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1

「原來是失戀啊。」

「呵呵。」

「可惜失戀之類我就安慰不了你了。」又如同以往那個總是輕輕鬆鬆就能勾起嘴角的蕭逸祺一樣壞笑一點,「我沒有這種經歷呀。」

「……哇塞你好可憐咯,要不要我讓你體驗一下失戀咧,經歷過後才能變成真正的男生哦。」寧遙學着港台腔,一邊露出無限同情的神色。

「我看你根本就不像是需要安慰的人啊。」

「我看你根本就不像是能安慰人的人啊。」

「不過,」蕭逸祺略帶不安的看着寧遙,「……你是為誰失戀啊?」

「……為流川楓,她們都說他跟仙道彰好。」

「……我打你哦。」

「我的八卦不用你管啊。」

「是不是和王子楊有關?」

「適合仙道彰……」

「打你哦!」

寧遙咯咯的笑:「不是啊,你不要瞎猜!」

「我總覺得你越笑,就越嚇人。」男生幽幽的評價著一句。

怎麼說好呢。

很久以前如果要寧遙用「悲傷」「心痛」「絕望」來形容自己的話,一定會惡出一身雞皮。

總覺得他們是裝模作樣的誇張,只會讓人感覺到有些做作般的不適。可是,如今真實出現在自己直覺里的各種反應,如果不用他們來形容,用什麼才合適呢?難道可以讓呼吸從沸騰的雜音里退回到出生般的暖長節奏的原因,不適「悲傷」還可以是別的么?難道出現在心上的感覺,不是酸不是麻,就是痛的感覺,也不能用「心痛」來描述么?難道使自己感覺像就要被焚燒的芨芨草一樣,除了站在土地上面臨死亡外無他法的茫然,不可以用「絕望」來比喻嗎?

如果這都不能。那這些詞語本來是該形容什麼的?

只不過是在電視里和小說里被戲劇化了他們出現的背景,卻不能改變他們詞語中原本具有的意思啊。如果還用「一般悲

傷」「一般絕望」「一般悲痛」來劃分區別,這些是「一般」的話,什麼叫「不一般」?

好像沒有輪到自己前,無論大人孩子,都會認定那些出現在成人世界裏的狀態詞語,應該與所有年輕的生命都沒有關係。

可他們卻早已在古老的年月里,如同雲一樣出現在自己的頭頂。落下的雨水。流入河。匯入海。喝入自己的身體。人死去后再變成雲。這是個連一株月桂也能在這樣的系統中,找到離開夏季時的絕望的世界。

聽起來非常藝術,非常深重的詞語,那些「心痛」「絕望」「悲傷」,其實一點也不高高在上,一點也不曲高和寡,全是平易近人的。

平易近人到揮之不去。

及時在怎麼裝的若無其還是。也是裝的。事實上,從早飯到午飯,連着幾天寧遙都提不起胃口。大段大段的氣力,都在迅速流失。直到晚上回家時。

王子楊騎那亮眼的自行車一直在餘光里忽前忽後。寧遙起初一直和她有一句每一句的說着功課或是娛樂八卦,兩人靜了一陣后,王子楊突然像感嘆著命運的奇特似的對寧遙說:「我都覺得而很不可相信。」寧遙看她一眼,鼓勵她繼續往下說,王子楊的聲音便在隨後的路上一點點撒下去,不知道在往後的日子裏開出什麼花來。

「好像最開始是寧遙你先注意到陳謐的吧。我那時還沒什麼感覺。(寧遙插嘴說「你有時候真讓我懷疑眼光有問題」)但沒感覺就是沒感覺嘛,頂多覺得哦這個男生還不錯,蠻清爽,滿平和的。

後來我還挺懷疑你是不是喜歡他,當時還想撮合你們的。可你說沒有,我在一邊看看也覺不出來,就算了。

一直到那次摔破腳,我坐在他的自行車后,聞到非常非常舒服的味道,我說那是香水嗎,哪個牌子的香水,結果他愣了愣,才說應該就是洗衣服的肥皂的味道。那個時候我突然覺得,這個男生和別人都不太一樣。更沒想到我們居然會住的那麼近。後來他有時候接我,我會讓他先上來坐坐。

有一天他站在窗口,突然發現什麼東西一樣,小聲的『啊』了一下。我就問他看見什麼了。他說原來從我家這裏看得見摩天輪啊。我說他不也就住在這個小區里嗎,他說他待的那間是朝西的房子,是看不見摩天輪的。

我說你不還在遊樂園打工嗎,也不用在意這些了吧。結果他就笑了笑:『和我合租房子的男生運氣一直很好,我原先只當都是巧合,現在才知道,原來是他的窗,一直對着摩天輪的關係啊。』」

王子楊突然轉過來對寧遙說:「寧遙你知道么,我當時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平時看起來有些冷淡的男生,會講這樣的話。原來他也有一種很天真的期盼,他笑的樣子像個終於發現好吃得了的小孩子。在我們看來會毫無感覺的窗口,他居然會突然覺得很吃驚。我當時完全就不行了。寧遙,你懂我的意思么?」

嗯嗯,我懂的。

他供奉在心裏的非常天真的神牌。讓他成為很溫和的人。也會讓他成為孩童因為看見流星而歡呼那樣單純的人。

「後來又一次他在我家見到我媽和我爸,突然又變得非常客套,我當時還以為是因為見到我爸媽他尷尬的緣故,後來那天無意中才聽他說起來,說他和謝莛芮一直很熟,不過卻不怎麼敢上她家去了,因為謝莛芮的父母對他很好很熱情,『我每次見到這樣的父母,都會忍不住想在他們邊上多待會,可畢竟是別人的父母,這樣的想法是很怪異的,所以後來乾脆不去了。』」

王子楊的眼睛無聲無息的洪起來:「我當時心裏就那麼那麼靜下去,然後又絞痛一樣,反正呼吸都扯不平了。寧遙你想像得出么,我突然就很想多看看他,多聽他說話,想跟他在一起。這樣的一個人。很想拿什麼去塞到他手裏,一定要他收下。又不知道該給他什麼。」

嗯,我想像得出。

想多看看他。

多聽他說話。

想跟他在一起。

很想拿什麼去塞到他手裏,一定要他收下。又不知道該給他什麼……

這樣的沖漲上來的念頭。

「所以他那天這麼跟我說,我真的開心得不知道說什麼好……我真的沒有想到……」眼角的水被風斜斜的吹長出去,

「寧遙,我真的開心的快死掉了……」

嗯……我知道。

2

你和我。

我們的某個地方都為同一個男生亮出一定角度的光。是他推開門,站在這裏,世界的光都從她身後湧進來那樣的明亮。

瞬間某種溫度將一切擊打的潰不成軍。

遇見了同一個人。

她在我們各自的心思里成為只和自己演對手戲的男主角,另一個只是龍套。但他的眼睛裏,還是看見其中一個更多些。

不知不覺的就多了一些。然後像雪球越滾越大,知道變成既定的事實。

世界上本來有許多事情,雖然相似卻可以截然相反。

我們對他有幾乎一樣的感覺,卻一個只在灼熱的溫度中戛然而止,一個可以迎接他帶來的更多的光,跟他從自己的世界裏走出去。

寧遙聽見自己微笑着對王子楊說:「我早說了他肯定是喜歡你的嘛,現在終於知道了吧?」

現在終於知道了吧。

是你。

不是我。

幾遍不說「我和你」,說「我們」,也可以因為他而生生的再被分開,一個留在原地,一個跟着出去。

告別了王子楊,只剩下自己三分之一獨自的路程上,寧遙抬頭看着天上交錯的電線,路口的郵局,和又曬在欄桿上的一排婚紗。她感覺到,有什麼正在身體里因為發熱而變軟,融化,隨後像油那樣緩慢流動起來,接着從自己的每根毛髮,每個毛孔中蒸發。

那些名叫往事的東西。

既然名叫「往事」,也就說明了每當它們發生,就很快的沉到記憶的某處,被自己暫時忘懷,晾在乾冷的空氣里,因此逐漸凝固,好似燭油結塊。

身體就在那些掛滿了類似結塊的森林裏,走過去。知道某天,某個時間突然被啟動了開關,溫柔的酸澀的氣息湧進來,萬物都在灼熱的空氣里不斷融化,而那些往事,那些已經被封閉起來,成為硬塊的細節,帶着異常的高溫,重新奔騰在血管里。

往事把所有周遭它能看到的東西統統地融在一起,等到將來其中哪一點蘇醒后,迅速的回憶出整個事情的真相。

那麼,當將來的某一天,自己再從某個地方看見了天上交錯的電線,或者從某個地方看到了胡亂曬著的婚紗,或者看見某個地方的綠色郵局,或者只是一個人騎着車回家……只要滿足其中任何一個條件的話,是不是都會因此回想到——有這樣一個冬天的傍晚,自己聽完朋友說的關於她喜歡的男生的話,微笑地說出類似祝福的句子,隨後在一整個獨自回家的路上,是被放在怎樣的一種傷感和酸澀中,宛如溺水的姿態。

是不是會回想到,那些夭折的東西里,滲出鮮綠色的略帶草腥氣的東西,可能就是青春。是不是會回想到,自己終於在某次失敗后,變得更成熟了。

回想着那時,如同充斥在世界中的白色婚紗的綠色信箱,突破了自己身體每個細胞的傷感,可以這樣的多,這樣的大。

將來的某一天裏。

而在朝着不知具體日期的那一天走去時,已經把之前所有的全部儲存在心裏,看它們由外至內的硬化,最後成一塊凝固的心。

對它說「拜拜」。

拜拜。

我等待在未來的那一天裏,再次融化關於你的記憶。而現在,只能說「拜拜」。

隨後。冬天收走了它最後一個線頭。寒假過去。入春了。

一個寒假對於學生而言最大的作用在於收取紅包。寧遙加雖然親戚朋友不少,其中也不乏長輩,可沒有王子楊那般的豪放家風,每個長輩給的壓歲錢數目都在三十至五十不等。雖然不是大數目,對寧遙來說,還是很寶貴的,可以起草一下某件外套的購置計劃,又好像因為兜里有錢而突然向成年人更靠近了一步,充滿著貌似冷淡的欣喜。

去買完書,又從小飾品店走出來,正盤算著接下來去哪兒,這時,寧遙看見了推開玻璃門走出來的蕭逸祺,剛想喊他,名字兜已經跑到喉嚨口了,從他身後又走出一個女孩,很熟練的去啦男生的胳膊。寧遙臉一僵,站在那裏不知道該做什麼。反而是蕭逸祺轉頭看見寧遙,笑起來,便沖她打招呼:

「呀!」

「……嗯,你好。」又衝出他身邊的女生點點頭,「你好。」

「買東西?」

「嗯。」

「現在渾身的都散發着被金錢滋潤的臭味啊。」

「……我還有事,先在了。」

「啊?什麼事?不一起去吃點東西么?難得遇見哪。」

寧遙看了看勾着他的胳膊的女生的手:「我才不做電燈泡咧。」

「哈,不用緊張,一起來嘛,我們正要去jarome吃甜品。」

回頭問了問一邊的女孩,「是這麼讀的?」

「不去了。真的還有事。」

「什麼事?」

「……蕭逸祺,你很啰嗦啊。」

「我也想跟去嘛。」

寧遙掃一眼女生有些不自然的臉色:「你好好照顧你女朋友吧。我先走了。」

「別亂說呀,會害我困擾的。到時候你負責嗎?」男生顯出一派「壞了你賠」的無賴嘴臉。

寧遙卻看見她身邊的女孩往後退了半步,鬆開了挽着他的手,想要藏進陰影里去似的,咬住嘴唇。

蕭逸祺你真是個大爛人。

隨後寧遙聽見女孩一字一字的開口:「我想起還約了人,先走了。」

「啊?約了誰?」

「……朋友。蕭逸祺,你和你朋友談吧,我先走了。」

「恩,那好,拜拜。」男生沖匆匆離去的女孩背影又喊了一句,「電話再聯絡哦。」

「蕭逸祺……你真是我見過的最爛最爛的男生。」

聽見背後惡狠狠的挖苦,男生很是吃驚:「怎麼了?」

「你還有沒有一點身為男性的良知啊!」

「我有啊,我也經常看成人電影啊。」

「……」寧遙氣的拔腿就走。

「恩,說說清楚嘛。」

「別靠近過來!」

「靠近過來了。」

「你有病啊,不要跟着我呀!」

「那我跟着誰去?」

「我怎麼知道你該跟着誰去,你朋友反正那麼多。」

「可仙子就遇見你一個了啊。」說着就要抓寧遙的胳膊。

也許是之前的狀況一直在做鋪墊的緣故,也許是男生太過無所謂的口氣激怒了自己,也許還有其他更多更深的原因,而這麼多原因累積在一起后,就不再需要研究它們就近它們究竟是什麼,清楚的只是突然的無名火燒得心臟發疼,寧遙用幾乎厭惡的力氣打開了男生的手,

3

男生的臉色終於有些控制不住的難看了起來:「你幹什麼?」

「……」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像做了些影響惡劣的事。

「犯得着么。」聲音冷冷的。

「……」寧遙突然有些害怕起來,不敢抬頭看對方的眼睛,心裏一頓后,急着找點什麼理由不回來,「我就是不太……」

「不太什麼?」

「……喂!我幾個月前剛失戀啊!你不要這樣沒分寸的來刺激我好吧?你還有沒有人性啊!」

換成男生沉默了起來。寧遙暗自慶幸起來似乎能夠過關,琢磨著怎麼才能快速從這樣的局面里脫身,隨後卻聽見了一句非常出乎意料的句子。

「jarome的芒果布甸,我想,你會喜歡的。」

店裏生意太好,等半天也不見位置的樣子,寧遙和蕭逸祺不得不改成外賣帶到街上,為了避風,鑽進並排的兩個電話亭里吃。兩個隔着兩塊厚玻璃,也就不說話,寧遙更是投入在芒果的味道里,雖然天還沒有熱,會覺得有些涼,可芒果的強烈味道和口感配合著奶香,潤的自己整個身心都開懷起來,不時巧合側面的玻璃沖蕭逸祺露出無限享受的樣子。

男生也沖她回笑着,一邊比出「我說的,沒錯吧」的手勢。可能要安靜一陣對蕭逸祺來說真是件特難的事,過了片刻他還是扯著嗓門在那邊對寧遙說:「就是這地方太傻啦,還好現在沒人來打電話呀。」又喝一口熱奶茶,笑着說:「水火交融。」

寧遙看着靠近他嘴邊的玻璃,因為說話的關係,聚出一小團白色的霧氣,男生的個子高,那塊白色的霧氣在自己視線需要抬一抬的地方,緩慢的萎縮著,快要消失。

寧遙伸手去點住那裏。是蕭逸祺正好回頭看來時,如同點着他嘴唇的位置。

男生的手指隔着兩層玻璃,壓成一個小小的平面,離得那麼近。

這是一個完全沒有在預料中被安排的場面,所以男生不知道自己當時的表情看起來像受了某種驚嚇,可女生顯然沒有察覺,只在那邊笑了笑,嘴唇動作出的形狀好像是「熱氣沒了」,隨後就收回了手,有端起盛着甜品的碗盞。

蕭逸祺把勺子往甜品上插了進去,挖下一塊,又不動了。他轉眼看着另一邊的女生正在埋頭苦吃的樣子,因為各自的關係,可以很清楚的看見頭頂中心的一星點白色頭皮,在黑色頭髮的襯托下,非常刺眼。

幾乎是白駒過隙的時間,在他腦海中突然出現一個非常古怪的不可尋找來源的念頭:「在她面前吃甜品,會不會不太合自己的形象。」這種尷尬和不自然雖然只是一瞬的產物,卻不可抹煞的出現了,以至於男生很難找出一個理由把勺子裏盛出的一塊布甸放進嘴去。就這樣一直到最後。

「明天就開學了。」

「暑假可真遙遠啊。」

「等到了暑假的時候,我們就要高三了啊!」

「高三。怎麼?」

「……你卻根筋啊,高三啊!」

「高三啊。怎麼?」

寧遙翻着眼睛,自己真是對牛彈琴。

「呵呵。我知道你指什麼啦。」

「……哦!」

「高考又能怎麼樣呢。」

「……你是天才,你跟我們不一樣,謝謝天才今天的款待。」

或許是到了時間,兩邊的路燈柱子在「嗡嗡」的跳了兩下后,跳亮了,整條路立刻顯出綿長的昏黃色,寧遙跳着格子步,從這個路燈一直到那一個。蕭逸祺不出聲的跟在後面,抬頭看着天色,頭頂是灰藍,向邊緣而去后,就加深成了暗藍。

走到哪裏,哪裏就從深藍變成灰藍色。

有時候會讓人錯覺成世界中心是以自己為標準而改變的。

錯覺而已。

在兩個路燈之間,影子像快速移動的指針一樣從身前跑到身後,到了下一個路燈,又從身後跑到身前,循環不斷。

蕭逸祺看着寧遙和自己的影子在路燈間一點點縮短消失,隨後又飛快的跑到了他們的前面,女生踩住自己的影子。好像在哪個故事中看見的,踩住影子能讓對方跟着做自己的動作,似乎是忍術的一種吧。

而沒過多久,影子又向後倒回來,自己踩住女生的影子。

腦袋的部分,頭髮的部分。

暗黃色的半透明的影子。

好像是粘稠的糖液。帶上無名的香氣,蒸發在周圍的空氣中一般,這樣流向自己。

男生停了下來。

「我說……」

「啊?」寧遙沒有回頭,還在跳着計算步伐。

「你沒事了吧?」

「什麼事?」

「你還在喜歡那個人嗎?」

差點踉蹌一步,寧遙列克轉身回看過去。站在路燈下的人影,因為光陰的氤氳而顯得異常模糊,背光的緣故,臉部只看得出線條的大約輪廓,又因為突兀的氛圍,而顯得異常遙遠。

像某個從古老時間而來的故人,不知道該用熟悉還是陌生去考量。

「……你在說什麼啊蕭逸祺。」

「問你還在喜歡那個人嗎?」

「……關你屁事啊。」

對面是靜默,過一會兒:

「我是想說——」

「——你再說一句話我就把鞋子提到你臉上,要不要試試看。」

男生肩膀的線條好像硬了起來,幾秒后,突然鬆開,蕭逸祺笑着走向寧遙:

「怎麼,八卦一下也不行啊?」

「……你是男生好吧?!」

「行行行。」

4

被媽媽一路追問著說「你有沒有穿棉毛褲」的寧遙,等到離家之前才及不耐煩的向她抬起小腿,翻過長褲的褲腳,露出裏面一截白色的棉布,媽媽這才放心,說今天報道時要交的錢都看看好,別弄丟了啊。

知道了知道了。

下了樓底,寧遙這才蹲下身,把塞在襪子上,包住腳腕的「棉毛褲局部」取下來。

只是一塊手帕偽裝的。不過還是把媽媽騙過去了。

都已經春天了。怎麼能穿棉毛褲這種聽起來就了無生趣的東西呢。

做女生就要時刻以纖弱的身體與天氣作抗爭,決不能輕易藉助諸如棉毛褲之類的外在的物品。寧遙想起她以前和王子楊經常一起變着法兒的瞞着父母,好比媽媽很討厭她買零食,每次寧遙提着薯片什麼進家門,都會被媽媽一頓訓。

三番兩次的,也就不敢了。可還是饞啊,怎麼辦呢,寧遙就每次穿着睡衣睡褲說:「我出去逛一圈。」然後買完零食,把它們塞進褲子裏,而睡衣寬大,所以只要進門的時候彎一點腰,看起來就毫無問題。

把這個方式傳遞給王子楊的時候,她很是取笑着寧遙:「你的褲子就是機器貓那兜。」又頗炫耀的說:「我媽媽就不會管我這個。」寧遙就噁心了一回。

不過她們都從各種粗糙而成功的小技巧里,練就自己現在的樣子。寧遙發現好像自己一直一來就特別擅長偽裝。裝作穿着棉毛褲,其實只是貼了快手帕在襪子上,裝着沒買零食,其實是塞在褲子的橡皮筋里。又或者可以安安靜靜做王子楊的好朋友。

好像有幾個禮拜沒有見王子楊了。

這麼男的。不僅因為寒假,還因為寧遙跟着父母去了外省的奶奶加過新年,留在加的日子沒有幾天。或許還有其他的原因,好比寧遙不知道改怎麼安排接下來和王子楊的相處,所以有些可以的迴避了。

畢竟自己很難像以前一樣聽她講述各種話題了吧——話題里怎麼可能不包括陳謐的部分呢。

除夕的夜裏,寧遙在奶奶加的院子裏和人一起放鞭炮,聲音四下爆發,響的嚇人一跳。寧遙一直捂著耳朵一驚一乍的縮在一邊,等到鞭炮都點完了,爸爸在一邊說:「哎呀,都過了十二點了!」寧遙這才跳起來:「真的假的啊?!」

過了許願的時間了。

無論哪一年,自己都是個需要被祝福的較色。初二時候許的是進重點高中,不再發豆豆和爸爸媽媽長命百歲。初三時也挺接近,只是吧不再發豆豆換成了不再經痛。每年續的這些心愿里,有實現的,也有沒實現的。

看人好像總還要拜託給神仙一般。拜託完,那自己的事也完了,至於神仙答應不答應,就不是自己鎖能控制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寧遙從來沒有一次是提到「希望和王子楊分開。」又或許在她的心裏,許願這種事,總帶點聖潔的質感。怨毒的念頭,自己說給自己聽就好了,不用去講給哪路神仙。

寧遙站在充滿了新年氣憤的硫磺味中,想到去年的這個時候,也是在奶奶加,隨着零點接近,非常亢奮,對接下來的一年,非常亢奮的期待着,雖然一無所知,卻還是按捺不住要嚮往,會發生什麼樣的事,變成什麼樣的人,有沒有更出色,是不是進步了,大的變動,小的變動,怎樣的變動。

可整個過去的一年,眼下會議起來的時候全是無數雷同的日子重疊在一起,沒有意義的一幕幕存在大腦皮層的最淺處。

騎自行車的顛簸,讀書開的燈,夏天游泳,露天游泳池裏有一直綠色的美麗的昆蟲。而真正度過的每一天,全都燒融在一起,在時間的底座上極緩極慢的緩慢的流動着,無法分辨。也許仔細想像,能夠慢慢的會議起一些大事小事。

可終究它們還是在記憶里被麽走了所有的稜角,成了平淡的一個過往,踏上去已經體會不到當時的那種心情。甚至連那次悲傷的失戀,也變成了擁,變成了溫熱但是粗糙的部分。

自己在去年的零點許下的心愿,有沒有實現呢。可惜現在連那一刻許的什麼心愿也都不記得了。是變成好看的獨立的人,還是遇見帥哥談戀愛?

有沒有實現?

變成怎麼樣的。有沒有戀愛。

好像人人都喜歡以時間為限期盼或要求自己能夠有如何的發展,元旦也好,春節也好,小孩子第一天開學也好,過生日又長大了一歲也好,住進新家也好,從這一天,這一刻開始,自己已經是不同的人了,一定能變得更強大吧,一定能做到更好。

今年這個時候已經倉促的過去了。就這麼過去了,想起來的時候,已經變成新的一年。

時間就是這樣模糊而沉重的概念,可以將大部分事物一刀斬絕,卻並不阻止事物本身的持續改變。

去年12月31日十一點五十九分的她,和今年1月1日零點零以分的她,遺憾的是,並沒有任何差別,那些原本就不屬於自己的太過盛大的美好的東西,不會因為時刻的改變而變成自己的所屬物,它們依然在別人的電視上盡情演出,自己是屏幕外的無關人員。

但是,但是人人都在說,新年快樂。新的一年一定快快樂樂。

也許是因為錯過了零點的緣故。寧遙對接下來的一年總有些不自信,等到她回來后一直沒有接到王子楊的電話,把著歸結為「那丫頭一定忙着談戀愛」時,才進一步確定了這種不自信。

忙着談戀愛。

也許王子楊在去年許下的心愿里,多半都實現了吧。

她那麼的幸運。

隔了三個禮拜的緣故,又見到女伴在樓下等自己時,寧遙不由得一愣,聽見王子楊亮着嗓子沖她喊:「你來啦!!」才趕緊跑過去。

「死人!嚇我一跳!」

「嘿嘿嘿,不和以前一樣嗎?」

「春節都幹嘛啦啊?」

「光吃了唄。」

「肉成這樣子。」邊說邊去擰王子楊的臉。

王子楊嬉笑着躲開:「想我沒啊?」

「想。想。……你肯定沒時間想我。」

「胡說。」

寧遙笑笑,一蹬自行車:「走吧。」

5

不可避免的提到了陳謐。

只是略微出乎寧遙意料的,是自己已經沒有了當時那樣清晰的壓抑感。終究是什麼都在時間中失去了它鮮亮的本質,變成隔着河面上的冰塊窺探的湖底么。

那樣柔軟的空洞感。

就是這樣既感覺難受又可以維持的狀態,和王子楊一句句說着彼此的寒假日子。甚至可以毫不介意的問道:「他沒帶你去玩嗎?」或者好像女孩子之間彼此逗趣那樣「哦喲,你別死樣了。」。

漸漸的,要恢復過來。有傷疤的地方,消不去的傷疤,但在周圍,新生的皮肉里,還有可以繼續的因子。

寧遙和王子楊一起去辦入學手續,一起去領了課本,又找到新的教室,經過沒半學期一次的更換以後,是最高的五樓,走廊盡頭的地方,一下子升高不少,新奇的感覺橫衝直撞。

寧遙網窗邊看了看,可以望見更遠地方的樓群,而銀杏樹也突然顯得那麼弱小,在腳底下很遠的地方。

「好高。」王子楊理著書站過來。

「恩。」

「不過離女廁所遠了。」又多了一句抱怨。

「啊?是嗎?」

「對啊,五樓是男廁所,四樓才是女廁所嘛。我們之前在二樓,也是女廁所。」

「算了……一點點小事。」

「恩。」

不過教室在男廁所邊還真挺尷尬的。那地方又不關門,經常能聽見男生在裏面粗俗的喊話,寧遙她們只能充耳不聞,低頭直接走過,有時候門口還聚了三兩個不良似的少年,可以聽見他們嘴裏漏出的幾句髒話。

寧遙和王子楊走過去時,裏面經常飛來一聲口哨。知道那不是沖着自己來的,雖然這話聽起來悲傷凄切,可還是不由得朝王子楊看一眼,看她越發挺直的背,接着又好似裝作不知道一般擺出關切而嫵媚的表情轉向寧遙問她等下是什麼課。

你明明知道有什麼課,還問我幹什麼。裝模作樣,可再怎麼想,頂多也應付的說句「不知道」,更多時候還是乖乖回答「地理」。

不知道該怎麼劃分那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帶給自己的傷害。

就好比此刻,寧遙走在王子楊的身後,看幾個男生朝她看兩眼的目光,那是在自己這個旁觀者的角度,看得最清楚的畫面。而這樣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幾乎永遠適用於自己在王子楊遭遇哪個男生的場合。

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好像鈍重刀刃,即使划不開切不斷,卻還能留下一些發紅的痕迹。

但很快的,經過門口的人們都聽見了自男廁所里傳來的嘻罵聲。

「他現在沒有『女人』了,是『女朋友』,啊哈哈哈,是『女朋友』。」一個偏細的聲音狂笑起來。

「蕭逸祺你也有『女朋友』了哈?」另一邊的聲音。

聽見這個名字,寧遙不由得停下朝門口看了一眼。只是國道的地方,盡頭一扇小窗開着。其餘的,什麼也看不見。

「寧遙?」王子楊奇怪的回頭。

「啊?哦。」剛要跟上去的時候,又聽到裏面傳來的下文。

「喂!是誰啊?他那個『女朋友』。」

「蕭逸祺,我說了啊。」

「傻X是,說屁啊!」熟悉的男音,「而且不是『女朋友』,不是,好吧?!」

反而像受了鼓勵,之前的聲音響起來:「兩班的兩班的。」

這麼一說,您高和王子楊對視一眼,都停了下來。

「讓你被說了。」傳來了衣服摩擦聲和男生被壓住時上氣不接下氣的笑:

「蕭逸祺發急了哦哦哦哦。」拉扯似的聲音,又沖向一邊,「董胖子你快說啊。」

「叫『王子楊』啊。你們知道吧那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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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華是無效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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