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第01章

「圓號」

比如,有圓號這麼個樂器,有以吹圓號為專門職業的人。作為大千世界的構成因素,或許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是,一旦就此刨根問底,我黨腦袋便頓時混亂不堪,亂得如立體式迷宮。

為什麼樂器必須是圓號呢?

為什麼他吹圓號而我沒吹呢?

我覺得,較之一個人成為小說家,一個人成為圓號手這一行為所含的謎要難解得多。此謎若能破解,人生所有的謎都將水落石出。不過說到底,恐怕是因為我是小說家而不是圓號手,所以我才這樣想。如果我是圓號手,沒準會覺得一個人當小說家這一行為要奇妙得多。

某一天下午——我想像——他大概碰巧在密林深處遇上了圓號,天南地北閑聊之間甚感情投意合,於是他說自己是圓號手,圓號則向他講起極有圓號色彩的身世——艱苦的少年歲月、複雜的家庭環境、相貌帶來的自卑、性方面的苦惱,等等等等。

「手提琴和長笛俺是不大清楚。」也許圓號邊用樹枝剜地面邊這樣說道,「畢竟生來一直是圓號嘛!俺沒去過外國,也沒滑過雪……」

這麼着,圓號和圓號手從這天下午開始成了一對再也分不開的好朋友。不久,通過《閃電舞》那樣的常規性磨練,圓號和圓號手手拉手登上了美輪美奐的舞台,吹奏起了勃拉姆斯鋼琴協奏曲開頭第一樂章。

坐在音樂廳的椅子上,我腦海里驀然冒出這樣的念頭。繼而又想到可能正在另一座森林裏等待着什麼人通過的大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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鉛筆削[或帶來幸運的渡邊升㈠]

假如沒有渡邊升這個人,我難免仍在使用那個髒兮兮的鉛筆削。由於渡邊升的關係,我得到了一個光閃閃的新鉛筆削。這樣的幸運可不是隨便碰得上的。

渡邊升一進廚房,眼睛就盯住餐桌上我那箇舊鉛筆削。那天我為了換一下心情,正在廚房裏寫作來着,所以鉛筆削才放在醬油壺和鹽瓶之間。

渡邊升一邊修洗滌槽的排水管——他是上下水道方面的維修工——一邊不時斜眼往餐桌上打量,目光一閃一閃的。但那時我還無由知道他是個狂熱的鉛筆削收藏者,搞不清他把銳利的視線投射在餐桌上到底興趣何在——餐桌上亂七八糟地扔著種種物件。>

「我說,您那鉛筆削蠻不錯嘛!」排水管修完,渡邊升開口道。

「這個?」我愕然拿起桌上的鉛筆削。這是我上初中時用的——一直用了二十多年——普普通通的手動式裝置,與同類物相比無任何特色可言。金屬部位已銹到一定程度,頂頭還貼著鐵臂阿童木標籤。總之又舊又臟。

「那個嘛。是一九六三年產品,叫MAX·PSD,相當珍貴。」渡邊升說,「刀刃的對合方式和別的型號多少有些不同,所以削下的木屑形狀也別具一格。」

「嗬。」我感嘆道。

這麼着,我得道了最新型號的新鉛筆削,渡邊升把一九六三年型MAX·PSD(帶阿童木標籤)弄道了手。原來渡邊升包里總是帶着用來換舊的新鉛筆削。重複一遍:這樣的幸運在人生中可不是一再碰得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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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里奧·伊格萊西亞斯」

蚊香被騙走後,再無任何手段能使自己免遭海龜襲擊了。也曾嘗試用電話或信函讓郵購公司寄新蚊香過來,然而不出所料,電話線被切斷,郵遞半個月前就停止了。想來,狡猾的海龜不可能輕易網開一面的。那傢伙以前不知為我們擁有的蚊香而吃了多少苦頭,現在肯定在海底得意地竊笑着睡午覺,以便夜間出動。

「我們算是玩完了,」她說,「到晚上都要給海龜一口吃掉。」

「不可灰心喪氣,」我說,「想想辦法,哪能乖乖敗在什麼海龜手下呢!」

「可蚊香一根不剩得給海龜偷走了呀!」

「要儘可能從原理上思考——既然海龜討厭蚊香,那麼此外就應該還有其他討厭的什麼。」

「比如說?」

「胡里奧·伊格萊西亞斯。」我說。

「何苦是胡里奧·伊格萊西亞斯?」

「不知道,心血來潮罷了。怕是知覺什麼的吧。」

我憑知覺把胡里奧·伊格萊西亞斯的《開始吧開始!》放上組合音響唱機的唱盤,等待日落天黑。天一黑,海龜就會襲上門來。屆時一切立見分曉:或我倆被吃,或海龜彈淚。

時近子夜,門口附近傳來「啪喳啪喳」濕漉漉的腳步聲。我趕緊把唱針提上唱片。胡里奧·伊格萊西亞斯以糖水般的嗓音唱起《開始吧開始!》,於是腳步聲當即停止,轉而傳來海龜痛苦的呻吟。是的,我們戰勝了海龜!

這天夜裏,胡里奧·伊格萊西亞斯唱了一百二十六遍《開始吧開始!》我還是胡里奧·伊格萊西亞斯,所幸的是沒到討厭海龜哪個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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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穿梭器①[或帶萊幸運的渡邊升㈡]

敲門聲。

我吧剛剝下的橘子皮放在被爐上,走去門口一看,原來是渡邊升(上下水道維修工兼鉛筆削收藏家)站在那裏。

已經傍晚六點了,渡邊升說道:「晚上好。」

「晚上好。」我鬧不清怎麼回事,「哦——,好像沒請你來修什麼呀。」

「啊,那是那是。今天登門是因為我有點小事相求——聽說府上有個老式時間穿梭器,如果可以的話,想以新換舊……所以,特來拜訪。」

時間穿梭器——我愕然地在腦袋裏重複以遍,但臉上不動聲色。「有的,」我若無其事地說,「想看?」

「嗯,如蒙出示……」

我把渡邊升領進我那間四張半榻榻米大的房間,讓他看了依然放在橘子皮的電被爐:「喏,時間穿梭器。」幽默感這玩意多多少少我也是有的。

然而渡邊升沒笑。他捲起被爐上的被,以一本正經的神情一圈圈地轉動調溫鈕以確認刻度,分別拉了拉四條腿。

「絕品吶,這是。」他喟然嘆道,「不得了!昭和四十六年型松下『熱乎乎』牌。用起來夠舒服吧?」

「啊,倒也是。」我適當地應道。有條腿搖搖晃晃,但熱乎乎還是熱乎的。

渡邊升提出能否以新型時間穿梭器交換。「沒問題,」我答道。渡邊升走出去,從停在門前的輕便貨車上卸下仍在包裝箱裏的新被爐(或時間穿梭器),搬進我的房間,將松下「熱乎乎」(或時間穿梭器)抱走。

「一再打擾,對不起。」說着,渡邊升從駕駛席上揮揮手。我也揮手,之後折回房間,繼續吃橘子——

(①時間穿梭器:幻想中自由往來穿梭於過去與未來世界中的飛行器。出自英國作家H.G.Wells的科幻小說《TimeMachine》)

「炸肉丸」

正在家寫東西,一個女孩來訪。十八九歲,蠻漂亮的,身穿綠色毛料風衣,一副猶猶豫豫的樣子,在門口擺弄手袋的金屬卡。

「我嘛——,送新年禮品來了。」女孩細聲細氣地說。

「啊,要印章嘍?」我問。

「不,不是的。我本身是新年禮品。」

「真讓人摸不著頭腦。」

「呃——,就是、就是說,你喜歡上我是不可以的,畢竟只是新年禮品。K社負責新年禮品的人叫我來的。」

「唔。」K社是我給寫過幾次東西的大出版社。記起來了,一次喝醉的時候,對方問我新年禮物要什麼,我答說「要年輕女孩。」但那當然是開玩笑,萬萬沒有想道一流出版社會真來這麼一手。「抱歉,現在忙得很,明天就道截稿期限了,沒心思搞性活動。況且正在收尾,要是知道今天來,再抓緊點兒就好了。」

聽我如此一說,女孩抽抽答答哭了起來。「那可怎麼辦好啊,我。當不成新年禮品,我這人可就什麼都做不來了。連駕駛證也拿不到了。」

「是嘛。」

問題是女孩在門口一個勁兒抽泣不止,給左鄰右舍看見不好。我只好請她進來,端上咖啡。

「既然性活動不成,其他什麼只管讓我做好了。反正上頭的人叫我足足服務兩個小時。卡拉OK我可以,由茶的《可愛的艾麗》倒是挺夠水平……」

「歌什麼的就免了。」我慌忙制止。一唱起來,我就甭想工作了。

「那,炸肉丸吧,炸肉丸我最拿手不過。」

「這個要得。」我說。不管怎麼說,炸肉丸我頂喜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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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撲克牌」

胡里奧·的唱片磨光后,我們再無辦法抵禦海龜的攻擊了。由於每晚每夜都持續放胡里奧·伊格萊西亞斯的《開始吧開始!》,我們才好歹把海龜從住處趕走。

「這下我們可完蛋了,」她說,「蚊香沒了,胡里奧唱片也沒了。」

「不不,肯定還有其他妙計可想。」我說。

「威利·涅爾遜或阿巴或理查德·克萊德曼怎麼樣?」

「怕不行吧?對付海龜惟獨胡里奧有效。」這點我很清楚。

我獨自走去海岸,從突起的岩石上往海里窺看。海龜一如往常蜷縮在海底靜靜午睡,為夜襲養精蓄銳。但是,無論我怎麼俯視海龜,都沒有新的退海龜良策浮上心頭。也是由於疲勞的緣故,想像力徹底卡殼了。

這回我們是真的完蛋了,我想。可是以成為海龜的美餐而了結此升,也實在太凄慘了。母親聽說後會怎麼想呢?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弄來弄去卻弄進了海龜肚裏!

我們不再多想,只管吃最後以頓飯,不緊不慢地喝茶。這當兒,海龜來了。「啪喳啪喳」,腳步聲越來越近,繞我們住所緩緩走了一圈。

「沒命了!」她握住我的手。

「認命吧。短暫而快活的一升。」我說。

門「吱」的響了一聲,海龜探頭進來確認:房間里既無蚊香,又沒放胡里奧·伊格萊西亞斯。海龜手裏緊緊攥著一副撲克牌。

撲克牌?

從此以後,我們三個每晚都玩「51。算不上多有意思,但總比被吃掉強百倍。再說我們畢竟也不情願每晚都聽胡里奧·伊格萊西亞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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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紙」

地鐵銀座線有大馬猴上竄下跳一事傳倒耳中已有好幾個月了。聽朋友講過幾次他的體驗,自己也親眼見過。

然而,儘管馬猴們如此大發淫威,卻不見報紙有這方面的報道,警察也沒有出動的跡象。倘若這是因為報紙和警察都認為馬猴的作祟「不足為慮」,那麼作為我很想促其猛省。馬猴們的活動範圍時下固然僅限於地鐵銀座線的車廂之內,但無法保證火勢不會延及丸之內線和半藏們線。而一旦延及,再想什麼辦法都為時晚矣。

我所目睹的其實還是程度較輕的「馬猴作祟」。那是二月十五日即情人節翌日的事。我從表參道乘銀座線趕往虎之門,旁邊一個四十齣頭模樣、穿戴考究的公司職員正在專心看《每日新聞》的晨報版,是一篇通訊:《美圓的貶值能否給美國經濟帶來通貨膨脹?》。我則一閃一閃地窺看一則新書廣告:「減肥五公斤,人生大變樣。」

列車快道赤坂見附時,車廂里的燈照例熄了,又馬上閃亮。不料,當我目光再次落道《每日新聞》上時,那上面發生了明顯變異:報紙上下顛倒過來了。

「得得,又是馬猴那傢伙搞的鬼。」公司職員對我說,「莫名其妙,政府是幹什麼吃的!」

「是啊。」我隨聲附和。

這種事如果長此以往一直不變,也真箇叫人傷透腦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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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面圈化」

交往三年且已訂婚的戀人化為炸面圈,我們的關係因此嗑嗑碰碰那陣子——究竟又有誰能同炸面圈化了的戀人和睦相處呢——我每晚都在酒吧里醉得一塌糊塗,就像《黃金》裏的亨弗萊·鮑嘉一樣憔悴得形銷骨立。

「哥哥,求你了,就別再想她了,這樣下去身體要報銷的。」妹妹勸道,「你的心情可以理解,可是一旦炸面圈化,人是不可能復原的,要清清楚楚劃上句號才行。是吧?」

此言不差。正如妹妹所說,一旦化為炸面圈,人就要永遠炸面圈化下去。

我給戀人打電話,說了聲再見。「和你分手是很難過,但說道底是命該如此。一輩子都忘不了你的……」

「你還不明白?」炸面圈化的戀人開口了,「我們人這一存在的中心是無,什麼也沒有,是零。你怎麼硬是不好好看清這個空白呢?為什麼光看周邊部分呢?」

為什麼?發問的應該是我,為什麼炸面圈化的人的看法只能如此偏激呢?

但不管怎樣,我就這麼同戀人分手了。兩年前的事了。去年春天,這回妹妹又突如其來地炸面圈化了。從上智大學畢業,在日本航空公司工作沒幾天,就在出差地札幌的一家賓館大廳里突然化作了炸面圈。母親悶在家裏日復一日哭泣不止。

我有時給妹妹打電話,問道「還好?」

「哥哥你還不明白?」炸面圈化的妹妹說:「我們人這一存在的中心……」

「Antithese①」

去年九月聲稱去婆羅洲捕捉Antithese之後便再無音訊的伯父終於寄來一張明信片。明信片上的圖案倒無足為奇,無非高架式民居加椰子樹。只是,我這位伯父是有名的懶筆頭,現在居然有信來,光這點就令人吃驚不少。

「萬分遺憾,時下即使這裏也找不到算得上大傢伙的Antithese了。」伯父寫道。字有些顫抖是因為在獨木舟上寫的關係。「土著人說已經好幾年沒見過八米長的Antithese了。上個月我捕到的全長不過五米二五,顯然是中等個頭。但照他們的說法,這甚至算是『奇迹』了。簡直哭笑不得。至於減少的原因,有人說是火山灰減少造成的,有人說地熱變化的緣故,究竟如何不得而知。看這情形,大約最遲六月底要返回日本。」

我房間里掛有一張伯父的舊照片——他讓土著人抬着十二米半長的Antithese,自己擺姿勢站在前頭。伯父發現這龐然大物是在一九六六年,已有正式記錄說這是六十年代捕到的最大個頭兒。當時正是伯父作為捕Antithses手幹得最來勁兒的時候,從照片上也可以充分感受到他的躊躇滿志。對於捕Antithese手來說,那是不妨被稱為「大航海時代」的幸福歲月。

我們已經很難在法國餐館里見到那活生生光鮮鮮的Antithese了,那就像用網球拍接天外隕石一樣難。當然,Antithese現在也時不時出現在菜單上,但那全是印度產的乾巴巴索然無味的小Antithese,而且無疑是冷凍貨,我伯父若看見這樣的菜譜,估計他當場就會三下兩下撕個稀巴爛。他的口頭禪是「大Antithese,有就有,沒有就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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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Antithese,德語,意為「對偶」、「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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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蜘蛛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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