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人儲藏室

四、個人儲藏室

偉大總是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上:能夠像個最普通的人一樣露面、說話與行動。

——哈菲茲(Shams-ud-dinMuhammedHafiz)

儲藏室里的氣味兒聞起來像在非洲。站在兩米寬三米長的房間邊緣,聽着聖巴勃羅大道高峰時段的車流,摩頓森心中湧起一種只有坐了四十八個小時飛機才會產生的時空錯置感。在離開伊斯蘭堡的飛機上,他充滿了信心,計劃着幾十種募款建學校的方法。但回到加州柏克萊后,他卻完全無法適應。艷陽高照下,置身於悠閑漫步、打算再來杯意大利濃咖啡的富裕大學生中間,摩頓森覺得自己正漸漸消失。對哈吉•阿里的承諾,像在漫長轉機旅程中,邊打瞌睡邊看完的電影,醒來后劇情已忘了大半。

時差、文化衝擊,這些讓人感覺時空錯亂的魔鬼,已經襲擊過摩頓森太多次了。這就是為什麼他必須到這兒來,正如過去每次登山歸來一樣——回到柏克萊第114號個人儲藏室。這個充滿霉味的空間是他回歸原點的地方。

他掉入濃郁的黑暗中,在頭頂摸索著電燈的拉繩。燈亮了,眼前是堆在牆邊、佈滿灰塵的登山書籍,還有父親留給他的非洲大象黑檀木雕;吉吉壓在頁緣翻卷的老相簿上頭,這咖啡色的猴子玩偶曾經是摩頓森最親密的夥伴,勾起他那漸漸被感官經驗湮沒的記憶。

摩頓森拿起這個兒時的玩具,發現非洲木棉已經從它胸部的裂縫中漏了出來。他把頭埋在吉吉身上,深吸了一口氣,彷彿又回到坦桑尼亞那棟空心磚的大房子,他在綠蔭蔽日的胡椒樹下嬉戲。

和父親一樣,葛瑞格•摩頓森出生在明尼蘇達。1958年,父母帶着三個月大的他開始他們生命中最大的冒險——前往坦桑尼亞,去非洲最高的乞力馬扎羅山腳下傳教。

父親厄文•摩頓森出身於充滿關愛的路德教派家庭,與幽默作家葛瑞森•寇勒在《渥布岡湖》裏寫的那位沉默的男人一樣,厄文也認同沉默是金。

身高超過一百九十厘米的厄文,天生有着運動家的體格,嬰兒時期就已經是個壯碩寶寶,因而被取綽號"登普西",也就是當時馳名美國的重量級拳王。自此這個綽號取代了厄文的真名。登普西在家中最小,排行第七。經濟大蕭條時期他的家庭瀕臨破產,靠着與生俱來的運動細胞——他當選為州橄欖球代表隊的四分衛,擔任州籃球代表隊的後衛,得以離開皮克特湖邊的家鄉小鎮,步上通往廣闊世界的康庄大道。登普西靠着橄欖球獎學金進入明尼蘇達大學,一邊照料著自己在球場上衝鋒陷陣造成的衝撞淤傷,一邊攻讀大學學位。

他的妻子潔琳也是運動員出身。她在跟家人從艾奧瓦搬到明尼蘇達后,很快就為登普西神魂顛倒。登普西在堪薩斯州服役時休假三天,兩人閃電結婚。"登普西熱愛旅行。"潔琳說,"他很想看看比明尼蘇達更大的世界。我懷葛瑞格的時候,有一天他回到家,興奮地說:'坦桑尼亞需要老師,我們去非洲吧!'我根本不可能拒絕。所以我們就去了。人在年輕的時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除了知道坦桑尼亞位於肯亞和盧旺達之間,他們對那裏一無所知。在摩西,路德教會把摩頓森一家安頓在一幢曾屬於希臘槍販,後來被政府沒收的大房子裏。就像人們常說的"傻人有傻福"一樣,一時衝動來到非洲的這家人,立刻深深愛上了這個在1961年獨立的國家。

"年紀越大,我越感激擁有那樣的童年。那是天堂。"葛瑞格說。

和那棟被如茵綠草包圍的大房子相比,葛瑞格覺得院子裏高大的胡椒樹更像是他真正的家。"那棵樹是安定的象徵。"他說,"黃昏時,住在樹上的幾百隻蝙蝠成群飛出覓食。雨後,胡椒的味道瀰漫整個院子,香極了!"

登普西和妻子潔琳都不會強迫別人信教,所以他們家越來越像是當地人的社區中心。登普西在院子裏設了一個壘球場,胡椒樹的大樹榦做球檔;他還組建了坦桑尼亞第一個高中籃球校隊聯盟。但登普西和潔琳真正的生活重心不是這些。

登普西把自己完全奉獻給他生命中最偉大的成就——募款興建乞力馬扎羅基督教醫學中心,也是全坦桑尼亞第一所教學醫院。潔琳則投身於摩西國際學校的教育工作。這所學校就像一座文化大熔爐,將移居當地的各國小孩集中在一起。"就像個小聯合國,學生來自二十八個不同的國家,在猶太人的光明節、基督教的聖誕節、印度的排燈節等各國節日都會舉行慶典。"葛瑞格就讀於這所學校,快樂地徜徉於各國語言文化之海。國籍差異在他看來微不足道,所以當小朋友們因為國籍不同而打架時,他總是很難過。有一段時間印度和巴基斯坦的關係相當緊張,印巴籍的學生會在下課時玩戰爭遊戲,假裝拿機關槍掃射或做出將俘虜斬首的動作,這是童年經歷中最讓葛瑞格痛苦的。

"葛瑞格討厭跟我們上教會。"潔琳還記得,"因為每一位非洲老太太都想摸他的金髮。"除了這一點,葛瑞格是在沒有種族意識的童年中長大的。

十一歲那年,葛瑞格爬上了他生命中的第一座高山。"打從六歲起,我就老盯着乞力馬扎羅山的山頂看,央求父親帶我到那兒去。"終於,有一天葛瑞格得償所願。"我走到喘不過氣,一路嘔吐著爬上山。我恨死了當時的感覺,但當我在晨曦中站上山頂,俯視着腳下廣袤的非洲平原時,我知道自己註定會愛上登山。"葛瑞格說。

潔琳一共生了三個女兒,凱芮、桑雅以及在葛瑞格十二歲時出生的克莉絲塔。家中其他三個孩子很快就長得跟父母一樣健壯,克莉絲塔卻一直纖弱瘦小。她和家裏其他成員看起來迥然不同。一周歲時注射天花疫苗,她產生了嚴重的過敏反應。"她的整隻手臂發黑。"潔琳說。她認為那次注射的牛痘病毒可能導致了克莉絲塔後來的腦疾。三歲時,克莉絲塔感染了嚴重的腦膜炎,之後再也沒能恢復健康。快八歲時,她開始出現經常性的抽搐,醫生診斷為癲癇。即使在癲癇沒發作的時候,克莉絲塔也同樣承受着痛苦,"她很快就學會了認字,但那對她來說只是一堆聲音,她完全不知道那些聲音所代表的意思。"

成長中的葛瑞格是克莉絲塔的守護者,他不讓她受任何人的嘲笑。"克莉絲塔是我們兄妹中最棒的。"他說,"她從容優雅地面對自己的缺陷。比如,她早上得花很長的時間才能穿好衣服,為了儘可能不耽誤大家上學,她會在前一晚把衣服準備好。她相當體貼,善解人意,這一點,很像我們的父親。"

葛瑞格滿十四歲那年,父親那所擁有六百四十個床位的教學醫院終於峻工,坦桑尼亞總統在落成剪綵時出席並致辭。為了慶祝醫院落成,登普西在院子裏舉辦烤肉派對,買了成桶的甜酒,又將院子裏的灌木叢砍光,以容納五百位當地客人和外賓,還在胡椒樹下搭了個舞台。登普西穿着黑色的坦桑尼亞傳統服裝上台致辭。

他表情平靜,用斯瓦希里語說:"十年後,乞力馬扎羅基督教醫院的每個部門主管都將是坦桑尼亞人。這是你們的國家,這是你們的醫院!"

"我可以感受到在場非洲人的快樂和驕傲。"葛瑞格回憶道,"他們原本以為我父親會說:'看看我們幫你們做了什麼!'但是他卻說'看看你們為自己做了什麼'!"

結果正如他所言。他蓋的醫院至今依然存在,是坦桑尼亞最好的教學醫院;而且在醫院建好十年後,所有部門主管都是非洲人。我覺得很驕傲,這個有着博大胸襟的男人是我父親。他讓我,讓我們所有人認識到:只要你相信自己,就能做成任何事情。

當學校和醫院都建好,步入正軌后,摩頓森一家在坦桑尼亞的工作也告一段落。有個誘人的工作在耶路撒冷等著登普西——在橄欖山上為巴勒斯坦難民建一間醫院——不過登普西和潔琳決定,該讓孩子回去體驗美國生活了。

要回到久未謀面的祖國,葛瑞格和妹妹們既興奮又緊張。葛瑞格翻出家裏的百科全書,找到每個州的介紹,一邊想像,一邊做着回國的準備。過去十四年來,在美國的親友一直給他們寄明尼蘇達雙城隊的剪報。葛瑞格把這些都收藏在房間里,晚上睡前拿出來一讀再讀。那是他渴望了解的另一種文化。

第一天到美國高中上學,葛瑞格看到聖保羅中學里有很多黑人同學,不禁大大鬆了一口氣,好像摩西離他並不那麼遙遠。

消息很快在學校里流傳開來:那個十五歲大塊頭的害羞男生是從非洲來的。下課時,一個高大魁梧、脖子上掛着凱迪拉克鏈墜的籃球隊員把葛瑞格逼到飲水機旁,一群叫囂的狐群狗黨也圍了上來。"你不是非洲人!"他鄙夷地說,然後那群同夥開始拳如雨下地痛毆葛瑞格。葛瑞格本能地用手護住頭,不清楚自己做錯了什麼。當他們終於停手后,葛瑞格把手放下來,雙唇顫抖著。帶頭的男孩突然對着他的眼睛就是一拳,另一個拿起垃圾桶倒扣在他頭上。葛瑞格站在那裏,頭上頂着發臭的垃圾桶,聽着他們的狂笑在走廊里慢慢遠去。

總體來說,葛瑞格對美國文化適應得很快。他成績優秀,尤其是數學、音樂和科學,當然,還有他遺傳自雙親的運動才能

但另一方面,他還是與美國生活脫節。"葛瑞格這輩子從來沒準時過。"他母親說,"從小開始,他就一直按照非洲時間作息。"

在非洲的工作給了這家人豐厚的報償——但並不包括金錢。所以家裏付不起私立大學高昂的學費。

"我是靠'退伍軍人法'在退伍后領補助上大學的。"父親說。於是葛瑞格在高三那年前往聖保羅軍人招募中心,簽下兩年的職業軍人協議。

"越戰才結束不久,"葛瑞格說,"我竟然去當兵,同學們都很驚訝。不過我們實在太窮了。"

高中畢業第四天,他前往密蘇里州的立奧拿伍堡軍事基地,接受新兵訓練。當大多數同學在上大學前的暑假睡意正濃時,葛瑞格在當兵第一天,清晨五點就被中士嚇醒了——他粗魯地踹著寢室里的行軍床,大吼:"趕快起床!"

"我不能被這個人嚇倒。"第二天清晨五點鐘,葛瑞格已經穿好軍服,坐在床上跟士官長帕克斯問好了。

"他大罵我沒有按規定睡足八小時,罰我做四十個俯卧撐,然後要我步行到司令部,給了我一個袖徽,讓我戴着回寢室。'這是摩頓森,他是你們的新排長!'中士說,'他比你們這群混賬軍階高,所以照他說的做!'"

摩頓森為人謙和,指揮效率並不算高,但他的表現仍舊相當搶眼。橄欖球校隊和田徑隊的訓練讓他體能優異,軍中的基本訓練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甚至不如越戰後美軍委靡的士氣讓他記憶深刻。摩頓森和第33裝甲師一起被派駐德國,行前接受醫護訓練,成為一名醫護兵。這也開啟了他這輩子對醫護的興趣。

"剛入伍時很天真,不過軍隊生活能讓你一夜長大。"摩頓森說,"很多人在越戰後都染上毒癮。有些人因注射過量掛掉了,然後我們就得去收屍。"在一個寒冬的清晨,他們去給一位中士收屍——因為是同性戀他被人痛毆,丟在滿是冰雪的壕溝里。

派駐在東西德邊界附近的班貝格時,摩頓森練就了隨時可以入睡的本領,這讓他的餘生受益匪淺。這得感謝軍隊里不規律的作息,他們必須在任何地方入睡,也必須瞬間恢復清醒。"我從來沒對任何人開過槍,"摩頓森說,"當時柏林牆還沒倒,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在M16步槍瞄準鏡里觀察東德衛兵的動靜。"放哨時,如果發現東德狙擊手射殺企圖逃亡的民眾,衛兵被授權可對狙擊手開槍。"這種狀況偶有發生,不過從沒在我站崗時發生。感謝上帝。"

摩頓森在德國認識的大多數白人士兵,都會在周末"找女人、喝得爛醉、或是嗑藥",所以他寧願跟黑人士兵一起搭免費軍機,去羅馬、倫敦或是阿姆斯特丹逛逛瞧瞧。那是摩頓森頭一回自助旅行,他發現旅行和旅伴都棒得不得了。"我在軍中最好的朋友都是黑人。那是離開坦桑尼亞后我第一次不再覺得孤單。"

繼"遲到"后,摩頓森養成了第二個最難改變的習慣——再也沒辦法把車往前開進停車場:即使已經退伍多年,摩頓森仍是倒車入庫,無論在巴基斯坦,還是在家。按照軍中灌輸的觀念,這樣,他的臉才能永遠面向前方,萬一車子着火可以迅速逃生。

摩頓森申請了退伍軍人獎學金,選擇到學生族群更多元化的南達科他大學讀書。

母親當時也是學生,正在攻讀她的教育博士學位,父親則找了一份待遇很差的無聊差事,長時間在明尼蘇達的一間地下室處理債權人和債務人的法律問題。葛瑞格半工半讀,在學校自助餐廳洗盤子,在達科他醫院擔任夜班護理員。每個月,他都偷偷把部分收入寄給父親。

1981年4月,葛瑞格在南達科他州的第二年,父親被診斷出癌症,那時他才四十八歲。葛瑞格在大學主修化學和護理,得知父親的癌細胞已經擴散到淋巴結和肝臟,他清楚自己很快就會失去父親。於是他每個月兩次驅車六小時回家陪護父親,每次都發現父親的病情惡化。

他提出暫時休學全力照顧父親,但登普西卻喊:"你敢!"葛瑞格只能持續隔周一次的探望。天氣好的時候,葛瑞格把父親帶到戶外,坐在躺椅上曬太陽。像在坦桑尼亞時照料綠茵庭院一樣,登普西一直把羅斯維爾家中的花園照顧得好好的。現在,他也要兒子把雜草及時清理掉。

深夜,葛瑞格在床上輾轉反側時,總會聽到父親打字的聲音。他正忍着病痛,安排自己葬禮的程序,母親則坐在沙發上打盹,一直等到打字機停止,她再陪丈夫回房休息。

九月,葛瑞格最後一次探視父親時,他已經住進聖保羅的中途醫院,無法下床。"我第二天一大早要考試,但我不想離開他。"摩頓森回憶道,"病魔讓他十分痛苦,但只要我在他身邊時,他卻總把手放在我肩上安慰我。最後我不得不離開時,他跟我說:'辦好了,一切都辦好了。每件事都處理好了。'他一點也不害怕死亡。"

像在摩西時籌劃盛大的派對,為他們的非洲旅程畫上成功的句號一樣,對於自己結束世間旅程的儀式,登普西仔細規劃了所有程序,包括最後一首聖詩。第二天清晨,他安詳離世。

在羅斯維爾的"和平王子"路德教會,許多人參加了這場登普西生前親自籌劃,名為"返家之樂"的追思禮拜。葛瑞格用斯瓦希里語追憶他的"爸爸、卡卡、努都古"(父親、兄弟、朋友)。

父親過世后,葛瑞格開始擔心會失去克莉絲塔,她的癲癇發作得越來越頻繁了。葛瑞格決定在家居住一年,陪伴他最小的妹妹。他幫克莉絲塔找了份組裝四號點滴袋的工作,並陪她在聖保羅坐了幾十趟公交車,直到她學會自己坐車。克莉絲塔對哥哥的女友非常感興趣,還問他一些羞於向母親詢問的性知識。葛瑞格知道克莉絲塔開始約會時,還以護士身份為她上了一堂性教育課。

1986年,摩頓森開始修習印第安納大學的神經生理學課程。他天真地以為只要努力學習,就能找到治癒妹妹疾病的方法。但醫學研究的進展速度對這位二十八歲的年輕人來說,實在太緩慢;而且他越了解癲癇,越明白治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越失望。

他坐在實驗室里,埋頭苦讀厚厚的教科書,卻發現自己的心事、精力無處宣洩。

摩頓森感覺到心裏有股難以按捺的騷動。現在他有祖母的酒紅色老別克車,給它取名"青春傳奇",還存了幾千美金。他很想去過一種不同的生活,一種奔向戶外的生活,就像他在坦桑尼亞的生活一般。加州不錯,於是他把行李扔進"青春傳奇",上路了。像當年父親去非洲時那樣上路了。

他要去攀岩。

和大多數他曾認真鑽研的事物一樣,摩頓森在攀岩技術方面的學習直線上升。在加州的頭幾年,他不是在南加州接受一整個禮拜的攀岩訓練,就是在尼泊爾擔任登山領隊,攀登海拔超過六千米的高山峻岭。對摩頓森來說,歷經母親嚴謹管教的童年,以及從軍、讀大學、念研究所之後,此時的自由攀登充滿驚喜。他開始在三藩市灣區的急診室擔任創傷護士賺錢,然後值眾人避之不及的大夜班和假日班,以換取登山所需的休假。

摩頓森醉心於攀登活動。在三藩市灣區愛默維爾,一所由舊倉庫改造的攀岩館里,他日復一日練習攀岩技巧。他還隨隊攀登過貝克爾山、安娜普爾娜IV峰、巴倫哲峰等喜馬拉雅山區的高峰。不登山的時候,他就跑馬拉松,進行有規律的運動訓練。

"從1989到1992年間,我的生活里只有登山。"摩頓森說。學習登山知識對他的吸引力,幾乎和攀登本身一樣強烈。他累積了百科全書般的登山知識,翻遍灣區的二手書局,尋找19世紀的登山探險故事。"那些日子,我的枕邊無時無刻不放着一本《登山聖經》。"

克莉絲塔每年都來探訪他,他總是努力讓妹妹了解自己對登山的熱愛,還開車帶她到優勝美地。

1992年7月23號,摩頓森和當時的女友安娜正在攀登內華達山脈東邊的思爾山。登頂成功后,他們在冰川附近露營過夜。第二天清晨四點半,兩人開始往山下走。摩頓森突然一腳踩空,整個人往前翻了個跟斗,然後開始沿陡坡滑墜,下滑速度越來越快,身體幾次彈起一米多高又重重摔下。沉重的背包把他的左肩拉得脫了臼,肱骨也折斷了。滑墜了兩百五十米的垂直高差,他才勉強靠沒摔斷的右手用冰鎬制動住。

歷經昏昏沉沉的二十四個小時,摩頓森跌跌撞撞忍痛下山。走出山口后,安娜開車把他載到加州畢夏最近的急診室。摩頓森從醫院打電話給母親,告訴她自己沒事,卻聽到了比摔傷更讓他痛楚的噩耗:克莉絲塔走了。就在摩頓森在思爾山滑墜的那一刻,母親打開克莉絲塔的房門,準備叫醒她去艾奧瓦州的代爾斯維玉米田旅行——為了慶祝她二十三歲的生日,母女倆計劃前往克莉絲塔最喜歡的電影《夢幻成真》的拍攝地旅行。

"當我打開房門時,她整個人趴在地上,好像是剛上完洗手間要爬回床上一樣。"潔琳說,"全身發紫。"

摩頓森手臂吊著石膏,在明尼蘇達與父親告別的那所教堂里,參加了克莉絲塔的葬禮。舅舅連恩多爾林牧師對着滿場啜泣的追悼者致辭時,將《夢幻成真》中最著名的台詞稍做修改:"我們親愛的克莉絲塔將會醒來,問身旁的人:'這裏是艾奧瓦嗎?'然後他們回答:'不,這裏是天堂。'"

妹妹的葬禮結束后,摩頓森返回加州,他像個遊魂一樣,日子過得渾渾噩噩。是唐•馬祖爾的一通電話把他從魂不守舍中解救出來。摩頓森聽說過馬祖爾的豐功偉績,他是個成功的登山家,正在籌組隊伍準備攀登喬戈里峰。這是登山者的終極試煉。他需要一位懂高山醫護的搭檔。"你有沒有興趣?"馬祖爾在電話里問。

摩頓森也這樣問自己。或許這是一條路,一條讓自己回歸正軌的路,同時也是紀念妹妹的最好方式。他會爬上最令人敬畏的山頂,然後將這次攀登獻給克莉絲塔。他必須從這個悲劇中尋找到意義。

一輛十八輪大貨車從外頭的聖巴勃羅大道上隆隆駛過,將小小的儲藏室震得晃動起來。摩頓森溫柔地把臉龐從吉吉身上移開,回到現實。他走出儲藏室,從"青春傳奇"車廂中取出他的登山裝備。

他把安全帶、繩索、冰爪、鐵鎖、岩塞和上升器都整理好,掛回五年來它們只短暫待過的位置。這些曾隨他跨越大陸攀越巔峰的設備,這些曾被人類視為無懈可擊的工具,如今看來卻如此軟弱無力。怎樣才能募到足夠的款項呢?他該如何說服美國民眾關心遠在世界彼端、在寒風裏用棍子在泥土上寫字的孩子?

他再次拉動燈繩,儲藏室里瞬間漆黑一團。摩頓森鎖上門之前,一抹加州的陽光射了進來,從吉吉磨損的塑料眼睛中,折射出些微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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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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