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劉宇翔

第三章 劉宇翔

就這樣,又一個角色在姐姐的舞台上登場,以一個有點荒唐的方式。

我沒有追問劉宇翔為什麼喜歡上了姐姐,姐姐也該有個人來追了,雖然這個人有點離譜,也是好的。我沒有了關心其他人的心情。原來我搞錯了真正的情敵,原來這不關絹姨什麼事,他們想把姐姐塞給譚斐。好吧,這下我更不會輸了。等一下,如果不是為了絹姨,譚斐為什麼總是來我們家?他知道爸爸媽媽心裏想的嗎?也許。譚斐難道會真的是為了姐姐?不可能的。難道說……我的心就在此時開始狂跳了。不對,林安琪,我對自己說,人家譚斐是大人,你還是個小孩子呢。可是那又怎樣呢?世界上沒有不可能的事情……天哪,我長長地嘆著氣:讓我快一點長大吧,我就快要長大了不是嗎?

我依然在午夜和凌晨的時分畫着。大塊的顏色在畫紙上喧囂著傾瀉,帶着靈魂深處顫抖的絮語,我震蕩着它們,也被它們震蕩著。我聽得見身體里血液的聲音,就像坐在黑夜裏的沙灘上聽海潮的聲音一樣,自己的身體跟這個世界之外某種玄妙而魅惑的力量融為一體。我想如果是絹姨的話,她會用三個字來概括這種感覺:「真xinggan。」性感,是這樣的意思呀。

絹姨出去拍照的這一個禮拜,姐姐天天晚上都會到我的小屋來聊天,帶着那種我從沒見過的紅暈。我們天南海北地聊,姐姐總是幾乎一字不落地「背誦」她和劉宇翔今天電話的內容。劉宇翔採用的是他慣用的方式,「初級階段」用比較紳士的「電話攻勢」,尤其是對比較羞澀的女孩子。劉宇翔告訴過我:「對那些好學生、乖乖女,欲速,則不達也。」

「他問我周末什麼時候可以出來,」姐姐揚著臉,對着窗外的夜空,抑制不住地微笑,「我說我下星期要考試了,很忙,你猜他怎麼回答我?」姐姐轉過臉,眼睛是被那個微笑點亮的,「他說:對不起請你聽清楚,我是問你什麼時候有時間,不是問你有沒有時間。」姐姐笑了,「他還挺霸道。」

鬼知道劉宇翔那個傢伙用上了哪部片子的台詞。「姐,」我有點不安地問她,「你不是就只見過他一次嗎?」「對呀,是只有一次,但是我記得他很帥的對吧?」「他比你小三歲。」「那又怎樣?」姐姐問。「而且他是個萬年留級生,就知道抽煙泡迪廳打群架。爸爸媽媽準會氣瘋。」「有什麼關係嗎?」姐姐幾乎是嘲諷地微笑了。「我沒有問題了。」我像個律師那樣沮喪地宣佈著,有點不可思議地看着我笑得幾乎是嫵媚的姐姐。

很多年後的今天,我依然記得姐姐夜空下泛紅的、可以入絹姨鏡頭的笑臉。我進了大學,看夠了那些才十八歲卻擁有三十八歲女人的精明的女孩,看夠了她們用自己的頭腦玩弄別人的青春,我才知道:那一年,我二十歲的姐姐,為一個十七歲的小混混在夜空下閃亮着眼睛微笑的姐姐,原來這麼可愛。

周末姐姐自然是答應了劉宇翔的約會。那天早上我們家的信箱裏居然有一枝帶着露珠的紅色玫瑰。姐姐把它湊到鼻子邊上,小心地聞着,抬起頭笑了:「安琪,我還是更喜歡水仙花的香味。」她的聲音微微發着顫,臉紅了。「拜託,」我說,「哪有這種季節送水仙花的?」「也對。」她遲疑了一秒鐘,然後拿起了電話,第一次撥出那個其實早已經爛熟於心的號碼。「喂,劉……宇翔嗎?是我。我今天有空。」

星期六的下午我一個人坐在小屋裏畫畫,聽見姐姐哼著歌出門。「喜歡看你緊緊皺眉,叫我膽小鬼,我的感覺就像和情人在鬥嘴——」姐姐的聲音里有種很脆弱的甜蜜。我知道姐姐沒看見過劉宇翔緊緊皺眉的樣子,只不過在她的想像中,劉宇翔已經成了她的情人。愛情,到底是因為一個人的出現才綻放,還是早就已經在那裏寂寞開無主地綻放着,只等著一個人的出現呢?想像著姐姐和劉宇翔約會的場景,我都替姐姐捏一把汗。她連平時的小考試都會緊張得要死,真不知道她有沒有辦法來應付劉宇翔那個有的是花招的傢伙——比如,他們會接吻嗎?如果劉宇翔壞笑着猛然俯下頭去,姐姐懂得自然而然地迎上自己的嘴唇嗎?很難講,不過要是我的話,如果譚斐在某一天突然吻住我,我是知道自己該怎麼辦的。會有那一天的,我對自己說。

「早就想看看你的畫了。」我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怎麼會——是譚斐呢。

譚斐對我微笑着——他的臉真的是完美——可那並不是我想要的微笑,「安琪,其實我早就想看看你的畫,可以嗎?」

「可以。」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該死,我應該更大膽一點不是嗎?

他走了過來,很有興趣地看着我的畫紙。「這麼多的藍色,」他說,「這幅畫叫什麼名字?」他笑着問我,就像在問幼兒園的小孩兒。

我冷冷地看他一眼,什麼都沒說。

「我想你畫的是大海。對吧?一定是大海。」他依舊是那種語氣,好像認為他是在幫助一個叼奶瓶的小朋友發揮想像力。

「將進酒。」我說。

「什麼?」他顯然是沒聽清楚。

「就是李白的那首《將進酒》,這些藍都是底色,一會兒我要畫月亮的。我要畫的是喝醉了酒的李白眼睛裏的月亮。」除了我的老爸和譚斐以外,我最喜歡的男人就是李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真他ma的xinggan,「如果我是個唐朝的女孩,」我對譚斐說,「我一定拼了命地把李白追到手。」

「你要畫李白嗎?」他問我,明顯認真了許多。

「不畫,只畫月亮。因為沒有人可以畫李白。」我說。

「我可以問,你想把月亮畫成什麼樣子嗎?」他專註地看着我,用他很深的眼睛。我低下頭,每一次,當他有些認真地看着什麼的時候,那雙眼睛就會猝不及防地燙我一下。

「luoti。」我的臉紅了,「膝蓋蜷在胸口的女人的luoti。李白沒有愛過任何女人,除了月亮,月亮才是他的情人。」我說得斬釘截鐵。我沒有告訴譚斐,我的這個感覺來源於一個叫《情人》的電影。是我和劉宇翔他們在一個骯髒的錄像廳里看的。他們激動地追隨着那些【消音】的場面——術語叫「chuangxi」,可我,忘不了的是那個女孩子的身體,那種稚嫩、疼痛的美麗,蒼白中似乎傷痕纍纍。「可是今天的月亮已經變成《琵琶行》裏的那個女人了。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屈原李白杜甫們都死了,天文望遠鏡照出來她一臉的皺紋,再也沒人來欣賞她。她是傻瓜,以為她自己還等得來一個李白那樣的男人呢。」

譚斐有點驚訝地望着我。然後他慢慢地說:「安琪,你很了不起。」

「畫好了以後我把它送給你。」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但還是勇敢地抬起頭,注視着他的臉。

「謝謝。」他笑了。儘管那依然不是我想要的那種微笑,但我已經很高興了。我低下頭,裝作調色的樣子。我絕對不可以讓他看出來我的手指在發顫,他會猜出來我喜歡他的。

客廳里一聲門響,然後是姐姐的腳步聲。

「姐你回來啦——」我叫着。跑了出去。

姐姐臉上沒有那種我想像中的紅暈,她現在反倒是淡淡的,就好像她是和平常一樣剛從學校里回來。「姐,怎麼樣?」我急切地問。

「挺好。」她笑笑,像是有一點累的樣子。

「再講講嘛——」

「沒什麼可說的,就是挺好。」她看着我,眼睛裏全是奇怪的溫柔。

「北琪你今天很漂亮。」譚斐對姐姐說。

「謝謝。」姐姐點點頭,沒有表情。

姐姐再也沒有對我提過那天她和劉宇翔的約會。我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接吻。只知道從那天以後的一個星期,劉宇翔只打過兩個電話。接完第二個電話的那天,姐姐沒有吃午飯,媽媽摸摸姐姐的額頭:「是不是病了?」姐姐把頭一偏:「沒有。」我看見姐姐的眼裏淚光一閃。

我撥通了劉宇翔家的電話:「劉宇翔,你給我滾到學校來,我在操場等你。」

那是記憶里最漫長的一個下午。春天的風很大。學校的操場上揚著沙。我等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還差一刻鐘就滿三個小時的時候,劉宇翔來了。他的頭髮被風吹亂了。慢慢地,走到我的面前——我就站在國旗的旗杆下面,他一眼就看到了我。我們都沒說話,我想如果有人在操場邊上的樓里看着我們的話,會奇怪地發現兩個在風中沉默的小黑點。

「林安琪……」

「劉宇翔。」我們同時開了口。

他說:「你先說。」

「劉宇翔,」我問,「如果你不喜歡我姐姐,為什麼要追她?」

「第一次見她的時候,」他慢慢地說,「可能因為是傍晚了吧,光線的關係,覺得她真像吳倩蓮。可是真到約會那天,在陽光下看她,發現錯了。對不起,我……」他困難地解釋著,「我知道我說的不清楚,可是我承認,我承認決定追她是有點倉促了——」

「劉宇翔,」我打斷了他,幾乎是有點悲憤地打斷了他,「我從一開始就有點擔心,因為我知道我姐姐不夠漂亮,不,不是不夠漂亮,是很不漂亮,可是她善良——好像你們男生不太在乎這個。我還以為這一次,姐姐真的找得到一個人來愛她——」我重重地喘著氣。

「林安琪,」他說,「只有你這種小孩兒才動不動就愛不愛的。我,」他笑了,「我不知道什麼叫愛,我追女孩兒是為了泡,不是為了愛。」

「你混蛋。」我說。

他看着我:「你再罵一句試試看。」

「混蛋。」我重複。

他走近了兩步,低下頭,吻了我。一陣短暫的眩暈,遠方的天在呼嘯。

他放開我,開始點煙。可是風太大了,他按了好多次打火機才點着——他正點的點煙姿勢因此變得狼狽。終於點着的時候,他瞟了我一眼——居然有點羞澀。

「劉宇翔你這個王八蛋!」我尖叫着撲了上去,打掉了他的煙和打火機。我不大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罵盡了我知道的髒話。他扭住了我的胳膊,我掙脫不出來,於是我用膝蓋狠狠地撞他的肚子。他真的被我激怒了,他開始打我,他的拳頭落在我的背上,肩上。我撕扯他的衣服,用盡全身力氣咬他的手臂。

有一雙陌生的手從後面護住了我的背,把我們拉開。我依舊尖叫着,掙扎著,揮着拳頭。我聽見一個聲音在吼:「你這樣打一個女孩子你不覺得丟臉!」然後是劉宇翔的吼聲:「你自己問她是誰先動的手?!」那個陌生人緊緊地抱着我,箍着我的身體,他的大手抓住了我的小拳頭。他說:「好了,安琪。聽話——」我終於安靜下來。他不是陌生人,他是譚斐。

眼淚是在這個時候湧出來的。我夢想過多少次,在我無助的時候,譚斐會像從天而降一樣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還以為這種事永遠只能發生在電影里,現在這變成了真的:他就在這兒,緊緊地摟着我。他的外套,他的味道,他的體溫……可是我把我的初吻弄丟了,那是我留給譚斐的,劉宇翔那個混蛋奪走了它。我哭着,我從來沒有這麼委屈、這麼難過過。「安琪,乖,好孩子,沒事兒了安琪。」譚斐的聲音真好聽。他理着我亂七八糟的頭髮,看着我,伸出手抹了抹我的淚臉,然後笑了。我也笑了,是哭着笑的。笑的時候發現嘴角里腥腥的,我想是剛才讓劉宇翔的手錶劃破的。

他捧着我的臉:「聽我說,安琪,是你爸爸讓我來學校找你的。我們必須馬上到醫院去。你絹姨出車禍了,很嚴重。」

「她會死嗎?」我問。

「還不知道。」他說,「正在搶救,所以你爸爸才會讓我來找你。」

我點點頭。譚斐拉起我的手,我們走了出去。他的手真大,也很暖和。其實那家醫院離我們學校特別近,可是記憶中,我們那天走了好久。是絹姨的災難把那天的我還有譚斐連在一起的,這樣近,要不是絹姨還生死未卜的話,我就要感謝上天了。絹姨的劫難就在這種溫暖的瞬間里變得遙遠,變得不真實,直到我看見手術室上方的燈光。

媽媽有點異樣地望着我的臉。我這才發現原來譚斐一直拉着我的手。

我的手從譚斐的手裏墜落的一瞬間,手術室的門開了,慘白的絹姨被推了出來。這麼說她沒死。我看見姐姐緊握著的拳頭鬆開了,她的眼睛裏終於有了一點算得上是「神色」的東西。爸爸媽媽迎上那個主刀的醫生。醫生白衣,白帽,白口罩,露著那雙說不上是棕黑色還是深褐色的眼睛,像是個鬼。後來一個身段玲瓏的女護士走了出來,裊娜地扭著腰,懷裏抱着的白床單上濺滿了血。很多血,我奇怪我為什麼依然認為我見到的是一條白床單。她心滿意足地哼著歌,是王菲的《紅豆》。

我走到了洗手間。打開水龍頭,把水撩在臉上。從對面臟髒的鏡子裏看見了窗外的夕陽,火紅的。我在自己那麼多的畫里向它致敬,為了它的化腐朽為神奇——經它的籠罩,再醜陋的風景也變得廢墟一般莊嚴,再俗氣的女人也有了一種傷懷的美麗;可是就是它,我愛的夕陽,跟我的姐姐開了這樣大的一個玩笑。我模糊地想着,走出那間不潔凈的洗手間。譚斐站在絹姨病房的門口,逆着夕陽,變成一個風景。可對我來說,這已經沒什麼神聖的了。

「安琪。」他有點不安地叫我,「安琪你怎麼了?」

我想我快要睡著了。閉上眼睛的一剎那,我的眼前是一片讓人目眩的金色,金色的最深處有個小黑點——我一定是做夢了,我夢見我自己變成了一塊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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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的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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