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長長的刺耳剎車聲喚醒了我。我在帆布堆里,身子比入睡時深陷許多,一時之間迷迷糊糊,片刻才摸清自己人在哪裏。

火車抖顫著停下來,呼出蒸氣。老黑、比爾和格雷迪爬起來,一言不發跳下車。他們離開后,老駱瘸著過來,彎下腰戳我。

「來吧,孩子。趁著工人沒來搬帆布,你趕緊下車,我帶你去找瘋子喬,看他今天早上收不收你。」

「瘋子喬?」我坐起來,腿肚發癢,脖子疼得要散了。

「就是馬隊的頭兒。他管的是役馬,不是表演馬,反正奧古斯特也不讓他碰。其實,不准他摸的大概是瑪蓮娜,不過一回事兒,瑪蓮娜什麼馬都不會讓你碰。去找瘋子喬,起碼還有點指望。我們一連幾回碰上天公不作美,場地爛巴巴,他好幾個手下苦工做膩了跑掉,人手不太夠。」

「為什麼叫他瘋子喬?」

「我也說不上來。」老駱說,指頭伸進耳朵掏,又細瞧摳出來的東西。「好像在苦窯蹲過一陣子,可是我不清楚原因。依我說,你最好也別問他。」他手指在褲子抹兩下,悠悠晃到門口。

「好啦,快來!」他回頭看我。「沒那個閑工夫乾耗啦!」他慢慢移到門邊,小心翼翼滑到碎石地面。

我再沒命地多搔一把腿肚,繫上鞋帶跟着走。

火車停在一大片青草地邊,草地另一邊零星立着幾棟磚房,黎明前的昏微天光映襯出房子的輪廓。無數胡茬臟漢彷彿螞蟻包圍糖似的,湧出來聚在火車邊,嘴裏罵罵咧咧,伸著懶腰,點燃香煙。坡道、斜槽砰地放到地上,六匹、八匹馬不曉得打哪兒蹦出來的,並排走下車在泥地上排開。一匹馬又一匹馬現身,截短尾巴的巨大佩爾什馬[佩爾什馬(Percheron):一種原產於法國佩爾什地區的重型挽馬。]咚咚咚走下坡道,噴著鼻息,喘著氣,而且已經戴妥馬具。兩邊的人將雙開門盡量挨在坡道兩側,讓馬匹不會太靠近邊緣。

一群人朝我們過來,頭低低的。

「早啊,老駱。」領頭的人到我們旁邊時扔下這麼一句,便爬上車廂,其他人跟着攀上去。他們圍着一捆帆布,拖到門邊,哼著使勁把帆布推出大約半公尺,整捆便在塵土飛揚中落地。

「早安,威爾。嘿,有沒有煙分一根給老人家呀?」老駱說。

「當然有。」那人站直身子拍拍襯衫口袋,掏出一根彎掉的香煙,「是德罕公牛牌的手捲煙,不好意思。」他傾身遞煙。

「手捲煙就夠好的了。謝啦,威爾,太感謝了。」老駱說。

威爾的大拇指朝我一撇,「那是誰呀?」

「一隻菜鳥,叫雅各?揚科夫斯基。」

威爾看看我,轉頭朝門外吐口水。「有多菜?」他仍舊對着老駱說話。

「菜到不能再菜。」

「你把他弄進團了沒?」

「沒。」

「嘿,希望你交上好運道。」他朝我舉舉帽子,「皮條要繃緊一點哦,孩子,如果你了解的話。」他的身形隱沒到車廂內。

「那是什麼意思?」我說,但老駱已經舉起腳步,我小跑步追上他。

這會兒有無數的馬匹和臟漢子混在一起。乍看之下,整個場面只一個「亂」字了得,可是等老駱點燃香煙,幾十組人馬已經準備停當,沿着平板貨車走,將篷車拉向斜坡道。篷車的前輪一碰上木頭斜坡道,操控車轅的人便竄到一旁。這麼做也是應該的,因為篷車上載滿東西,滾下坡道后還會衝上三四公尺才停。

在晨光中,我看清昨夜辨識不出的東西。篷車是鮮紅色的,邊緣是金色,車輪繪著旭日圖案,每輛車上都醒目地標示著「班齊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馬戲團」。一待篷車串連起來,佩爾什馬便套上挽具,拉着沉重的篷車穿過青草地。

「當心哪。」老駱說,攫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到身邊。他另一手按住帽子,軟趴趴的香煙叼在嘴裏。

三個人策馬飛奔,忽地轉向馳到草地另一邊,沿着邊緣走一遭,然後調頭回來。領頭的人左看右看,機敏地檢視地面。他把兩條韁繩都握在一隻手裏,另一隻手從一隻皮袋子裏取出旗鏢,一一射到地面。

「他在幹嗎?」我問。

「在標出場子。」老駱說,走到一輛牲口車廂前面停下來,「喬!嘿,喬!」

一顆頭探出門口。

「這裏有一隻菜鳥,才剛出道兒,你能用他嗎?」

那人走到斜坡道上,用缺了三根指頭的手推高帽檐,上上下下打量我,從嘴巴一側吐出一坨深褐色的煙草汁液,又走回車廂。

老駱賀喜地拍我手臂,「你被錄取了,孩子。」

「是喔?」

「對呀,現在你去鏟馬糞,我晚點再來找你。」

牲口車廂髒得嚇死人。我和一個叫做查理的大孩子一起工作。他的臉蛋和女娃兒一樣平滑,嗓子還不曾變聲。感覺上我們好像鏟掉了一立方噸的糞便之後,我停下手,打量剩下的部分,「他們這裏到底塞了多少馬啊?」

「二十七匹。」

「哇,一定擠到動彈不得吧。」

「就是要讓它們不能動啊。」查理說,「楔子馬一上來,馬就都通通不能趴下去了。」[往年馬戲團為避免旅行時動物踐踏傷亡,牲口車廂必定擁擠到動物須全程站立。當動物全部上車后,便在正中央兩隻之間再塞進一匹受過推擠訓練的馬,由它硬擠出一塊地方安頓自己,這匹就是所謂的楔子馬。――譯者注]

我突然明白昨晚看到的馬屁股是怎麼一回事了。

喬出現在門口,吼一聲:「旗子升起來。」

查理扔掉鏟子,朝門口邁步。

「怎麼了,你要去哪裏?」我說。

「伙房的旗子升起來了。」

我搖頭說:「不好意思,我還是不懂。」

「祭五臟廟啦。」

這句我懂,我也扔掉鏟子。

帆布篷子已經如雨後春筍般林立,不過最大的一頂倒是仍然平放在地,顯然那就是所謂的大篷。男人們站在接縫上,彎腰把帆布片串縛在一起。一根根的木樁沿着中心線聳立,已經懸掛好國旗,加上木樁上有索具,看來彷彿帆船的甲板和桅杆。

八人大鎚隊沒命地在大篷整個周邊打下界樁,待一隻大鎚打在一根界樁上,另外五隻大鎚也行將落下,打樁聲猶如機關槍掃射,在一片吵嚷聲中分外明顯。

還有好幾批人在豎立巨大的木樁。查理和我經過一伙人,十個人傾全身重量在拉一條繩索,另一個人在一旁吆喝:「拉,抖,停!再來――拉,抖,停!好,豎起來!」

炊事篷再好找不過了。根本不用那橘、藍旗幟,不用那鍋爐在後頭蒸騰,也不用跟隨那朝着炊事篷前進的人潮,光是香味便像炮彈一般鑽進我的臟腑。打從前天我便肚子空空到現在,腸胃都餓得糾成麻花捲啦。

伙房的篷面拉了起來,以利通風,但是中間用一塊布幕隔成兩半。這一頭是有紅白格紋桌巾、銀器、花瓶的桌位,一旁食品保溫桌子前面卻是臟漢們排成的蜿蜒長龍,兩邊壓根不搭調。

「天哪,好豐盛啊。」排隊的時候我跟查理說。

有馬鈴薯煎餅、香腸、一籃籃堆積如山的厚片麵包。滾刀切工的火腿、各種煮法的蛋、一壺壺果醬、一碗碗柳橙。

「這算什麼。這些在大伯莎通通有,他們還有侍者咧,只要坐到桌旁,菜就送到你面前。」

「大伯莎?」

「就是林鈴兄弟馬戲團。」他說。

「你在那邊做過喔?」

「唔……沒有。不過我認識在那裏當過差的人!」他羞赧起來。

我拿起盤子,把馬鈴薯、蛋和香腸堆成小山,拚命不露出饞相。那香味排山倒海,我張開嘴巴,深深吸氣,這活脫是天降美食嘛,確實是天降美食啊。

老駱不知打哪兒冒出來,「來,把這個交給那邊那個傢伙,就在櫃枱最後面那裏。」他塞了一張糧票到我空着的那隻手。

那人坐在摺疊椅上,從軟呢帽下檐看人。我拿出糧票,他抬眼看我,雙臂牢牢交抱。

「哪一組的?」他說。

「什麼?」我說。

「你是哪個組的?」

「呃……不清楚,我整個早上都在牲口車廂鏟馬糞。」

「你這不是廢話嗎?」他仍舊對我的糧票視而不見,「那可能是表演馬、役馬或獸篷,到底哪一個?」

我沒有接腔。我很肯定老駱提過起碼兩個,但不記得細節。

「你不曉得你在哪一組,你就不是我們團里的人。你到底是誰呀?」

「沒問題吧,埃茲拉?」老駱說,來到我後面。

「有問題。這個土包子自以為聰明,想混進來蒙一頓早餐。」埃茲拉說,朝地上啐口水。

「他才不是什麼土包子。他是菜鳥,跟我一道的。」老駱說。

「是嗎?」

「是啊。」

那人把帽檐翻起來仔細打量我,從頭到腳都沒看漏。他停了一會才說:「好吧,老駱,既然你要罩他,我也沒什麼好計較的。」他抽走我的糧票,「還有啊,下回他亮糧票之前,你教教他怎麼講話才不會露餡,行吧?」

「那我到底是哪一組的?」我問,朝桌位走去。

「嘿,不能坐這邊。」老駱挽起我的胳膊,「這些桌子不是給我們這種人坐的。你沒搞清楚這裏的規矩之前,跟我跟緊一點。」

我跟着他到布幕另一邊,那邊的桌子首尾相連,光禿禿的木桌上只擺了鹽罐和胡椒罐,沒有花。

「另一半是給誰坐,藝人嗎?」

老駱瞪我一眼,「媽呀,孩子,你沒摸熟行內話,嘴皮子就閉緊一點,好嗎?」

他坐下來,半塊麵包立刻塞入口中,嚼了一陣才看我,「坐呀,你心裏也甭嘀咕,我只是得照應你。你見識過埃茲拉了,他不過是溫馴的小貓呢。坐下吧。」

我又瞅了他片刻才走到長凳前,擱下盤子,瞄一眼沾滿糞便的手,在褲子上揩揩,臟污卻沒減損半分,管他的,照吃不誤。

「那行話到底怎麼說啊?」我終於問了。

「他們叫角兒。」老駱說,嘴裏塞滿嚼到一半的食物,「你是役馬組的,暫時。」

「那角兒們在哪裏?」

「他們應該隨時會到。還有兩列火車沒到,他們睡得晚,起得晚,到的時間剛剛好趕上吃早點。說到這個,你可千萬別當着他們的面叫『角兒』啊。」

「那要怎麼叫?」

「要叫他們藝人。」

「那都叫他們藝人不就結了?」我說,一絲不快滲入話里。

「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你是我們這一邊的。沒關係,你早晚會懂的。」遠方傳來火車的汽笛聲。「說曹操曹操到。」

「艾藍大叔在他們那邊嗎?」

「對,不過你別胡思亂想。我們要晚一點才去見他。場子沒搭好之前,他都跟鬧牙疼的狗熊沒兩樣,很難伺候的。嘿,你在喬那邊做得怎麼樣?鏟馬糞痛快嗎?」

「我不在乎。」

「嗯,我看你不是就這麼點能耐。我跟一個朋友講過你的事。」老駱說,握著一塊麵包去吸盤子底的油,「吃飽了你就去他那邊,他會幫你跟上面講好話。」

「那我要做什麼?」

「不管他吩咐你做什麼,你都要干,我是認真的。」他挑起一邊眉毛加強語氣。

老駱的朋友個頭小小,肚皮圓圓,聲若洪鐘。他主持雜耍的場子,叫做塞西爾。他端詳我,說手上的差事我來做正好。因為我跟團里的吉米、韋德的長相擺在鄉民面前還不丟臉,所以我們要待在人群邊緣,等他一打信號,就上前把人朝着入口兜過去。

雜耍場子是設在圍起的場子裏,那裏正忙得不可開交。在一邊是一群黑人七手八腳地懸掛雜耍場子的旗幟,另一邊是紅白條紋的飲食攤子,白外套白人將一個個盛滿檸檬水的杯子叮叮噹噹排成金字塔形,嘴裏一邊嚷嚷。空氣中瀰漫着爆玉米花、烤花生的香氣,外加一抹動物的刺鼻味。

在場子盡頭的票亭後面,是一個巨大的帳篷,篷內五花八門的動物便關在木箱裏,有駱馬、駱駝、斑馬、猴子、至少一頭北極熊和一籠又一籠的貓科動物。

塞西爾和一個黑人在為一幅噸位驚人的胖女人旗幟拌嘴,兩秒后,塞西爾拍打黑人的頭,「快掛好,小子!馬上就會來一堆笨蛋滿地爬,要是他們不能看到露辛妲的奇觀,我們要怎麼吸引他們進來?」

哨音響起,每個人都僵住。

「開門啦!」一個洪亮的男聲說。

天下大亂。飲食攤子的人急急站到櫃枱各就各位,把東西再撥弄整齊一點,撫平外套,戴好帽子。黑人們通通從帆布下面溜出去,不見蹤影,留下搞不定露辛妲旗幟的可憐蟲一個手忙腳亂。

「快把天殺的旗子掛好滾蛋啦!」塞西爾嘶吼。那人再把旗幟拉正一點,一溜煙跑掉了。

我轉頭,一堵人牆朝我們的方向漸漸膨大,孩童嘻嘻哈哈一馬當先,拉着父母向前走。

韋德用手肘戳我身側,「喂……要不要看獸篷?」

「看什麼?」

他朝介於我們和大篷之間的獸篷歪歪頭,「打從你來,你就一直伸長脖子在打量,要偷看嗎?」

「那他怎麼辦?」我說,眼珠轉到塞西爾的方向。

「他找我們之前,我們就回來了。再說,客人還不多,我們也沒事幹。」

韋德帶我到票亭。四個老傢伙坐在四個紅台上守護票亭,其中三個沒理我們,第四個瞥韋德一眼,點頭。

「你快看,我會盯着塞西爾。」韋德說。

我窺視裏面。獸篷很大,高聳入天,長長的直杆子從各種角度撐起篷子。帆布緊繃,幾近透明,陽光穿過篷面和接縫,照亮最大的糖果攤。攤子在獸篷中間,矗立在燦爛光輝下,周遭布條寫着菝葜汽水[菝葜汽水:一種軟飲料。]、爆玉米花、蛋奶糕。

四面篷壁中有兩面是漆成紅、金色的鮮艷籠舍,窩門打開,露出鐵條後面的獅子、老虎、黑豹、美洲虎、熊、黑猩猩、蜘蛛猴,甚至還有一隻紅毛猩猩。駱駝、駱馬、斑馬、馬站在鐵樁之間,樁上低低系著繩索。兩隻長頸鹿站在鐵鏈柵欄內。

正當我徒勞無益地尋找大象,突然看見一個女人。她神似嘉芙蓮,我不禁屏息,她的臉蛋、髮型以及想像中嘉芙蓮端莊裙子內的纖細大腿。她站在一排黑馬、白馬前面,身穿粉紅亮片衣和褲襪,搭配緞面舞鞋,正在和一個高帽燕尾服男人說話。她捧著一匹白馬的口鼻,那是一匹俊秀的阿拉伯馬,有銀色的鬃毛和尾巴。她揚手撩開自己的一撮淡褐秀髮,調整頭飾,然後手繼續向上伸,將馬的額毛向臉頰撫平,又握住馬耳,讓耳朵從指縫溜出來。

冷不防傳來一聲巨大的撞擊聲,轉身一看,原來是離我最近的籠舍門砰地關閉。再轉回頭,那女人正盯着我瞧。她眉頭緊蹙,彷彿在辨識我是誰。幾秒后,我想到應該跟她笑一下,或是眼睛別瞪那麼大,或是做點別的,但我就是辦不到。最後,那個高帽男人把手擱在她肩上,她轉身,但慢騰騰的,不甚情願。幾秒后她又偷瞄我。

韋德回來了。「該走。」他說,一掌拍在我兩片肩胛骨中間,「好戲上場了。」

「各位大叔!各位大嬸!還有二十五分鐘馬戲表演才開場!二十五分鐘!時間還早得咧,先來見識我們踏遍五湖四海搜羅來的奇人異士,包精彩,包稀罕,包您嚇一跳,看完了再到大篷挑個好位子都還來得及!還有大把時間見識稀奇古怪、天生的怪物、驚奇的表演!各位鄉親,各位父老,全世界最令人眼花繚亂的節目就在這裏!全世界第一把交椅呀,我是句句實言唷!」

塞西爾在場子入口邊的平台上高視闊步,手勢誇張。約莫五十個人鬆鬆散散立在台下,心不在焉,與其說在聽,不如說是暫時停腳。

「來喲來喲,來看美滋滋、肥嘟嘟、可愛的露辛妲喲,她可是地球上最漂亮的胖女人,舉世無雙世界第一圓的四百公斤胖美女哦!各位女士,各位先生,來看鴕鳥人,喂他什麼東西,他都能吞下肚再原封不動還給您,試試看吧!錢包、手錶隨便給,燈泡也不成問題!保證難不倒,保證吐出來還給您!千萬別錯過世界上刺青最多的人法蘭克?奧圖,他曾經被抓到婆羅洲最黑暗的叢林裏面,為了一樁他沒有犯過的罪行受審判,而他的懲罰呢?嘿,各位,他的懲罰全都刺在身上了,墨水永遠洗刷不掉!」

人潮擠了點,聽出了興趣。吉米、韋德和我混在人群後面。

「好。」塞西爾說,左顧右盼,手指放在唇上,可笑地猛眨眼,動作誇張到嘴角也向著眼睛翹。他高舉一手,要大家安靜下來。「現在呢,我得向各位太太小姐說聲抱歉,接下來要介紹一個只有男人才能入場的節目,只有男人!為了體貼現場的太太小姐們,我接下來的介紹只說一遍,各位先生,如果您是熱血美國人,如果您體內奔流着男子漢的血,那麼這會是一場您不能錯過的表演。請跟那個人,就在那裏,在那邊,請跟他走,他要帶您去看的節目絕對精彩,絕對大膽,保證您――」

他停下來,閉上雙眼,舉起一隻手,自責地搖頭,再介面說:「我不能說,為了顧全體面,為了現場的太太小姐們,我不能繼續介紹下去。不能再說了,我只能說,各位先生,您絕對不能錯過!只要給這個人二十五分錢,他就會立刻帶您去欣賞表演。您不會記得自己花了二十五分錢,只會永遠記得您看到的演出,津津樂道一輩子,一輩子哦。」

塞西爾站直身子,拉平格紋背心,用兩手把衣擺塞進褲頭,擺出謙卑的表情,用大動作指著另一邊的一個入口。「太太小姐請往那邊走,我們也準備了適合女人家婉約本質的表演和奇人異物。一位紳士絕不會忘記照顧女士,尤其是諸位這麼美麗的女士呀。」說到這裏,他微笑起來,閉上眼睛。群眾里的女人緊張地看着男人離去。

一場拉扯戰就此開打。一個女人一手牢牢扯住丈夫的袖子,一手猛捶他。他五官糾結,皺着眉頭,閃躲太太的攻勢。他好不容易掙脫太太,拉整衣領,訓斥慍慍不樂的妻子。他趾高氣昂去付那二十五分錢,有人像母雞似的咯咯出聲讚歎。笑聲在群眾中散開。

其餘女人或許是不想當眾出醜,不甘願地看着男人溜走,去排隊。塞西爾見狀步下講台。他關懷備至,殷勤招呼,溫柔地把話題帶到愉快的主題。

他摸摸左耳垂。我神不知鬼不覺地輕輕向前推擠,女人們挪向塞西爾,我覺得自己像牧羊犬。

「請各位到這邊來。我要帶各位見識您前所未見的東西,包稀罕,包特別,做夢都想不到的哦,而且這個禮拜天上教堂就可以告訴別人,也可以和老爺爺、老奶奶在晚餐桌上談論。儘管帶着您的小傢伙一起去看,絕對可以合家同樂。來看頭在屁股那一邊的馬!太太小姐們,這不是謊言,它的尾巴就在頭的那一邊,眼見為憑。等您回去告訴先生,也許他會後悔沒留在美麗太太的身邊。沒錯,親愛的,他們一定會後悔的。」

這時我四周都是人。男人通通走得不見蹤影,我隨着人潮移動,跟着堅貞教徒、婦孺以及其他沒有熱血的美國人一起走。

頭在屁股那一邊的馬倒不是謊言,也就是讓馬屁股朝內趕進畜欄,如此一來,馬尾巴就會在草料籃那一邊。

「太誇張啦。」一個女人說。

「嗯,還真想不到啊。」另一個女人說,不過多數人都發出鬆了一口氣的笑聲,畢竟,如果頭在屁股那一邊的馬不過爾爾,那麼男人去看的表演又能有多香艷?

帳篷外傳來扭打聲。

「他媽的狗雜種!你說得一點也沒錯,我要退錢。你以為我會付二十五分錢去看吊襪帶?熱血美國人可是你講的,哼,我就是熱血沸騰的美國人!媽的,把錢還我!」

「借過,夫人。」我說,從前面兩個女人中間鑽過去。

「喂,先生!你急個什麼勁?」

「抱歉,對不起。」我說,要擠出人群。

塞西爾和一個臉紅脖子粗的男人正在對峙。男人欺身上前,雙手按著塞西爾的胸口推他。人群散開,塞西爾撞上他的條紋講台。人群又合攏了,踮着腳尖只顧看熱鬧。

我衝出來,那人掄起拳頭就打。眼看他只差兩三公分就要打到塞西爾的下巴了,拳頭便被我硬生生攔住。我一手勾住他的脖子,將他向後拖。他亂罵一氣,伸手抓我的前臂。我加了把勁,直到手筋抵住他的氣管,半拖半拉地把他帶到場子外面,然後把他摜到地上。他躺在塵煙中,大口喘氣,撫著喉嚨。

不出幾秒,兩個西裝男人風也似的來了,攙着他的胳臂拉他起來,把仍在咳嗽的男人帶往鎮上。他們扶着他,拍他的背,喃喃為他打氣。他們拉正他的帽子,那帽子居然始終沒掉到地上,真是太神了。

「幹得好。做得不錯,來吧,後面的他們會接手。」韋德說,摟着我的肩。

「他們是誰?」我說,檢視前臂上滲出血珠的長長抓痕。

「律師。他們會安撫他,討他高興,省得招惹麻煩。」他轉向群眾,大聲拍手,然後搓着手說:「好啦,各位,沒事了,沒有熱鬧可以看了。」

人群仍然捨不得離開。那人和兩個律師的身影隱沒在一棟紅磚建筑後面,他們才開始慢慢散開,可是仍然不死心地不時回頭,生怕錯過好戲。

吉米擠過那些掉隊的人。

「嘿,塞西爾要見你。」他說。

他帶我到後面,塞西爾坐在一張摺疊椅的邊上,腿伸得直直的,鞋子上套著鞋罩。他汗濕的臉紅通通的,用一張節目單扇風,另一隻手在各個口袋拍拍摸摸,最後伸進背心,抽出一個扁平的四方形酒瓶,咧開嘴唇用牙齒拔掉瓶塞,吐到一邊,仰起酒瓶。然後他瞥見我。

他注視我片刻,酒瓶停在唇上。他放下酒瓶,擱在圓肚皮上,手指輕敲肚皮,打量我。

「你剛剛乾得不錯嘛。」他終於開口。

「多謝誇獎,先生。」

「你在哪裏學來那些招式的?」

「不知道,足球隊,學校,還有對付不願意被閹掉的牛。」

他又打量我半晌,手指仍在敲肚皮,撅著嘴。「老駱幫你敲定工作了沒?」

「不算有,沒有,先生。」

又是漫長的靜默。他的眼睛眯到剩一條縫。「你知道怎麼守口如瓶嗎?」

「知道。」

他牛飲一大口酒,眼睛又恢復常態。「嗯,好。」他慢慢點頭。

傍晚角兒們在大篷里逗觀眾開心的時候,我人在場子遠遠邊陲上的帳篷後面。這個篷子小得許多,前面還有一排行李篷車擋着,來客全憑口耳相傳,門票五十分錢。篷內昏幽幽的,一串紅燈泡射下暖光,台上的女人有條不紊地輕解羅衫。

我的差事是維持秩序,不時拿鐵條拍打篷面,能把偷看的人嚇跑固然是好,若能把他們嚇得索性來到帳篷門口,付五十分錢入場就更好了。稍早在雜耍場子見到的事是不能張揚的,但我不禁要想,這一篷的表演一定能讓下午那個生氣的客人滿意。

這裏有十二排摺疊椅,座無虛席。私酒由一個人傳給另一個人,人人都愣愣地吞酒,捨不得把目光從台上挪開。

台上的人有一個雕像般的紅髮女郎,睫毛長得不可能是天生的,豐滿的朱唇邊點了一顆美人痣。她長腿曼妙,臀部渾圓,雙峰令人讚歎,身上只剩丁字褲、一條泛著微光的透明披肩,還有飄逸的胸衣。她應和樂聲扭肩膀,和她右手邊一小團樂手搭配得天衣無縫。

她邁開腳走了幾步,踩着羽毛高跟鞋溜過舞台。小鼓響起,她立定腳步,張口裝出驚訝的模樣。她頭向後仰,露出脖子,雙手滑進奶罩,傾身向前揉捏到奶子硬挺起來。

我掃視篷壁,一對鞋尖出現在帆布下面。我挨着篷壁走到那雙鞋子前面,揚起鐵條朝帆布打,外面一聲悶吭,鞋子應聲消失。我耳朵貼在帆布接縫上聽,然後回到崗位。

紅髮女郎跟着樂聲搖擺身軀,用閃亮的指甲撫弄披肩。那披肩是織了金線或銀線的,一邊在她肩上前後游耍,一邊閃閃爍爍。她忽地彎下腰,頭向後仰,渾身抖得花枝亂顫。

男人們吆喝起來,兩三人站起來揮拳助陣。我瞄一眼塞西爾,他目露寒光,示意我留意他們。

女郎挺起腰桿,扭身大步走到舞台中央,披肩在雙腿間抽動,有一搭沒一搭地蹭著私處。觀眾呻吟起來,她一個大迴轉,正對我們繼續抽動披肩,緊緊挨擦著陰戶,連小縫也鮮明可見。

「脫吧,寶貝!脫吧!」

鼓雜訊越來越大,半數以上的人已經站起來了。塞西爾舉起一隻手招我上前,我靠近摺疊椅一些,戒護著。

披肩扔到地上,女郎再度背對我們。她甩頭,甩得髮絲在肩胛上波浪起伏,伸手解開奶罩勾子。觀眾歡呼起來。她停下手,轉過臉看觀眾,眨眨眼,挑逗地把肩帶撥下肩膀,然後把奶罩扔開,迴轉面對觀眾,雙手猶抱在胸前。抗議聲此起彼落。

「噢,少來了,蜜糖,露一下嘛!」

她搖頭,羞答答地撅嘴。

「哎,拜託哦!我付了五十分錢呢!」

她搖頭,假正經地盯着地板猛眨眼。冷不防,她眼也張,口也開,雙臂也放掉。

傲人的雙峰往下墮,忽地定住,而後輕輕擺盪,但她本人卻沒移動半分。

觀眾不約而同倒抽一口氣,在讚歎中鴉雀無聲,片刻后才爆出滿堂彩。

「好樣的!」

「上天垂憐喲!」

「騷呀!」

她輕觸自己,又是摩,又是挲,又用指尖揉捏乳頭,勾魂魅眼直視男人,舌頭舐著上唇。

鼓聲響起,她拇指和食指緊緊捏住已然硬挺的乳尖,將一邊奶子往上拉,直到乳尖對着半空中,整隻奶子形狀都不一樣了。然後放手任憑奶子忽地落下,幾乎亂跳起來。她手指始終捏著乳頭,以同樣的手法拉另一隻奶子。兩隻奶子就這麼輪流耍弄,速度越來越快,拉,放,拉,放,待鼓聲平息,換長號上場,她雙手已經快得一團模糊,乳浪翻騰滾動。

男人連聲叫好。

「噢耶!」

「妙呀,寶貝!妙呀!」

「讚美主啊!」

鼓聲又來了。她折下腰肢,傾身向前,晃起豐乳。奶子那麼重,垂得那麼低,起碼拖了三十公分長,底端又大又圓,彷彿各裝了一顆葡萄柚。

她扭著肩膀,先動一邊,再動另一邊,讓雙乳各自朝着反方向擺盪。速度漸增漸快,擺動的幅度也越大,越激烈奶子就拉得越長。不久,兩隻奶子便在中心相碰,啪一聲都聽得到。

天哪。就算有人打群架,我也不會知道的。我的腦袋裏一滴血都不剩啦。

女郎站直,欠身行禮,再站直,托起一隻奶子,舉到唇邊,舌尖在乳頭遛了一圈,然後含進口裏,就這麼站着毫不害臊地咂吮起來,男人們揮帽的揮帽,揮拳的揮拳,全都像野獸般叫囂。她放掉那妙不可言的乳房,擰一下,然後朝台下送上一個飛吻。她彎腰拾起透明披肩,離開舞台,舉起手臂讓披肩在身後飄動成閃爍的綵帶。

「好啦,各位。」塞西爾說,拍拍手,爬上階梯到舞台上,「讓我們為芭芭拉熱烈鼓掌!」

男人們歡呼、吹口哨,高舉雙手鼓掌。

「沒錯,這位小姐不得了,不是蓋的吧?今晚各位吉星高照,她下台後願意讓幾位先生當入幕之賓,錯過今天就沒有。諸位,這是無上的榮耀,她是萬中選一的寶貝,我們的芭芭拉是萬中選一的呀。」

男人們朝出口過去,拍著彼此的背,已經在回憶點點滴滴。

「有沒有看到那雙奶子?」

「哇,真是美呆了。只要能摸上一把,要什麼我都給。」

幸虧沒出岔子,否則我連自製都覺得很吃力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女人赤身露體,我想我永遠都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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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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