果你是一步一步給我往下出溜!這眼瞅著高考了,還不說抓緊時間努力迎頭趕上——」「你怎麼知道我沒抓緊時間努力?」「抓緊時間努力你就不會考這點分!」把卷子翻過來,啪,拍在了桌上,楊小眉盡量若無其事把卷子翻回去,嘴唇翕動着小聲道:「我抓緊時間了,我努力了,可惜我天生腦子笨智商低,沒辦法,遺傳。」媽媽氣得聲兒都哆嗦:「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我上輩子造了什麼孽生出你這麼個東西來!好賴不知沒臉沒皮沒一點毅力!以後你的事隨便你,拾破爛要飯端盤子,隨便你!」聲音越來越大如入無人之境,楊小眉真急了:「你小點聲!」恨——恨鐵不成鋼的恨——讓母親的心變得惡毒,怕什麼給你什麼,越發放開了喉嚨:「現在怕丟臉了?早幹什麼去了?怕丟臉早努力啊!不努力,放了學不說趕緊回家學習,滿大街亂竄,問還不承認,還撒謊,這麼大姑娘了——」楊小眉感到目光從四面八方射來在身上臉上灼烤,她眼睛緊緊盯住媽媽不敢有絲毫移動,手朝身邊窗戶一指:「你再說——你再說我就從這樓上跳下去!」她媽頭一點一點:「跳!你跳!有種你跳!」聲音尖銳到刺耳。海雲想該出面勸勸這母女了,於是回頭,就在這一瞬,看到楊小眉踏上椅子邁上桌子蹬上窗枱,從敞開的窗子一躍而出,動作之快讓近在身旁的她母親都來不及反應,屋裏頓時一片驚呼……

海雲切芹菜時把指頭切了,按說不該,又不是切絲兒。當即捏住,血還是冒了出來,切得不淺。彭飛聞聲過來,張張羅羅拿創可貼,撕,幫媽媽包。海雲猶自恨恨:「那個楊小眉,太自私了!她怎麼一點不替她媽想?」她剛才切菜根本就是視而不見,滿心滿腦子都是下午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彭飛理解媽媽,但為楊小眉不平:「她媽也沒替她想呀。」「她媽不過是話說得有些過分——」「話說得再過分都沒關係,得分場合。在教室里,當着那麼多同學家長的面大叫大嚷,你讓人楊小眉把臉往哪裏擱!孩子也是人,也有自尊心!就沒見過她媽那樣的,整個一潑婦!」「她媽是潑婦,她呢?為了這麼點事就尋死覓活,比她媽強不到哪兒去——還不如她媽!這孩子,做事太狠、太絕!」「那也是她媽給逼的!人考試沒考好心裏就夠難受的了,您說那些話,除了自己泄泄火痛快痛快,有什麼意思嗎?有什麼意義嗎?純粹是火上澆油!純粹是往人家的傷口上撒鹽!根本就是自私,嫌給她丟臉了唄!噢,等真出了事您又後悔了傷心了——晚了!」正預備重新切菜的海雲聞此,啪,把菜刀拍到案板上:「你們覺著痛快了是不是?覺著這下子可把家長給治住了是不是?!」眼睛都紅了,彭飛這才沒敢再吭。

楊小眉死了。本來都覺應該沒事,三樓,樓層不高,沒摔著頭,被急救車拉走前後始終清醒,卻就是死了。得知死訊一直等在急救室外的媽媽衝進去緊緊抱住女兒:「小眉!小眉!小眉咱不考大學了不考了!是媽不對!媽對不起你!媽跟你道歉!媽跟你道歉還不行嗎?小眉,好孩子,沒了你媽媽可怎麼活啊——」喑啞的絕望撕碎夜幕鑽進科室病房直刺人心,聞者,無不垂淚。

陳老師站黑板前講話:「很抱歉今天又把家長們請來,因為楊小眉同學的事情前天會沒有開成,報志願的事又必須要跟家長們交流一次,所以,只好再佔用大家一些時間。」這次家長會沒叫學生,家長們得以各自坐在自己孩子的座位上,每個座前桌上照例擺了試卷,英語。海雲身邊沒人。陳老師講話時她悄悄把旁邊那捲子拉過來看,96分,卷面乾淨字跡秀麗,字如其人。彭飛90分,不及楊小眉。

陳老師在說話:「……目前還有三個同學的高考志願表沒交,熊志偉,李評,彭飛。」聽到「彭飛」海雲一下子抬起頭來,他沒交高考志願表?怎麼回事?她開始注意聽,陳老師卻轉了話題:「孩子們現在壓力非常大,像綳到了極限的鋼絲,像一觸即發的炸彈,稍有外力,就走極端,比如,楊小眉。」他哽住,不得不停了停,「在這裏我不想指責誰,我只是懇請家長同志們包括我自己牢牢記住,善待孩子——精神上——善待孩子!」淚珠滾下,在厚唇上方停駐,陳老師毫無感覺:「當然我理解家長同志們壓力也很大,所謂,更年期遇上了青春期吧,但是畢竟,我們比他們歲數大,應該比他們更有能力剋制,自製。不要不切實際地給孩子加壓,不能說自己大學沒上過非要孩子上北大!要正視、跟上孩子的成長,要認識到他們已不是當年你膝下的那個小娃娃,作為另一個有着獨立意志的成年人,他們需要來自家長的充分理解和尊重!」

海雲擇其要向兒子傳達了家長會內容,這「要」就是,交高考志願表。想「交」先得「填」,怎麼填,她不說,把球踢給兒子:你定。兒子也不說,背抵書桌站着臉朝一邊,「不說」即是「說」。強烈衝動電流般從海雲體內通過:朝那張臉上猛擊一掌當頭棒喝讓他清醒!心身俱顫,手心出汗,發涼,她將十指交叉緊緊扣住。她說:「招飛表格呢?」他轉過臉來:「媽您放心我不是楊小眉。」他不是什麼都不明白,楊小眉的死對他不是沒有震動,但這震動遠沒達到應有的程度——家長要理解子女,子女也要理解家長!海雲別無選擇。她說:「別廢話。」兒子拿來表格,海雲接過,坐下,看。頭髮垂落,兒子伸手替她撩在耳後:「媽您有白頭髮了。」海雲右手摸過筆來:「有的是,才發現?」兒子辯解:「以前沒有!」海雲刷刷刷簽上名字:「誰以前都沒有。」起身快步走開。表格放在桌上,「彭湘江」下頭是「田海雲」,彭飛看着,心中感覺奇特:沉重。如釋重負。

空軍招飛體檢的頭一天就顯出了它的與眾不同。查完基本的身高體重視力等項目后,開始了一系列普通人經驗之外的檢查。彭飛們被帶到一間房門外,十人一組進去,進去幹什麼不知道,一個個被宰的羔羊似的等,羅天陽緊挨彭飛站着。

自決定參加招飛,羅天陽土法上馬,沒事就去學校操場單杠上吊著,回家后找棵樹吊著,時不時還讓人抓住他的腳踝往下拽,決心體檢時把差的零點幾公分抻出來。無效。關鍵時刻他苦苦央求:「我還不到十九歲我還會長!我們家人個子都長得晚,我爸四十歲時還長了呢!」說得醫生撲哧笑出了聲,四十歲還長,往橫里長!但有的男孩子個子長得晚確是事實,「到了二十五還能鼓一鼓」的並不罕見。最終他們允許羅天陽繼續查體,沒在身高階段刷他下去。

第一批進去的十人出來,表情各異,有的面色通紅有的鐵青有的滿是微汗,羅天陽沉不住氣,抓住一個面帶笑容的少白頭打聽——心情不好的碰都不要去碰——裏頭到底查些什麼?少白頭帶着過來人的輕鬆和優越告訴他們,做廣播體操,頓了一頓后才又道,光着身子做。「全裸?」「一絲不掛。」「跳躍運動也做?」「做!」其實沒有,就做了擴胸運動和體側運動,不過,免費為他們做諮詢給自己找點樂子那是必須的。眼看諸公一個個被嚇得目瞪口呆小臉煞白,少白頭打心眼裏痛快。片刻后羅天陽叫:「為什麼?!」少白頭鄭重道:「為了看你身體的協調功能。」「我是說為什麼要一絲不掛!」少白頭聳聳肩,標準西式肢體語言:不知道。羅天陽卻在瞬間自己悟了出來:「明白了!這是心理測試的一部分,看你的臉皮夠不夠厚!」他從彭飛那兒借了不少有關空軍招飛的雜誌書籍,比常人多知三四。此言一出,在場人皆笑,只兩人不笑,一個是羅天陽自己。「笑什麼?」他說,「臉皮厚的學術解釋是,處事不亂,寵辱不驚,飛行員需要的基本素質!」另一個沒笑的人叫宋啟良,來自縣城中學家在農村,由於深知自己弱點,事事留意處處小心,誰說話就盯着誰看,眼耳並用把對方每個字吃進心裏。彭飛笑着擺手:「瞎說什麼呀,人家一方面看你身體協調功能,同時看你身體表面有沒有問題,一舉兩得,省時間。」羅天陽轉看少白頭,這才是此時的權威人士。權威人士若有所思:「可能。我前頭那哥們兒因為屁股上有塊疤就沒通過。」羅天陽說:「是文身吧?」書說,凡文身的部隊一律不要,陸軍都不要,別說空軍。少白頭肯定地道:「疤。小時候摔的。」比劃一個比五分硬幣大的圈,「這麼大。」「為塊小疤就淘汰?」少白頭點頭。全體瞬時沉默,一個個用心檢視自己身體,一寸一寸,看有疤沒有,這麼大男孩子,身上有塊疤是常有的事。一個人調頭離開了體檢隊伍,大概有疤,而且不小。主動離開是明智的,既然肯定過不了,何必白遭受那番一絲不掛做跳躍運動的摧殘?看着離去的人羅天陽心中慶幸,他的身上除了肚臍眼兒外,光滑無痕。

彭飛、羅天陽、宋啟良等一組十人被叫了進去。很大的一個房間,大概是為做操時動作能夠做徹底,窗前一溜站十多個航醫——比被檢的人還多——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你把衣服一件件脫光。由於事先有思想準備學生們衣服都脫得毫不遲疑,只宋啟良稍猶豫一下。他裏頭穿的他姐姐的褲衩,花的。他平時不穿褲衩,忘了今天是穿着的。猶豫間他做了決定,褲子褲衩一塊兒脫,這樣別人就看不到他姐姐的花褲衩了。隨着他扒下褲子的動作,一股濃重渾厚、絕不僅是臭的複雜體味登時四溢,他左右兩人同時捂住口鼻。航醫們顯然也有所聞,當然顯然,也見怪不怪。相互對視一下,皺眉輕笑一下,后不約而同看中間的老醫生。老醫生回頭看外面,外面天是陰的,他回過頭來:「不能開窗。天兒涼。」

……

一輪初檢下來,全省報名的5000刷下去4600,實驗中學81刷下去78,淘汰率高過平均值,實驗中學好學生多,好學生近視眼多,彭飛和羅天陽涉險過關,那個叫宋啟良的也過了。體檢學生中很多人記住了宋啟良,不為他的着裝和體味——那些非他獨有——為他的虔誠,一種沉默、堅定、奮不顧身的虔誠。拍X光片,負責拍片的是年輕女醫生,宋啟良進去時她正看錶格,沒抬頭說句「把衣服脫了」,宋啟良聽命二話不說當即褪掉上下裏外的全部衣服包括花褲衩,女醫生抬頭一看又驚又氣:「讓你脫衣服誰讓你脫褲子的!」宋啟良二話不說把褲子穿上,如同脫時一樣,服從,再服從,不問不分辯。

複檢三天,集中起來住,距家再近也不得回去,離開一步都須請假,羅天陽博學多識:「住這裏是為了看看你有沒有夜遊症!」這次沒人反駁他,沒人有這心情,包括彭飛,如此高的淘汰率讓他們人人自危。複檢第一天又刷下去一半,剩下的一半站在呈幾何級迅速萎縮的隊伍里噤若寒蟬,全不知明日此時的自己身在何處。接下來便是傳說中的心理品質測試,心品測試又分非智能結構和智能結構兩大部分,非智能結構又分四部分11小部分,智能結構分得更多更細。筆試,面試,機試,圖試……花樣翻新層出不窮,大有不把你淘汰下去絕不罷休的意思。對此嚴苛人家卻有着相當詩意的解釋:俺們挑的是飛行員啊,「飛行員的勇猛頑強如下山猛虎,機警敏捷如俯衝的老鷹,沉着冷靜如大漠的駱駝,認真細緻如繡花的姑娘」,學術概括就是,膽大機敏心細安詳。複檢倖存15,高考文化考試還得淘汰幾個,先按三分之一算,如此,一個省挑出10個,相當的成功。

彭飛、羅天陽提着提包乘公交車回家,正是下班放學時分,車窗外的熙攘庸常恍若隔世。良久,羅天陽扭臉問彭飛一句:「咱們這就算是過了?」彭飛做了肯定答覆。羅天陽喃喃:「跟做夢一樣……我爸媽肯定得樂瘋了……高考前,在剩下的日子裏,我將一天學習四十八個小時!」

太陽從西邊消失,天地間仍留有它的餘光,透明的淡藍。彭飛騎車漫遊,一股烤地瓜的甜香,他捏閘站住,抽動鼻子判斷香味的方位,他餓了,回家后沒吃飯就又從家裏出來了,媽媽在家與父親吵架,為他。

二團一死一亡一事最終定為非責任事故,演習重新啟動,演習前有兩次實跳,一次夜間跳,一次800米跳,湘江在下午800米跳中左小腿腓骨裂隙性骨折。傘兵不受傷的少,湘江毫髮無損的記錄卻保持長達二十一年,一世英名毀於一旦,心比腿痛,致使他忽略掉了本該想到的連鎖反應。看到他打着石膏架著雙拐出現家中,妻子當即宣佈,我兒子不去飛行學院!湘江說這時候了再說不去恐怕不行。招飛這事是這樣,只要你報了名,體檢過了,分數夠了,那就是,不去也得去了;你不去,別的學校也不準收你,你就是考夠了清華北大的分兒,都不行。海雲說她不管,這件事誰惹的誰解決,必須!彭飛聚精會神一言不發聽,沒料父親突然扭過了臉來,看他,似是要他表態,他避開那眼睛,編個理由離開了家。

彭飛買烤地瓜時遇到了羅天陽。竟也是沒吃飯,也是從家裏跑出來的,也是因為爸媽吵架!得知羅天陽體檢過關父母高興了五分鐘后就開始吵,瘋吵;他們一吵羅天陽弟、妹就趁火打劫,不寫作業,瘋鬧。巴掌大點兒個家,五口人四個瘋子,讓羅天陽如何、上哪裏「一天學習四十八小時」?至於他爸媽為什麼吵,羅天陽的回答是:「沒什麼為什麼那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在廠子裏受了氣,吵;買東西多花了幾毛錢,吵;菜咸了淡了,吵。什麼叫貧賤夫妻百事哀?這就是!不知道此刻那二位老的吵累了沒有,二位小的鬧夠了沒有,別我好不容易體檢過了,讓文化分給刷下來。唉,要是有一天能離開這個家,我能上午走絕不下午走!」扔了地瓜皮,抹把嘴,把黏糊糊的指頭在褲子上捻捻,對彭飛道:「走?」

彭飛讓羅天陽先走。他拿不準這時父母意見統一了沒有,他不想參與。這事,讓父母定,誰更拗他聽誰的。直覺,最終結果,得按媽媽的意見辦。父親二十多年跳傘生涯的第一次骨折讓媽媽驚駭,彭飛亦然。儘管比這慘烈的死傷他們耳聞多次,但發生在別人身上和自己的親人身上,效果絕不一樣。他不怕骨折甚至不是怕死,卻怕被中途淘汰。父親骨折刀落血濺般證明着他之前所言屬實。如此,要真的兩年預校都上完了,或說兩年航校都上下來了,再或說都到部隊上后再被淘汰,豈不是蹉跎歲月枉費人生?

關鍵時刻彭飛抽身離去的曖昧讓湘江徹底看清楚了他的這個兒子:懦弱虛榮外強中乾,還虛偽,根本當不了飛行員!隨着「咣」的關門聲落下,他對妻子道:「我想辦法解決,放心。」飯後,海雲去廚房洗碗,他給北京孫秘書打了電話,他當團長時孫秘書是他手下的參謀。孫秘書在加班,回說首長也在辦公室他待會兒就去請示。湘江本還想跟對方詳細探討一下操作方法和餘地,家門響,彭飛回來,他當即道了謝放下電話。不是不想當着兒子面說這事——恰恰相反他很想當着他的面說——他只是突然想到,他對兒子的判斷會不會有失主觀?

彭飛在他身邊的單人沙發上坐下,他晃一下架在茶几上纏裹得雪白的傷腿,說:「我和你媽商量了,你按原計劃,考清華。」

「能行嗎?不是說現在只能按規定服從體檢結果嗎?」

他說,直接同他探討細節,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個人臉皮怎麼可以這樣的厚!湘江沒辦法控制自己的鄙視,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鄙視。這情緒如此強烈令他刻薄:「先不管規定,先說你的想法!說清楚,親口說!別老躲在你媽背後拿你媽當擋箭牌!」

「說了沒用說它幹嗎?」

還兜圈子!老子今天就不能讓你得這個逞!就得讓你明白,人可以沒本事,但不能不老實!湘江開口了:「我可以想辦法。我可以為你找人幫忙。但是,前提是,你得先有個準話。別我這頭剛忙活完你那邊又變主意,你說這些天你變了多少次了?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這麼個變法,一會兒一個令,讓人想圍着你轉都無所適從!」

他明擺着找事,他就是個乘人之危的淺薄小人!憤怒在彭飛心中狂叫:站起來!走人!身體卻沒動。他不能拿前途賭氣,人在屋檐下,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跟小人一般見識……匆促間找不到適合的話說,只能接着對方的話咕嚕:「我什麼時候讓人圍着我轉了?」

「什麼時候?從有了你你媽就一直圍着你轉一直到今天還是,現在又拖上了我跟着她一塊兒你還好意思問『什麼時候』!說吧,你的想法!一家人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是不是看我骨折了就害怕了想打退堂鼓了?你媽是這樣的,如果你也是,就說出來!勇敢點!醜話說前頭:不準再變!老子忙得很沒那麼多閑工夫伺候!」到最後他幾乎是吼。兒子的服軟讓他痛快,讓他不快,不快遠遠多過痛快。

海雲聞聲從廚房裏跑了過來,扎煞著兩隻濕手一連串問怎麼回事,彭飛躲開了媽媽直視父親:「我沒變!」「什麼意思?」「我用不着你幫忙我就上飛行學院!」「趁早拉倒!你不行!」「根據什麼?」「根據我對飛行學院的了解和對你的了解!」彭飛冷笑一聲,站起來,走人,留給對方了一個豪闊背影。終於如願以償,如願以償的滋味真好,人在什麼情況下也不能無限低頭,他還年輕,他有青春做賭!

海雲氣急交加,湘江為自己辯解同時安慰妻子:「你總得讓我說說他,不說他這口氣我出不來,你不能光想着他不管我,你就不怕我憋出毛病來呀!」男人尤其強悍男人,適時適度向愛人撒撒嬌是必要的。「至於事兒,肯定照你的意見辦。其實我也一直矛盾,一方面覺得他非常需要到部隊鍛煉一下,一方面又覺得他非常不適合部隊。這樣也好,等於幫我下了個決心。」

孫秘書來電話了,說首長說先讓孩子參加高考,考得好,就把孩子檔案從招飛組抽出來,萬一沒考好上不了地方本科,還有飛行學院接着——想得比家長還細還周到——首長是飛行員出身,理解空軍家屬並了解海雲的情況。跟妻子轉達完電話內容,湘江臉朝並不存在的兒子冷笑:「知道這招叫什麼嗎?釜底抽薪!空軍不要你,你再蹦躂也沒用!想跟老子斗,嘁!」

八月的太陽爆出炫目的白熾,無數的蟬兒在不同地方同聲鳴叫,天熱得人坐着不動都一身身淌汗;屋子裏,桌子、椅子、牆,摸哪兒哪兒燙;一幫高考完的男孩子在裸露於陽光下的營區籃球場上奔跑,青春無極限。彭飛球到手,三人撲上來攔截,他右臂高舉過頭手腕一抖,掌中籃球沿着他的設定劃了一個優美弧線,從球筐中間穿進筆直墜下,完美的三分球,惹得隊友對手同聲喝彩。「彭飛!」一個女聲在叫。是海雲,站在球場邊。沒打傘沒戴帽子,平日焦黃的臉兒通紅通紅,她尋尋覓覓跑了不少地方才找到這來。今天的《空軍報》登出了空軍飛行基礎學院的錄取名單,有彭飛,名字後頭有考生號,不是重名。湘江演習還沒回來,走前把孫秘書電話給了她,讓她有情況直接同他聯繫,她沒同他聯繫。報上公示的彭飛高考分數是415,上地方大專夠了,他們沒報大專。於是就成現在局面,要麼上飛行學院,要麼沒有學上。海雲放下報紙從家裏跑了出來,找兒子——不是想興師問罪,她沒那麼蠢——她覺得孤單。身體里一直綳著的某根弦突然斷掉,不再緊張,但沉沉的發軟。她需要跟人在一起,還不能是人就成,這人必得與她休戚與共。這人應是湘江,但湘江此刻不知在深山老林的哪個旮旯里,她只好退而求其次,來找兒子。

陽光下,兒子應聲跑來,兩條長腿如同踩着彈簧一躥一蹦,頭髮亮晶晶的汗濕成一撮一簇,齜著白牙沖媽媽笑渾然不知,海雲眼前頓時模糊……

「媽媽,你說,要是我長大了考上了清華也考上了北大,上哪個學好?」

「要不我上完一個學,再上另一個學?」

「可是,等我成功了算是哪個大學里培養出來的?」

稚嫩的童聲猶在耳邊,當年的喜悅已成痛楚;她把自己和兒子的人生希望都押到兒子身上背水一戰義無反顧,卻落得個煙滅灰飛夢幻泡影。總以為自己、以為自己的兒子與眾不同,到頭來不過是芸芸眾生。兒子漸跑漸近,海雲勉力打起精神,她的人生已是「明日黃花」盡可「休休」,兒子不成。此刻的她好比一個冷到極點的人,還得想辦法去溫暖一個比她更冷的人。

「回家吧小心中暑。」她對兒子說,帶出點淡淡的笑。可惜這「淡淡的笑」只是她的理想。在對方眼裏,那種相關肌肉皮膚的生硬牽拉不自然到欲蓋彌彰。

彭飛馬上明白,他一直等待一直害怕的一刻到來了。他半個月前就知道了高考結果,從學校教務處那裏。沒告訴媽媽,能拖一天是一天,苦讀寒窗十二載難得徹底放鬆一回。結果當然是自欺欺人,他不僅沒有一刻的放鬆,反一天比一天沉重。高考時再緊張他都是頭挨枕頭就著,這幾天卻夜夜在床上烙餅似的折騰。白天除了吃飯不敢跟家呆,找不到人玩兒就自個兒滿世界溜達。母愛也是把雙刃劍,愛越深,刃越利。

母子回家,兩人的影子在陽光底下短短長長。他沒說話,她也沒說,都沒想好怎麼說。看到了兒子海雲沒著沒落的心有了點依靠,思考功能漸漸恢復:放平心態才會放低期望,放低期望才鮮有痛苦。對她如此,對兒子也同樣。到家,到家說。到家讓他先喝水,再沖澡。家裏還有西瓜嗎?有,有半個,在冰箱裏。正好,吃着冰鎮西瓜,坐下細說。大不了復讀一年,沒什麼。

湘江演習回來了,風餐露宿日晒雨淋一個多月回到家中,家中無人。沒提前下通知是想給海雲個驚喜,而今只能自食其果。自己倒水喝,找換洗衣裳,洗澡,樣樣得自己。總算大致消停,去廚房試着打開冰箱,驚喜地看到了半個西瓜。左手托西瓜右手拿匙去了客廳,把電扇扭到最高擋打開,踏踏實實坐下,好好享受。這兩個月除了跳傘,還有野外生存訓練,野外生存是傘兵的重要課目。從天上跳下去不論下到哪兒,荒郊野外深山峽谷江河湖海,你首要的目標是先得讓自己活着,吃蛇鼠舔露水也得活。作為師參謀長這課目對湘江當然是過去時了,他不必參與個體實施但得負責部隊實施,在大山的帳篷里一住兩月,演習成功獲軍里好評。湘江身心舒坦吃冰鎮西瓜,用匙子挖一大塊送嘴裏,嚼都不嚼籽都不吐,順着喉嚨直接滑入腹中。同時進去的,是從裏到外的爽快。茶几上攤著份《空軍報》,異常的排版和字體引起了他的注意,細看,是空軍所屬院校學員的錄取名單,他跳過別的學院挑出飛行基礎學院看,饒有興趣情有獨鍾,因為曾經,他也是其中一員。一行行看下來,目光在「彭飛」二字上卡住,雖然名字後頭有考生號,可他不知道他們家那個彭飛的考生號。但有一點知道,直到他演習走前,他們家彭飛學習一直抓得相當緊,「二模」考試681分躍居全校第二,報紙上這個彭飛才415分,重名嘍。但心裏總不能夠完全踏實,抬頭看鐘,快到開飯時間了,這個海雲,上哪兒、幹嗎去了?門響,回來了。同她一塊兒回來的,是彭飛,看到他在家他們同時一愣。

湘江沖海雲做個「稍等」的手勢,劈頭問兒子:「你考了多少分?」「415。」不是重名!看一看他的背心球鞋渾身汗污,湘江沉聲又問:「你剛才幹嗎去了?」「打球。」理直氣壯毫無愧色湘江再也沉不住氣,左手把西瓜往茶几上一蹾,右手握匙噹噹擊打着桌面:「就考這麼點分你還好意思玩兒?!」海雲衝過來叫:「湘江!」她顧不上細想別的先得把丈夫按住。站在他面前,用目光哀求警告滿面焦慮,腮邊的髮絲枯若干草。湘江生生往下咽氣,梗得喉嚨都疼,但話得說,換種口氣也得說,用慈父口氣:「好好總結一下這次高考失利的教訓,你以後的路還長,別的不多說了,有一條牢牢記住,驕兵必敗。」

彭飛怕媽媽不怕父親,不獨不怕,在此時刻,簡直是歡喜,如同見到救兵的困獸。他可以不必單獨面對媽媽,更重要的,他可以用最簡單的方式給媽媽以交代。他走過去,用手握住媽媽的肩——媽媽真瘦啊,那肩薄成了兩片——輕輕推媽媽坐下,而後,轉身面對父親沉靜道:「我報了空軍飛行學院,如願以償考上,『敗』從何來?」「幸虧你報了空軍飛行學院,要不,就你這點分數,連學都沒的上!」「您為什麼不想想我平時成績很好越來越好高考只考了415分?」湘江哼一聲:「太緊張了?沒發揮好?行了彭飛,我認為那統統都是借口,你的根本問題是——」「驕兵必敗!爸爸,您總說我自以為是,我如果真有您所謂的自以為是,那也是遺傳,您才是自以為是的經典!告訴您我為什麼只考了415,就為了上飛行學院!」父母同時愣住,彭飛眼睛只看父親,字字如劍:「我用不着您幫忙!我說到就得做到!在這裏,有一點我想跟您說明一下:對學生來說,想考多少分就能考多少分,比起考高分來,更需要實力!」說罷扭頭去了自己屋,把媽媽交給了父親。

湘江眨巴着眼,半張著嘴,一時沒詞兒,海雲也是。夫妻不約而同對望,無言交流感受。海雲在感到輕鬆的同時,還驚懼。輕鬆當然是為兒子的學習,英雄以成敗論,學生以學習論,學習不好對學生和家長都是致命打擊,兒子學習很好打擊便不存在。驚懼是兒子的行為方式。真敢幹啊,真有主意了啊,他就不怕萬一把握不好沒有學上嗎?湘江的感受則單純得多:刮目相看。於是海雲明白,大局已定大勢已去,現在她能做的,惟有放手,放兒子走。

彭飛走前,父親說要跟他談談。他不想跟他談。談什麼?無非大道理。做兒子做學生這麼多年,最不缺大道理。潛意識裏還有,對父親自以為是的反感:作為一個被飛行學院淘汰下來的失敗者,你跟我談,憑什麼?

彭飛來到客廳。縱使家中窗子大敞穿堂風陣陣,客廳仍繚繞着一片輕煙薄霧。茶几上煙缸里塞滿煙灰煙蒂,湘江只用了一次打火機。第一根煙點着后就是不滅的火種,一接二二接三,再沒斷過。兒子坐定后,湘江開口了。

「部隊,包括部隊院校,服從命令聽指揮是第一條。」彭飛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點了點頭。「得能吃苦。」彭飛如前,再次點頭,順從馴服,就要走了,何妨把兒子角色扮演到底?「不要抽煙。」聞此,彭飛詫異,抬頭看,看對方表情。同樣的話,語氣或表情會賦予它不同的含意。湘江深吸口煙,吐出一長串煙圈,隔着煙圈眯眼看兒子:「你肯定在想,你抽煙這麼凶,卻要求我不抽——」彭飛連忙擺手表示不是。真的不是,父母做不到的事情卻要求孩子做到,或者說,越是他們想做做不到的,越希望孩子做到,把孩子當做實現自己未竟理想的工具,太常態了。他解釋:「我只是不明白您為什麼要單拎出這事兒來說。」湘江吸口煙:「部隊,尤其剛進部隊,你會覺得很艱苦,很單調很枯燥很緊張,睜眼閉眼,一幫清一色的小夥子,從早到晚,除了學習就是訓練,這種情況下,人很容易就抽上煙了。」彭飛神情開始專註,湘江瞥他一眼:「想不想知道當年我為什麼被淘汰?」彭飛神情越發專註,湘江在心中一笑:「鼻炎。感冒引起的。」彭飛脫口而出:「就因為鼻炎?」湘江毫不介意,他理解他的質疑,他也曾像他一樣因年輕而無畏:「就因為鼻炎。鼻炎會引起呼吸不暢,在高空中呼吸不暢可能會導致耳鼓膜穿孔,直至,耳聾。」彭飛鎮定聽,心卻禁不住顫了一顫。

該走了。海雲說要去火車站送,湘江張羅著打電話叫車,彭飛堅決不讓,他甚至不讓他們下樓。出門前摟住媽媽用臉貼一貼她松垂的面頰,說句「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咱們就在這裏『別』了吧」,鬆開媽媽對父親點點頭,就提着包開門走了出去。這時是傍晚,漫天晚霞大紅大藍,一群信鴿撲啦啦飛進融入,如一幀動態的剪影。夫妻倆站在窗口看兒子在視野里出現,又從視野里消失,海雲流淚,湘江輕叱:「你看你!他以前又不是沒離開過家。」「不一樣。從前他離開家,是暫時的。」「這次也不是永遠的,總還要回來。」「這次是永遠的!再回來……是暫時的……」湘江無語。是的,真是這樣的。當年,他,海雲,還有無數無數的孩子,長大了離開家,都是這樣的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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