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失去意義的領地

第七章 失去意義的領地

1

我們在征尋鄉間住處時,從非洲傳來了我哥哥蒙蒂的壞消息。自從戰前他打算在維多利亞湖上經營貨船運輸業后,他就沒在我們生活中佔多少位置。我姐姐相信蒙蒂會幹出個樣子的。他擅於擺弄船。於是她給了他回英國的路費。

他們計劃在埃塞克斯造條小船。那時這門行當方興未艾。然而這個計劃的不足之處是蒙蒂當船長,誰都對船能否如期下水或航行是否安全沒把握。

蒙蒂對由他命名的「巴坦加」號很有感情。他希望裝磺得漂亮一些。他訂購了烏木和象牙傢具,給自己的船長室鑲了松木牆壁,特意訂做了印有巴坦加字樣的褐色耐火瓷器。

這一切都延宕了起程日期。

後來,戰爭爆發了。巴坦加號無去非洲的貨物可運,反而被政府低價徵購。蒙蒂再次從戎——編入皇家的非洲兵隊。

一位醫生寫來一封信說蒙蒂在戰鬥中手臂負傷。住院治療期間,傷口感染——是戰地包紮的粗枝大葉所致。感染久治不愈,甚至退役后還一再複發。他以打獵維持生活,可是他到底在生命垂危時被人送進了一家法國修女醫院。

最初他沒打算告訴親屬,可他幾乎是在等死——最長能活六個月——深切希望能葉落歸根。英國的氣候也有可能延續他的生命。

他從蒙巴薩島經海路回國的安排很快辦妥,我母親在阿什菲爾德着手準備。她想像著親密的母子關係,而我則深信這毫不現實。母親和蒙蒂歷來時有齟齬。他們在很多方面太相像了。倆人個性都極強。而蒙蒂又是一個很難與之相處的人。

「現在情形不同了,」母親說,「別忘了這可憐的孩子病得多重。」

母親費了點周折說服了兩位老女傭同意蒙蒂的兩個非洲僕人住下來。

「我不同意,夫人——我實在不同意我們的住所來個黑人。我們姐妹倆不習慣。」

母親聞聲而動。她不是個輕易服輸的女人。她勸她們留下來。她使出的最後一招是她們有可能讓這兩個非洲人放棄伊斯蘭教,皈依基督教。他倆都是虔誠的教徒。

「我倆給他們吟讀《聖經》。」他倆目光熠熠地說。

母親同時騰出三間設備齊全的房子和一間新浴室。

阿爾奇體貼地表示船到蒂爾伯里港時,他去接蒙蒂。他在貝斯渥特也租了套房子以便蒙蒂和傭人有個落腳之地。

阿爾奇去蒂爾伯里港時,我叮囑他說:

「別理他去里茨飯店的主意。」

「你說什麼?」

「我說別理睬他去里茨飯店的主意——我負責安頓好房子,讓女主人做好準備,把用的東西備足。」

一晃過了一天。六點半時,阿爾奇才回家,看來他累得精疲力荊「很順利,把他安排奸了。下船時費了點事。他還沒動手收拾行李——嘴裏叨嘮著時間充裕得很,着什麼急?其他旅客都下船了,他還不慌不忙,好像無所謂的樣子。那個叫舍巴尼的還滿機靈,幫了大忙。最後虧了他才把事辦成。」

他停了停,咳嗽一聲說:

「事實上我沒帶他去波威爾廣場,看來他打定主意住傑明大街的旅館。他說這樣可以少添麻煩。」

蒙蒂經人推薦去看了一位熱帶病專家。這位專家詳細地囑咐了我母親怎麼辦。部分康復的機會來了:宜人的氣候,連續不斷的熱水浴,靜謐的生活。令人棘手的問題是由於過去認為他活不了幾天,給他連續服用了大量的鎮痛葯,以至於他這時已成癮了。

在倫敦的治療結束以後,蒙蒂和舍巴尼搬到阿什菲爾德——母親想方設法讓兒子最後過段安寧的日子。

一年後,蒙蒂的身體有所好轉,結果他更不服管了。他煩躁不安,拿支左輪槍朝窗外射擊來解悶。來探望母親的人和生意人都抱怨不已。蒙蒂則頑冥不改。「有些無聊的老處女扭著屁股在路上晃來晃去,難以容忍——朝她們左右打一兩槍,她們就『哎呀』一聲,忙不迭地逃了。」

有人告了狀,警察找了我們。蒙蒂給他們看了他的持槍執照、講了他曾在肯亞當獵手,現在仍想保持準確的槍法。有的笨女人以為他在朝她射擊,實際情況是他瞧見一隻兔子。不愧是蒙蒂,他沒受什麼追究。誓察認為他的解釋合乎情理。

我給蒙蒂在達特木爾租了問石頭平房。我們沒料到會找到一位照顧他的合適的女管家。她六十五了——一見面覺得很不合適。她那染過的黃髮顯得油亮、捲曲,抹了重重的脂粉,身着黑絲外套。她是個寡婦,做醫生的丈夫生前有嗎啡癮。她在法國住了大半生,養了十三個孩子。

母親恢復了元氣。麥琪不那麼愁眉苦臉了。蒙蒂樂於家裏人來看他,舉止總是很得體,為泰勒太太做的飯菜得意。

我和麥琪為達特木爾的平房而花的八百英鎊很值得。

2

我和阿爾奇在鄉下看中了一所房子,那是一所稱為斯科茨伍德的維多利亞式的房屋。這所房子分成四套住宅,其中一層的兩套已住進了人,而樓上有兩套正在裝修,我們去看了看。每套房子在一層有三間、二層有兩間,配有廚房和浴室。我們訂下便宜的那套房子.年租金一百二十英鎊。我們訂了租約,準備搬進去。

《褐衣男子》的確很受歡迎。博得利出版社敦促我簽訂一項新合同,我拒絕了。我給他們又送去了一本根據多年以前寫的一部中篇小說改寫的書。我對它存有偏愛:這本書涉及了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我加了細節,增添了幾個人物,便送到出版社。他們不準備出版。我料到他們會這樣。合同中沒有一條規定我的書必須是偵探小說或驚險小說。它僅僅提到「下一部小說」。這部書完全稱得上小說了,出版與否全在他們。他們拒絕出版,這樣我再給他們寫一部書就行了。此後,我就自由了。

我寫的另一部書完全是本輕鬆讀物,風格類似於《暗藏殺機》。寫作充滿樂趣,進度很快。寫作本身體現了我當時諳事如意而輕鬆的心情。森尼代爾的生活,隨着羅莎琳德日漸出息帶來的喜悅而愈來愈充滿妙趣。我自己有時都覺得急不可耐;我渴望看到一年後羅莎琳德會長成什麼模樣;年復一年地如此。世界上沒有比親生的孩子表現出一種不可思議的陌生感而更令人開心的了。你讓她降臨於世,照料她一段時間,隨後她離你而去,獨自綻出自由生命的絢麗花朵。你眼睜睜地望着她自由自在地生活。這就像一株奇花異卉,你帶回家栽到家裏,等不及要看它長成什麼樣子。

羅莎琳德在森尼代爾生活得很幸福。她興高采烈地騎着那輛精巧的自行車,滿院子兜風,時而摔倒可從不在乎。

賽特和我都曾告訴她別出大門。但我想誰也沒明確規定不允許。一天清晨,我們都在房間里忙碌著,她終究還是出了大門。她急速地滑下坡沖向公路,很幸運,她沒到那就摔倒了。那一跤把她兩顆門牙跌凹進去了,而且還可能影響別的牙齒。我帶她去看牙科醫生,羅莎琳德對此雖無怨言,卻坐在治療椅上,雙唇緊閉蓋住牙齒,誰說也不張口。我、賽特和牙科醫生費盡口舌,她仍一言不發繃緊雙唇。我只好帶她回去。我氣壞了。羅莎琳德默默地任我責罵。兩天後,經我和賽特一再勸說,她同意去看牙科醫生。醫生拔掉了鬆動的牙齒,說可以鑲一副假牙,但他認為也許用不着。

我們都因到斯科茨伍德居住而欣喜若狂;重返鄉村令人激動不已。阿爾奇滿心歡喜,因為他與森尼代爾只有幾步之遙;賽特由於不必再走長路去公園而高興;而羅莎琳德則為能在院子裏騎白行車而開心。這樣大家都很快慰。雖然這裏許多事情尚未準備好,四壁空空,可仍然樂融融的。

《新聞晚報》開始連載《女冒險家安娜》,我也買了莫里斯·柯雷牌轎車,這是輛質量很好的車:比當今轎車更耐用,做工更精緻。

阿爾奇雖然在實際生活中常給我幫助,但對寫作卻插不上手。時而,我想給他講講一篇小說的構思或一部新書的情節。我結結巴巴地念叨著,甚至自己聽起來都枯燥乏味,缺乏生動的描述。阿爾奇以他關注他人時表現出的和藹態度傾聽着。講完后,我忐忑不安地問道:「你覺得怎樣?還行嗎?」「嗯,我覺得大體還行。」阿爾奇說,態度完全不如開始。

「聽起來故事性不強,是不是?或許是不曲折?」「那麼你覺得不行嗎?」「我覺得你可以充實一下。」

於是,這個情節便被棄置不用了。而常常是過五六年後,我筆下又出現這個情節,抑或是情節本身具有生命力?這一次,它不顧含苞時遭到的冷眼,傲然地顯示出自己的魅力,成為我得意之作中的點綴之筆。問題的關鍵在於作者要想在講述中使構思外現的確難乎其難。你可以訴諸於紙和筆,或者坐在打字機前,這時會文思如泉湧,但很難以口代筆表述頭腦中的構思,至少我做不到。我慢慢學會了在一本書寫成之前隻字不提它。成書之後的批評頗有好處。你可以爭辯,也可以放棄自己的觀點。但你至少了解讀者的印象如何。講述自己創作的構思聽來乏味,這種即席講述也同你當時的看法難以合拍。

我永遠不會同意那些數以百計的來信中要我閱讀某人手稿的請求。首先,你一旦同意這樣做,你就會埋在手稿里而無所成就。然而我認為關鍵是不必對作者說三道四。你的評論無非是你本人會如何如何寫,但你的作法不一定適用於其他作者。大家都有表達自己的獨特方式。

另外,我擔心這會使那些經不住潑冷水的作者一撅不振。一位熱心的朋友曾把我早期的——篇小說請一位著名女作家指教。她遺憾而頗含貶意地談了她的看法,並說作者永遠不會成大器。她的真正含義是小說作者尚不成熟,還不足以寫出達到出版水平的作品來,儘管作為一個作家而不是評論家,她本人沒想到這一點。—位評論家或編輯的目光會更敏銳,因為他們的職業就是發現未雕的璞玉。因此,我不好妄加評論,這樣易傷害作者。

作為批評,我惟一想說的是未來的作家沒有考慮作品的銷路如何。寫本三萬字的小說毫無益處,這種長度的書目前不易出版。「噢,」作者會說,「可這本書需要這麼長啊。」假如你是個文曲星,這樣做或許沒錯,但更可能你是文字匠,你獲得自覺能夠駕馭而且頗有興趣的素材以後,你會想賣個好價錢。一旦如此,你必須賦予其讀者需要的形式與內涵。你是個木匠的話,做一把五英尺高的椅子就毫無用處。

誰也不會坐這種椅子。憑你說這樣的椅子外形美觀也無濟於事。你要寫本書,得研究寫書的一定之規,然後按規矩去寫,如果你想為某雜誌寫一篇短篇小說,它的長短、小說的形式都得合於該雜誌刊行的要求。倘若你寫的不供發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長短隨你而定,形式也隨心所欲;可是這樣你只能滿足試筆之樂而己。動筆之初便認為某某是文曲星沒什麼好處,有這樣的人,但屈指可數。不,僅僅是個匠人而已,一個從事誠樸無欺行當的文字匠。你得學會各類技巧.隨後你就能在這個行當中運用創造性的想像;可你必須依照一定的體裁。

直到這時我才想到我也許能做個專業作家。可我還沒打定主意。我仍然認為寫作不過是在沙發墊上繡花的自然延續。

從倫敦來鄉村之前,我曾學過雕塑。我是這門藝術的狂熱祟拜者,遠超過繪畫。我嚮往成為一名雕塑家。這個希望很早就破滅了:我發現由於缺乏視覺上對藝術的鑒賞,雕塑非我能力所及。

為虛榮所驅,我曾把我的幾首詩諾了曲。回過頭再看看我譜寫的華爾茲舞曲,覺得沒有比這更平庸的了。但願我學過和聲學並粗知作曲法。可是看起來寫作才最終是適合我的職業和表達自我的方式。

我寫了一個主要描寫昆蟲,內容憂鬱的劇本。我接觸的出版商都不容分說地拒絕接受它。奇怪的是當今這類劇本對出版商倒富於吸引力。

我還寫了一部關於埃赫那吞①的歷史劇。我特別偏愛它。約翰·吉爾古德誠摯地給我寫了封信。他說劇本不乏有趣之筆,但出版則得不償失,而且它還缺乏幽默感。我沒把幽默感與埃赫那吞聯繫起來,然而我錯了。埃及同樣富於幽默,生活不論時間地點也是如此,悲劇亦含幽默的因素——

①埃及國王.以其宗教改革著稱(公元前1379—1362在位)。———譯註。

3

我們從週遊世界回來后,嘗盡了艱辛,令人欣慰的是終於迎來了這種平靜的日子。也許這時我本應心有所慮,太順利了。阿爾奇有稱心的工作,老闆是他的朋友;與同事關係融洽;他一直翹企加入一流的高爾夫球俱樂部,如今也實現了。每逢周末都玩個痛快。我的寫作也進展順利,並且開始考慮或許應繼續寫作來賺取稿費了。

我是否認識到在生活的靜謐中可能蘊蓄著某種隱患?沒有。但是的確少了點什麼,雖然我沒有深入琢磨。我懷念我和阿爾奇以前相依相伴的日子。我懷念那些一同乘汽車、火車尋幽攬勝的周末。

這時的周末是我最單調沉悶的時間。我時常想邀請朋友來鄉下共度周末,以便和倫敦的朋友敘敘舊。阿爾奇很不以為然,他說那樣會糟塌了他的星期天。家裏來了客人,他就得在家多呆些時間,有可能誤了他第二場球賽。我對他說要打打網球,不要總是高爾夫球,我倆在倫敦公共球場打網球結識了些朋友。他一副厭惡的神情,說打網球會降低打高爾夫球的眼力。他像懷着宗教熱忱一樣打高爾夫球。

「聽我說,你隨便邀請你的哪個朋友來,但是別請夫婦倆一起來,要是那樣,我得花點時間應酬。」

這事不大好辦,因為大部分朋友都結了婚,邀請妻子而不請丈夫總不大合適。在森尼代爾我也交了些朋友,可森尼代爾的社交界主要由兩種人組成:一種是中年人,熱衷於園林,除此沒別的話題;另一種是性情豪爽、愛好運動的富裕人家,他們舉行雞尾酒會,開懷豪飲,我不是這種類型的人,阿爾奇也不是。

有一對夫婦可以而且確實和我們共度了周末,那是楠·華茲和她的第二個丈夫喬治·貢。喬治和阿爾奇打高爾夫球,楠和我閑聊,邊談邊在女子球場隨便打打高爾夫球。

然後我們去俱樂部會同他們喝點飲料。至少楠和我會一飲而盡;半品脫用牛奶稀釋的純乳酪——就像從前在艾本尼農場那樣。

賽特的辭別使我們很難受。她一直盡心盡職,卻總想着到國外找個工作。她很想以家庭教師的身份週遊世界,見見世面。我贊同她的觀點,戀戀不捨地同意她去比利時。

這回我打算雇一個身兼秘書和保姆二任的人。我整理了許多封回復我徵聘啟事的信件,在適當的時候,我到了倫敦蘭開斯特城門附近的一家小小的私人旅店去見夏洛蒂·費舍小姐。我一見費舍小姐就喜歡上了她。她高高的個子,棕色的頭髮,估摸二十三歲左右;曾照顧過小孩,看上去精明強幹,得體的舉止中一雙秀目閃著光彩。她會速記和打字,喜歡在照顧小孩之餘干點秘書工作。

這樣,夏洛蒂·費舍來給我當秘書,她姐姐瑪利·費舍需要時也來幫幫忙,她倆和我做了多年的朋友,給我當秘書、保姆和傭人等等。夏洛蒂至今和我仍是好朋友。

夏洛蒂,羅莎琳德一個月後叫她卡洛,她的到來像是出現了奇迹。她一踏進斯科茨伍德的大門,羅莎琳德就不可思議地又變成賽特時的乖孩子。簡直像灑了聖水!鞋子穿在腳上再不用來砸人了,回答問題有禮貌,她和卡洛一起看來心情很暢快。

生活又恢復了平靜。羅莎琳德一上學,我就着手準備口授一篇小說。對此,我忐忑不安地一再推遲。我倆終於開始了工作:我和夏洛蒂面對面坐下,她手拿鉛筆和速記本。我悒悒地望着壁爐,嘗試性地咕嚕了幾句,聽起來很不順耳。

我時斷時續地說着,每句話都不自然。這樣持續了一小時。

後來,卡洛告訴我她自己開始創作時也發憂。雖然她學過速記課程,但沒實際用過,她曾利用記錄佈道詞來熟悉她的速記。

創作經過這幾乎夭折的開端,才有了進步。但採用普通寫法或打字進行創作,我覺得更得心應手。聽着自己的聲音多麼令人不自然,多麼無法傾吐心聲,真是荒唐。五六年後,我的右腕骨折無法繼續用力時,我開始用口述錄音訊。才漸漸習慣了自己的聲音。然而使用錄音機的不利之處是使你說話羅唆。

毫無疑問,打字或文字方面的努力的確使我緊扣主題。

用詞簡潔在偵探小說中至關重要。誰也不想聽同一個細節顛來倒去。可是面對錄音機,稍稍變換詞語,重複同一情節倒很誘人。當然,事後可刪改,可那樣會影響情緒,而且會銷蝕本應獲得的如涌的文思。重要的是利用人天生的惰性以及除非言不及義而不多寫一個字的天性。

不容否認,什麼事都有一定的限度。我自己認為一篇偵探小說的合適長度為五萬字左右。我知道出版商認為這太短了。讀者花錢買本僅僅五萬字的小說也許覺得上當了,因此六七萬字也無妨。如果你的書超過這個字數,你會發現字數少一些,書會更精彩。驚險小說的合適篇幅在兩萬字左右。不幸的是,這種篇幅的小說越來越沒市場,作者的稿酬也不那麼優厚。作者因此感到不如將其擴充為一部夠篇幅的小說更好。短篇小說創作技巧用於驚險小說或許行,可對偵探小說則不適用。

這時,休斯·梅西給我商定了新的出版商威廉·科林斯。我給他們寫的第一本書《羅傑·艾克羅伊德謀殺案》無疑是我當時最成功的一部書。事實上,我至今仍記得這本書。我從中掌握了一個公式,這要歸功於我姐夫詹姆斯。他多年前曾在看完一本偵探小說后,有些不耐煩地對我說:「現在偵探小說幾乎人人最後都成了罪犯,甚至連偵探也是。我想看的是像華生那樣的人物最終也被證明是罪犯。」

這個想法很新穎,我長時間琢磨著。隨後,事有湊巧,路易·蒙巴頓勛爵也把幾乎同樣的想法告訴我,他在給我的信中建議:讓主人公以第一人稱講述故事,而最終他們被證明是謀殺者。

這是個好主意,我思付良久。這樣寫自然有許多困難。

一想到黑斯廷斯是個謀殺犯,況且要描述得天衣無縫是何等困難,我就猶豫不決。當然,許多人都說《羅傑·艾克羅伊德謀殺案》是胡編亂造;可仔細讀過全書就不這麼看了。那種情節需要有時間跳躍和模稜兩可地一筆帶過;而舍巴德醫生自己如實地寫下了部分事實真相,並以此為樂。

這段時間,除了《羅傑·艾克羅伊德謀殺案》帶來的煩惱之外,日子過得有條不紊。羅莎琳德上了學,成天興高采烈的。我們有了漂亮的房子和花園,還有那輛大鼻子莫里斯牌小汽車;費舍是個好幫手,日子過得和和睦睦。阿爾奇晝夜迷著高爾夫球;他的胃口不錯,神經性消化不良也好多了。真可謂事遂人願。

經過經濟拮据的日子,不再為錢發愁是再愜意不過了,我們可能都有些昏昏然了,竟想買那些從不敢問津的東西。

一天,阿爾奇突然告訴我要買一輛真正的跑車,這叫我大吃一驚。

「但我們已經有了一輛汽車了。」我惶惶地說。

「噢,可我指的是一輛不尋常的。」

「我們可以再生個孩子。」我提醒他。我已經滿懷興奮的心情琢磨了許久。

阿爾奇斷然反對。「除了羅莎琳德我誰也不要。羅莎琳德是個絕對令人稱心的孩子,這就夠了。」

現在他說:「要是有個兒子,就會搞得一團糟。況且,來日方長。」

我同意來日方長的觀點。勉強同意買一輛迪拉契牌的二手車。其實他早已看好並進行了討價還價。這輛車使我倆很開心。

「森尼代爾是個安居的奸地方,」阿爾奇說,「我想不妨買幢自己的房子。」

這主意實在激動人心。雖然在斯科茨伍德住得還算舒服。可畢竟有種種不便。電線常出毛病;廣告上說的隨時供應熱水只是說說罷了;維修更是難得有一次。自己弄一套住處的主意很對我心思。

一兩年後,我們已看過許多處房子——我總是把看房子當作消遣——終於初步選定了兩處。一處要走段長路,房子不太大,有個招人喜歡的花園。另一處在車站附近;像是一套某百萬富翁的邸宅搬到了鄉下,不惜金錢地裝飾了一番。房內有鑲木牆壁,幾處浴室,卧室內有盟洗等設備。這處房子近幾年幾經倒手,據說是處凶宅,在這住過的人到頭來總是交不上好運。頭一個房主丟了錢財,第二個死了老婆。第三個的結局不知如何,只知道分后了,大概是分道揚鑣了。不管怎樣,這處房子一直低價待售。它的花園景色恰人,庭園呈窄條形,草坪前烷翅著一條長滿水草的小溪,再往前走是一大片長滿各種杜鵑花的園子,那兒有一整塊菜地,再往前是一片蔬菜的荊豆叢。至於買得起買不起是另一回事。雖然我倆收入還算豐厚。我的或許不大穩定,阿爾奇的則沒問題,但糟糕的是我倆沒有現款。我們以抵押方式買下了房子,挑了個日子就搬了進去。

我們又添置了窗帘和地毯,過上了一種無疑是我倆財力所不及的生活,儘管賬面上仍收支平衡。家裏有兩輛汽車:迪拉契和大鼻子莫里斯,又雇了幾個傭人:一對夫婦和一個女傭。

按阿爾奇的主意,我們把新居叫做斯泰爾斯,因為我第一筆稿費收入是來自《斯泰爾斯的神秘案件》。牆上懸掛着這本書的封面圖案——這是博得利出版社贈送給我的。

但是,斯泰爾斯是塊不祥之地。

4

第二年的生活不堪回首。生活中常有這樣的事:一錯百錯。

我從科西嘉度了幾天假回到家一個月的樣子,我母親就得了嚴重的氣管炎。當時她在阿什菲爾德。我去看望她,隨後寵基代替了我。不久,她打電報告訴我她把母親接到艾本尼去了,在那她能更好地照料母親。母親病情似有好轉,但再沒好利落過。她被困在床榻上。我估計她的肺感染了,那時她已七十三歲了。沒想到病情急轉直下,寵基大概也沒料到這一點。過了——兩個星期,來電報催我去。阿爾奇此時正在西班牙談生意。

在去曼徹斯特的火車上,我驀地意識到母親去世了。我渾身發冷,彷彿從頭到腳寒冰浸骨,默念著:「母親去世了。」

事情果然如此。我俯身端詳著仰卧的母親,心裏想:她已經走了,留下的只是具軀殼罷了,真是這樣啊:母親那急躁、熱情而易衝動的個性全不復存在了。幾年來她曾幾次對我說:「有時,人多想衝出軀體的束縛,它是那麼衰老,無能,不中用。人渴望掙脫這一桎梏。」此時,我想她如願以償了。

她終於掙脫了人生的侄梏,而留給我們的只有哀痛。

阿爾奇沒能參加葬禮,他當時還在西班牙。我回到斯泰爾斯一星期後他才回來。我了解他,他容不得並死或其他麻煩事。人們對這些事耳聞目睹,但卻不充分注意,不完全了解,直到不測事件突然發生。我記得他走出房間,十分尷尬,只好裝出一副高興的神氣。像是說:「喂,又見面了,我們得振作起來呀!」失去世界上三個親人中的一個后,看到這種態度真令人難以容忍。

他說:「我有個好主意。下星期我還得去西班牙。我帶你去那兒怎麼樣?咱倆可以玩個痛快,你也可以換換環境。」

我並不想換換環境。我寧願沉浸在悲痛之中並學會適應它。我感謝他的好意,告訴他我情願呆在家。如今我認識到這樣做錯了。我們曾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相互信任,誰也不曾有過離異之念。但是,他討厭家中憂鬱的氣氛,這使別人有了可乘之機。

親愛的卡洛走了,這是命運的又一次打擊。她父親和繼母住在非洲,她突然得到來自肯亞的消息:她父親病重,醫生說是患了癌症。他自己還蒙在鼓裏,卡洛的繼母一清二楚,他頂多還能活六個月。卡洛得去愛丁堡接她父親,陪他度過最後的日子。我和她揮淚而別。她不願在一切都雜亂無章和難過的時候離開我,可她身不由己。不管怎樣,過六個星期,就可以了結這一切。到那時就可以開始新生活了。

我忙得頭昏腦脹,很想早早了事。所有箱子柜子都得詳細查看,不能隨手扔東西。在姨婆的遺物中,常有意想不到的發現。一捆舊書信剛想扔掉,卻又在一個皺巴巴的舊信封里發現了一疊五英鎊的鈔票:我建議阿爾奇周末偶爾來這兒一次,這樣情況就會完全兩樣。他回信說傻瓜才會這麼做。車費畢竟很貴,而且由於他星期六才走得開,星期日就得趕回去,這樣做也不值得。我猜想他可能是捨不得星期日的高爾夫球賽。

我忽然感到一種可怕的孤獨感向我襲來。我當時並沒意識到一生中我第一次病了。我身體一直很健壯,不懂得不幸、憂慮和勞累會損害健康。一天我簽支票時,突然忘了自己的姓名。我沮喪極了。當時的心情就像愛麗絲漫遊奇境時手觸樹榦時那樣。

一兩天後,我又有所預感。去發動汽車,可一次次發動引擎,就是沒動靜。最後,我的淚水奪眶而出,回到房間后,坐在沙發上抽泣。這事使我很擔心,僅僅因為汽車發動不起來就哭,我一定精神錯亂了。

許多年後,一個身遭不幸的人對我說:「你看,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我無緣無故地落淚。那天送洗的衣服沒送來我哭了,第二天汽車發動不起來我……」這時,往事觸動了我,我說:「你最好當心;這可能是精神崩潰的前兆。你得去看看醫生。」

當時我不懂這些。我以為是勞累過度。母親去世的悲痛仍埋在心底,雖然累得精疲力盡,可腦子總擺脫不了這事。要是阿爾奇或是寵基或是什麼人此時能來陪陪我該多好呵!

5

我何以能從眼前

驅走往事的記憶?

——濟慈詩

難道人們應該忘掉往事嗎?假如人們願意回首一生的經歷,難道有權忽視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嗎?那豈不成了膽小鬼了嗎?我覺得,人們盡可以簡單地回顧一下說:「是的,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但已成往事。這是我生活畫面中的一筆,正因如此,我必須正視它。然而沒有必要反覆地琢磨它。」

寵基到阿什菲爾德后,我的心情才愉快了。隨後阿爾奇到了。

描述當時的心境並非易事,我記起一個驗夢:我和最親密的朋友面對面地坐在桌前,突然發現坐在那一邊的人完全是個陌生人,使人感到恐懼。這個噩夢大概極恰當地反映了阿爾奇到來時的情形。

他照例寒喧一番,可他全然不像從前的阿爾奇。我想不出他出了什麼事。寵基注意到了,她說:「阿爾奇看上去變了,是病了還是有什麼事?」阿爾奇卻說他身體很好,可他很少講話,一個人來來去去。我問起去阿拉西奧的車票的事,他說:「嗯,這個,呢,都辦妥了。過幾天告訴你。」

他很讓人費解。我絞盡腦汁想會發生什麼事。我驀地擔心會不會是他的公司出了什麼事。阿爾奇不可能貪污公款啊?不會,我不相信。也許是他濫用權力做了一筆交易?難道他欠了誰的債?有什麼對我難於啟齒的事嗎?我終於不得不問他。

「阿爾奇,出了什麼事?」

「噢,沒什麼。」

「肯定發生了什麼事。」

「嗯,我想告訴你一件事。咱們——我——沒買去阿拉西奧的車票。我不想去國外了。」

「咱們不出國了?」

「對,我說了,不想出國了。」

「噢,是想在這呆一段嗎?和羅莎琳德一起玩,是不是?我想這樣也不錯。」

「你沒弄明白。」他煩躁地說。

大約又過了一天,他才直截了當地告訴了我。

「很對不起你,」他說,「發生了這樣一件事。你認識給貝爾徹當秘書的那位膚色黝黑的姑娘吧?一年前我們曾請她和貝爾徹到家裏做客,在倫敦又見過她一兩次。」

我記不得她的姓名,可我知道他指的是誰。「是的,認識。」我說。

「嗯,我一個人在倫敦時又時常見到她。我們多次一起外出。」

「嗯,」我說,「這有什麼不可以?」

「唉,你還是沒聽懂,」他不耐煩地說,「我愛上了她,我希望你同意離婚,儘快地辦手續。」

聽到這些話,我料到生活的一部分:幸福、成功和充滿自信的生活,完結了。可怎麼會來得這麼快,令人難以置信。

我想這事會煙消雲散的。在我倆的生活中,從沒有過這樣的疑慮。我倆婚後生活幸福、和諧。他決不是那種拈花惹草的人。這或許是他近幾個月眷戀令人快活的伴侶而引起的。

他說:「很久以前我曾告訴過你,我討厭生病或鬱鬱不樂,這把我的事全壞了。」

我本應了解這一點。假如我更聰明一點,假如我更了解我丈夫,不厭其煩地深入了解他而不是滿足於把他理想化,把他多少地想像得完美無缺,那樣也許會避免這一切。假如再給我一次機會,所發生的事能夠避免嗎?假如我不撇下他,獨自一人去阿什菲爾德呢?他或許不會愛上這個姑娘,可還會有其他什麼女人。因為肯定我在某方面滿足不了阿爾奇的要求,這一點連他自己可能都不清楚。或者僅僅是因為這個姑娘的緣故?難道是命里註定要他一見鍾情嗎?我們最初幾次見到她時,阿爾奇肯定沒有被她迷上。他甚至反對我邀請她來家裏小住的建議,說會妨礙他打高爾夫球。他對這姑娘突如其來的愛情,就像當年對我的一樣。看來這或許是命該如此。」

親朋好友此時也愛莫能助。他們認為:「不可思議。你們生活得一直很幸福。他會回心轉意的。重歸於好的事例屢見不鮮。」

我也這樣以為,我想他會回頭的。可是,他沒有。他離開了森尼代爾。卡洛這時又回來了,英國專家診斷說她父親患的不是癌症,有她在身邊,我感到莫大的慰藉。她比我看得清楚。她說阿爾奇不會回頭的。當他終於收拾行李離去后,我心中競有解脫的感覺,他終於打定了主意。

然而,兩星期後他又回來了。他說他大概做了件錯事。

我說,想想羅莎琳德,這樣做的確不明智。他畢竟鍾愛她。他承認是這樣。

「她也很愛你,愛你勝於愛我。唔,她生病時會想我,可你是她愛戴和依賴的父親;你和她有同樣的幽默感,是她的更好的夥伴,比我強。你應該想法戰勝自己。我知道這種事時有發生。」

但是,他回來是個錯誤。因為這使他深切地感到他的感情是多麼熾烈;他一再對我說:「我忍受不了這種割愛,我忍受不了這種沒有幸福的生活。並非人人都能享有幸福,總得有人付出幸福。」

我努力剋制着說:「但為什麼要我付出而不是你?」這些都無濟於事。

我所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段時間他—直對我愛理不理,幾乎從不主動接近我或有問才有答。後來我目睹了其他的夫妻,閱歷也深了,才恍然省悟。他悶悶不樂是因他在內心深處愛着我,不願傷害我,因此,他只得自欺欺人地想:這不是傷害我,這最終是對我好。我應該生活得幸福,應該去旅行,不管怎樣,我還可以從事寫作來安慰自己。由於他良心折磨着他,他只好故意待我無情無義。過去我母親總說他是一個冷酷的人,而我清楚地看到的卻一直是他那些善良的舉動,淳厚的性格。蒙蒂自肯亞回來后他是那麼樂於助人,平時,他總是為別人分憂解難。但是現在阿爾奇太絕情了,一味地為自己的幸福而抗爭。我過去曾佩服他的冷酷無情。而現在我領教了它的厲害。

就這樣.繼疾病之後,接踵而來的是悲痛、絕望和破碎的心。我苦熬了一年,盼望他能回心轉意。可他沒有。

我的第一次婚姻生活就這樣結束了。

6

第二年二月,卡洛、羅莎琳德和我去加那利群島。我很難從這件事中擺脫出來,但我知道重振精神的惟一希望是把那些生活中的不幸置於腦後。經歷了這一切之後,英國不再能給我以平靜。羅莎琳德是我生活中的希望,有她和朋友卡洛陪伴,心靈可以復甦,從而面對未來。但是英國的生活實在難以忍受。

大概從那時起,我開始厭惡新聞界,討厭記者和人多,毫無疑問這樣欠公平,但是在那種情況之下是很自然的。我感到就像只被追捕的狐狸,巢穴被掘,獵犬狺狺地四處追趕我。我一直忌諱私隱為人所知,現在尤為如此,以至於有時我覺得簡直無地自容了。

阿爾奇在斯泰爾斯又住了些日子,但他正設法賣掉它,當然也徵得了我的同意,因它一半歸我所有。這時我手頭拮据,特別需要錢。

自母親去世后,我就無法創作了。兩手空空,手頭僅有的一點現款也都貼了進去。我沒有任何收入,除非我去掙錢或動用積蓄。至關重要的是應該儘快再寫一本書。

我的姻兄,阿爾奇的兄弟坎貝爾·克里斯蒂一直是我的好朋友,他和藹可親,此時給了我幫助。他建議把在《隨筆》發表的十二篇短篇小說編輯成書出版。這不失為一種權宜之計。他助了我一管之力。我還幹不了這種工作。最後這本書終於出版了,並相當受歡迎。這時我打定主意,只要換個環境,靜下心來,我或許可以在卡洛的幫助下再寫一本書。

有一個完全站在我一邊並鼓勵我所做的一切,這就是我的姐夫詹姆斯。

「你幹得不錯,阿加莎,」他用那平靜的聲調說,「你很明智,我如果處在你的位置也會這樣做的。你一定要從這事中解脫出來。阿爾奇也許會回心轉意,但願如此,可我並不這樣看。他不是那種人。他一打定主意就不會更改了,所以我不抱什麼希望。」

我也不抱這種奢望,但我想,替羅莎琳德着想的話,至少等待他一年,以便使他認清楚自己的所做所為。

當然我也像同時代的任何人一樣,本來就害怕離婚,我現在仍然如此。時至今日,我仍有種負疚感,因為我答應了他固執的要求,同意了和他離婚。每當我望着女兒時,心中仍感到當時應該堅持住,也許應該拒絕他的要求。

我又重返英國,變得鐵石心腸,對世界抱着懷疑的態度,但是更善於泰然處之。我和羅莎琳德及卡洛在切爾西租了一套公寓,羅莎琳德進了喀里多尼亞寄宿學校。這事辦得很成功。那兒的教學極為出色,孩子們對所學的東西很有興趣。學校要求很嚴,可羅莎琳德正是個喜歡嚴格要求的孩子。放假時她興緻勃勃地說:「誰也不會有片刻的空閑時間。」

有時她給我的回答聽起來令人莫名奇妙:「羅莎琳德,你們早晨什麼時候起床?」「我不清楚,聽鐘聲。」

「你不想知道敲鐘的時間嗎?」

「有什麼必要?」羅莎琳德說,「起床就是了。大約半小時后吃早飯。」

在加那利群島,我寫出《藍色特快上的秘密》一書的精彩篇章,這不是件易事。而且加之羅莎琳德的打攪,就更不是一件易事。羅莎琳德可不像她的母親,是個缺乏想像情趣的孩子;她眼中的世界總是實實在在的。給她輛自行車,她會騎上半小時。下雨天給她道智力測驗題,她會反覆地琢磨。但是,在奧拉塔瓦的旅館花園中,羅莎琳德沒什麼好玩的,只好在花圃前散步,偶爾滾滾鐵環,鐵環對羅莎琳德毫無意義,不像當年對她母親那樣有吸引力。在她看來鐵環不過是個鐵環罷了。

「聽我說,羅莎琳德,」我說,「別打攪我們。我要工作了.得再寫一本書。卡洛和我要忙上半小時。」

「嗯,好吧。」羅莎琳德悶悶不樂地轉身走了。我望着卡洛,她手執鉛筆端坐着,我想啊,想啊,絞盡腦汁地構思。終於,我結結巴巴地開始口述。過了幾分鐘,我注意到羅莎琳德剛好走過小徑,站在那兒望着我們。

「怎麼回事.羅莎琳德?」我問道,「你要幹什麼?」「到了半小時了嗎?」她說。

「還沒有。才剛剛過了九分鐘,去玩吧。」

「嗯,好吧!」她離開了。

我又重新開始口述。

一會,羅莎琳德又回到那兒。

「時間到了我叫你,現在還沒到。」

「嗯,我能呆在這兒嗎?我就站在這兒。不打攪你們。」

「就站在那兒吧,」我不高興地說。又開始口述。

但是、羅莎琳德的眼睛盯着我,像是美杜莎①的目光——

①希臘神話中蛇發女怪.觸其目光的人即化為石頭。一一譯註。

我比以往愈加感到所講述的一切都荒唐無比。我時而結巴,時而支吾,時而猶豫,時而重複。的確,那本倒霉的書是怎麼寫成的,連我自己也不清楚。

開始,我硬著頭皮寫作,不想干。我構思了情節,司空見慣的情節,還有的是從我的其他小說里改編的。我知道結局如何,但又難以使構思栩栩如生地展現在眼前,人物也活不起來。此時寫書完全是受掙錢的願望和需要所驅使。

從這時起,我從一個業餘作家變成了一個職業作家。我背上了職業作家的重負,不想寫也得寫,不喜歡的也得寫,寫作效果也不理想。我一直討厭《藍色特快上的秘密》,但還是寫完了,交給了出版商。這本書和上本書一樣賣了好價錢。我對此也心滿意足了,儘管不能說為之驕撤。

加那利島的拉斯帕爾馬斯旅館至今仍是我冬季度假的理想處。那時,那裏靜謐安寧,很少有人光顧,只有那些去住一兩個月的人。那兒有兩處美麗的海灘。氣溫也很宜人;平均溫度70』(華氏,譯者注)。在我的印象中,夏天才有這樣的溫度。白天大部分時間吹着和煦的微風;入夜,天氣仍暖融融的。晚飯後還可到露天小坐片刻。

就在這一個個夜晚,我和卡洛結交了兩位親密的朋友,盧卡斯醫生和他的姐姐米克夫人。

盧卡斯在家裏是位有權威的父親。我和卡洛不久也稱他為父親。剛到那時,我喉嚨嚴重潰瘍,他來看了看說:」你一定有什麼不如意的事,怎麼回事?丈夫出了什麼事?」我向他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寬慰並鼓勵我說:「你需要他,他就會回來,要留給他充分的時間。他回來后,不要責怪他。

無論怎樣,要面對現實,繼續生活。你已經獲得了力量和勇氣。你將會創造一個美好的生活。」

可敬的父親。我該深深地感謝他。他對所有人的傷痛、挫折都抱以同情。過了五六年,他去世了,我感到失去了一位知心朋友。

7

從那以後,我多少有了生活的打算,但我得做出最後的抉擇。

按約定,我和阿爾奇見了面。他萎靡不振,一臉病容。我們東拉西扯,談著熟人的情況。接着我問他目前心情如何;是否打定主意不再回到我和羅莎琳德的身邊。我又談到他清楚羅莎琳德是多麼愛他,他不在身邊時她是多麼惶惶不安。

一次,她用那孩子般的令人傷心的真誠對我說:「我知道爸爸喜歡我,愛和我在一起。他就是不喜歡你。」

「這表明,」我說,「她需要你。你難道無動於衷嗎?」他說:「恐怕辦不到。我只渴望一件事。我發瘋地希望幸福,而只有和南希結婚,才能幸福。她剛用了十個月做了一次環球旅行,她家裏人希望這樣能使她回心轉意,但是沒成功。和她結婚是我惟一希望或能辦到的事。」

這事終於有了結局。我寫信通知了我的律師並去見他。

一切準備就緒。再沒什麼可以憂慮的了,剩下就是自己打算了。羅莎琳德在上學,而且有卡洛和寵基常去看她。我打算去熱帶地區走走,去西印度群島和牙買加。我到庫克斯客運公司預訂了票,一切都安排妥當。

命運又一次作出了安排。出發的前兩天,我隨朋友在倫敦外出吃飯。我同他們並不熟悉,有一對年輕夫婦,一位被稱做豪中校的海軍軍官和他的妻子。吃飯時我挨着中校坐着,他對我談起了巴格達。他一直在波斯灣駐防,前不久才從那兒回國。飯後,他妻子走過來坐在我身邊一起閑聊。她說,人們總是說巴格達是個可怕的城市,但她和她丈夫卻迷上這座城市。他倆講述了它的概況,使我對它愈發感興趣。

我說去那得坐船吧。

「可以坐火車——乘東方快車。」

「東方快車?」

我一輩子都想坐坐東方快車。去法國、西班牙、意大利旅行時,東方快車經常停在加來車站。我多想登上它。東方快車——米蘭,貝爾格萊德,伊斯坦布爾……我動心了。豪中校給我寫下了在巴格達該去的遊覽點。

「在阿爾韋亞和梅姆一薩希伯斯等不要耽擱太久。去摩蘇爾、巴土拉轉轉,還一定要去烏爾參觀。」

「烏爾?」我說。我才在《倫敦新聞畫報》上看到倫納德·伍利在烏爾作出了奇迹般的發現。我雖然對考古一無所知,但一直對此多少有些興趣。

第二天一早,我趕到庫克斯客運公司,退掉了去西印度群島的票,預訂了東方快車的坐位,路線是到伊斯坦布爾,再到大馬土革。自大馬士革穿過沙漠到巴格達。我激動異常。辦理簽證和打點行裝需四五天時間,隨後就可以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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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失去意義的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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