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火車低鳴,抗拒著愈來愈強大的剎車力道。數分鐘后,這條巨大的鐵蛇發出最後一聲長嘶,顫抖著停止,呼出蒸氣。

金科一把掀開毯子,站起來。他不會超過一百二十公分高,頂多一百二。他伸個懶腰,打個哈欠,咂咂嘴,然後搔搔頭、胳肢窩和胯下。小狗在他腳邊跟前跟後蹦蹦跳,猛搖它的短尾巴。

「來吧,昆妮。」他說,兜起小狗,「你要出去嗎?昆妮要出去?」他對準褐白相間的狗頭一吻,穿過小小的房間。

我窩在角落鞍褥上看着他們。

「金科?」我說。

要不是他摔門摔得那麼狠力,我可能會以為他沒聽見。

我們這列車停在飛天大隊列車後面的鐵道支線。飛天大隊顯然幾個鐘頭前便停在那裏了。帆布城已然矗立,鄉民們聚集過來,歡喜地四處打量。一排排的孩童坐在飛天大隊的車頂,眼睛放光細看場地上的活動。他們的父母聚在下面,牽着較年幼的孩子,指出面前的種種奇景。

工人們從主列車的寢車車廂爬下來,點燃香煙,穿過場地去伙房帳篷。那裏的藍、橘旗幟已經隨風飄揚,旁邊的鍋爐水汽蒸騰,歡喜地宣告早餐已經在篷內等著大家食用。

藝人也下車了。他們的寢車靠近火車車尾,明顯比工人寢車高級。階級之分一目了然,愈靠近車尾的寢車越好。艾藍大叔則從守車[守車是指加掛在列車最後一節車廂後面的車廂,供列車工作人員休憩使用。――譯者注]前面那節車廂出來。我不禁注意到,金科和我是馬戲班子裏住得最接近火車頭的人。

「雅各!」

我轉身。奧古斯特邁開大步向我走來,襯衫筆挺,下巴颳得乾乾淨淨,油光水亮的頭髮還有梳齒的痕迹,顯然不久前才梳過。

「今天早上覺得怎麼樣呀,小兄弟?」他問。

「還好,只是有點倦。」我說。

「那個小怪物有沒有找你麻煩?」

「沒有,他待我還過得去。」

「很好,很好。」他兩手交握,「那我們就可以去幫馬看病了?我想應該不是什麼大病啦。瑪蓮娜疼它們疼死了。噢,說曹操,曹操到。來這邊,親愛的。」他愉悅地叫喚。「你來見見雅各。他是你的忠實觀眾哦。」

我感覺到一股紅潮竄過臉孔。

她站到他身邊。奧古斯特朝着表演馬車廂舉步,她對我微微一笑。「很榮幸認識你。」她伸出手和我握手。近看之下,她仍然神似嘉芙蓮,五官細緻,白皙如瓷,鼻樑上幾點雀斑,藍眸瑩瑩放光,發色若再淺一點便會是金髮。

「我才榮幸呢。」我窘迫起來。我已經兩天不曾刮鬍子,衣服凝著糞餅,而且糞便不是身上惟一的異味源頭。

她微微歪著頭,「嗯,你是我昨天看到的人吧?在獸篷那裏?」

「應該沒有吧。」我說,憑着本能撒謊。

「當然有,就在表演開始之前,在黑猩猩籠舍突然關起來的時候。」

我瞄一下奧古斯特,他仍然看着另一邊。她順着我的目光看過去,似乎明白我的難處。

「你該不會是波士頓人吧?」她壓低嗓音。

「不是,我沒去過那裏。」

「噢,不知怎麼的,總覺得你眼熟,算了。小奧說你是獸醫。」她繼續愉悅地說。奧古斯特聽見瑪蓮娜提起他,忽地轉過頭。

「我不是獸醫呀。我是說,我不算是。」

「他只是謙虛。彼特!嘿,彼特!」奧古斯特說。

一群人站在表演馬車廂的門前,將一具附有護邊的斜坡道接上車門。一個黑髮高個子轉過身說:「老大,什麼事?」

「先把其他馬帶下來,然後把銀星帶出來,好嗎?」

「當然。」

五白六黑一共十一匹馬下來之後,彼特再度進入車廂,不一刻他回來了。「老大,銀星不肯出來。」

「那就拖它出來。」奧古斯特說。

「不可以。」瑪蓮娜白了奧古斯特一眼,自己走上斜坡道,身形隱沒到車廂。

奧古斯特和我在外面等,聽着車廂內的殷殷懇求和咂舌聲。好幾分鐘后,她帶着銀白色的阿拉伯馬來到車門。

瑪蓮娜走在它前面,又是咂舌又是低語。馬揚起頭向後退,好不容易才肯跟着她走下坡道。它每走一步頭都晃得厲害,到了坡道尾端,它頭部后拉的力道大到它差點一屁股坐下。

「哇,瑪蓮娜,我以為你說它身體不太舒服。」奧古斯特說。

瑪蓮娜面色如土。「是啊,它昨天狀況是沒有這麼糟糕呀。這幾天它的腳是有點沒力,但絕對不像今天這個樣子。」

她咂舌,用力拉它,直到馬兒終於站到碎石地上。它躬著背,盡量把重心放在後腿。我的心往下沉。這是典型的「如履薄冰」姿勢。

「你想是什麼毛病?」奧古斯特說。

「先讓我看一下。有沒有檢蹄鉗?」其實我心裏已經有九成九的把握。

「沒有,不過鐵匠有,要我叫彼特去找鐵匠嗎?」

「不急,也許用不到。」

我蹲在馬的左肩旁邊,手從馬肩一路摸到腿后的蹄毛上。它沒有絲毫畏縮。然後我把手放到蹄前壁,感覺灼熱,然後把拇指和食指按着它蹄毛後面,脈搏強盛。

「要命。」我說。

「它怎麼了?」瑪蓮娜說。

我站起來,手伸向銀星的腳。它腳扎在地上不肯抬起。

「來吧,小子。」我說,拉它的蹄子。

它總算抬起腳。它的蹄踵腫大,色澤泛黑,邊緣一圈紅紅的。我立刻把它的腳放下。

「是蹄葉炎。」我說。

「噢,天哪!」瑪蓮娜說,一隻手捂住了口。

「什麼?它怎麼了?」奧古斯特說。

「是蹄葉炎。就是蹄和蹄骨之間的結締組織受損,導致蹄骨摩擦蹄踵。」

「麻煩你講白話文,嚴重嗎?」

我瞥一眼仍舊捂著口的瑪蓮娜,說:「很嚴重。」

「你能搞定嗎?」

「我們可以在它的馬房鋪上很厚的乾草,盡量不要讓它動到腳。只能給它草料,不能有穀物。還有不能工作。」

「它會好嗎?」

我遲疑了,快快瞄一眼瑪蓮娜。「恐怕不會。」

奧古斯特望着銀星,鼓起腮幫子呼出一口氣。

「嘖嘖嘖!這可不是我們專屬的動物醫生嗎!」一個洪亮嗓音從我們背後傳來,鐵定是艾藍大叔來了。

艾藍大叔悠閑地晃過來。他身穿黑白格紋長褲,搭配猩紅背心,手裏拿着一根銀頭手E,每走一步就大揮一下,跟班們亂鬨哄地尾隨在後。

「這個哀哀叫的傢伙是怎麼啦?你幫馬治好病啦?」他快活地問,停在我面前。

「不盡然。」我說。

「怎麼說?」

「顯然它在鬧蹄葉炎。」奧古斯特說。

「啊?」艾藍大叔說。

「是蹄子的問題。」

艾藍大叔彎下腰,打量銀星的蹄子。「看起來很好嘛。」

「並不好。」我說。

他轉向我,「那你說說該怎麼治?」

「只能把它關在馬房休息,還有不能給它穀物,此外無能為力。」

「關馬房是不可能的。它是我們無人騎乘馬術表演的領隊馬。」

「如果它繼續工作,蹄骨會持續摩擦蹄踵,直到從蹄踵刺穿出來,到時這匹馬就廢了。」我坦率地說。

艾藍大叔眨眨眼,轉頭看瑪蓮娜。

「它多久不能上場?」

我躊躇著,謹慎地措辭。「可能一輩子。」

「天殺的!」他大叫,把手杖往地上摜,「這一季才過一半,叫我上哪裏找另一匹馬加入表演?」他環視他後面的跟班。

他們聳肩,支支吾吾,趕緊別開眼珠。

「沒用的孬種,我還把你們留在身邊幹嗎?好啦,你――」他用手杖指指我,「你被錄取了,把馬治好,周薪九塊錢,奧古斯特就是你的上司。這匹馬要是廢了就開除你。」他來到瑪蓮娜跟前,拍拍她的肩膀。「好啦,好啦,親愛的。」他和藹地說,「別擔心,這個雅各會好好照顧它的。奧古斯特,帶這個小女孩去吃早餐好嗎?我們得上路了。」

奧古斯特猛地回過頭。「上路?什麼意思?」

「我們要把場子拆掉,要出發了。」艾藍大叔說,籠統地揮一下手。

「胡扯什麼?我們才剛到,場子都還沒搭好!」

「計劃變了嘛,奧古斯特,計劃變了。」

艾藍大叔帶着跟班們走了。奧古斯特獃獃望着他們的背影,驚得合不攏嘴。

伙房流言滿天飛。

在馬鈴薯煎餅前面:

「卡森兄弟馬戲團幾個禮拜前耍詐被抓包,搞壞了市場。」

「哼,那通常是我們乾的事吧。」另一個人說。

在炒蛋前面:

「咱們團里偷藏酒的風聲傳出去了,條子要來突襲。」

「是會有突襲沒錯,不過是因為艷舞的場子,跟酒八竿子打不著邊。」接腔的人說。

在燕麥粥前面:

「艾藍大叔去年沒繳規費給警長,條子限我們兩小時內離開,不然要趕我們走。」

埃茲拉跟昨天一樣懶洋洋守在崗位,手臂交抱,下巴抵著胸,甩都沒甩我。

「喂,別亂跑,大傢伙,你要去哪裏?」奧古斯特說,阻止我走到帆布幕的另一邊。

「去另一邊啊。」

「亂來。你是我們的獸醫,你跟我來。不過我得承認,我很想派你去另一邊聽他們都在聊些什麼。」

我跟着奧古斯特和瑪蓮娜到其中一張漂亮的桌位。金科和我們隔着幾張桌子,跟三個侏儒坐在一起,昆妮在他腳邊,滿懷期待地抬頭望着金科,舌頭垂在一邊。金科不理它,也不理同桌的人。他直勾勾瞪着我,下顎猙獰地左右移動。

「吃吧,親愛的。」奧古斯特把一隻糖盅推向瑪蓮娜的燕麥粥,「沒必要擔心銀星的病,我們可是請到了一位老經驗的獸醫。」

我張口欲駁,卻又咽下話。

一個嬌小的金髮女郎過來了。「瑪蓮娜!甜心!包你猜不到我聽到的消息!」

「嗨,綠蒂。我完全沒頭緒,是什麼事呀?」瑪蓮娜說。

綠蒂挨着瑪蓮娜坐下,話匣子一開便沒完沒了,幾乎不曾停下來喘氣。她是高空雜耍女郎,報給她秘密消息的人很可靠,正是負責監護她演出時人身安全的監護員。這個監護員聽到艾藍大叔和先遣員在大篷外面口角。不多時,我們桌邊便聚了一群人。我聽着綠蒂和這群聽眾你一言我一語,等於上了一堂艾藍?J.邦克爾和班齊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馬戲團的歷史簡介。

艾藍大叔是一頭禿鷹,貪婪鬼,貪心不足蛇吞象的人。十五年前他是一個寒磣小馬戲團的經理,用爛蹄馬拖着一群生皮膚病的三腳貓藝人巡迴城鎮。

1928年8月,華爾街都還沒垮,班齊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馬戲團倒是垮了,盤纏用罄,連到下一個城鎮都沒辦法,更別說回到冬季休團時的營地。他們的經理搭火車走了,拋下團員、設備、動物不管。

鐵道公司急着把他們佔用的鐵路支線清出來,艾藍大叔就是那麼吉星高照,恰恰就在那一帶,於是他以賤價向鐵道公司主管弄來寢車和兩節平板貨車,他自己那個小團的人員和破爛篷車便能輕輕鬆鬆跟着一起走。由於馬戲團列車的車身本來就寫着班齊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馬戲團,艾藍?邦克爾索性沿用他們的團名,而他的馬戲團也就晉級成為火車巡迴馬戲團。

等華爾街崩盤,稍具規模的馬戲團紛紛倒閉,艾藍大叔簡直不敢相信他的好運道。1929年他收購了簡崔兄弟、巴克?瓊斯兩個團,1930年科爾兄弟、克斯蒂兄弟也步上末路,約翰?羅賓森這個大團也掛了。只要哪家馬戲團倒閉,艾藍大叔便會出現,接手對方殘存的一切,不論是幾節車廂、一群無主的藝人、一隻老虎、一頭駱駝,來者不拒。他在每個地方都雇了探子,只要哪家大一點的馬戲班子露出經營不善的跡象,艾藍大叔便會收到電報,連夜趕去。

他吞吃那些馬戲團的殘骸,把自己的團養得肥滋滋。他在明尼阿波利斯接收六輛遊行篷車和一隻無牙獅子,在俄亥俄接收一個吞劍人和一節平板貨車車廂,在得梅因接收一個梳妝篷、一隻河馬及河馬篷車、美麗露辛妲,在波特蘭是十八匹役馬、兩匹斑馬和一個鐵匠,在西雅圖是兩節寢車車廂和一個老經驗的畸形人,是一位鬍鬚女,艾藍大叔可高興了。他最愛的、連做夢都會夢到的就是畸形人。但他並不愛人工打造出來的畸形人,不愛從頭到腳都刺青的人,不愛可以吞下皮夾和燈泡再吐出來的女人,不愛頭上長苔蘚的女人,不愛鼻子穿了木條的男人。艾藍大叔最想要的是真正的畸形人,天生自然的畸形人,而這正是我們離開巡迴路線,到喬利埃特的原因。

福斯兄弟馬戲團剛剛關門大吉,而艾藍大叔欣喜若狂。他們旗下有一個世界聞名的團員,叫做查理?曼斯菲?李文斯頓,長得是一表人才,衣冠楚楚,而他癱瘓的雙胞胎兄弟就長在他的胸口上,叫做查茲,看來像一個嬰兒的頭埋在另一個人的胸膛。查茲穿着迷你西裝,腳上穿着別緻的黑皮鞋,查理走路的時候總牽着他的小手。據說,查茲的小小陽具甚至會勃起。

艾藍大叔急着在別人搶走他之前趕到喬利埃特。也因此,儘管我們的海報貼滿了沙拉托加泉,儘管我們本該停駐兩天而我們場地才剛剛收到兩千兩百條麵包、五十公斤奶油、三百六十打雞蛋、七百公斤肉品、十一箱香腸、五十公斤糖、二十四箱柳橙、二十五公斤豬油、五百五十公斤蔬菜、兩百一十二罐咖啡,儘管獸篷後面有堆積如山的乾草、蕪菁、甜菜根及其他供動物食用的東西,儘管場子邊緣聚集了數以百計的鄉民,而這些人從興奮而詫異而怒氣高漲,儘管這一切,我們仍然要拔營離開。

廚子險些中風,先遣員嚷着要辭工,馬夫頭頭氣炸了,乾脆擺明了不做事,讓疲於奔命的飛天大隊成員更形左支右絀。

團里每個人都跑過這條路線。他們多半擔心前往喬利埃特的三天車程將填不飽肚子。伙夫拼了老命,能搬多少食物回到火車上就搬多少,並且擔保會儘快發出餐包,顯然那是某種盒餐。

當奧古斯特得知我們馬上要連趕三天的路程,他先是怨天怨地,然後踱來踱去,詛咒艾藍大叔下地獄,並對我們吼著下達指令。我們辛辛苦苦把動物的食物搬回火車,奧古斯特則去找伙夫,試圖說服他們放棄一些人類的食物,假如有必要,他也願意賄賂。

鑽石喬和我從獸篷後面把整桶整桶的內臟搬回火車,那是當地牲畜圍場送來的。這東西噁心極了,又臭又腥。我們將桶子緊挨着牲口車廂的門內側排放,車廂內的動物是草食的,有駱駝、斑馬等等,踢的踢,叫的叫,抗議的姿態五花八門,但我們沒有別的地方儲放內臟,只得讓它們忍耐。大貓們則關在遊行用的籠舍,安置在平板貨車車廂上面。

內臟搬完后,我去找奧古斯特。他在伙房把雜七雜八的東西堆到推車上,都是他說服伙夫捨棄不要帶走的東西。

「都差不多了。要不要搬水上車?」我說。

「把水桶里的東西倒出來裝水。他們把水車拉回火車了,可是那撐不了三天。我們中途一定得停下來。艾藍大叔或許是老怪物,但他可不是笨蛋。他不會拿動物冒險的。沒有動物,就沒有馬戲團。所有的肉都搬回去了嗎?」

「車上能塞的地方都塞滿了。」

「肉是第一優先。倘若你得丟掉乾草來騰出位子,那就丟掉乾草。大貓比吃草的牲口值錢多了。」

「車上已經沒地方塞東西了。除非金科和我去睡別的地方,不然就沒位子放東西了。」

奧古斯特停下來,手指敲著撅起的唇,半晌才開口說:「不行。瑪蓮娜絕對不會允許她的馬跟肉放在一起。」

看樣子我的斤兩還不如大貓,不過起碼我曉得自己的地位了。

馬兒水桶底部的水渾渾濁濁,而且還飄着燕麥。不過水就是水,所以我把桶子拿到外面,脫掉襯衫,就著桶子沖洗手臂、頭、胸膛。

「咦,身上有點不清爽呀,醫生?」奧古斯特說。

我正趴在桶子上,頭髮在滴水。我把雙眼抹乾,站起來,「抱歉,我沒看到別的水可以用,再說,那個水我本來就要倒掉了。」

「不,你說得對,你說得對。不能指望我們的獸醫過着工人的生活,對吧?這樣吧,雅各,現在要幫你張羅用水是來不及了,不過等我們到喬利埃特,我會吩咐下去,讓你每天領到一份清水。藝人和領班每天兩桶水,想要更多的話,就得給運水人一點好處。」他用拇指搓搓其他指頭,「我也會幫你跟星期一竊衣賊安排一下,幫你弄新衣服。」

「星期一竊衣賊?」

「不然你媽媽都星期幾洗衣服,雅各?」

我瞪着他,「你該不會是指――」

「反正衣服就晾在那裏,不拿白不拿。」

「可是――」

「你別管了,雅各。不想知道答案就不要問問題。你別用那個鼻涕水了,跟我來。」

他帶我往回穿過場子,朝僅存的三頂帳篷走過去。其中一頂帳篷內有幾百桶水,在一個個水槽前和架子前排成兩列,水桶旁邊都漆上了姓名或縮寫。衣服褪去或多或少的男人們正在洗澡、刮鬍子。

「喏。」他指指一雙桶子,「用這兩桶。」

「那華特怎麼辦?」我問,那是桶子上的名字。

「噢,我了解華特的為人,他會諒解的。你有刮鬍刀嗎?」

「沒有。」

「那用我的吧。」他指指帳篷另一端,「在盡頭那邊,上面有寫我的名字。不過你得快點,依我看,我們大概再有半個鐘頭就要上路了。」

「謝謝。」我說。

「別客氣。我會拿一件襯衫到表演馬車廂給你。」

當我回到表演馬車廂,銀星貼著最裏面的廂壁,乾草堆到它膝蓋的高度。它兩眼無神,心跳狂奔。

其他馬匹仍在外面,我首次好好打量表演馬車廂。每牽進一匹馬,便可以放下一片隔板,形成一間馬房,總共可以隔成十六間。若非車廂內有一間不知道羊都上哪兒去了的羊舍,那麼車廂可以載運三十二匹馬。

金科便床的床尾平放一件白襯衫。我脫掉身上的襯衫,扔到角落鞍褥上。我將乾淨襯衫舉到鼻子前,感恩地嗅着肥皂味道,這才穿上身。

正在扣扣子的時候,我瞥見金科的書。書本擺在煤油燈旁邊的木箱上面。我把襯衫下擺塞進褲子,坐在床上,伸手去拿最上面的一本書。

是莎士比亞全集,再下面是華茲華斯的詩集、《聖經》、王爾德的戲劇集。還有幾本迷你漫畫書夾藏在莎士比亞的封面內側。我立刻認出那是什麼玩意兒,是黃色漫畫。

我翻開一本。畫工拙劣的奧莉薇躺在床上,兩腿張開,渾身赤條精光,只剩腳上一雙鞋子。她用手指掰開私處,她頭上畫着一個圈圈,圈內卜派勃起的巨大陽具都頂到下巴了。卜派最好的朋友溫痞正在窗外偷窺,陽具同樣勃大。

「他奶奶的,你幹嗎?」

我驚得漫畫掉到地上,慌忙撿起來。

「去你的,別碰我的東西!」金科說,暴雨狂風般地走過來,一把從我手上搶回去。「不準坐在我床上!」

我蹦起來。

「你聽清楚了,朋友,」他舉手戳我的胸膛,「我並不高興把房間分你住,可是這件事我顯然做不了主。但你最好相信,我有權決定你可不可以亂碰我的東西。」

他沒有刮鬍子,藍眼睛在豬肝色的臉龐上燃著怒火。

「你說得沒錯。對不起,我不應該動你的東西。」我結結巴巴。

「聽好了,王八羔子,在你來之前,我都混得不錯。反正我今天心情本來就不好。不知道哪個渾賬偷用我的水,所以你最好閃遠一點。我矮是矮,但別以為我打不過你。」

我瞪大了眼睛,隨即裝成若無其事,但仍然慢了一步。

他的眼睛睨成一條縫,審視我身上的襯衫和刮過鬍子的臉。他把黃色漫畫摔到床上。「啐,天殺的,你有完沒完呀?」

「對不起,老天為證,我不知道那水是你的,奧古斯特說用了沒關係。」

「那他有說你可以碰我的東西嗎?」

我一時語塞,羞慚起來,「沒有。」

他把書都拿起來,擺進木箱裏面。

「金科――華特――我很抱歉。」

「朋友,你得叫我金科,只有我的朋友才能稱呼我華特。」

我走到角落,癱坐在鞍褥上。金科把昆妮兜到床上,躺在它身邊。他目光定在車頂上不動,就算車頂給他瞪到冒煙,我也不會太意外的。

不久火車開動。幾十個人氣呼呼追着車跑了一陣子,揮舞著草耙和棒球帽。他們只是虛張聲勢,不過就是為了今天晚餐桌上可以講給別人聽罷了。他們要是真想干架,在我們火車發動之前多得是機會。

倒不是說我看不出他們的居心,畢竟他們的妻小已經一連好幾天眼巴巴盼著馬戲團進城,而他們自己大概也很期待傳聞中我們場地角落的特殊娛樂。而現在他們卻無法親眼見識芭芭拉的春光無限,只能拿黃色漫畫聊以解悶,我能了解為什麼一個男人會氣得七竅冒煙。

火車加速,金科和我仍然相對無言,充滿敵意。他躺在床上看書,昆妮把頭擱在他的襪子上,多半時間在睡覺,但一醒來便監看着我。我坐在鞍褥上,儘管累到骨子裏,卻還沒累到能躺下來,忍受蟲咬、露水的不堪。

約莫是晚餐時間了,我站起來伸伸懶腰。金科的目光從書頁上緣射過來看我,然後又溜回字裏行間。

我走出房間,站着看那非黑即白的馬背。我們把馬送上車的時候,縮減了每匹馬使用的空間,好讓銀星獨攬整整四間馬房的位子。儘管其他馬都不在自己的老位子上,但它們似乎泰然自若,大概是因為我們照原來的順序排放它們吧。因此,雖說刻在柱子上的名字並不符合旁邊的馬,但我仍能推斷哪匹馬叫什麼名字。第四匹馬叫老黑,我納悶它的性情是不是跟老黑那個人一樣。

我看不到銀星,它八成躺下來了。這樣有好有壞。好處是可以減輕腳上的壓力,壞消息是它顯然痛到不願意站。由於馬房的關係,我得等到火車停下來,其他馬都帶下車之後,才能過去檢查銀星。

我坐下來,面對敞開的車廂門,看着景物飛掠,直到天昏地暗。最後我不知不覺倒下來,睡著了。

感覺上好像才過了幾分鐘,剎車便開始嘶吼。羊舍門幾乎立刻打開,金科和昆妮出來到這粗陋的前廳。金科側倚著牆,手深深插在口袋裏,故意裝着沒看到我。等火車終於停止,他跳到地上,轉身拍了兩下手,昆妮便跳到他懷中,兩個一起走得不見蹤影。

我爬起來,探出門打量。

火車停在一條鐵道支線上,前不巴村,后不著店。其他兩列火車也停了,就在我們這列火車前面的鐵軌上,每列火車中間間隔八百公尺。

眾人在清早的晨光中下了火車。藝人們慍慍地下來伸腿,群聚在一起聊天抽煙,而工人們則把斜坡道接上車廂,開始帶下牲口。

不出幾分鐘,奧古斯特帶着手下過來了。

「喬,你去搞定猴子。彼特、奧提茲卸下吃草的牲口,給它們水,好嗎?帶去小溪那邊,不要用水槽,我們要省水。」奧古斯特說。

「別把銀星帶下來。」我說。

長長的靜默。工人們先看看我,再看看奧古斯特,他目如寒霜。

「對。沒錯,不要把銀星帶下來。」奧古斯特半晌才說。

他轉身離開,其他人瞪大眼睛看我。

我稍稍加快腳步,去追奧古斯特。「我很抱歉。」我追上他,和他並肩走,「我沒有發號施令的意思。」

他停在駱駝車廂前面,拉開廂門。單峰駱駝哼氣抗議旅途的不適。

「沒關係的,小兄弟。」奧古斯特愉悅地說,把一桶內臟塞給我。「你幫我忙喂大貓。」我抓住桶子細細的把手,一蓬黑雲飛升起來,是氣呼呼的蒼蠅。

「哇,天哪。」我說,放下桶子,別過頭乾嘔起來。我揩掉淚水,還在作嘔。「奧古斯特,我們不能喂它們吃這個。」

「為什麼不行?」

「這都壞了。」

他沒有應聲。我回頭,看到奧古斯特已經在我身邊放下第二個桶子,又回去提了兩桶出來,已經順着鐵軌邁開大步了。我提起自己的兩桶追上去。

「都臭了,大貓肯定不會吃的。」我繼續說。

「那就希望它們肯吃吧。不然,我們就得作出非常沉痛的決定。」

「嗯?」

「我們離喬利埃特還很遠,而且呢,唉,我們已經沒有羊了。」

我驚得說不出話。

我們走到第二列火車,奧古斯特翻身上了一節平板貨車車廂,架開大貓籠舍的遮板,打開鎖,讓它們攀著板子跳到碎石地上。

「喂吧。」他說,啪一聲拍我的背。

「什麼?」

「它們一隻一桶,喂吧。」他催我。

我不甘願地爬上平板車廂。貓科動物的尿味騷極了。奧古斯特把肉桶遞給我,一次一桶。我把桶子放在飽經風霜的木製地板上,拚命憋住氣。

每個大貓籠舍都隔成兩半。我左手邊是一對獅子,右手邊是一隻老虎和一隻黑豹。它們四隻都很碩大,抬起頭嗅着,鬍鬚一抽一抽的。

「好啦,喂吧。」奧古斯特說。

「怎麼喂?把門打開,把東西直接扔進去嗎?」

「是啊,你有更好的辦法?」

老虎攀在籠邊,將近三百公斤的碩大體魄,黑、橙、白的毛髮,大大的頭顱,長長的鬍鬚。它來到門口,轉身,就這麼走了。等它回來,它低吼著揮射門鎖。那門閂撞到鐵條,咣當咣當響。

「你可以先喂雷克斯。」奧古斯特說,指指獅子。它們也在籠子裏踱步。「就是左邊那隻。」

雷克斯比老虎小得許多,鬃毛糾結成一簇簇,黯淡皮毛下看得出肋骨。我硬著頭皮提起一隻桶子。

「等一下。」奧古斯特指指另一隻桶子,「不是那桶,這一桶。」

我看不出差別何在,但我明白跟奧古斯特爭辯不是好主意,便乖乖照辦。

獅子見到我過去,朝門撲來。我當場僵住。

「怎麼啦,雅各?」

我轉過頭,奧古斯特的臉龐煥出光采。

「你該不會害怕雷克斯吧?它不過是一隻會撒尿的小花貓。」

雷克斯停下腳步,抵著籠舍前面的鐵條搔癢。

我手指哆哆嗦嗦,將門閂拔掉放在腳邊,然後提起桶子等待。當雷克斯背對門口,我便將門拉開。

我還來不及把肉倒出來,它巨大的齒顎便沖着我的手臂來了。我驚聲尖叫,桶子咚嚨摔到地上,將碎內臟灑得滿地都是。大貓放掉我的臂膀,撲向食物。

我猛力關門,一邊用膝蓋抵住門,一邊檢查胳膊是否還連在身上。還在。雖然被唾液沾得滑溜溜,而且紅得彷彿泡過沸水似的,但我並沒有破皮。片刻后,我察覺奧古斯特在我背後捧腹大笑。

我轉向他。「你這人到底有什麼毛病?你覺得那很好笑嗎?」

「沒錯,是很好笑。」奧古斯特說,絲毫無意掩飾他的歡愉。

「你真的有病,你知道嗎?」我從平板貨車車廂跳下來,再度查看完好如初的胳膊,僵直地走開。

奧古斯特笑着追過來。「雅各,等等。別介意嘛,我只是逗着你玩玩罷了。」

「玩什麼?我的胳膊可能被咬掉!」

「它半顆牙齒都沒有。」

我停下腳,盯着腳下的碎石,思索這件事。然後我繼續走,這一回奧古斯特沒有跟上來。

我氣炸了,朝着小溪走過去,跪在牽着斑馬喝水的兩個人旁邊。其中一匹斑馬受了驚,嘶鳴起來,黑白斑紋的口鼻高舉在天。牽着繩索的人一連瞥了我好幾眼,拚命要控制住馬,一邊大叫:「天殺的!那是什麼?是不是血?」

我低頭看,原來身上濺到不少血跡。「是啊,我剛剛去喂大貓。」

「你哪根筋不對勁?你想害死我呀?」

我向下遊走,不斷回頭看,一直走到斑馬鎮靜下來才停步,蹲在溪邊沖洗手臂上的血液和獅子口水。

最後我朝第二列火車走過去。鑽石喬在一節平板貨車車廂上,在黑猩猩籠舍旁邊。他灰襯衫的袖子卷了起來,露出筋肉發達的毛手。黑猩猩一屁股坐在地上,吃着大把大把混雜了水果的谷麥,用晶亮的黑眼珠看我們。

「需要幫忙嗎?」我問。

「不用啦,都差不多了,我想。聽說奧古斯特叫你去喂老雷克斯啊。」

我抬頭看他,打算髮火。但喬的臉上沒有笑意。

「你要小心。雷克斯或許咬不動你的手臂,但李歐就可以了,絕對不成問題。克里夫才是負責大貓的人,不曉得奧古斯特幹嗎叫你喂,除非,他是想教訓你。」他停下話頭,伸手進籠舍,摸摸黑猩猩,這才把遮板關上,跳下平板貨車車廂。「聽我說,我就只跟你說這麼一次,奧古斯特是個怪胎,我可不是指那種怪得可愛的怪胎。你罩子放亮點。他不喜歡別人挑戰他的權威,而他現在正是老闆跟前的大紅人,希望你聽得懂我的意思。」

「我想我懂。」

「不對,你不懂,不過你以後就曉得了。嘿,你吃過東西了嗎?」

「還沒有。」

他指指飛天大隊的方向,鐵路邊已經有一些桌位了。「伙夫他們弄了東西當早餐,也準備了餐包,別忘了領哦,因為準備餐包的意思就是我們不到晚上不會停車。我一向就說啊,把握時機要趁早。」

「謝謝你,喬。」

「甭客氣。」

我帶着餐包回到表演馬車廂。餐包里有一個火腿三明治、蘋果、兩瓶沙士汽水。當我看到瑪蓮娜坐在乾草堆,待在銀星旁邊,我放下餐包,慢慢走向她。

銀星側躺着,脅腹快速起伏,鼻息淺而急。瑪蓮娜蜷著雙腿坐着,守在它頭那一邊。

「它狀況沒有改善,是吧?」她說,抬頭看我。

我點頭。

「我不懂,怎麼一下子就病成這樣。」她的語音微弱而空洞,大概快哭了。

我蹲在她身畔。「有時候就是這樣。不過,不是你讓它變成這樣的。」

她撫著銀星的臉,手指從它凹陷的臉頰摩挲到下巴。它目光閃爍。

「我們還能為它做什麼嗎?」她問。

「我們沒法子讓它下火車,也無能為力。就算我們能放手救治它,能做的也有限,只能控制飲食和祈禱。」

她很快看我一眼,瞥見我的胳膊,登時變了神色。「啊,天哪,你怎麼了?」

我垂眼看。「噢,這個啊,沒事。」

「怎麼會沒事。」她說,跪起身子,伸手來拉我的胳膊,就著從車廂縫隙間射進來的陽光檢查。「看來是才剛弄到的,淤血會很嚴重。會痛嗎?」她一手觸按我后臂,另一手撫過正在我皮膚下擴散的藍色淤痕。她的手冰涼光滑,我的寒毛不禁豎了起來。

我閉上眼睛,艱難地咽口水。「沒事的,真的,我――」

哨聲響起,她朝門口看去。我趁機抽回胳膊,站起來。

「二十分鐘!」靠近火車前面的地方傳來深沉的叫嚷,「再二十分鐘就開車啦!」

喬從開着的車廂門探頭進來。「快來!我們得把馬弄上車了!噢,抱歉,夫人。」他說,朝瑪蓮娜舉舉帽子,「我沒看到你在這裏。」

「不打緊的,喬。」

喬尷尬地站在門口,等著,心急得不得了。「我們真的不能再拖了。」

「帶它們上車吧。這段路我要在這裏陪銀星。」瑪蓮娜說。

「不行啦。」我慌忙說。

她抬頭看我,拉長的頸項蒼白。「怎麼不行?」

「因為一旦我們把其他馬帶上來,你會被困在這裏。」

「沒關係的。」

「要是出事了怎麼辦?」

「不會有事的。就算有事,我會爬到上面。」她安坐在乾草上,腿蜷在身體下面。

「這樣不好吧。」我心存疑慮,但瞧瞧瑪蓮娜定定望着銀星的眼神,她決計不會退讓的。

我回頭看喬,他兩手一攤,擺出既氣惱又無可奈何的手勢。

我再瞥一眼瑪蓮娜,將馬房隔板放下來固定,幫忙把其他馬帶回車上。

這段路真如鑽石喬所料,是一段長路。等火車再度停下,已經傍晚了。

打從我們離開沙拉托加泉,金科跟我沒說上一言半語。他顯然憎惡我。我也不怪他,這是奧古斯特布的局,不過我想跟他解釋這些也沒用。

我待在羊舍外面,跟馬在一起,半是為了讓他有點私隱,半是因為我仍然放心不下瑪蓮娜,她可是困在一排四百五十公斤重的動物後面呢。

當火車停下,她敏捷地從馬背上爬出來,一躍落地。金科從羊舍房間出來,眼睛皺起片刻,起了戒心,然後目光從瑪蓮娜身上移到開着的車廂門,眼神已是老練的冷漠。

我跟彼特、奧提茲帶下這些表演馬、駱駝、駱馬,為它們張羅飲水。鑽石喬、克里夫和一票負責籠舍的幫手去了第二列火車,照料籠舍里的動物。奧古斯特不見人影。

等我們再把動物帶回車上,我爬到表演馬車廂,探頭進房間。

金科叉腿坐在床上,我那條有寄生蟲的鞍褥不見了,變成了一副鋪蓋,昆妮正在嗅着那折得整齊的紅色格呢被子和罩着平滑白色套子的枕頭。枕頭中央放着一張正方形厚紙板。我彎腰拿起來,昆妮撲上來的態勢直如我剛踢了它一腳。

奧古斯特?羅森布魯夫婦誠摯邀請尊駕,請即光臨四十八號車廂三號高級包廂小酌餐敘。

讀罷我驚異地抬頭,金科滿懷敵意地瞪着我。

「你一刻也沒閑着,四處逢迎巴結,是吧?」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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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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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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