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林海雪原”案

六、“林海雪原”案

1.北京站來了個「康拜因」

這世界上什麼邪人都有,當警察的碰上的邪人更多。那天有個長得跟馬天民似的警察,正在北京站口巡邏的時候,就覺得有一位蠻新鮮。

這位長得新鮮?

瞧這話問的,人家又不是菜,誰還能長得新鮮?四十好幾快五十的北方漢子,目光略帶滯澀,皮膚曬得黑紅黑紅的,跟新鮮是不沾邊兒了。倒是穿着新衣服,只是大太陽底下,仔細看,新衣服領子上滿是黃色的斑斑汗漬。

人不新鮮,但表情新鮮。

警察是早上八九點看見他的,當時也沒在意。這位發現警察瞅他,還回過頭來使勁看兩眼,跟相女婿似的。

看得多了,馬天民同志沒把他當回事兒——一眼就明白,這位,跟犯法是不沾邊的。肯定是東北老實巴交的農民,而且還是第一次來北京。

您看那衣裳領子就明白。那中山裝上頭還帶着死褶呢!多半是到北京時,在卧鋪上換的,要給北京一個好印象。來趟北京,壓箱底的衣服都得穿出來。

火車上可沒洗澡設備,你衣服是新的,脖子上的汗不給面子,用不了半天,就這個情況了。

順便說一句,80年代初期,來趟北京是了不得的事情。東北有一位管教幹部,去了趟北京,回來後進門就揪一個北京老犯出來:你小子敢耍我?誰說天安門底下安軲轆,一到晚上就推回去的?溜溜騙了我三年啊……三年啊,這位都堅信天安門是晝伏夜出的東西,這在今天簡直不可想像。

那漢子盯警察幹嗎?那是人家要看明白首都警察什麼穿戴什麼打扮,回去給鄉親們學舌呢。

他要是知道後來得看多少天警察,肯定犯不着現在這麼認真。

馬天民一樂,拔高了胸脯接着巡邏。等到11點鐘轉回來,就覺得有點兒不對——這人怎麼還在這兒呢?

有心問問,看這位對着北邊一個勁兒地瞅,好像沒心思理自己。正在這時,一個大媽問馬天民附近有沒有賣驢肉火燒的,一打岔就把這檔子事兒忘了。

中午吃過飯,打個盹兒,下午馬天民接着巡邏,冷眼一瞧,唉……這位怎麼還沒走呢?!

只見這位還站在老地方,兩條腿跟站樁似的,看那意思從上午到現在連窩都沒挪。別的沒變化,就那倆眼睛都瞪得跟包子那麼大了。

這人肯定有事兒。馬天民是個熱心的警察,就想上去看看能幫什麼。這一邁步,馬天民又猶豫了。

怎麼回事兒?

這位站的地方不合適——他正站在站前廣場邊的馬路牙子上。

火車站有兩個派出所,一個是鐵路民警的,一個是北京治安民警的。鐵路的不管治安,治安的不管鐵路,所謂鐵路警察,各管一段,兩者的交界線就是這馬路牙子。

馬天民是治安警,一看,嘿,您站那兒真會挑地方,我去管正好越權,要不我找個鐵路的警察來?

剛一躊躇,忽聽後面有人喊:「抓小偷!」

馬天民條件反射地一回頭,只見一幫人,舉著被褥卷、旅行包,正圍着什麼咬牙切齒呢。

「有理說理,我是警察,別打人!」馬天民「噌」就躥過去了,他知道那是把小偷圍上了,得趕緊去,稍晚一點,打出人命算誰的?

一邊喊,一邊跑,一邊還冷不丁地回了一下頭,正看見那位抬起襖袖子擦眼睛——馬天民心裏「咯噔」一下——那麼大個的大老爺們,「噼里啪啦」掉眼淚,這肯定是有大事兒!

馬天民好容易把這一幫人擺平,再抬頭看,那漢子已經找不着了。

旁邊修鞋的告訴他:「自己個兒奔派出所了,我看像媳婦跑了……」

媳婦跑了?不對,我看比媳婦跑了還傷心。馬天民摘下帽子吹吹,朝派出所方向走去。

一進門,正看見那漢子坐在椅子上,哭得哞哞的。所里唯一的女警察正擰了條毛巾遞過去:「安書記,您擦把臉。」

馬天民進來,旁邊人都跟他打招呼。前面說了,北京站倆派出所,這邊是鐵路的,馬天民是治安的。他來,屬於兄弟單位來人,雖然這兄弟單位沒事兒一天來三回,趕上聚餐說不定還帶來倆聯防,那畢竟也是兄弟單位,跟自己內部的不一樣。

這一不一樣,那位「安書記」誤會了——一他以為來的是領導。

只見這位「呼」一下站起來,對着馬天民「撲通」就跪下了,「噹噹當」磕頭,嘴裏說什麼卻是含糊不清,大意是警察同志求你了,幫我把錢找回來吧,把姐夫他們都抓起來……

馬天民趕緊扶他,心裏倒吸一口冷氣:以他的經驗,這人要是哭,問題還有的商量,最怕的就是這種不哭,車軸漢子看着你兩眼冒火似的,一磕頭滿屋子鬧地震的主兒。

「他丟了什麼?」馬天民問所里的民警。

那女民警輕聲說:「他丟了一輛拖拉機。」

「啊?」馬天民下意識地往門口看,北京站口丟什麼的都有,但是丟拖拉機這種玩意兒還是第一次聽到。

這怎麼回事兒呢?

原來,這位安書記,是黑龍江勃利縣的一個大隊書記。這個地方當時地勢遼闊,人口稀少。你別看老安只是一個大隊書記,他管的地盤要在日本不比一個市小,在當地也是一跺腳四方響應的人物。這地方的土地還特別好,後來偵破此案的一名偵察員回憶說:「去了才知道,難怪當初小日本那麼想要東北這塊地方。這兒實在太肥沃了。擱誰誰都喜歡,東北大饅頭太好吃了,香!」這地方的莊稼地,種什麼長什麼,一個人能攤幾百畝地,如果照當年的標準,娶不上媳婦的也能劃地主。

就是因為土地太多、太好了,出問題了。

因為土地雖好,人不夠,莊稼收不過來。80年代初期,農業開始搞承包,大夥兒種地都有積極性,眾鄉親一合計,最後有人出招了:咱們湊錢買個「康拜因」吧,那玩意兒一開起來你就可以睡覺了,睡醒了調回頭來接着睡。一天的活兒,睡兩覺就幹完了,晚上回家跟老婆樂和一宿不用打盹。

有人問:「你哪兒有老婆啊?」

回:「俺直接把『康拜因』當老婆。」

瞧,能跟「康拜因」樂和一宿,東北人是不是個個有趙本山的素質?

慢著,那位說了,啥叫「康拜因」啊?

東北農民問了:「醬紫你知道是啥嗎?走召弓雖你知道是啥嗎?嘿嘿,這回也輪到俺們教你咋說話了。『康拜因』啊,就是Combine的意思……」

嗯?這還是80年代的東北農民嗎?好像當時農村小學一般不教英語。

還真不是吹的,雖然在網上今天說康拜因很少有人明白,當年的東北農民對它卻耳熟能詳。

當年葉永烈先生寫過一部膾炙人口的《小靈通漫遊未來》,裏面有一個情節是這樣的:小靈通在未來市的大田裏,看見一個怪物拉着寬寬的犁鏵一路行來,後面的田地就自動插滿了秧苗。眼看這傢伙慢吞吞地直奔田埂而去,小靈通大驚,喊話無效之後上去一陣亂扳亂拉,終於把這個「危險」的機器停了下來。

小靈通當然錯了,這種怪物是帶自動駕駛儀(估計是GPS)的,自己會拐彎……

所謂「康拜因」,是一種大型農業機械,能耕地、插秧、播種、灑葯、收割,除了沒有GPS以外,一切都和這種怪物差不多,是東北農民幹活的好家什兒。

我國最初的「康拜因」來自前蘇聯。後來,美國紅色農業專家韓丁到中國,推動的三件農業大殺器——「康拜因」、噴灌和免耕法,此物排名第一。

被兩個超級大國推崇的這種東西,究竟何種形象呢?

說起來神秘,其實這東西的構造並不複雜,一個拖拉機,帶着播種機就能幹播種的活兒,帶着收割機就能幹收割的活兒,和玩具市場流行的變形金剛異曲同工,可以極大程度地代替農民的手工勞動。現在有的材料把「康拜因」只稱為「聯合收割機」,好像是有點兒片面化了它的能耐。

多說一句,既然如此好,「康拜因」怎麼只在東北使用得多呢?

這不奇怪,康拜因雖好,但也有缺點:第一,它橫行無忌,故此只適用於大塊農場,碰到小地塊或者梯田這種地貌,它就無能為力了;第二,它需要在田間預留行進通道,對於惜土如金的中國農民來說,這是個令人心疼的浪費;第三,它畢竟是機械化作業,比不得我國農民的傳統精耕細作,是要有點減產的。

老薩怎麼知道這些?很簡單,薩娘當年就是干農機的嘛!那時候薩娘剛調回北京不久,三十幾歲,正是幹事業的時候,她的同事也差不多。雖然「十年浩劫」讓大多數人生疏了業務,但一旦投入工作,這幫中國人的本事即便是作為朋友的韓丁也沒想到。比如韓丁帶來的脫粒機,核心部件是個滿身是刺的鋼輥,這邊進去老玉米,上面的玉米粒立即被鋼輥上的尖刺抓住,那邊出來就是玉米豆和「剝光」了的玉米秸,端的神奇,不過售價也讓人吃不消。這種帶鋼刺的輥子在我國沒有生產設備,看來不得不進口美國的了。結果薩娘他們弄了個黑鐵軸,叫個焊接青工不斷對着上面點焊,一點就是一個尖刺,一會兒功夫就把美國帶專利技術的玩意兒給做出來,造價等於進口的千分之一。韓丁先生抱着這鐵輥轉了三圈,差點兒拿那狼牙棒似的玩意兒砸自己腦袋。

不過,別的東西可以因陋就簡,康拜因最關鍵的部件——拖拉機卻不能,這東西只能買正牌子的。

要說現在,如果需要,只怕賣豆糕的都能兼營拖拉機。商品經濟中,什麼賺錢大夥兒做什麼,天經地義。但是在八一年,拖拉機絕對屬於供不應求的商品,那玩意兒有錢買不到。

那時候你要買拖拉機,是要一機部批條子的。

農民們對買康拜因非常支持,紛紛表示可以出錢。身為黨員幹部,安書記最受信賴,負責去找門路,買拖拉機。不能不贊一句,1981年的黨員幹部,還是很有威信的。

安書記,工作勤奮,待人公平,在勃利這地方深孚眾望,也是個能人,但等到了牡丹江,可就心有餘力不足了。走組織程序,那還不得猴年馬月?

當時的幹部,腐敗不是問題,僵化是問題,拖拉機在庫里,審批手續不全,就是開不出來。

跑完了牡丹江跑哈爾濱,一無所獲。這拖拉機,上哪兒買去啊?安書記可就犯了愁。這時候,要真能拿倆錢潤滑一下,未必不是好事兒呢。

這人要是在一籌莫展的時候,不免見人就叨嘮。在去瀋陽的列車上,安書記碰上一個姓齊的小夥子。聽到安書記的苦惱,小夥子說你別急,我認識一個姓葛的兄弟,特有本事,說不定,就幫你給解決了。

「兄弟,那敢情好,可讓我怎麼謝你呢?」安書記萬分高興。

「成不成還兩說呢。」小夥子顯得挺實誠。

到了瀋陽,小夥子帶來了他的朋友。一聊之下,這位姓葛的朋友說拖拉機有啊,直接去北京吧,我姐夫就在北京一機部工作,你們跟我走吧。

後來參加破案的警察說,這安書記最大的問題是半輩子碰上的都是老實人……

這能算問題嘛,老薩這半輩子碰上的也是老實人居多啊。

警察同志說還有半句呢,加上那時候就八個樣板戲來回演還沒互聯網。

就八個樣板戲,裏面人物都跟臉譜似的,可憐安書記在勃利半輩子,也不知道天下騙子長什麼樣。要擱現在,別說被騙了,心眼稍微不活泛的外國騙子到中國來,能扛住誘惑不買仨拐帶回去就算他有定力。

2.「教授」破案,可比「重案六組」的狠

安書記跟着姓葛的到了北京,果然見着了他姐夫。姐夫上衣兜里別着一支鋼筆,一看就是大機關出來的。

別看是大機關出來的,對農民一點不嫌棄。姐夫很耐心地聽安書記講這檔子事兒,說我們有政策要支持邊疆農民的,你不要擔心。

但是,申請批條總還得些時日,人家說了,讓安書記回家去等。

這樣,安書記老老實實就回去了。用他自己的形容,那心裏頭有點兒期待,還有點兒焦急。

既然這樣,咱安書記怎麼又站馬路牙子上了呢?

說來話長。終於有一天電話來了,那個姓齊的打來的,讓安書記到瀋陽。告訴他批條已經拿到了,到北京提貨,國家統控物資,緊俏商品,不來拖拉機就得給別人,過時不候。

安書記急三火四,帶着錢就去了。先到瀋陽,約定一個飯館請齊和葛——幫這樣大的忙請人家吃飯是應當的。吃飯的時候,葛把姐夫郵寄過來的批條拿出來,蓋着大紅公章呢,安書記當時一顆心就放肚子裏了。

接着,安書記去北京,到招待所住下,姐夫來了,倆人寒暄,安書記感謝,姐夫說將來到勃利去玩要你多照顧。安書記說沒問題,豬肉燉粉條子可勁兒地造……

後面?後面倆人去看貨,定下了要哪台,回到火車站前頭,找了個飯館吃飯。吃飯出來,姐夫說你買拖拉機的錢呢?

安書記趕緊把裝錢的書包拿了出來,姐夫把手裏的煙頭一甩,瀟灑地接過書包來,說我得趕緊把錢交財務去。你看,怕你着急,發票都提前給你開好了,你拿着。哦,一機部大樓你沒有通行證進不去,你在這兒等著啊,別離開啊,我交完錢拿了提貨單,咱們去取拖拉機……

安書記拿了發票,就乖乖地站馬路牙子上頭了。

說得熱鬧,這案子多少錢呢?

一萬多塊。

嘿,那位說了,一萬多塊?要是在五環路以里買房連一平米都不夠,這算多大的案子啊……

80年代初的一萬多塊,在北京是大案要案的範圍。

說三個事兒,您就明白80年代初的一萬多塊值多少了。

第一件事,1985年左右,我家一個老鄰居去世,留下一千多塊遺產,幾個子女打得跟范進中舉似的,差一點兒動了刀子。

第二件事,破獲本案的幹警,級別最高的一位,當時月薪43塊,這案子的金額,夠他不吃不喝攢30年的。

第三件事,本案主犯,最後是給斃了。固然因為其中有別的案子牽涉,最主要的原因是這一萬多塊的金額,當時是很重的砝碼。

因為這個原因,這個案子派出所根本就沒處理,直接交給了市局二處。

市局二處何許人也?

按一位梁家園的老大形容,90年代發生一個兇殺案,報上去后二處來人勘查現場。中間有個剛從警校畢業的女警官,齊耳短髮,斜叼一根煙不點,筆記本計算機往膝蓋上一放,那邊彙報勘查結果,這邊「噼里啪啦」報告就出來了。打到中間有不清楚的地方,小女警把煙往耳朵上一夾,過去掰開死者口腔上上下下看明白,然後擦擦手接着打。一晃眼的功夫,那煙,又叼上了。

辦了20年案子的老民警,有看傻了眼的……

照這位老大說,那氣質真是活像電視里的女捕快,威風直追「炮局四大姑奶奶」——一看就是二處的種兒。

二處,專門負責北京市兇殺、強姦、搶劫等重大案件,是北京市公安局的一支精兵隊伍,其他部門對他們算是又愛又恨。愛的是這幫人的確能辦案子,恨的是這幫人裝備好、手眼通天,什麼案子到他們手裏,別人就只有協辦的份兒了。

這一次,二處來的倒不是哪位姑奶奶,來的這位探長在北京警界裏綽號叫「教授」。

「教授」,聽着新鮮?您別覺得新鮮,警察裏頭的外號你想不到有多洋氣,有一位80多的老大,當年居然叫「柯南」……

「教授」之所以得名,是因為他後來真的當了教授,在公安大學講刑事偵查學,也不知道老爺子如今退休了沒有。

辦「林海雪原」這個案子的時候,「教授」還不是教授,但已經教出了不少學生,這個案子的細節,就是從「教授」的一個學生嘴裏掏出來的。這位如今的刑偵專家,談起老師來佩服得五體投地。

何也?

他跟「教授」學徒,還是在70年代。第一次接觸,是因為一起跟蹤追擊的案子。公安機關接到消息,有一名殺人犯潛入北京,住址不明,但他哥哥正從外地趕來與他會面。

有了這個線索,跟着案犯的哥哥走,順藤摸瓜,顯然是非常好的辦法。

在當時裝備落後的條件下,只能靠人跟了。但是,案犯的哥哥也是勞改釋放分子,有較強的反偵查能力,所以跟蹤,切不能打草驚蛇。

於是,一幫菜鳥就只能當看客。「教授」騎一輛自行車,親自出馬跟蹤。

也就一天,跟上,找到窩點,破案。

案犯的哥哥十分疑惑:我已經非常小心了,反覆注意身後,確實沒人跟蹤我,怎麼還讓人給端了呢?

開總結會時「教授」說了自己的做法:「也是我運氣,他一出門就上了一輛公共汽車,大喜天賜良機也。我騎車跟上,他下車奔窩點,就掏唄。」

「那他怎麼沒發現你跟蹤他呢?」

「很簡單,我不在他後面,而是在他前面啊。」

原來,看到跟蹤對象上公共汽車,「教授」立即加快速度猛蹬自行車,先到下一站站牌前面十來米處等著,看到下車人中沒有跟蹤對象,再立即接着快蹬趕向下一站。跟蹤對象只考慮身後有沒有人跟着自己,做夢也沒想到人家是在前頭!

要不是公共汽車,這個戰術就沒法用了。第一,你不知道它往哪兒開,不可能到前面等著;第二,你不知道它會不會中途開門,把人放出去;第三,如果不是公共汽車每站必停,「教授」累吐血也追不過它啊。

從汽車上下來的跟蹤對象,確認車上、車下沒有跟蹤的,所以很放心地前往窩點,結果輕易被抓。

接着說,「教授」接了這個案子,安書記把情況敘述一遍,事情很快就有了大致的輪廓:批條,假的!發票,假的!一機部查無此人,去看拖拉機……

那拖拉機是鐵路貨場里等著運輸的,他們就在鐵絲網外頭看看,說這個拖拉機行嗎(警察說了,你倒是進去看看啊)。案犯利用了安書記他們急於買拖拉機和信任公章的心理。

偵察員初步認定,這是一起典型的詐騙案,但作案手法純熟,應屬屢犯。

齊、葛二人的家應該在瀋陽,而那個姐夫的家是在北京,並且離北京站不遠。

其實,一開始,就錯了方向。

偵察員向安書記問案件過程,「教授」是從另一個案子現場趕來的,到得比較晚,拿了根煙在旁邊聽——當時二處的編製是一處分十組,「教授」是其中一組的組長。

現在一說《重案六組》大家都知道,當初二處的確有個六組,不過這真實六組的案子沒法拍,因為他們對口的案子都是殺七個宰八個的,太血腥,對社會影響不好。我看倒是「教授」他們這邊好一點兒,安書記雖然急得半死,到底不是沒出人命嗎?

那位給「教授」當過學生的老偵察員聽了臉上變色,說分工哪兒有那麼明確的,這跟挑西瓜不一樣,趕上什麼是什麼。你不知道,我們最拿手的,其實是破碎屍案——北京第一起遠程碎屍案,就是「教授」帶人破的。那案子,可比六組的狠,嘖嘖,你等我給你找份材料看看啊……

說着,就開始找。

看人家忙活,忽然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情。

有一次碰上作家黃曉蜂,說他寫129師騎兵團寫出個麻煩來:《冀魯豫戰場上的哥薩克騎兵》成書之後,有人告訴他北京軍區有一位老領導到處拍桌子找一個叫「黃員外」的,也不知道要幹啥。老黃一聽這老爺子的名字就有點兒含糊——這老爺子的大名在129師騎兵團如雷貫耳,冀南突圍的時候掄馬刀追着鬼子騎兵砍出好幾里的主兒,據說脾氣暴得很,跟唐朝那梁建方似的,他找我幹嗎?總不是有雙胞胎閨女要嫁我吧。

可是又不敢不見,人家威望在這兒呢,以後說句話全國的騎兵見我就拿刀砍,我還活不活了?

見面,老爺子果然暴得很,三句話沒說完就奔正題:那誰誰誰明明是我一槍放倒的,你娃怎麼給安老劉身上了?

是這件事兒啊,老黃趕緊解釋:這是為了突出重點人物,所以把幾個人的事迹放在一個人身上了。給您道歉,這是沒辦法的事兒,不然,這書就寫散了……

一邊說一邊納悶:那誰誰誰也不算什麼大人物,一個小情節而已。這樣的主兒你幹了也不是三個五個,斃也就斃了,60年了還死揪着他不放幹什麼?

說了半天,老爺子才面色稍緩,算是認可了。末了冒出一句來:「就是嘛,那是我們四連乾的,怎麼能算到一連頭上呢?」

「嗯?!」老黃這才恍然明白自己犯了什麼忌諱——129師騎兵團里,一連和四連是最能打的兩個連,兩個連打起鬼子來生死與共,可下了戰場不但連長戰士見面要杠肩膀,連四連的馬看見一連的同行,都要咬兩口。

都60年了啊!

老黃說這事兒的時候,旁邊正好有一個當過兵的,聽着光「嘿嘿」地樂,下來說:「這樣有榮譽感的部隊啊,才他X的有戰鬥力!」

看這位老偵察員的架勢,二處裏邊幾個組,關係也跟八路的騎兵團差不多。

言歸正傳,「教授」聽案在二處出了名的文明,一根煙點着,似睡非睡,幹警跟他彙報也是這個勁兒。換張良基……有人背後說張局那嗓門不叫嚷,叫「咆哮」,隔兩層樓茶杯都能讓他震得蹦起來。

但是「教授」可別說話,他一說話就有人要倒霉……

你說你不在現場,那拿XX的內褲套腦袋上做鬼臉的是誰啊?這是嫌疑人要倒霉了。

檔案室下班了你就回來了?你怎麼不給他們管理員打電話讓他過來?你還知道自己是當警察的啊?這是偵查員要倒霉了。

這回,安書記案情說得明白,有警察已經開始低聲歸納結論了,「教授」聽着聽着忽然冒出一句來:「現場勘查了嗎?」

現場?這案子有現場嗎?周圍人都一愣。

「教授」二話不說,拿起衣服就往外走:「就他(一指安書記)站那地兒,我去看看。」

北京站的馬路牙子,千人踩萬人過,這還能勘查出什麼來?有偵察員趕緊跟上,滿臉的不解。

可能覺得自己有點兒粗暴,「教授」微微一笑,說了一句:「我知道那地方,三不管,搞衛生的一天也不去一次,去碰碰運氣吧。」

到了地方,過往的人只怕沒一千也有八百了。洋灰地磚的地面,四面全無遮攔,照安書記說,和姐夫在這兒不過談了幾分鐘,能有什麼留下來的?

看到地面一片狼藉,不似打掃過的,「教授」吁了一口氣。

跟着「教授」的偵察員腦子靈活,略一回憶,忽然心有所動。

就在這時候,「教授」已經取出鑷子,從地面上夾起一個煙頭來,仔細看過,點了點頭,又嘆了口氣,拿出證物袋裝了進去。

偵察員看看「教授」,瞳孔有點兒散大。

「教授」樂了:「你猜出我找什麼來了?」

偵察員點點頭,說,「對,我猜您是來找那姐夫扔的煙頭,安書記不是說了嘛,姐夫把手裏煙頭一甩,接過書包來,說我得趕緊把錢交財務去。」

孺子可教也,「教授」樂了。別奇怪咱們警察這樣說話,北京這地方是全國文化中心,警察碰上賊都會調侃幾句。

我認識一位警官,當年抓過一個被通緝的唐山騙子。

兩人遭遇以後,警官怎麼看這位怎麼像通緝令上的,基本確認后開始盤查。這位咬着后槽牙愣冒充北京扛大包的頂了七八個回合。為什麼咬着后槽牙呢?不咬他口音就露了啊!

等到這位把「馬家堡(pu)」念「馬家堡(bao)」,照他的口音念馬家pu准走音兒。警官說你念得不對,這位還硬跟警官講理呢:「您不知道,北京還有一個地方叫馬家堡(bao)……」

警官說,你把左邊的鞋脫下來給我看看。這位就脫了,遞過來給警官。

警官抄過鞋來,照屁股就是一下——我叫你還矯情,我住北京30年也沒聽說過北京還有一個馬家堡(bao)!打你個朽木不可雕也的!

這騙子這才發現上了當,要打,這文文靜靜的警官翻了臉比土匪還狠;要跑,一隻鞋沒了,他又不是赤腳大仙!剩下的只能用唐山味普通話連連告饒:「達(大)哥,倭(我)錯了,達(大)哥,饒了倭(我)吧。」

北京八九十年代的警風,這也算一個側面。

但是,這偵察員撓頭問道:可這地上這麼多煙頭,您怎麼知道是這個呢……

是啊,這塊地上足有一百多個煙頭呢。

「教授」笑了,晃晃證物袋,說,就是它,因為我知道它跟別的煙頭都不一樣。

一百多個煙頭,一抬手就把要找的那個找出來,警犬都沒這個本事,「教授」難道比狗還厲害?

廢話,「教授」當然比狗厲害!你換那狗上台講個課給大夥兒聽聽?拿「教授」跟狗比,這怎麼說話兒呢?

這事兒說來其實簡單。那年頭人都不富裕,一隻煙要抽到手都捏不住才會丟掉。圍棋名將過惕生先生還有個絕招,能把新煙和快燒完的煙頭連接起來,噴雲吐霧,彷彿不斷。所以,無論比賽中抽多少煙,永遠只有一個煙頭。

這個古怪的現象曾令與他對陣的日本棋手百思不得其解。

而那個行騙的姐夫,拿到錢以後立即把煙甩了,正好抽剩一個煙屁股的可能性極小。在這一百多個煙頭中,夾雜着一根只燒了半截的香煙,所以,一下子就引起了「教授」的注意。

「教授」人多謙虛啊,說,我這是運氣,運氣。

可不是,一百多個煙頭裏,只有一根跟別人的不一樣,是運氣;煙頭落地,就把火撞滅了,沒有繼續燒,也是運氣。

破案有時候是需要運氣的,但是光有運氣可不夠。北京「炮局四大姑奶奶」,有一位專門給人看手相的。有一回看來看去,也沒找到合適的,隊長說看來是個新手乾的,算了,找找別的途徑。人家姑奶奶是個慢性子,抿著嘴琢磨半天,也沒捨得把那指紋放下,說,那怎麼成呢?我再找找唄。

半個月以後,姑奶奶拿着一份檔案就來了:「您看,是不是這小子?」

一枚指紋,破獲一起惡性殺人案件。

案犯正好留下過指紋,可謂運氣好,但要是沒有這麼個慢性子的姑奶奶,也許,這線索就放跑了。

煙,不是什麼特別的好煙,連過濾嘴都沒有。「教授」看着煙頭,苦笑着搖搖頭。

助手問了,說這不是線索嗎?

「是啊,」「教授」不情不願地說,「可這線索一來,離破案就越來越遠了。」

「為什麼啊?」

「你說呢?」「教授」把煙頭遞給偵察員,意思是考考他。

偵察員左看右看,得出一個結論來:東北牌子,北京應該沒賣過。

對。我估摸著,這姐夫根本就不在北京工作,這仨人都是從東北來的,在北京找人,沒戲。

唉,您這可就武斷了吧。偵察員大著膽子問道,一根煙頭說明不了問題,也沒準是別人送他的煙呢。

「你以為我是看見煙才這麼琢磨的?那就是一個驗證。」

「那……」

「四個人第一次出去吃飯,誰掏錢?」

「姐夫啊,他說盡地主之誼。」

「他們在哪兒吃的飯?」

「北京站口對面,一飯館,我去看過,後來安書記請客,兩回都那兒。」

「哦,本地人請客吃飯,有在火車站門口的嗎?」

……

是啊,一般來說,無論哪個城市,火車站口的飲食都不太讓人恭維。

一個細節可能是巧合,兩個細節都對上,巧合的概率就不大了。

北京這邊也留人查查,不過姐夫在北京工作的可能性我覺得不大。覺得,這仨都東北的,分頭來北京給咱書記下的套,那查起來可就……「教授」搖搖頭。別人越找線索離破案越近,他可好,把案犯追東三省範圍去了。

這可怎麼找啊?

「不過……」「教授」說了半截話,沒往下言語。

後來談到這案子的時候,「教授」跟偵察員說這是一教訓,再多想一步就海闊天空,自己呢,多想了半步,沒往前琢磨。

「教授」想的是:這仨小子可夠膽兒大的,要是那安書記不上當,來回的火車票,可也不是一個小數呢。

這是怎麼回事兒?案子破了,才恍然大悟:其實,這是一條很重要的線索。

不管怎樣,排查,與東北警方聯繫,找這三個人,工作開始進行,嫌疑人在劃定……

可是,這種異地作案,蜻蜓點水式的犯罪,破起案來如同大海撈針,確實不是那樣容易的事情。首都警察雖然厲害也不是神仙,一來二去,一個月過去了,除了一堆結論被否定之外,沒有任何進展。

安書記呢?

安書記是死活不回去了。

無顏見江東父老啊,那點兒錢,有一塊的,還有五毛的,全村人家裏能拿得出來的,差不多都在這兒了。灰頭土臉地回去,老安不尋短見也得窩囊死。

警察也是講情理的。北新橋有個僑辦,是二處的協作單位,就把安書記放那兒了。白吃白住,算起來,一個月也不少錢呢。

誰叫人家在北京讓騙子給騙了呢?那時候這樣的案子不多,警察們還有點心存歉疚的意思。

問題是,安書記並不是很領情,每天吃完了飯就蹲在門口等警察,眼睛越瞪越大。半個月以後,就奔銅鈴那麼大去了。

偵察員們隔三差五去看一次,都有點兒含糊,有人說這老頭別是要出事兒吧。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沒過兩天,忽然有人打電話到二處來,點名要「教授」接電話。

教授拿過聽筒一聽,是地安門派出所的。

出什麼大案子了?

沒有。人家就是告訴他:「那安書記,讓我們給抓起來了,你們過來看看?」

3.這大隊書記也不是省油的燈

為了核實「林海雪原」一案中朝鮮族警察追狗一段的細節,曾和北京處理此案的一位老偵察員通電話。說到中間,順口提起一位網名「行走40國」老兄的事情,以及他怎樣瞞天過海輕取各國簽證、因勢利導糊弄非洲農民等種種情形,說完之後電話那端半晌無語。

就在老薩以為電話斷了的時候,那邊說話了,似乎也很鬱悶:「這人可別作案——太不好抓了。」

放下電話想想,「林海雪原」這個案子,到東三省抓人已經把偵察員們玩得跟楊子榮似的。要是碰上這流竄63國的主兒,警察同志估計得撓牆。

還好,行走兄就是一個驢客,倒沒聽說他有意幹什麼違法亂紀的勾當,真我國警察之幸也。

好,言歸正傳。

安書記被抓起來了?!

難道此人是騙子?

簡直沒有天理了,辦這個案子的偵察員,警齡加一塊兒超過一百年,連審帶查半個月,沒一個腦子裏想過安書記是騙子。要是讓這看着老實巴交的主兒給騙了,大夥兒出門都用布把腦袋包起來——這種事兒還能看走眼,沒臉見人吶。

「教授」急三火四帶了一個偵察員,奔地安門派出所去了。

到進院一看,正瞅見安書記:可不是他么,在牆角那兒蹲著呢,臉漲得跟紅布似的,看見「教授」以後一言不發,雙手抱頭,趕緊把臉遮上。

看這意思,安書記也是個沒臉見人的架勢。

這怎麼回事兒呢?

處理案子的小警察迎面而來,十分囂張地沖着安書記一指,喝道:「你,蹲好!」一轉頭就換了一副面孔,很殷勤地請「教授」進門上座,神態極為恭敬。

可二處的,當年到北京任何一個地方管片兒,都是這個待遇。哪怕是一個小警察,對方的所長局長也會來親自接待。

聽說這種待遇,老薩第一個印象就是二處太跋扈——這明顯是北宋時代禁軍欺負廂軍嘛,再怎麼着,人家那兒也有級別擺着呢。

二處還真不怎麼在乎級別。

聽過二處老處長少華的一段軼事:北京某著名大學一個學者的家人下班回來,忽然發現他已經弔死家中。此學者聲望甚隆,沒有任何自殺理由和跡象。

因為影響甚大,各方人馬紛紛出動。二處當然也不例外,少華親自帶隊出現場,而且到得最快。

勘查,檢驗,15分鐘后,少華說,走。

看守現場的警察問:王處,X局長已經在路上了,要不要等等他,彙報完了再走?

王處撇撇嘴:「這也能叫案子?一個性窒息事故而已。還有別的案子,不等了。」

牛氣吧?

可是X局長聽了一點兒也不生氣,連門兒也沒進就走了,丟下一句話:

「少華定的案子,沒必要看。」

事後查證果然如此,事情十分簡單,以暴病卒報,家屬默然而已。

南端木、北少華,中國警界的西門吹雪、葉孤城,交到他們手上的案件,幾乎每個都像福爾摩斯探案一樣精彩,自然看不上「教授」出事故這樣簡單到沒有拐彎的案子了。

可惜天壽不予,未能一識英豪,如今,若是懷念二人,只能對着端木的銅像感慨一番了——這銅像不是組織上給鑄的,是一個案子的受害者家屬,偶然聽說端木去世了,特意趕來,送了一筆錢,就是請求給老爺子塑個像。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信然。

不過大多數時候,二處下去時受接待的級別比較高,是因為他們到任何一個案子的現場,都意味着這個案子是「重案」。自己管界出了重案,當地的警界老大當然要出面了,還帶有向二處學習一下的意思。這跟跋扈是沒有關係的。

然而,「教授」卻覺得這小警察除了恭謹之外,還帶三分飄飄然,一問之下才明白:人家把安書記當成二處關押的逃犯了!

能從二處跑出來的人,讓我給抓住了,這是什麼境界?這是賣藝的打翻了少林寺方丈的感覺嘛。

聽說安書記不是從二處跑出來的,而是二處的客人,小警察倆肩膀頓時就塌下來了。安書記被抓,竟然是因為盜竊。

說話在地安門商場,有一對小兩口正買被面兒呢,發現有人偷自己錢包。

那女的當時就急了,手裏正拿着一把雨傘,當時把小偷打得滿頭是包,然後硬生生給揪到派出所來了。這小偷就是安書記!他什麼也說不清,一搜搜出一個筆記本,上面有「教授」的名字和二處的電話,小警察就聯繫過去了。

這案子,還真沒什麼冤枉的。

你好好兒一個黨員幹部,哪兒能偷東西呢?「教授」趕緊讓把安書記叫進來,問他。

原來,安書記是急的。錢沒了,跟鄉親們沒法交代,警察也沒消息,自己又什麼也幹不了,整天吃飽了看太陽落山,把個安書記急得顛三倒四,人已經有點兒魔怔了。招待所的服務員看這人整天眼神兒直勾勾的心裏發憷,出了個餿主意讓他去地安門商場溜達溜達,逛逛街散散心。

逛商場散心,這對跟服務員一個年齡的小姑娘是個好主意,對安書記,絕對是個餿主意。您想,安書記又沒錢,心裏又有火,他上商場去,這心能散得了嗎?

不但心散不了,而且看見那麼多人掏錢買東西,更刺激他。一來二去,安書記頭腦就不太清醒了,竟然想去偷人家的錢給鄉親們作補償。用「教授」的話說,他哪兒會偷東西啊,那可是個技術活兒。一出手就讓人給抓了。

事情到這個地步,「教授」動了惻隱之心,跟小警察商量,說他這是初犯,又是情有可原,能不能從輕處理?

小警察悻悻道,那得跟事主商量,是人家扭送來的。很明顯,這跟「慧眼識破二處出逃巨盜」之類的心理期待相差太遠,小警察有點兒積極性不高。

事主倒是通情達理,聽了安書記的事兒很感慨,那女的還掉了幾滴眼淚,主動提出不難為安書記。這樣,最後的處理結果是教育釋放。

當然,「教授」讓下面的偵察員好好把安書記訓了一頓。偵察員的歲數只有安書記的一半大,這一頓訓安書記卻受得服服帖帖,那是真的知道自己錯了。

一場風波平息,可是「教授」想到了一個新的問題:老讓安書記這樣在招待所獃著,就算他不出去偷東西,早晚也得憋出病來。怎麼辦呢?

有個偵察員出了個主意:叫一個警察跟着安書記,在北京繁華地段到處轉悠,美其名曰尋找案犯,讓他有點兒事兒干,不就安生了?

這是個好主意。「教授」擊節讚歎。

果然,一個女警察陪着安書記出去溜達,老頭兒情緒似乎穩定多了。

可是,「教授」他們也就剛安生兩天,又出事兒了。女警察來電話,說安書記在北京站和人打起來了。

這老頭,還有完沒完了?「教授」忍不住罵了一句粗口。

這不叫人安生的安書記令「教授」火冒三丈。

女警察報告,說安書記拉住人兩口子就不撒手了,愣說人家是騙子。

聽女警察的意思,對安書記很有些意見。

「那你覺得那兩口子是騙子嗎?」「教授」問。

「不像。」女民警說,「他這兩天都認了七八個騙子了,從工人到解放軍,什麼人都有。昨兒連新街口的交警都讓他認了一個。不過以前認錯了,我一說他也就跟人道歉。這回可好,揪著人家就不撒手了,我按都按不住。」

「那你把他們都請到站前派出所吧,我馬上就到。」「教授」說。

女警察帶着三個人到了站前派出所,正是馬天民在辦公。往女警察身後一看,只見那安書記跟拉縴似地死死地拽著一個男的,嘴裏來來回回地叫着:「就是他,他就是那個姐夫!」旁邊一個女的披頭散髮,一跳一跳地,滿嘴「媽了個巴子」地亂罵,辭彙新穎,回味無窮。這女的一手揪著安書記的領子,一手掄著一隻鞋,在安書記背上打得「啪啪」響。

那兩天馬天民正抓精神污染,剛收了幾本邪門的書在審查,一看這場景第一個反應就是:「什麼時候湘西趕屍的跑北京站來了?」

湘西趕屍,按說,安書記他們的形象不該讓人民警察聯想到這個主題,可是……誰知道人民警察看的是哪個版本呢?

正亂著,「教授」來了,看到的便是這般光景。

就剩那個被揪著的男的還算鎮定,使勁按著安書記的手,苦苦哀求:「別,別揪我袖子,就這一件的確良的,呆會兒還得去看毛主席呢……」

80年代,來北京的人要穿最好的衣服(因為要照相),要去毛主席紀念堂,幾乎是一個定式。

這個定式,其覆蓋範圍之廣令人無法想像。

馬天民就碰上過這樣一起案子。

有一天,馬天民在北京站口發現一個盤查對象——此人大夏天卻穿着長袖外衣,引起了他的注意。盤查中,發現此人手臂上有三處刀傷。

馬天民問:「怎麼傷的?」

答:「殺羊的時候砍傷的。」

問:「殺的時候,羊捆了還是沒捆?」

答:「捆了。」

馬天民很客氣地把這位請到辦公室,接着就不客氣地開始了訊問。老馬說了,羊捆着殺還能割自己三刀?您以為是宰狼啊?

審問結果,破獲一起惡性殺人搶劫案,案犯最終伏法。

破案中,老馬對一件事兒迷惑不解:案犯是在內蒙作的案,準備逃去東北,這條路,不用過北京嘛。

案犯很老實地回答:「我這是來看看毛主席。」

老馬愣了半晌,問:「你去看過了嗎?」

「看過了,」案犯答道:「一進去,我就默默地說,毛主席啊,殺人犯看您來啦……」

馬天民跟着點頭,心裏想的卻是主席要是泉下有知,估計得說,這叫啥子事兒呦?

這位被安書記揪住的,肯定不是殺人犯。

「教授」跟安書記說:「你撒開他。」

安書記腦袋晃得跟搖頭鴨子一樣:「不行,我一鬆手他就跑了……」

那男的滿臉無奈:「我不跑,這麼多警察看着,我怎麼跑?」

最終,警察跟安書記保證,肯定不放他們走,這才算鬆了手。那男的和那女的收拾了半天襯衣,襯衫上頭倆汗津津的大手印兒,就是去不掉。

這男的舉止從容,可是「教授」覺得他們倆有點兒問題,於是分頭訊問。

「教授」覺得有問題的是兩個人的年齡——那個男的將近四旬,那個女的年輕點兒有限。當時這個歲數剛結婚的確讓人覺得有些異樣。

分開審問,那女的紫漲了麵皮,才把事情說清。原來,她跟這個丈夫是二婚,自己本來是一個寡婦。所以,在當地,這個新婚多少有點兒受人歧視的樣子。

詢問那個丈夫,所述沒有什麼不同。只是說都怪女的,按照當地風俗再婚不擺酒宴,所以鬧着非來北京不可。自己覺得本來不能擺酒就對不住人家,來就來唄。興沖沖地到了北京站,結果碰上這樣的倒霉事兒。

最後,那丈夫才問:「拉我的這個人,是幹什麼的啊?」

有警察差點兒樂了。

據跟着「教授」的偵察員回憶,當時問了這男的半個小時,自己心裏的看法,傾向於安書記是急火攻心,抓錯了人。

天下哪有這樣的巧法!?

但是,到外面問安書記,卻是賭咒發誓,說這男的就是那姐夫,雖然說不出特徵哪兒像,就是像——不是像,就是他!

這時候,「教授」卻在拿着那丈夫的筆錄看,此人名叫「金榮」,職業很正當,是齊齊哈爾車輛段的職工,證件一應俱全,態度平和自然。

「教授」把筆錄遞給偵察員說,你打個電話,去核實一下。

偵察員剛出門,就聽後面「咚咚咚」腳步聲。回頭一看,「教授」跟着出來了:

「小X啊,給我吧,我自己來打。」

看「教授」眉頭緊鎖的樣子,似乎是有點兒什麼想法。

電話打通了,核實結果金榮說的都是實話。

「教授」舔了舔嘴唇,問了一句:「這個金榮,平時表現怎麼樣?」

「不怎麼樣,好吃好喝好玩,泡病號,有時候還曠工。」

「哦?」「教授」又問了一句,「他平時經常跟誰在一起?」

「經常和我們車輛段的兩個小年輕的混在一起,一個姓齊,一個姓葛。」

隔了幾秒鐘,齊齊哈爾那邊補了一句,「那個姓齊的腿有點兒跛」。

前文寫到「教授」打電話的時候,很快報應來了——半夜有位老爺子打電話來,說小薩你寫錯了,那個金榮不是齊齊哈爾車輛段的,是牡丹江車輛段的。

我說老爺子我知道了,您還沒睡呢?

「哦,我才起。」

看看錶,夜裏三點,這位什麼作息時間啊?!

有這生活規律的,我就記得還有一位,老關。

老關是黑龍江蘿北知青點的一位,形象憨厚,個子矮矬,小眯縫眼,看人斜著看,倆手平時塞袖子裏不拿出來。我見着他的時候自己還小,是他跟着技術員來北京採購機器,據說老關看機器特有譜,所以帶着他。我的兩個姑姑都在東北插隊,技術員來北京,就借宿我們家裏。

聽家裏大人說,姑姑來信囑咐,說這老關人挺好,但是喜歡半夜起來遛彎喝酒,讓大夥兒別奇怪,他就這毛病。

於是我對老關很好奇。一個星期天早上,一家人要去公園,老關看見了,眯縫着眼睛說:「別出去了,今天下午大暴雨。」

大人看看天色,碧空如洗;看看報紙,天氣預報上什麼都沒有,於是說出去看看,不行再回來。

老關一樂,兩腮皺出兩條很長的紋路來,不再說話。

中午到公園,開始起風,忽然烏雲四合,一點鐘,大雨傾盆而下。那一次,我們只好在中山公園賣冬菜包的飯館躲了倆多鐘頭。這事兒被我一個也在那兒當知青的姑夫知道,隨口道:「老關啊,他會看天。」

以後談到諸葛亮呼風喚雨,薩就忍不住想起老關來。

老關其實跟諸葛亮一點兒都不像。70年代他一個月掙60多塊,單身一人,絕對是富戶。可是一發工資先去買酒,一塊五一斤的地瓜燒30斤,一天得喝一斤酒。剩下的錢,每個月吃七斤糧食,熬粥,想喝了,就來一碗。其他的,喜歡食堂的下水之類,他也不挑,加點菜幫子,加點醬油、鹽燉燉,吃得就蠻香。

老關的工作是看場院的,零下三四十度,裹一大棉襖能在野地里睡覺,安生得很。

那時候老鬧蘇聯特務,蘿北在中蘇邊境的邊境上,一班子知青被當武裝民兵訓練,不時的,團部派他們跟着一個武裝部的幹部去江邊巡邏。其實就是趴在那兒看有沒有越境特務。老關不知道啥關係,團部也讓他去,還有一支短槍。

每到這時候,越到半夜,老關的眼睛越賊亮賊亮的。

有一次,正趴着,忽然「砰」地一聲槍響。眾人回頭一看,老關正在吹槍口上的煙。

大家都是空槍,他怎麼有實彈?!

武裝部的幹部很客氣地跑過去,正要問話,另一翼的女民兵班有人驚呼。

細看,就在女民兵們旁邊的榛子林里,搖搖晃晃站起一隻豹子來。那豹子步履僵硬,如同打擺子一樣哆嗦著,踉蹌幾步就一頭栽倒在地。

此時,對面的蘇聯邊防站已經警鈴大作,探照燈四射,閃光中,隱約看見豹子的一隻眼窩已經成了個黑窟窿,正往外淌血……

事後,有人說老關原來干過抗聯,問到團部,團部說什麼抗聯?老關哪兒干過抗聯?他是土匪啊!

剛進80年代,老關就死了。因為這個原因,老關到底是抗聯還是土匪,再也沒人能弄得清。

老關是腦溢血,剛剛六旬,有人說是喝死的,沒留下半句遺言。只是早幾年跟人說過,說他這一行,活到這個歲數就是白饒的了。

想想三點鐘打電話給我的老爺子,大約,警察和土匪,是世界上生活最不規律的兩種人吧。

記錯了車輛段可不是小事,齊齊哈爾原來是黑龍江省會,車輛段放在那兒就是個機關。而牡丹江車輛段當然在牡丹江,此處,原來可是以出土匪而著稱的。《林海雪原》的作者曲波,當時就是牡丹江軍區二團副參謀長。在這部小說中,土匪還計劃到牡丹江劫獄,營救被活捉的匪首許大馬棒。至今,偵察英雄楊子榮的墓還在這一帶。

按照牡丹江車輛段的說法,這三個經常在一起的傢伙,分別叫金榮、齊玉仙和葛同心,在當地都比較受人側目。

安書記能夠在北京站碰上嫌犯,固然是太巧,但這個金榮恰好有兩個朋友,一個姓齊、一個姓葛,那不是也太巧了嗎?

「教授」沉吟片刻,通知牡丹江車輛段嚴格保守機密,不要打草驚蛇,如果有可能,立即將齊、葛二人監控,自己馬上過去。

那邊一聽也很緊張,立即問有沒有今晚到牡丹江的列車,不用買票了,當晚過去。

「教授」回到審問金榮的地方,看着金榮微微一笑,說先把他押起來。

偵查員回憶,此前侃侃而談的金榮,忽然低下了頭。

有門兒!向領導作了彙報,「教授」帶領四五名精兵強將,直奔牡丹江而去。

可剛到了地方,牡丹江鐵路公安段的劉隊長等在月台上,一見面就說:「抱歉,那兩個小子,跑了。」

4.「嘩嘩」地撕,「咣咣」地刨,「咔嚓咔嚓」地翻……徹底搜查

「教授」他們到達牡丹江前,連夜部署當地警方協助抓捕。齊玉仙家較近,當地警方立即出擊卻撲了個空。據齊玉仙的妻子講,一個小時前,葛同心忽然匆匆忙忙趕到齊家,連飯也顧不上吃,拉上齊玉仙就走,說是有急事出差。

出差當然是假,從種種跡象判斷,兩人已經得到警訊,出逃了。

難道有內鬼?!

聽說齊、葛二人已經跑了,北京來的警察們都是一愣:這個風是怎麼漏的?

不能啊。

照他們的想法,北京警方的動作可算夠快,也足夠隱蔽。那邊金榮一抓就控制了,夫妻倆都在好吃好喝好招待,但誰也別想往外傳出一句話來。與此同時,通過各方證明,金榮夫婦到北京並無同伴——廢話,誰新婚旅行帶一燈泡啊。

無論是和車輛段核實金榮的身份,還是與當地警方聯絡,都反覆強調保密問題,大家都是老手,不至於泄密吧。

還有一個泄密渠道——出發前「教授」向局裏處里向領導作過彙報。

北京市公安局局長或者二處處長是東北某詐騙拖拉機團伙的卧底……

這種事兒,想想也令人頭大。

事後,發現這些想法都不靠譜,「教授」感嘆要是馬天民在組裏就好了,二處雖然精銳,和這種出身鐵路的傢伙打交道還是太少。

發現嫌疑人失蹤,警方立即佈置在牡丹江周圍交通要道實施盤查,爭取對齊葛二人在逃跑途中進行攔截。

「教授」一行到達時得知,葛同心家因距離較遠,當地警方前往途中車輛拋錨,尚未進行搜查,但已有警員乘摩托車趕到,對其住宅進行監控。如果人仍然在那裏,是跑不了的。

從當時的情況判斷,兩名嫌疑人仍然躲在葛同心家的可能性不大,但「教授」仍然立即部署凌晨四點對其進行突然襲擊,希望有意外收穫。凌晨抓捕是北京警察的老傳統了,因為這個時候人的睡眠最深沉,反抗能力最差。

與此同時,「教授」開始做一項後來被認為十分重要的工作——證實犯罪團伙成員。

都這份兒上了,還要證實嗎?

那當然。僅僅有邏輯上的推斷,是代替不了證據的。後來證明,那個硬生生被二婚老婆弄到北京的金榮,正是這個犯罪團伙的核心人物。

金榮被安書記認出,既可以說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也可算倒霉至極,等於提醒大家點兒背不要怨社會。其實,此人冷靜而大膽,在被認出的情況下仍然做出無辜的姿態,贏得周圍很多人同情,幾乎騙過了警方。更重要的是,在發現無法逃脫時,他巧妙地發出了自己已經被警方控制的信號,直接導致齊、葛二犯的逃跑。即使面對警方的審問,他仍然步步為營,死扛到底,一口咬定安書記認錯了人。如果齊、葛二犯不能歸案,又沒有鐵證,是很難令他服罪的。

金榮在整個作案過程中,始終未露姓名,以至於安書記只能說「他是那個『姐夫』」。而齊、葛二人用了化名卻沒有改姓,成為破案線索,明顯犯罪經驗不如金榮。

直到「教授」他們返京,金榮仍在和北京警方軟磨硬泡。最後,拖拉機詐騙案的證據確鑿,打破了他的心理防線。事後從此人口中審出了多起惡性刑事案件。

不過,金榮在當地是外來戶,而齊、葛是本地出身,他們也有自己的長處。別忘了,牡丹江在幾十年前,是以出土匪著稱的,很多居民的祖上,都和土匪打過交道!

事後證明,「教授」到達牡丹江的時候,兩人都已經仗着家傳的本事,輕鬆地避開了警方的設卡,鑽進了小興安嶺的茫茫林海。

因此,警方的攔截盤查,對於齊葛二人來說,並未構成威脅。

真正取得進展的,是「教授」他們對於犯罪嫌疑人的證實。

「教授」問牡丹江車輛段的段長:「你們段有合影嗎?」

「有,不過是一百多人的,不太清楚,你如果需要金、齊、葛三人的照片,我們有留檔的。」

「不,就是合影的最好。」聽說照片上有一百多人,「教授」樂了。

他為什麼樂呢?我國警方規定,對辨認嫌疑人,必須照片上超過十人才可定為有效,這一百多人,太合適了。

我們看美國電視劇,裏面有弄一排嫌疑人來指認的鏡頭,往往會覺得蠻新鮮。實際上我們警方早就在這樣干,只不過出於不透露偵破技巧的原因,沒有搬上銀幕而已。

這裏面也發生過不少笑話。

一次,忽然傳出某老總被雙規的謠言,這真是無中生有的事兒。查來查去,原來是某個員工去指認盜竊嫌疑犯的時候,發現老總赫然在列。

老百姓常常順理成章地認為,供辨認的人員,除了真的罪犯,其他也都是作為嫌疑人抓進來的。其實,為了湊夠供辨認的人員,警察們經常會把其他案件的辦案人員,門口的司機,來訪的客人都「抓」來充數,他們也大體沒有意見。

那天,老總來談「共建」,正趕上認人,警察請人家司機充一個數,這位老總好動而且好奇,說把我也算上行不行……

沒想到認人的恰好是他們公司的員工,老總不認識人家,人家可是天天看老總照片的,於是……

警察後來很鬱悶:真雙規,也不歸公安局管啊,你造謠也有點素質好不好。

為了最終證明此案的作案人員沒有錯認的可能,「教授」把安書記叫來了,說你看看,這個合影裏面有沒有你說的那個姓齊的,還有那個姓葛的?

安書記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個是那姓齊的,這個是那姓葛的。

再問問車輛段的人:「這兩個是不是?」

連連點頭。

好了,此案已經沒有疑問,就等凌晨下手了。

四點還要去葛同心家搜查,這一天,從審問到彙報,從北京到牡丹江,太疲憊了,警察們和衣而卧,稍微休息一會兒。

「教授」形容,自己覺著也就是打了個盹,一睜眼,只見滿室陽光。

「教授」當時臉色就變了——不是四點去抓人嗎?這天都亮了,怎麼也沒人喊我們一聲兒啊?!

看到天已經亮了,「教授」顧不得風度,一腳一個把身邊的北京警察們踹醒,心裏還在奇怪當地警方的人怎麼還不露面。

有一個被踹醒的小警察一看錶,驚呼道:「怎麼才兩點多啊,我的錶停了!」

其他幾個警察也看錶,不禁面面相覷,每個人的表都是兩點多。

「看來不是錶停了,是這地方邪……」第一個發現時間不對的警察脫口而出。

「教授」一皺眉——這叫什麼話!北京警察在牡丹江集體中邪?

先有火車站趕屍,後有牡丹江中邪,就沖這個市局非得讓二處整黨不可。

略一尋思,此事和黨風不正根本扯不上關係。牡丹江靠近我國東端,而且緯度高,夏天太陽出來得早,這是正常的自然現象。據說要到漠河,還有極晝呢,24小時太陽都會在天上散步。

天已經亮了,百密一疏,凌晨抓捕的計劃因為自然現象出現了極大的漏洞。《三國演義》曰:不識天文,不可以為將,不識地理,不可以為將,信然。

雖然明白了是自然現象,「教授」還是匆忙找到當地刑警的帶頭大哥劉隊長,要求立即開始行動。

劉隊長倒沒有意見,不過「教授」一下火車人家老劉就說了自己的觀點:

這倆人都跑了。就算沒跑,以他在當地的經驗,已經派人監視,早抓晚抓都不是問題。

從北京來的警察雖然人數不多,都是二處精銳,如果有嚮導,辦一個這樣的搜捕不過是牛刀小試。但出於尊重當地警方和相關的規定,雙方還是聯合行動。劉隊長尊重首都警察,請「教授」擔任行動總指揮,自己無條件服從。

隊伍一出發,北京警察就愣了。

只聽一聲令下,40名全副武裝的牡丹江刑警荷槍實彈,殺氣騰騰縱身上車,頭車上赫然架著一挺輕機槍!車隊一路警笛長鳴,直奔葛家所在的村莊而去。

知道的,這是去抓詐騙犯,不知道的,還以為去鎮壓叛亂呢!

按說,北京警察是見過世面的,沒事兒站警戒看個親王總統都不新鮮,但北京警察也有不如外地警方的地方:天子腳下,在使用警械上,首都的規定極為嚴格。上次寫十八里店「飛毛腿」,有老警察看了大搖其頭,認為老薩的描述不全面,說我們開始抓「飛毛腿」的時候,根本不允許帶槍,一來二去把這小子給養「熟」了,讓他懂得了警方的工作規律,以後就不好抓了。

要一開始就用槍,早把這小子撂那兒了,還容他猖狂十年?

儘管如此,北京警方對警械的管理始終嚴格,畢竟這種響器在首善之地屬於不祥之物。

所以,雖然二處負責北京市的大案要案,「教授」他們去搜捕,最多不過是帶幾支手槍,哪兒見過這樣浩浩蕩蕩的架勢,跟打狼似的?

看着牡丹江警察在車上拿出個手榴彈來檢查引信,一個北京警察終於忍不住探問,說咱不就是去搜查一個詐騙犯嘛,怎麼這樣大的陣勢,還要動機關槍啊。

那個酷似小瀋陽的牡丹江警察歪頭看看北京同行,抱着槍開始講述原委:

「茂屯葛家,那是好惹的?你們……不帶槍就敢去端葛家?!人祖上是座山雕手下八大炮頭的塌鼻樑老葛,你去看《林海雪原》,就是小分隊包餃子的時候往外沖,被打死在威虎廳大門口的那個。別看現在沒落了,葛同心他老媽還在,老太婆現在窩囊,當年雪上騎馬,雙手打槍,那可是個茬子(東北話,不好對付的意思)。今兒這個搜查,她老太太絕沒有客客氣氣讓咱們進門的道理,劉隊膽兒大,要曹隊指揮,得把武裝部的迫擊炮帶着來。要不,我們借你們兩桿槍,省得待會兒打起來礙手礙腳的……」

北京警察讓這牡丹江警察弄得汗毛凜凜,抬頭去看「教授」,卻見老爺子似笑非笑往這邊兒看,搖搖頭,嘴裏嘟囔一句:「我說老安怎麼讓你們牡丹江人給唬得一愣一愣的?」老爺子抓過不少東北幫的騙子,深知長這模樣的最會滿嘴跑舌頭,個頂個的不靠譜。

實際上,當地情況的確有些特殊:牡丹江地近中俄邊境,扼三江之險。

當年毛公提倡人民戰爭,為了防止蘇修犯境,20年的邊防建設,造就百萬武裝民兵,哪個村要沒有幾支槍才是怪事。這裏民風剽悍,驍勇好鬥,又有抗聯打鬼子、黑土地鬧土匪的種種傳統,所以警方在當地辦案,從來都是鐵腕鋼槍,嚴刑峻法,非如此不足以顯示專政的震懾威力。真正要動武的時候卻是鳳毛麟角。當然這次行動牡丹江警方出動的規模特別大,也是給北京二處面子,有炫耀一下本地警容的意思。所謂「茂屯葛家」之類半屬謠言,卻被牡丹江警察編排來嚇唬北京同行。

不過,事實證明,這葛家的確不好惹,葛同心也真有點兒世代為匪的膽色。

凌晨三點三十分,京黑兩地警方聯合行動組到達茂屯,首先聽取監控人員報告。葛家是個獨立院落,外面圍着帶刺葛榛的籬笆牆,裏面有三間房子,從觀察情況看,葛同心一天沒有露面,其家人也沒有隱藏銷毀證據等行為。

「教授」一聲令下:「行動!」

葛家大門緊閉,三次喊話不開,警告無效,「教授」下令破門!

就在警察們開始動手的時候,只聽院子裏一陣老年婦女的吆喝聲,隨後,兩條黑影如同箭一般跳出圍牆,直奔辦案警察而來。

那個被牡丹江同行嚇了一跳的北京警察眼尖,一眼看清來的竟然是兩頭遍體黑毛,站起來與肩同高的猛犬!

據說,和其祖先亞洲狼最相近的犬類是生活於北極的愛斯基摩犬,黑龍江的狗雖然不屬於愛斯基摩犬,但北方的狗種由於自然條件的影響,與狼更為接近。

北京警察下意識地後退一步,無意中目光一掃,正看到身後的牡丹江同行。

他看到了深感古怪的事情——兩頭猙獰的大狗迎面撲來,牡丹江的幾位警察臉上卻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教授」忽然想起來,劉隊長手下的牡丹江警察裏面,有好幾個朝鮮族的……

發現有狗,幾名本地警察哈哈大笑,也不用槍,一副有備而來的架勢從車廂側面抽出兩根鐵鍬把,迎著狗就上來了。

兩條大狗本來張開大嘴,流着口涎對着北京警察猛撲過來,氣勢洶洶,等突然發現後面的是本地朝鮮族警察,頓時跟腦袋上挨了一棒子一樣,拐了一個90度的大彎轉身就跑。

敢情狗也欺負外地人啊。

朝鮮族人善吃狗肉,善烹狗肉,那是有名的。在瀋陽有一位朝鮮族的兄弟老吳,帶我去吃過一回朝鮮狗肉料理,竟是整狗帶皮下鍋,和原來想像的狗肉火鍋大不相同。果然大快朵頤,只是吃完渾身燥得慌,老想撓牆。第二天老吳大笑,說特意讓人家放了根天然高麗參在裏面……

說狗能聞出來者是朝鮮族警察,那有點兒過分,但據說狗對殺狗的人的確是能聞出來,如果市場里殺狗的在村裏走,一村的狗都會夾着尾巴躲起來。

院子裏的老太太還在吆喝,但狗已經不聽她的了。也幸好兩隻狗反應得快,儘管警察掄著大棒子在後面追,一時也追之不上。眼看警察越追越近,慌不擇路的兩隻狗一個「佳妮騰躍」,從籬笆頂上又躥了回去。

警察們撞開大門,衝進院子,不抓嫌犯,只喊「抓狗!」

整個一個關門打狗的陣勢。

兩條狗幾次想跳牆逃跑,都被警察半空中一棍子打下來。最後狗們發揮了超水平,智商大爆發,咬斷一根籬笆樁子,硬生生從縫兒里擠了出去。

劉隊長呼叫部下開始工作。幾名警察,遠遠看兩條狗跑到附近一個小丘頂上,凄凄慘慘地叫着,意猶未盡。警車上的警察拿輕機槍瞄了半天,最後還是沒好意思下手,可能覺得和平年代拿機關槍打狗多少有點兒小題大做。

一個臉色煞白的婦女迎上來,問警察們來幹嘛。後來知道這是葛同心的媳婦,看着態度還配合。但是,不等雙方說話,一個痰盂兒忽然從天而降。

手疾眼快的警察們閃身躲開,只見一個老太太橫眉怒目地跳了出來,這就是傳說中茂屯葛家的雙槍老太君了。

事後,「教授」部下的警察說,什麼雙槍老太君,不過是當地警察忽悠我們罷了,就是一個比較潑的東北老太婆罷了,但是她逮什麼往我們腦袋上扔什麼,遠了砸近了啐,口中污言穢語花樣翻新,的確是個硬茬子。

那幾位當地警察看來還沒從打狗的興奮中轉過彎來,隨着劉隊長一聲「控制她!」掄起鐵鍬把就沖了過去。那老太婆吃了一驚,繞着樹跟警察周旋起來,其行如飛,邊轉邊罵,場面上竟不在下風。

葛同心的媳婦也跟着起鬨,大喊大叫說警察打老太太啦。

雖然剛到凌晨,東北農村人起得早,不少老百姓已經在周圍看熱鬧了。

有人圍觀,當地警察也不好過,指著鼻子讓兩個女的老實點兒,不然把你們家房子拆了。

拆房子似乎頗有威懾力,老太太的聲音低了幾個分貝。

就這樣,在叫罵聲中劉隊長開始問話,得知葛同心從昨天就沒回家,打過一個電話來,說是出差了,其他的,一概不知。

劉隊長問「教授」:「下一步怎麼辦?您定。」

「教授」說你看呢?

劉隊長說,帶着搜查證,搜查唄。

「教授」說好。

於是就開始搜查。這邊搜,那邊跳着腳地罵,熱鬧得很。

結果一無所獲。

劉隊長問「教授」:下一步怎麼辦?您定。

「教授」說你看呢?

劉隊長說,徹底搜查!

「教授」說徹底搜查?好。

北京的警察聽着新鮮,心說什麼叫徹底搜查啊,不明白。

等牡丹江警察一開始練活才恍然大悟:這邊支起個凳子,頂棚「嘩嘩」都給撕了,那邊「咣咣咣」,把灶全給刨了。院子裏「咔嚓咔嚓」,種的大白菜,全都給刨翻了……

哦,這就叫徹底搜查啊!

事後才知道,這幫牡丹江警察,也是有點兒讓葛同心家的老太太罵出火性來了,你潑?讓你認識認識比你還厲害的!

問題是跟「教授」的北京警察可有點兒含糊了,北京警察守規矩,心說這要還搜不出什麼來,可怎麼賠啊?難怪劉隊長一口一個請示,敢情是讓我們擔責任啊。

他這時候一直在看「教授」,心想組長有經驗,總知道什麼叫「徹底搜查」吧?

結果,他看到「教授」的臉上,最初也出現了一抹驚異,不過,一閃即逝,然後,就平靜下來,一動不動地開始盯着那個撒潑的老太太。

這老太太表演得的確夠豐富的,一會兒要扒衣裳,一會兒要跟警察撞頭,不過,這有什麼好看的呢?

「教授」竟是看得饒有興味,好像一點兒不擔心「徹底搜查」捅出的婁子。

事後,「教授」才說:「都到這份兒上了,反正有錯誤也已經犯了,還琢磨它幹嗎?先把這老太太拿下再說吧,解決了案子,一切都好。」

其實,看着這老太太五花八門的表演,當時二處的幾位深感遺憾,心說沒帶倆女學員來太可惜了。「教授」身邊頗有幾個三頭六臂的女警察,王見王,天曉得會出怎樣的熱鬧。

這樣說好像二處的女警比男人還男人,這是錯的。二處的女警有外事任務,選拔時很注意形象,多半不會出現外表比男人還像男人的人物。所謂「二處的女警一枝花」,那是有名的。

宣武的警察在北京算是一流的,但宣武一位警察老鄭回憶起跟他二處的老婆第一次見面來,依然回味無窮。

那時候老鄭還是小鄭,正在給人辦戶籍呢,忽見門外來了一輛警車,下來三四個領導模樣的人來找他們所長。一問,才知道是二處的,來了解當地一個嫌疑人的情況。

開車的是個實習的小女警,看來這案子沒她什麼事兒,就坐在小鄭的屋裏等。這小女警長得嬌滴滴跟個花瓶似的,走起路來裊裊婷婷,被所里警察多看幾眼還會臉紅,規規矩矩地坐在那兒,讓小鄭覺得有趣。過了一會兒,大概是覺得熱了,拿了個手絹出來扇風,竟帶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道。

這哪兒像個警察啊。小鄭覺得好笑卻也對這小女警頗有興趣——君子好逑,警察也不例外啊。

那小女警注意到小鄭看她,臉色越發紅了,竟是低着頭抬不起來似的……

正看得有趣,攪事兒的來了。

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有人大聲吼叫。

小鄭放下文案,出門去看,原來是管片兒里一個「二進宮」的。這小子昨天拿板磚把鄰居開了(打傷了),因為判定是重傷,今天要送分局。這黑大個兒不幹,站在那兒跟警察叫板。兩個警察挾着他往警車上帶,他兩條腿站在警車門前根柱子似的,愣是拉不動!

小鄭正想去幫忙,忽聽背後有個嬌滴滴的聲音低語:「真XX廢物……」

香風一閃,那小女警飄然而過,右手閃電般一個摳襠,左手在背上一推,黑大個兒一弓腰,「嗷」地一聲就給扔到警車裏去了……

地下一片眼鏡碎片……

洞房花燭夜,小鄭跟太太說,你那一隻手勁兒不小啊,我當時就看服了。

小女警紅了臉,低低地說:「巧勁兒罷了,哪兒是一隻手啊,就倆手指頭……」

話說回來,「徹底搜查」造成的後果可想而知,颱風、海嘯、地震、戰爭……

但結果還是什麼也沒發現。

劉隊長問「教授」:「下一步怎麼辦,您定。」

「教授」說:「你去,把院裏那個茅坑給他刨了!」

「茅坑???」東北農村自家的茅房都在院兒里,大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當然,衛生上也就不會太專業。葛同心家的茅房中間一個茅坑,周圍是一圈樹枝編成的籬笆,頂上鋪一塊雨布,結構十分簡陋。時值盛夏,劉隊長抽抽鼻子,叫兩個年輕警察,「你們,去把他那個茅坑挑了……」

「老劉你不自己下去?」「教授」雙手一捏,骨頭節喀吧直響,「徹底搜查都搜不出什麼來,他們家東西藏得夠深的,要真在那裏頭有什麼,沒經驗的一不留神就放過去了。你說是不是?」

「那您呢?」劉隊長反問。

「我就站邊上看着,有責任算咱倆的。」「教授」抽出一根煙,划火點着了,又遞給劉隊長一棵。

劉隊長接過煙,一咧嘴,倆人脈脈對視,嘿嘿一笑,惺惺相惜。

大概兩人心裏想的是:嘿,東北的,想玩我?給你先上堂課;嘿,北京的,果然不是吃素的,兄弟領教了。

笑完之後,劉隊長叼上煙,抄起一把大鐵鍬,在頭頂上打個旋,叫上幾個警察,奔那茅坑去了。

搜查的時候注意茅房,這倒不是「教授」的首創,當年冀中鬼子掃蕩的時候,也有這毛病。

據說在我們老家冀中,鬼子掃蕩進村,進了院子先奔女茅房……

熟悉日本AV的同志可能會若有所思。

別把鬼子想得太變態了,這是日軍當時嚴肅的戰術偵察。

戰術偵察幹嘛要奔女茅房呢?

因為從那兒就可以判斷有沒有武工隊住過。

我們老家的情況與東北不同,冀中的男女廁所是分開的,男廁所是在街上的,而女廁所則是在家裏的。這是因為此地商旅頻繁,行客不斷。客商都是男的。老家人貪心,男廁所放在街上,可以把這部分農家肥留下來,不讓它憋到外村去。而冀中民風封建性又比較強,女廁所設在院裏,有少讓家裏女眷出門拋頭露面的意思。

當然,這得是比較大的村子和集鎮,小村子,就沒這麼講究了。

當時八路軍武工隊活動有一個規律:大隊專住小村,小隊專住大村。這是因為,大隊住小村,一控制村頭村口,整個村子便成了八路的天下,開會、派飯、減租減息,工作在全村就開展起來了。反過來,隊伍只有幾個人,那麼就會住大村,找個堡壘戶或者高房大院的地主家,悄悄進去,派個崗哨上房壓頂,神不知鬼不覺地就住下了,連村子裏的人都不知道。

問題是武工隊住下后,只能隱蔽,不能隨便上街——在任何一國的鄉村地區,戰時出現新面孔都是很扎眼的。

隱蔽是武工隊的長項。可是時間長了,總要解決五穀輪迴的事情吧。無法出門的武工隊只好借房東院內的女廁所使用。

時間一長,鬼子逐漸摸到了規律——進村先找女茅房,一旦發現裏面的牆上有尿跡,就說明此處住過武工隊!據說,這還是愛琢磨的岡村寧次中將親自總結出來的呢。

這件事,馮志在《敵後武工隊》裏面也曾描述過。

不過,「教授」搜葛同心他們家廁所,跟鬼子的經驗肯定沒有關係。

他是觀察那老太太的表現得出的結論。

「教授」一直在盯着葛老太太看,他的本來意圖是看看警察動哪兒老太太會緊張。但看來看去全無破綻,讓他微感失望。

不過,他終於發現有點兒蹊蹺:老太太隔一會兒,總要往院裏有意無意地瞟一眼,時不時地又瞟葛同心媳婦一眼。

看葛同心媳婦很自然,屬於溝通和交流,可往院裏她看什麼呢?幾次以後,「教授」覺得,她看的,應該就是這個茅廁。

老太太看茅廁幹嗎?要上廁所?不會吧。

為了證實自己的設想,「教授」故意不看這邊搜查的情況,散步似地在院裏兜了兩圈——每次靠近那廁所的時候,叫罵聲就會低一點……

「教授」裝作無意,扶了一把廁所的籬笆牆。

那一瞬間,叫罵聲里突然帶了點兒顫音。

有門兒!

「教授」若無其事地回來,就給劉隊長派了這個難忘的差事。

警察們一齊動手,轉眼之間葛家的廁所就被分解到原料狀態。裏面的不潔之物拋了一院子。

廁坑都清到底了,還是什麼也沒有。

劉隊長乍著倆手跑過來,看來是想問問「教授」的意思。

「教授」抽抽鼻子,沒容他走近:「叫你把它給刨了。刨了,什麼意思,你不明白?」

「哦哦哦」劉隊長彷彿恍然大悟,一個黑瞎子打立正的姿勢,掉頭又奔茅坑去了。

這回,可真是刨了。把砌茅坑的磚都給拆了,拆完兩邊踏腳的部位,開始拆底下的石板,拆了石板繼續往下挖……

「教授」低頭點煙,看也不看。

他早就注意到自從開始挖茅坑,那老太太就不喊也不叫了,光在那兒喘氣。

要沒鬼,老子侯姓倒著寫!「教授」點着煙,神仙似地抽了一口。

「當……」劉隊長的大鐵鍬,忽然碰上了什麼東西。

5.現實版的《林海雪原》

聽到這樣一聲,周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來。劉隊長小心翼翼地把那東西挑起來,一看,似是一塊磚頭又不似磚頭的東西,外邊用塑料布包得一層一層的。

顧不得鐵鍬上穢物累累,「教授」躥過去,抬手就把那玩意兒抓過來了——正牌子警察都有這素質,北京破案名手鐵鷹回憶,在某水庫勘查一起謀殺案,屍體都已經皂化了,為了完整取證,下手一塊一塊撈起來,撈到一半,岸上說吃飯嘍,洋鐵皮桶里送來的大包子。老鷹說你等等,我得洗手。

於是,就在屍體旁邊水庫水裏洗手,拿毛巾擦乾淨,抓過包子來,一邊吃一邊分析案情。

後來,愣是從皂化屍體的分解物中搜出一張泡得完全模糊了的電影票,破了這個案子。

老鷹說這個的時候很得意,意思是你看我什麼條件下吃飯都得先洗手,跟他們法醫不一樣,我精神文明……

問題是當時我們也在吃飯,一塊豌豆黃,全讓老鷹一個人吃了,老薩一口都沒動。

本來,那老太太蹦著罵:「我告你們去……」開始扒茅房的時候,沒聲了,等看見「教授」拿過這個包來,自動往地下一蹲,把腦袋低下來了。不愧是老匪之家,對政策蠻明白的。

顧不得乾淨與否,「教授」和劉隊長把包打開,裏麵包的是一個飯盒,倆人樂了——誰把飯盒埋大便底下,那肯定是有問題。

打開飯盒一看,偽造的公章,提貨單,發貨單,全在裏面呢……

「教授」後來在總結會上說,那會兒我才真鬆了一口氣。金榮剛結婚,沒房,正要往女方家搬,自己住宿舍,沒條件藏東西,齊玉仙家住樓,能藏的地方都搜了卻一無所獲,要是在葛家搜不出真憑實據來,這案子未必好交代。再說,他們東北警察那個「徹底搜查」,也真把咱們幾個的腦袋別褲腰帶上了……

現在贓證俱獲,大家總算沒有白來,案件有了順利進展,警察們將贓物並葛家的人帶回局裏查問。

就這件事,我曾向提供資料的警方人員詢問:「為什麼葛同心出逃的時候,要把這個贓證藏在這裏呢?是成心要和警察捉迷藏,還是生怕人家沒證據抓他?」

二處的這位一聽就笑了,說這可不是他出逃的時候藏的,恰恰相反,正是因為他倉皇出逃,才沒有來得及銷毀證據。他藏這個東西,是符合犯罪心理學的。因為幾乎所有作案者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喜歡重複使用成功的犯罪手段。他們留着這些公章、提貨單等,目的在於準備繼續用這種手段詐騙。

葛同心臨走給家裏打過電話,當地還不具備家中通電話的條件,只能用公用電話傳呼,但管電話的偏巧那時被人叫走,所以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

葛同心估計會告訴他媳婦銷毀證據,而且他在茅坑底下藏東西,家人肯定是知道的,不然搜查時他們家老太太不可能是那個反應。不過葛家老太太和他媳婦並沒有先把東西拿出來毀掉。

你想啊,那麼大個裝得滿滿的茅坑,是容易刨的嗎?

有了證據,抓人就理直氣壯。看着氣勢威武的當地警察,葛同心的媳婦不敢再造次,在警車裏直往「教授」這邊躲,可能是覺得這人還比較文明。

因為這個原因,「教授」覺得這女人是個突破口,後來在審問中重點做工作,挖出不少東西,比如,葛同心和齊玉仙出逃的原因,就是這個女的提供的。

他們兩人怎樣得到消息的呢?

根據葛同心的轉述,這個通風報信,正是和金榮有關係。

難道哪個警察是金榮他們的同夥?

那倒不是,通風報信的那位,直到這時候還不知道自己被人家當了槍使。

原來,金榮出北京站,一碰上安書記,就知道情況不妙。那是,讓被逼得都上地安門商場偷東西的主兒盯上你還想跑嗎?老安拉住金榮就不撒手,他根本就沒功夫找人去通消息。

不過,這人的確聰明,眼看跑不掉,他拉拉扯扯,故意把安書記他們朝乘務員休息室那邊帶,那兒,正有一班跑車的東北乘務員剛從車上下來。金榮經常北京東北來回跑,天下鐵路是一家,弄個卧鋪什麼的是常事,他又善於交際,所以其中有不少人都認識他。

他往這邊一帶,再加上安書記一喊,旁邊女警察和金榮媳婦一個勸一個鬧,吸引來不少人注意,當然也有那些乘務員。正如前面所說,金榮在車站上的表現很無辜,連警察也差點兒被他蒙過去,所以,這幫乘務員嘻嘻哈哈,都當個熱鬧看。

東北人有個習慣,愛看熱鬧,看完了還愛到處傳。

偏巧鐵路上的人,還有一個便利條件:鐵路人稱「鐵老大」,在各部門中獨樹一幟,有自己的通信系統,所以鐵路員工在系統內部打電話,是不花錢的。這個系統頗為完備,到了商品經濟時代,鐵道部覺得這東西自己用可惜,於是拿出來賺錢,一試之下買賣不是一般的好——要知道有鐵路的地方就有鐵路的通信線路,這個覆蓋面,不是任何一家民營或外來公司可以抗衡的。這就是今天在線路服務上可以和電信爭雄的中國鐵通,鐵道部的搖錢樹。

什麼事兒只要不花錢,肯定就被濫用,所以有些鐵路職工在大家打個公用電話還要算時間的時候,從廣州到哈爾濱煲電話粥那是常事。好在咱中國沒有殖民地,不然用越洋電話八卦某列車員的事情肯定會發生。

於是,就有認識金榮的列車員迫不及待地給牡丹江鐵路局的打電話了,「好玩,你們車輛段的那個金榮,在北京站給警察抓了,金榮媳婦演出活跳屍了如何如何。」

這樣的新鮮事自然傳得快,不一會兒葛同心和齊玉仙就聽說了,倆人聽這情況,一琢磨,不對!金榮這小子肯定是案發了!兩人也算果斷,上齊玉仙家拿了點兒錢,葛同心家都沒回就跑了。

金榮這一手並無絕對把握,但成功率很高,也算深通兵法。

這事兒,還真是誰都沒有責任。

當然,這是葛同心媳婦後來交代的,剛被抓到局裏的時候,未必不是有點兒想頑抗一下的意思。一路上「教授」好言好語和她說話,這媳婦閑話亂扯,正經事兒咬着牙半點兒口風不漏。

「教授」依然態度溫和,不加計較,看那老太太老往這邊瞅,又跟老太太說話。這回,「教授」變成了廣播站——只有自己的聲音,乾脆沒回話。

下車,到局裏,「教授」說把她們倆分頭帶來。

然後劉隊長把老太太帶去先關起來,「教授」帶着那個媳婦到辦公室坐下,還讓勤務員給沏了杯茶。

劉隊長來了,「教授」一指葛同心媳婦:「你,叫倆女警察,把她帶隔壁,徹底搜!」

「咣當」葛同心媳婦手裏的茶杯當時就掉地下了……

古代摔杯為號是要殺人,在公安局干這個葛同心媳婦顯然既沒有殺人的準備也沒有這實力,肯定不是這個原因。

事後大夥兒解釋,說這女人摔杯,可能原因有兩個。

第一個是葛同心媳婦見過什麼叫徹底搜查,估摸著要給自己來一個「徹底搜查」,只怕要給拆成排骨,嚇的。

第二個是葛同心媳婦一直覺得「教授」還比較文明的一個人,忽然給她來這麼一手,反差太大,她接受不了(「教授」的原話比這個狠毒得多,老薩不好意思重複,只好說徹底搜查)。

反正葛同心媳婦一聲「你流氓……」還沒喊完,就讓兩個女警拖下去了。

劉隊長看看「教授」,「教授」一樂——有看兒媳婦跟看茅房一個眼神兒的嗎?你放心,肯定搜出東西來。

半個小時以後,兩個女警帶着穿警服的葛同心媳婦回來了。

這麼快就給人家辦「入伍」手續了?!

當然不是,公安局的工作那叫公務員,現在想當你得考試呢。

那葛同心媳婦怎麼這個打扮呢?

沒辦法,她那身衣服已經沒法要了。用偵查員的話說,都撕成包袱皮了……這就叫徹底搜查啊。不過,不怪偵察員們下手狠,東北那時候流行自己做衣服,衣領、褲腰裏面留着硬紙殼,會不會藏別的東西,不撕開看怎麼知道?

結果,就在葛同心媳婦襯衣的硬領里,把一張銀行存單搜出來了。算數額看時間,不用問就是贓款。

這回,葛同心媳婦再看「教授」,就跟耗子見了貓一樣。「教授」還是那麼溫文爾雅,但是問題可就一個跟着一個上來了。

那媳婦就只有撂了。

葛同心老媽厲害,自從進來,就兩眼半睜半閉,跟修行似的,一言不發。

不過,「教授」乾脆懶得理她。這邊都竹筒倒豆子了,你還那兒折騰什麼啊?

一下午,就審清了葛同心媳婦該知道的所有事情,她是牡丹江站上的勤雜,所以葛同心他們怎麼利用鐵路線投機倒把、倒賣車票之類的她都知道。金、葛、齊三人老在一起,感覺似乎是幹了些「大買賣」,經常隔一段手頭就很松。

可是這三個人合夥做了案子,並不和家裏說,家裏人也不問,這屬於心照不宣的事兒。比如,藏在茅廁下面的東西她是知道的,但具體是什麼,她沒多問過。

具體到葛同心他們的去處,這媳婦只聽葛同心說他們要「進山」。

經過和其他人證物證的比對,「教授」和劉隊長認為葛同心媳婦的交代比較靠譜,齊葛兩家在山區有不少親戚,也許他們就是投靠親戚去了。

不過,他們也同時了解到,葛、齊二人都是當地的「地里鬼」,對地形道路十分熟悉,認識進山的各條小路。所以,在周圍設卡攔截的各個檢查站,沒能截獲這兩個人。

那警察們就只好自己去搜了。

臨近晚上,從哈爾濱借來的警犬到了。「教授」他們突審葛同心媳婦的同時,劉隊長已經在組織搜索隊,這支搜索隊人數不多但十分精悍,連「教授」他們也每人從當地警方借了槍。當夜就開始追擊搜索。

在警犬的跟蹤下,警方先後找到案犯丟棄的食物和自行車。但線索到山中一處鐵道線附近中斷了。當地警方判斷,他們兩個是扒了火車。這種火車並非我們常見的列車,而是運木材的窄軌小貨車。在東北林區,這種玩具一樣袖珍,但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小火車,至今還在使用。它的速度比較慢,基本沒有管理人員。所以扒這種車,並不需要鐵道游擊隊的身手。

「教授」看過曲波的小說《林海雪原》,那裏面就提到過這樣的小火車,時隔30餘年,小火車的形制都沒什麼變化。

帶着這樣一種遐思,「教授」問道:「這小貨車通哪兒的?」

海林縣,就是座山雕的威虎山那疙瘩。

嗯?「教授」一下就想起「八大金剛塌鼻樑老葛」那個傳說來了。難道葛同心真的跟座山雕有啥關係?

帶着半開玩笑的意思向牡丹江的警察一問,當地警察頗為尷尬,說開玩笑開玩笑,還有人說齊玉仙他爺爺是座山雕的參謀長齊大麻子呢,不過是姓一樣而已,沒人考證過。不過,兩家在威虎山還真有親戚。

「教授」琢磨了一下,一邊部署四面張網,一邊親自帶隊,去海林!

後來有人說了,「教授」這屬於假公濟私。去海林,一來查葛、齊有沒有跑到那邊兒去;二來,「教授」是個楊子榮「粉絲」,想去看看「打虎上山百雞宴」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地方。

不過,結果十分的沮喪。

齊、葛在當地親戚家中沒有什麼蹤跡,威虎山倒是有,但小說里誇張太甚,那號稱明碉暗堡的威虎廳,「教授」帶人彎著腰進去了一回,出來就說,這地方開百雞宴?我怎麼覺得放一百隻雞都嫌擠呢?

而且回到牡丹江才知道,北京局裏曾來電話問破案進展。接電話的牡丹江警察舌頭大,隨口一句「他們去海林看威虎山了……」對方當時就火了,撂下一句話:「給他們個當楊子榮的機會,抓不著人,就不用回來了……」

這事兒鬧得……「教授」和劉隊長相對無言,也沒法拿那二杆子大舌頭出氣。

琢磨半晌,「教授」說話了:「把那葛同心的媳婦放了吧。」

葛同心的老婆,真就給放了。她本來就是站上的鐵路職工,現在照常上班,整個兒一坦白從寬的標本。

其實,便衣早摽上了,就看有沒有人跟她接觸。

一連十來天,鬼都沒來一個。

這葛同心出事兒,站上的人都心中有數,誰也不願意惹麻煩。所以每天葛同心媳婦很自覺地早來晚走,認真工作,可幾乎沒人搭理她,看着,也挺可憐的。

那怎麼辦?總不能我們去找她搭訕吧。偵查員們苦笑。

大夥兒都有點兒急。再看「教授」,每天一壺茶沏著,跟當地刑警天南海北地聊,偶爾還幫人解決個把不大不小的案子。

什麼樣兒的案子呢?

有一個「野人」案,聽得人挺新鮮的。說是當地有個村子,種的玉米、曬的蘑菇經常失蹤。一來二去,發現有個黑影經常來偷東西,所謂其行如飛,經常從樹上飛落作案,一旦有人跟蹤追擊,就會攀援呼嘯而去。當地人稱為「野人」,不敢接近也不敢傷害。「教授」他們去了一趟,很快破了案子,原來是鄰村的一個村民,小時候在河北、山東一帶長大,好學武術,曾經跟一個解放前街頭打把式賣藝的學了些時日,學到能在樹林子裏玩空中飛人。後來到了東北,功夫不願意擱下,就把學來的本事用在偷雞摸狗上了,竟然屢試不爽。

於是成了「野人」。

至於「教授」他們怎麼破的案子,偵查員們倒覺得不值一提——不過是到樹上根據痕迹學進行檢查而已,難者不會,會者不難。當然爬樹要費點兒勁罷了。

當地警方頗為佩服,而對「教授」他們來說,這種案子不過如抓了個裝神弄鬼的神棍,沒有多深的內涵。

他們同時也在當地警方的協助下,派人在海林方向繼續入山尋找,結果只是在原始森林中發現了幾處林空,看來是多年以前曾經開墾過的,裏面雜亂地種植了苞米,紅薯等物,卻無人管理,當地人叫其「野人田」。其來歷眾說紛紜,有的認為是真有半人半猿的動物居住於此,有的認為是土匪、日本兵甚至抗聯人員「打仗打怕了」跑到山中開墾荒地躲藏到80年代。

實際上,按照警察們的判斷,始作俑者不過是「文革」時期產生的盲流而已,他們有些人不會種地,開了荒地種上一兩年,覺得地力已盡,就換地方了。

只是,案子方面還是一無所獲。

有人問「教授」你不着急嗎?「教授」說你沒看我整天了解情況呢?萬一抓不到人,我就在牡丹江鐵路局干一輩子了……

當時北京的老大心狠手辣,誰要是破不了案子還跑去看威虎山,後果可想而知,「教授」也是未雨綢繆。

這當然是玩笑,重點還是在葛同心媳婦身上。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第11天頭晌,葛同心媳婦正要下班,忽然站上有人喊她,說有人找。

葛同心媳婦馬上出來了,偵察員也開始靠近,準備下手。

來的,並不是葛同心或者齊玉仙,而是一個身高一米八的彪形大漢,此人自稱「老李」,相貌粗豪,滿臉皺紋,身上還背着三隻死狐狸!

來人和葛同心媳婦說了幾句話,交給她一樣東西,自己找了個剛剛恢復交易的自由市場,竟是輕車熟路地開始找人賣起了狐狸。

這什麼人啊?不記得葛同心的社會關係裏面有這樣一個人。

一面盯着賣狐狸的大漢,一面偵察員們就找上了葛同心媳婦。一問之下才知道,此人給葛同心媳婦帶來的,原來是一塊手錶。那人說這表是中國科學院的一個研究人員讓他帶來的,說是壞了,讓葛同心媳婦找人修一修。

葛同心媳婦認得出來,這表就是她自己家的!

有門兒。偵察員們紛紛興奮起來。「他有沒有說把表修好後送到哪裏?」

「沒有,他只是說讓我拿着,他『出差』回來取。」

確定沒有其他人跟蹤,偵察員們扣留了那個賣狐狸的。

出乎意料的是,發現公安人員不是要抓他「投機倒把」,此人當時並無反抗之意,顯得很配合。後來才弄明白,他確實對案件一無所知。葛同心讓他來修表,實際上目的在於找人探風,看看他老婆是不是還被關着。按他的邏輯,如果他老婆放出來了,那就說明公安人員已經走了,風聲不太緊。

在審問中,這位大個子老李承認,是有兩個長相酷似葛同心和齊玉仙的人,找自己辦的這件事。不過,那人自稱是中科院的研究人員,是進山進行氣象考察的。聽說此人和案子有關,老李吃了一驚。

「他現在在哪兒?」

「在我老家的山上。」

「你老家在哪兒?」

「夾皮溝,就是智取威虎山裏面李勇奇他們那個村子。東北有不少夾皮溝,但這個夾皮溝通小火車,附近還有河神廟,村民們都說,這裏就是《林海雪原》中夾皮溝真正的原型。」

「大爺,能帶我們去嗎?」

「當然可以。」賣狐狸的老李說,接着皺了皺眉頭,不過可有一個條件。

說着,忽然橫楞了剛才對他說話的偵察員一眼。

後來「教授」評價,聰明反被聰明誤,人在荊棘叢里,越動,扎得就越厲害。

葛同心要是一直在林子裏貓著,還真不好抓他,他這個偽裝修表的投石問路,給了我們機會。其實,這就是一個耐心的問題,警察這邊要破案,案犯那邊要躲藏,雙方都有心理壓力,都在看誰能扛得住。這種時候,專業干這個的警察常常會佔上風,好多案子,就是這麼破的。

其實,這種基於耐心的較量,不僅在中國如此,在外國也如此。

一友,在日本因故進了局子,放風的時候總見一位虎背熊腰的老大慢慢踱步。有意思的是警察們見了他都會微微鞠躬致意,他也泰然受之,神色冷漠。

好奇之下,找機會和這位老大套近乎(這在日本的拘留所要有點兒技巧,具體情節就不說了),才知道這位原來竟然是馳名日本的檢察官,因為後來給黑社會當了搖羽毛扇的,被整肅逮捕。其實他有無犯罪是次要的,關鍵是有他這個熟悉警方的人物在,警察抓哪個黑社會頭目他都有辦法給弄出來。

既然被抓,當然有證據,而且是重案,卻遲遲判不了。原因就是這位鐵齒鋼牙,警方對他的耐力無可奈何。每一個國家的警察都是熬人的專家,能從他們手裏熬出來,那真得有江姐許雲峰的本事。

雖然這位檢察官不是共產黨。可這位就這樣愣是一天一天地熬著,而且在日本警方千奇百怪的攻勢面前執著如鋼。

這簡直不是人啊!

終於有一天,這位被保釋了。臨別的時候,友人問他:「你怎麼能熬下來?靠當年做檢察官的經歷,熟悉他們的做法?」

這位老大溫和地一笑,說,越是干過這一行的,越害怕他們的手段,因為只有我們知道自己人能做到多讓人受不了的程度。可是,無論他們怎樣做,每天早上,我都會在牆上寫一遍我家人的名字,我母親、我太太、我孩子,然後對他們發誓:為了讓你們以後清清白白地生活,不以有我而恥辱,我今天什麼也不會說。「每天重複這個誓言,就是我能扛下來的原因,沒有別的,老弟。」

這個死扛下來的傢伙,叫「田中森一」,此人出身貧寒,曾經擔任過日本政府最高檢察機關特搜組的檢察官,也曾經擔任過山口組的法律顧問。他從拘留所出來后,寫了一本書叫《反轉》,描述自己從警到黑的生涯,是2008年日本第一暢銷書。

聽說,最近田中又進去了,這一回,能不能扛下來,那可就是誰也不知道的事兒了。

當和「教授」談起田中森一時,老爺子嘖嘖稱奇,極望一見。他認為在警方專業化的審問過程中,能夠出現這樣的另類,頗值得弄來做個研究。

可以肯定,隱藏在林海中的葛同心、齊亞仙,沒有田中這樣的意志。

他們在極為渴望外界消息的情況下,越來越焦躁,終於忍不住走出了這一招錯棋。

「教授」等的,就是這招錯棋。

雖然他沒有十分的把握,但他堅信自己要比葛、齊等人佔有絕對的優勢。

這是因為,警察們持續不斷的搜捕活動,已經迫使齊、葛二人進入遠離人群的林海。人,是群居動物,在與世隔絕的環境下,其心理的崩潰會來得更快。

「文革」期間,曾有一夥紅衛兵進入緬甸「參加革命」,最終卻在世事的翻弄中成為當地的毒梟。其中一個綽號劉黑子的頭目清洗手下手段極其毒辣,在當地幾乎可聞名止小兒夜啼。他在失勢的時候,被毒梟組織判處極刑——不是殺,而是被塞進荒野中一口深達數十米的土穴,任其慢慢死去。

僅僅過了不到24小時,素以兇悍著稱的劉黑子,咬自己手腕的動脈自殺。

記者請人將他吊入劉黑子死亡的土穴中體會這種感覺。他被一寸一寸地吊入漆黑的土穴中,在寂靜無聲、目不見物的世界裏,他很快就試圖自己弄出聲音來,但自己弄出的聲音,又讓他感到更加恐懼和瘋狂。僅僅兩個小時,趨於崩潰的記者狂呼哀求將其拉出,並癱倒在穴口,汗如雨下。他以為自己已經在裏面呆了整整一天。

葛、齊二人在深山老林中,大概感受也會與此相似。

在等待對手出錯的時候,「教授」早已組織了一個精悍的小分隊,包括自己和兩名北京前來的優秀刑警,還有幾名當地警方人員。他們的下一步行動,就是深入林海,到夾皮溝去追捕齊葛二人歸案。

賣狐狸的老李,就是他們的嚮導。

老李提出帶路可以,但有一個要求。警察們對這位賣狐狸的李大爺頗有好感,「有啥要求,您說吧,我們盡量滿足。」

老李說了:「別叫大爺就行,山裏人,老相,俺還不到30歲啊,這麼叫俺折壽……」

警察……

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直撲夾皮溝!

值得一提的是,齊、葛二人的犯錯,表面上似乎有偶然性,實際上卻和警方此前所作的一系列無效行動有關,無論是搜索還是路檢,除了希望得到線索以外,也在為齊、葛二人犯錯製造機會,這是「教授」總結的所謂偵破17訣中的「逼字訣」。

當年,北京曾經轟動一時的扎愛滋針案,也是以這種方式將罪犯破獲的。

到夾皮溝的小火車鐵道沿線,這一天當地老百姓覺得事情有點兒怪異:

今兒咋招手火車不停呢?

這話聽來怪異——招手停火車?你以為你是李玉和啊?但在東北這個林區的角落裏一點也不怪。在林子裏人是稀有動物,如果需要捎個腳,小火車來的時候招招手就行,司機多半會停下來等你上車,跟坐出租似的。

今天的火車當然不停,這是鐵路部門為「教授」他們開的專車,去夾皮溝抓人的。就這樣風馳電掣的還怕葛、齊二人跑了呢,這規矩自然不能按著平時的來。

遠遠地,有當地警察告訴「教授」,那座橋就是座山雕的參謀長率部攔截小火車,炸斷鐵路造成欒副官逃跑的地方,小分隊的剿匪英雄高波就犧牲在這裏。

過了橋到夾皮溝,已經是半夜了。

可警察還是晚了。按照老李提供的線索,到山上的窩棚里找那兩個「科學家」,早已是灰冷人離,不知蹤跡。

警察們四處搜尋,目標依然一無蹤影。

回來的時候,看到「教授」握著一把土在那兒捏。

「教授」說,我算知道什麼叫一捏就出油的土了,這地方,真肥啊。

「教授」說我一點兒也不擔心,都追到這兒了,真正的山窮水盡,他們倆從這兒還能往哪兒跑?還能插上翅膀飛了?跑了當然是個麻煩事情,可是已經有了範圍,抓到人不過是個耗時間的事兒罷了。

「教授」說是不着急,可是不能說不頭疼。

頭疼來自於夾皮溝的群眾。

夾皮溝的群眾,在小說《林海雪原》裏,是最好的群眾,給小分隊修路籌物資跟着打土匪,這種積極性和熱情到今天也和當年一樣。

就是……太熱情了。

回到夾皮溝,當地警察叫村支部書記召集民兵和「教授」等人開會,意思是讓大家提供線索,協助破案。可大夥兒來開會的架勢,讓「教授」老覺得不適應——這裏的民兵人手一槍,就在警察們面前擺開了擦槍擦彈,一副摩拳擦掌的架勢。要知道北京警方要想動槍那手續相當複雜,就這樣看着清一色的幾十桿半自動,「教授」當然覺得頭疼。要真的讓他們配合行動,還不得把齊、葛兩位打成蜂窩煤啊!而且,這要在北京,絕對是違反武器管制的,看家什看訓練,要想繳他們的械,我調一個刑警隊未必拿得下。「教授」在不適應中亂琢磨。

這就是邊疆地區的特殊性了,「珍寶島」前後,民兵里不乏和蘇聯老毛子真刀真槍對陣的主兒,東北邊民帶槍那屬於當地傳統。

唯一令人欣慰的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裏,葛、齊二人也不敢再作案了。

6.難道他會「避熊訣」?

頭疼還僅僅是開始,接下來讓提供線索,民兵們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那些事兒,讓人越發的頭大。不知道是誰開始跑的題,大家說起最近蘇聯特務的活動來,甚至有人說前一天樹林子裏還有特務發信號彈……

這可是80年代初啊,對邊境形勢多少有些了解的「教授」一方面感動於民兵們的敵情意識,一方面也很鬱悶地琢磨,這日子口蘇聯人往夾皮溝派特務要幹嘛。

但是「教授」總不能告訴人家我們是刑警,不管抓特務對不對?

山裏的生活單調鬱悶,一個流星也可以引發若干奇特的幻想,民兵說的也不應該奇怪。

正說着,有一位大嫂進來了,說你們要找那兩個「科學家」么?我男人剛回來,他說知道。

這位大嫂的男人叫「劉三」,是個獵戶,剛從山上下來,聽說開會找那兩個「科學家」,馬上讓他老婆先來通報情況。

隨後趕到的劉三慢騰騰地進了屋,靠在灶台邊上蹲下,一邊拿脊樑在灶台沿上蹭痒痒,一邊對警察們說,他昨天晚上在山上和那兩個「科學家」見面了,現在,他們住到劉三搭的地窩子裏頭了。

警察們頓時精神一振。

「教授」沉吟了一下,問,他們怎麼換地方了?是不是發覺了什麼情況,為了躲警察所以搬了家?

劉三撓撓腦袋,不慌不忙地說,情況倒是有,不過好像和你們沒啥關係。他們倆搬地方,是因為昨兒個晚上在樹林子裏碰上點兒小麻煩。

劉三說是「小麻煩」,後來「教授」他們才知道,那天晚上葛同心到樹林子裏小便,不料卻迎面碰上了一頭熊。

抓住葛同心以後,他對遇狗熊的事兒做了回憶,說當時自己解開褲子正要方便,忽然聞到一股惡臭的氣味。

詫異中轉臉一看,一頭胸前帶着白色李寧服裝標誌(有人說更像耐克,不過為了支持國貨,我們還是說李寧吧)的老熊,大搖大擺地從林子裏走了出來,就在自己身後不足20米的地方!

從葛同心遇到熊以後的表現來看,所謂他祖上和座山雕的八大金剛有關係,應該不過是謠傳。

紅色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有「打虎上山」一折,裏面的打虎英雄是楊子榮不假,可是座山雕的人也不算含糊——聽到虎嘯,土匪們可沒跑,而是紛紛往前湊合,才有了楊子榮打虎后青鬢馬嘶叫,土匪現身,楊子榮與威虎山匪幫發生面對面較量的情節。

見到老虎如此,見到熊,想來塌鼻樑老葛的子孫,也不應該太窩囊。

而葛同心形容當時的情景,卻是見到熊以後,只覺眼前一陣白霧,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這什麼表現啊,我那閨女才五歲,到動物園看見狗熊歡呼雀躍的,都比這詐騙犯的心理素質好嘛。

反正,葛同心醒過來,覺得臉皮上濕漉漉的,也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摸自己的臉。據說,狗熊碰上人,會用全是倒刺的舌頭舔人的臉,葛同心這個動作哆哆嗦嗦,生怕摸到的是一把血糊糊的骨頭。

結果,皮還是皮,肉還是肉,活動活動身上,除了褲襠里一片冰涼以外,也沒多大問題。

他這才敢睜開眼,正看見一個東北漢子一手舉著個開了蓋的水壺,一手拿帽子給他扇風。這,自然是劉三了,上山打野豬,卻看到坡上躺着一個人,劉三也嚇了一跳。

夾皮溝外來人極少,所以人都特別熱情。劉三把葛同心救了,給他嘴裏含上一片老山參,這才問他的來歷。

聽葛同心結結巴巴報出科學院氣象專家的身份,劉三肅然起敬,連忙攙扶他到狐狸老李搭的那個窩棚,和齊玉仙見了面。

三個人上上下下尋找,發現葛同心竟然毫髮無傷,顯然狗熊並沒有對他進行人身傷害或侵犯——孫悟空有避風訣,難道葛同心會「避熊訣」?或者那頭狗熊根本不存在,是葛同心的幻覺?

在樹林子裏幽閉的時間太長了,發生幻覺倒也不奇怪。

還是劉三眼尖,很快發現葛同心的褲子口袋已經撕爛,看樣子,正是狗熊齒爪的痕迹,說明他並不是發生了幻覺。

想想褲子口袋和某個重要器官的距離,齊、葛二人不禁毛骨悚然。

不過,狗熊為何只是撕爛了葛同心的褲子,卻沒有更進一步呢?三個人也算是思索良久,才基本弄明白了原委。

原來,東北森林中昆蟲甚多,而且大多喜歡往人的身上撲,弄得葛同心和齊玉仙不勝其煩。不知是他倆誰先想起來了一個偏方——樟腦球可以防蟲。

於是,決定進入夾皮溝潛伏之前,兩人買了一包樟腦球,全身上下的口袋裏一陣亂塞,雖然收效不大,也算聊勝於無。

葛同心這個褲子口袋裏,正塞有好幾丸樟腦球。

熟悉林間生活的劉三認為,當時葛同心遇到的,很可能是一頭吃飽了的熊。這種動物性格有些像小孩,吃飽了,不會無故行兇,但也不會看見一個人倒在一邊就不予搭理——它吃飽了正精力過剩呢。好奇心強的狗熊,一定是過來看葛同心,但是在品嘗了他褲袋裏的樟腦球后失去了興趣——這很正常,估計要是我吃一個樟腦球,也會喪失好奇心的。

儘管死裏逃生,但葛、齊二人十分驚懼,葛同心問劉三,說當初安排我們住在這裏的老鄉,說這周圍沒有猛獸啊,這熊,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呢?

劉三也不明白,說俺們這疙瘩一向沒有熊,咋你們來了,熊也來了?

這話就有點兒刻薄了,人家葛同心又不是耍馬戲的,哪兒能走哪兒帶頭熊呢。

最後,在窩棚周圍轉了一圈,劉三點點頭,說我明白了,照你們這個住法,得把這周圍山裏的熊都給招來。

葛同心他們又不是蜂蜜,怎麼會把整個山上的熊都招來?原來,這兩位「科學家」的窩棚周圍,到處可見啃了一半的蘋果,發霉了的餅乾,乃至吃了一半的午餐肉罐頭。

在城裏隨處扔垃圾也罷了,在林子裏隨便扔垃圾,是會把附近的野生動物招來的,如果連續在林子裏某個地方扔十幾天垃圾,那不把熊招來才是怪事。

劉三說你們看着吧,現在這熊還在外頭轉悠,明兒,鬧不好就該進窩棚了。

一席話嚇得葛、齊二人面面相覷,連聲問怎麼辦。劉三說好辦,你們住到村裏不完了?這個建議雖好,兩人卻不願意接受,齊玉仙說我們的任務是野外觀測,住到村裏怎麼完成任務呢?

最後劉三想出一個辦法來。他進山狩獵的時候,在這附近的山上也有一個「窩」,可以住人。他建議齊葛二人搬過去。

齊玉仙還猶豫了一下,因為他想等狐狸老李送回信呢。葛同心已連聲催促快搬家了。能不能接上聯繫是次要的,半夜狗熊來串門才是大問題啊。

這樣兩個人連夜搬到了劉三的那處窩棚,暫時住了下來,不料,「教授」他們前後腳就到了。

劉三說,如果你們不來,我也準備叫兩個民兵去查一下他們呢,我擔心他們是蘇聯特務。不過搬家的時候我看了,他們都沒有武器。

第二天清晨,劉三帶着警察們直奔了自己的窩棚。

走到近前,劉三說,就在那兒呢,不知道他們還在不在裏面。

「哪兒呢?」走在前面的「教授」覺得自己的智商都有問題了——這周圍都是參天大樹,哪兒有窩棚的影兒啊?

沒等劉三答話,彷彿某種靈異,眾人眼前一花,突然冒出一個人來!

從地里鑽出來的?「教授」一愣。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左一右兩條黑影箭一樣飛了出去,頓時將那個人撲翻在地,只聽到有人喊:「齊玉仙,這個是齊玉仙!」

剛剛撲倒一個,轉眼間地里又冒出一個人來。這一回,倒是沒人撲了,但那個人乖乖地舉起了手,全身上下哆嗦得如同發了瘧疾。

「教授」認出來了:這個體若篩糠的,正是葛同心。

至於他體若篩糠的原因,倒也不奇怪,回頭一看,七八個當地幹警和民兵,一人一支槍都指著葛同心呢,腦袋、胸心、肚腹、四肢,無一不在準星中套著,估計只要有一個人精神緊張扣了扳機,葛同心就是一個蜂窩煤或者漏勺的下場。

「教授」說換了我也未必比他鎮定。

七八個拿槍指著葛同心的本地幹警民兵裏面,只有當地警長是單手持槍,另一隻手挑着大拇哥——那是沖着倆按著齊玉仙的北京警察,在誇「教授」的助手動作乾脆利落呢。

「教授」沒掏槍,反而覺得有點兒好笑。

篇後記「教授」離隊

「教授」在接受老薩採訪的時候說:「那場面有意思。當地滿地是黑土爛泥,齊玉仙被按到地上,抬起頭來一看,滿臉都是黑的,就是兩個眼白亮閃閃;葛同心呢,臉嚇得煞白的,跟豆腐塊似的,就倆黑眼珠擺在上面,活像一對兒算盤子兒。這黑白分明好看啊。」

兩人突然出來,一點兒也不奇怪。因為劉三的窩棚是一個半地下式的,從林間看去不過是一個凸起,根本判斷不出是個建築。聽到外面有動靜,齊玉仙以為是齊三來了,剛打開窩棚出去,就讓人撂倒了。葛同心完全沒有抵抗,乖乖地爬了出來——已經被狗熊嚇過一次的人了,對好多事兒都想開了,不就是一萬塊錢嘛,而且金榮才是主犯,大不了去牢裏吃窩窩頭,總比喂熊瞎子好吧。

「教授」問過劉三,這種窩棚,是不是座山雕留下來的?劉三眼睛一稜稜:

「俺爺爺是老抗聯……」

抓住兩人,第一件事就是給他們換衣服,洗漱,用「教授」的說法「頭騷腳臭,別說熊,腐食動物都能讓他們倆招來」。他捏著鼻子指着他倆說,「就這模樣,還說自己是科學院的,誰信啊?」

狐狸老李搔搔腦袋,說我當時就信了三分。

「為什麼啊?」「教授」大惑不解。

狐狸老李道:「聽廣播說,那些大科學家,都是呆呆傻傻,大多生活不能自理的……」

這話要讓科學院的人聽見,不知會有何感想。

押送兩名案犯回北京,上頭集合了全處的人到門外迎接,鼓掌歡迎,讓「教授」大大風光了一把。至於三個罪犯見面以後如何一訊而伏,安書記如何非要枕着那錢睡覺,那已經不是重要事情了。

結案后,「教授」打了個電話給老同學,那老同學是公安大學的副校長,讓「教授」過去講課,說了好久了。

「教授」說那倆孩子上去一撲齊玉仙,我就下了決心,去學校講課吧,論反應,比不了他們了。

薩開玩笑說:「您吃孩子們的醋了?」

「哪兒能呢。」「教授」微微一笑,眼光超過我,朝後面看去,道:「那是說明我們二處後繼有人。」

回頭望去,燈光下,那牆上掛的是一張他們二處的合影,應該是他離隊的時候照的。上面的「教授」坐在最中間,臉上也是一樣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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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十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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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林海雪原”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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