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締姻與期待

第四章 締姻與期待

1

我從巴黎回到家裏后不久,母親得了重玻同以往一樣,幾位醫生的診斷各說不一:有的認為是盲腸炎,有的說是副腸熱病,有的認為是膽結石,還有其他幾種診斷。曾有好幾次,她都差一點被推上了手術台。治療對她沒有起色——她的病頻頻發作,各種手術方案懸而未決。

她終於對為她診治的醫護人員失去了耐心,她說:「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得了什麼病,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最好還是擺脫這些醫生的擺佈。」

她後來設法找到一名通常被人們稱作會作人情的醫生,爾後宣佈說那位醫生建議她去陽光充沛、氣候溫暖乾燥的地區療養。「我們今年冬天去埃及。」母親通知我說。

我們再次將邸宅出租了。幸虧那時去國外旅行的費用相當低,僅阿什菲爾德的高額租金就足以支付旅居國外的開銷了。

此時,我已經作好了步人社交界的準備,頭髮已經挽起,高高地盤在腦後。把髮網罩在髮髻上。在那個時代,這種希臘髮式意味着女子已進入成年。這樣的打扮極為和諧,尤其是配上晚禮服。我的頭髮留得很長一一長得過了臀部。這對—個女子來說是——種榮耀,其結果,長發總是散落下來,叫人對它無能為力。為此,美容師設計出一種假髮罩——一個大的假髮罩。先將自己的頭髮緊貼頭皮固定住,然後把假髮髻別在上面。

對於一個女子來說,初涉社交界是一生中的一件大事。

如果家境富裕的話,作母親的一般要為女兒舉辦一個舞會。

而且理所當然地該在社交忙季去倫敦住上一段時間。邀請來跳舞的都是自己的親朋好友,應邀去參加的也都是自己朋友舉辦的舞會。要想邀請到足夠的男舞伴是件不太容易的事。不過這畢竟是一些非正式的家庭舞會。或者你還可以邀上一大群朋友去參加慈善捐助舞會。

然而,這些當時對我來說都是不可能的。麥琪初次步入社交界時去了趟紐約,參加那裏的宴會和舞會。當時父親出不起錢供她去倫敦參加社交忙季的活動①。如今對我來說就更是不可能的了。母親為此焦慮不安,這是女兒生來就應享有的權利,也就是說,女兒已經由一個學校里的黃毛丫頭出落成一位妙齡女子了,理應像蝴蝶一樣自由飛翔.飛到姑娘和小夥子們中間。總之,作母親的應該為她創造尋求合適配偶的良機——

①倫敦的社交忙季:每年初夏,倫敦的社交活動最頻繁,故稱為忙季。——譯註。

由於家境不好,母親心裏明白,讓我按常規步入社交界是有困難的。她之所以選擇開羅作為她的療養地,主要是為我着想。開羅的確對我很適宜。我生性靦腆,不善交際。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我有一些這方面的經歷,使我漸漸熟悉舞會,習慣與青年男子交談及其他一些社交方式,把社交看作日常的事情。

在姑娘們的眼裏,開羅是一個美妙的夢。我們在那裏逗留了三個月。我每星期參加五次舞會。舞會分別在幾家大旅店中輪流舉行。開羅駐有五個團的軍隊。每天都有馬球比賽。住在這些不很豪華的旅店裏.生活費用比較低廉,所以可以盡情地享受這裏的娛樂。冬季旦遊人紛至杏來,多是母女同行。我起初顯得怯生,在許多方面——直忸怩。但卻非常愛跳舞,而且跳得也好。我喜歡跟青年男子相處,不久極發現他們也喜歡我,所以,一切都一帆風順。此時,我年方十七——開羅本身對我毫無意義一一十八到二十一歲的妙齡女子除了青年男子,極少他顧,這是合乎情理的,無可厚非。

然而,在開羅時,我的春情並未萌動。要做的事情太多。

每日的交往應酬不暇,還有許多討人喜歡,風度翩翩的小夥子。能使我動情的都是一些四十歲左右的男人。他們不時地走上前來,友善地邀請我跳舞,像對待小姑娘那樣逗弄我,但僅此而已。根據社交習規,每個晚上至多與同一男子跳兩次,否則陪娘那敏銳的目光就會盯上你。

一位年輕的叫特里勞尼的康沃爾郡人和他的好友是我的主要舞伴。他們都在第十六步兵團服役。有位年齡稍大一些的上尉叫克雷克,他已與一位漂亮的美國姑娘訂了婚。

一天晚上,我跟他跳完一個舞后,他把我送到母親面前對她說:「這是您的女兒吧,她學會了跳舞,而且跳得非常好,不過您還得教會她說話。」我跳舞的時候一句話也不說,難怪他責備我。

我很快就成了馬球迷,每天下午的比賽逢場必到。母親為了開拓我的視野,偶然帶我去博物館參觀、她還提議我們倆順尼羅河而上,到盧克蘇爾遊覽名勝。我滿眼淚花,激烈地反對:「不,媽媽,不去,我們別現在去那裏。星期一要舉行化妝舞會,我還答應人家星期二去卡納克野餐……」我羅列出一大堆借口。在當時,古代奇觀是我最不感興趣的事情。

幸虧母親沒有硬拽着我去。盧克蘇爾、卡納克等埃及名勝,引起我強烈的興趣還是大約二十年後的事了。在當時,我要是帶着這種興味索然的眼光去遊覽這些名勝,豈不是對偉大藝術的褻瀆。

埃及之行對我大有稗益。有些事情可以一舉多得。現在看來,那年冬天住在埃及解決了我們生活中的一系列問題。母親當時陷入無力支付女兒進行社交活動費用的窘境,她競找到了解決的辦法。我克服了自己的局促。用當時的話說,「我懂得了怎樣舉止得體。」如今的生活方式與從前已經大不相同,所以在此對過去的行為規範作出解釋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埃及之行使我獲益匪淺。我想不出什麼其他的方式能使我如此快地克服了生來就有的笨拙。這三個月對一個姑娘來說自然是絕妙無比的。我結識了至少有二三十個青年男子,只是由於我年齡還小,只顧盡情享樂而沒有愛上任何人。我雖然也曾向兩位古銅色臉膛的中年上校遞送秋波,但是他們卻已被俏麗的少婦們—他人之妻——迷轉,對我們這些不會賣弄風韻的姑娘們並不感興趣。我曾受到一個一本正經的澳大利亞年輕伯爵的困擾。他總是盯住我不放。我盡量迴避他,但他總能在人群中找到我,邀請我跳華爾茲舞。我說過我是不喜歡跳華爾茲的。這位伯爵跳的是難度最大的一種華爾茲——以高速度的長時間左旋為主。每次都轉得我頭暈眼花,總感到自己要摔倒在地。在希基小姐的舞步學習班裏,左旋步並不受歡迎,所以我也缺乏這種舞步的訓練。

我新結識的朋友中,大多是年輕的中尉和少尉。我們之間的友情是親密的,但並非認真的。我觀看他們賽馬球,他們受挫時為他們鼓勁加油,得勝時,為他們歡呼喝彩。他們也在我面前爭先恐後地表現自己的強悍。我發覺要想跟年齡稍大一些的男人搭上話是困難的。他們的名字如今大多已被遺忘了。只記得當時有一位叫海勃德的上尉,他常邀請我跳舞。在我們母女倆乘坐的從開羅到威尼斯的輪船上,母親若無其事地對我說:「你知道吧?海勃德上尉想跟你結婚。」

「什麼?」我萬分驚訝,「他從未向我求過婚,也未跟我提起過這事。」

「是的,可他對我說了。」母親答道。

「對您說了?」我詫異地問道。

「是的,他說他非常愛你。問我是否認為你還太年輕。他說,也許他不該直接向你提起這門親事。」

「那您是怎麼答覆他的呢?」我問。

「我告訴他,我敢肯定你不愛他,最好還是放棄此念。」

「唉呀,媽媽!」我忿忿地嚷道,「您真不該說這些!」

母親駭異地望着我問道:「你的意思是說你愛他嗎?你會考慮嫁給他嗎?」「不,當然不是了。」我說,「我壓根就沒想要嫁給他,我不愛他。可是我想,媽媽,您該讓我來給自己的求婚者作出答覆。」

母親為之一震,接着,她爽快地承認自己錯了。「要知道。我當姑娘的時候畢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是的,人們喜歡讓人直接向自己求婚。」

為此我慪氣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渴望體驗到別人向我求婚的滋味。海勃德上尉是個英俊的男子,不討人嫌,舞跳得也不錯而且富有。可惜我沒能想到要嫁給他。事情往往是這樣:一個小夥子愛上了你。而你並不喜歡他,他馬上會變得乖順可笑——男人們墜人情網時,總是設法讓自己看上去像一隻生病的綿羊。假如姑娘喜歡上這個小夥子,看見他這樣就會受寵若驚,而且在他面前按按不住自己的興奮之情,要是她不喜歡他,就不會容他在自己的心裏有片刻停留。生活就是如此不公正。戀愛中的女人看上去比以往好看十倍:兩眼炯炯有神。雙頰泛著紅暈,連頭髮都放出異樣的光彩。她們的談吐也變得措詞巧妙.情趣橫溢。

這就是我經歷的第一次求婚,對此感到大為不滿意。第二次求婚來自於一位六英尺五寸高的年輕人。我十分喜歡他,我們曾是好朋友。他更明智些,並不想通過母親向我求婚,這使我很高興。他設法與我們乘同一班由亞歷山大港到威尼斯的客輪。很遺憾,當時我對他僅僅是抱有好感。我們曾在短時間裏有通信來往,後來他被派往印度。我要是再過幾年以後還能見到他的話,也許會認真考慮他的求婚。

2

我這樣描述自己的生活會使人感到我和我周圍的人都相當富有。如今,只有有錢人才能享受這些樂趣。其實,我的朋友幾乎都出身於中等收入的家庭,家中大多沒有馬車.更不會有當時剛問世不久的汽車或摩托車。這些只有富翁家裏才配備得起。

青年女子的晚禮服通常不超過三件、而且一穿就是幾年,每過一個季節就得花上一先今買一瓶帽子油,把帽子重刷一遍。我們步行去參加社交聚會、遊園會和打網球。如果是去鄉下參加晚上舉行的舞會,倒是可以租一輛馬車。在托基,人們不常舉辦家庭舞會,聖誕節和復活節期間例外。八月間,人們多喜歡留客人住下,結伴去參加賽船會上舉辦的舞會,或者在當地某間大房子裏舉辦的舞會。

鄉下的邸宅里也舉行聚會,我頭一次去沃里克郡幾位友人那裏作客還有些拘束不安。他們都嗜好狩獵。康斯坦斯,萊斯頓·帕特里克太太自己不打獵,只是趕着一輛小馬車往來於各個集合地點。我也陪她同行。母親嚴格禁止我騎馬。「你騎馬的技術不高,」她說,「萬一把人家珍貴的馬摔傷了,後果將是不堪設想的。」然而,也沒有誰邀請我乘他們的坐騎,恐怕也是出於同樣的顧慮。

羅爾斯頓·帕特里克一家待我十分友善,他們稱我「小桃花」,也許是因為我總愛穿一件粉紅色的晚禮服。羅賓動不動就逗「小桃花」,這時康斯坦斯太太就像保護人似地悄悄向我使眼色,為我出主意。他們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兒。我第一次去的時候,她才三四歲。我在那兒的大部分時間裏都在跟她一起玩耍。康斯坦斯生來就愛為人作媒,我現在才意識到、在我幾次拜訪她們期間,她給我介紹了幾位適齡的好小夥子。我時而也偷偷地騎馬。記得有一天我跟羅賓的兩個朋友在外面騎馬,由於這是一次偶然的機會,我還沒有騎馬的習慣,身上仍穿着粉色的長裙,頭髮又沒有紮緊,仍舊像當時所有的姑娘那樣戴着假髮。回來時,我騎着馬穿過街道,頭髮完全散開了。假髮不時地掉落在地上,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跳下馬走回去拾起來。

記得帕克萊利先生和太大在他們租賃的一幢鄉下別墅里舉行過一個大型的家庭舞會——帕克菜利先生被人們稱作「蔗糖大王」。我們在開羅的時候曾經遇見過帕克菜利太太。她當時大概已經五六十歲了,但如果離得稍遠一點看,她就像一位二十五歲的美麗少婦。

在那裏,有一位小夥子頗得我的好感——後來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犧牲了。儘管他沒有特別注意到我,我曾企望能與他進一步相互了解。與此同時,我受到了另一位士兵的糾纏。他似乎總是跟在我的身前身後,在打網球和板球,或者其他活動中,死皮賴臉地要我跟他結伴。日復一日,我對他愈來愈惱恨,可他似乎並未意識到,老是不斷地問我是否讀過某某著作,主動提出寄給我一些書籍,問我去不去倫敦,想不想去看馬球比賽。我那一連串的否定的回答對他絲毫不起作用。我離開帕克萊利別墅的那天,不得不趕早班火車,因為要在倫敦轉車,以便趕另一班火車去德文郡。吃過早餐,帕克萊利太太對我說,「那位先生打算用車送你去火車站。」

幸虧去火車站的路不長,我真希望能乘帕克萊利的車去車站,她自己的車夠得上一個車隊。我猜想一定是S先生主動向女主人提出送我,使她以為這也是我的意願。她對我的心思毫無察覺。我們來到車站,去倫敦的快車進了站,S先生把我安頓在一個空着的二等車廂的角落裏。我客氣地向他道別,心中如釋重負。可就在列車啟動的瞬間,他突然抓住了扶手,拉開車門跳上車來,把門關上了。「我打算去倫敦。」他說。我驚駭得目瞪口呆。

「可您沒有帶行李呀:」

「是的,是的,這沒關係。」他在我的對面落座,上身前傾,雙手搭放在膝上,貪婪地盯着我。「我原想過些時候去倫敦拜見您,可我無法等待,不得不現在就告訴您,我愛您愛得發瘋了,您一定得跟我結婚。自從那次晚餐我第一眼瞧見您,我就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您正是我所追求的女子。」

過了好長時間,我才得以打斷他那滔滔不絕的表白,冷冰冰地對他說:「我確信您是位好人,先生,我很感激您對我的一片真心,可是我不得不告訴您,我的答覆是否定的。」

他又堅持了大約五分鐘,最後退一步,勸我暫且不談結婚一事,保持我們的友誼.可以再見面。我說我認為我們最好不再見面。我是不會改變自己的決定的。話說得非常肯定,他不得不接受這一事實。他仰靠在長椅子上,臉上流露出惆悵和沮喪。可以想像得出,這哪是向姑娘求婚的場合,談話陷入了僵局。就這樣,兩人默然無語地在這空蕩蕩的車廂里坐了至少兩個時辰。

3

我們有一位叫梅的美國朋友定期到倫敦來。她是我的教母莎利文太太的侄女。梅酷愛繪畫、音樂等各類藝術,她是一個飽嘗苦惱的好人——一長期患甲狀腺腫大。在她年輕的時候,甲狀腺腫大還是不治之症:手術被認為是很危險的。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差不多四十歲了。有一年,梅來倫敦時告訴我母親,說她將去瑞士的一個診所作手術。

後來,梅從瑞土來信,說手術成功了.她已經離開診所,正在意大利、住在佛羅倫薩附近費埃索勒的公寓裏『她要在那兒療養個把月,然後再回瑞士複查。信中問母親能否讓我去她那兒住.遊覽佛羅倫薩,參觀那裏的藝術和建築。母親欣然同意,安排了我的行程。

母親找到了與我乘同一趟火車旅行的母女倆人,將我託付給她們。我們一同上路了。

梅的女傭斯坦葛爾趕到佛羅倫薩車站接我。二人一起乘電車到達費埃索勒。那兒的景緻出奇地美麗,時值杏花和桃花蓓蕾初綻,片片白雲和粉霞掛滿了枝頭。梅的別墅就掩映在這萬花叢中。她容光煥發地迎了出來。我從未見過如此熱情的女人。奇怪的是她的額下並沒有顯露出鬆弛下來的囊袋狀皮膚。

梅萬分高興,她想方設法讓我在意大利過得舒適愉快。

我每日都去佛羅倫薩參觀遊覽。有時是斯坦葛爾跟我同去,但更多的時候是由梅約好的一位意大利姑娘到費埃索勒來,陪我遊覽。在意大利,青年女子外出比在法國更需有人小心地陪伴,在電車上,我確也受盡了熱情奔放的小夥子們在我身上擰捏之苦——相當痛。我光顧了許許多多的美術館和博物館。我還是像從前那樣貪嘴,每日所期待的只是乘電車回費埃索勒之前,在茶點鋪中的一頓美餐。

梅在後來的幾天裏,也曾幾度親自陪我朝覲那些藝術之宮。我還清楚記得,就在我臨回英國的那一天,梅執意拉我去觀賞一幅剛清理出來的聖·凱瑟琳的佳作。我想不起來它被存放在哪個美術館了。梅和我心急火燎地挨個大廳尋找著。我對聖·凱瑟琳全然沒有興趣。那一個個聖人,一幅幅象徵圖案,還有令人不快的死法讓我打心眼裏厭倦。我也看膩了自鳴得意的蒙娜麗莎,尤其是拉斐爾的作品。如今說出來,我確為自己對繪畫藝術的鄙薄和無知而感到羞恥。

不過我還是喜歡有些藝術家的作品。我們東跑西竄地尋找著聖·凱瑟琳的那幅畫,我心裏直擔心,生伯沒有足夠的時間去茶點鋪最後一次享用那絕美的巧克力奶油蛋糕。我不住地說:「看不到沒有關係,梅,真的,沒關係。別再費心了,我已經觀賞過不少聖·凱瑟琳的作品了。」

「可是這一幅,親愛的阿加莎,這一幅可是精品,你一會兒看到它就會意識到要錯過這個機會該是多麼的遺憾。」

我知道自己是不會感到惋惜的,但卻恥於對梅這樣講。

不過,還算我運氣好,有人告訴我們這幅傑作還要再等幾個星期才能掛出展覽。我們剛好還有時間在趕火車之前去飽餐一頓巧克力奶油蛋糕——梅滔滔不絕地稱道著這裏的珍貴名畫,我一邊頻頻點頭,一邊大口大口地吞咽著蛋糕和冰鎮咖啡。此時,我一定完全換了一副模樣,看上去像一隻眯眼鼓腮的豬,一反平日裏溫文爾雅,眉清目秀的儀容。不過,我也為聽不進梅的藝術評價而羞愧。

4

人一生中的朋友可分為兩類:一類出現在生活環境中,與你共事。他們就像舊時的絲帶舞那樣在你的周圍形成一個旋轉的圈子,你也就是他們圈子中的一分子,進進出出。

有些人你記住了,有些人被忘卻了。

另一類是經過精心挑選的朋友——為數不多——共同的志趣把雙方維繫在一起,如果條件允許的話,這種友誼會終生不衰。這樣的摯友我結交了七八個。絕大部分都是男子,我的女友們通常都僅僅屬於前一類。

與我關係最密切的一位女友是艾琳·莫里斯,她與我們家是世交,我幾乎在很小的時候就與她相識了,但直到十九歲時才真正地了解她,真正能跟她「情投意合」,因為她比我年長幾歲。她跟五位老處女一起住在海濱的一幢大房子裏。她的思想像男人一樣明晰,而不像女人。艾琳相貌平平,但才思過人,博聞強記。她是我遇見的第一位能與之交流思想的密友,也是我所認識的幾位看問題最少主觀色彩的人之一。她的言談中極少摻雜着個人的情感成汾。我認識她許多年了,但卻對她個人的生活了解甚少。我們從不談個人間的私事。但每次見面總要探討某些問題,開懷暢談很長時間。她擅長寫詩,也精通音樂。記得有一首歌我非常喜歡,尤其是它的曲子,遺憾的是歌詞相當荒唐可笑。當我向艾琳談及此歌時,她表示願意試着為這首歌重新填詞。我覺得,她填的詞為這首歌大添光彩。

我也寫詩——大概在我那個時代,人們都時興寫詩。我早期的詩歌作品水平低劣得令人難以置信,缺乏文學的才氣。到了十七八歲時,我的詩技有所長進。我以哈里奎恩傳奇為題材寫了一組詩歌,其中有《哈里奎恩之歌》和《科倫巴安之歌》。我把這兩首詩寄到《詩評》雜誌,當我榮獲了一枚金幣的獎金時真是欣喜萬分。後來我又幾度獲獎,並在《詩評》上發表一部分詩作。我為自己的成功洋洋自得。我斷斷續續地寫了許多詩。每每產生創作衝動,就即刻把縈繞在腦際的感受寫下來。我當時並沒有雄心壯志,能偶爾在《詩評》上獲獎就是我最大奢求。

我有時也試着為自己的詩譜曲,所作的曲子質量都不高,其中有一支簡單的敘事曲,寫得還算不錯;一支曲調平平,標題奇特的華爾茲舞曲:《相伴一時辰》,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以此為名。我自己為創作出這樣的一支曲子而自豪,因為一個樂隊一一喬埃斯樂隊在大多數舞會上都演奏了這支舞曲,而且也曾被列為他們專場演奏中的一個節目。如今聽來,我覺得這支華爾茲舞曲寫得極為粗拙。我本不喜歡華爾茲舞,我想不出自己為什麼競寫出這樣的曲子。

有人發明了一種新的花樣。我記不得是在《風流寡婦》還是在《盧森堡宮廷舞》中,一對舞伴雙雙旋上了樓梯又旋轉下來。我曾跟鄰居的一位小夥子麥克斯·麥勒練習這種舞。麥克斯·麥勒當時是伊頓公學的學生,比我小三歲。他的父親患嚴重的肺結核,吃住都在院中一個露天小棚子裏。

麥克斯是他家獨生子。他像愛一位成年女子那樣深深地愛上了我,常在我面前煊耀自己。他母親告訴我,他常身着獵裝,足蹬獵人的靴子,用汽槍打麻雀。他開始愛清潔了(這對他來說是破天荒的事。他的母親這些年來一直為他那臟手黑脖子操心).買了幾條淡紫色的領帶,處處表現得像個大人。我們一起練習跳舞。他家樓梯的台階又寬又矮,比我們家的更合適,我們常在他家裏練習。是否取得了很大的進步我不知道,只記得重重地摔了不少跤.但仍然刻苦練習。

5

一個令人不快的冬日.我患流行性感冒剛好仍卧床休息。幾天來我煩躁不安,已經讀了許多書,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玩一種牌戲,消磨時光。母親進來看望我。

「你幹嘛不寫小說?」她建議道。

「寫小說?」我有點驚異。

「是的,」母親說,「像麥琪那樣寫小說。」

「我恐怕不行。」

「為什麼不行?」她問。

我似乎說不出不行的原因.除了……

「你並不知道自己行不行。你還沒有試過。」母親說道。

說着,母親像以往一樣忽然走了出去,五分鐘後手裏拿着一個練習簿進來了。「本子開頭幾頁上記着要洗衣服的清單,後面還沒有使用過,你現在可以用它寫你的小說了。」

要是母親建議做什麼事情,別人幾乎總得照辦。我坐在床上,開始小說的構思。

我記不清用了多長時間--好像時間不長,大概是在第二天傍晚就寫完了;最初是在主題遴選上躊躇再三,一一否定,後來終於興緻勃勃地動起筆來,寫的速度極儀。寫作極耗費人的精力,雖然對我的康復毫無助益,但卻振奮了精神。

「我去把麥琪那台舊打字機找出來,你就可以把它打出來。」母親說。就在昨天,我重讀了這篇名叫《麗人之屋》的小說,我認為總的來說還算不錯。這是我第一篇透露出一絲靈氣的作品。寫作技巧自然還很不成熟,能看出我在前一星期里所讀作品的痕迹。這是人們初學寫作時在所難免的。我當時顯然在讀勞論斯的作品。他的《羽蛇》、《兒子與情人》、《白孔雀》等幾部作品都是我那時最愛讀的。我還讀了某位叫埃弗拉德·科茨夫人的作品,對她的寫作風格倍加推祟。

我的第—個小說能寫成這樣還是難能可貴的,只是讓人讀後難以確切了解作者所云。儘管寫作風格是笨拙的模仿,但至少小說本身顯示出豐富的想像力。

隨後,我又寫了另外幾個短篇小說--《羽翼的召喚》、《孤獨的上帝》(兩篇都受《漂亮的廢話之城》這部充滿悔恨之情的小說的影響).還寫了《聾子太太與局促不安的男人的對白》和一個關於神降會①的恐怖小說——

①神降會又稱復話節。--譯註。

(許多年後,我重寫了這個小說)。我用麥琪的帝國牌打字機把它們全部打了出來,抱着一線希望分別寄給了幾家雜誌社。我絞盡腦汁臆造了幾個筆名。麥琪用過莫斯廷·米勒的筆名,我就用麥克·米勒,后又改為納撒尼爾·米勒(這是祖父的名字)。我當時並不抱有成功的奢望,事實上也沒能取得成功。所有投出的稿件都退了回來,裏面照例夾着一張字條:」很抱歉……」我把稿子重新包好。又寄往另外一家雜誌社。

我曾試着寫了一部長篇小說。我無所顧忌地動了筆。故事以開羅為背景。我分別構思了兩個情節線索,開始時我確定不了選擇哪一個。後來,就隨意選用了一個。在開羅的時候,我們常在旅館的餐廳里看見三位常客坐在那裏,他們為我提供了一條線索,三人中有一位是嬌媚的姑娘——在我的眼裏,她已經算不上是姑娘了,因為她看上去已近三十歲——每天晚上舞會結束后,她就跟兩個男子一起到餐廳來吃夜宵。二位男子中,一位是第六十步兵團的上尉,腰寬體胖,頭髮烏黑。另一位是高個頭的英俊小夥子,在禁衛騎兵團中服役,大概要比那位女子小一兩歲。他們分坐在她的兩旁,她不時地跟他們打情罵俏。我只知道他們的名字,並不了解他們,只是聽到有人說,「她遲早要在這兩個人中作出抉擇。」這些足以啟迪我的形象思維。假如我對他們了解得更多些.也許也就不願意寫他們了。我根據想像創造出一個美妙的故事,也許,故事中人物的性格特徵,他們的言談舉止,及其他方面都與現實生活中的三個原型迥異。寫了一段時間后,我感到不滿意,就改用另一條故事線索。它的基調要比前一個更輕鬆些,刻劃出一組有趣的人物形象。可是,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把故事中的女主人寫成了聾子。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做。盲人的趣聞很好寫,而寫聾子卻並非易事,因為我不久就發現,在描述她的心理活動以及人們對她的看法和品評時,無法讓她用言語作出反應。

書中對這位梅蘭妮的描述十分平淡乏味,結果寫作半途而廢。

我又轉回到第一條線索上,發覺它不夠寫一部長篇的,最後。我決定將兩條線索合二為一。既然兩個故事都是以開羅為背景,為什麼不能捏合到一起呢?我按照這兩條線索終於寫出了足夠長的一部小說。書中的情節極其繁亂,我不得不唐突地從一組人物淬然跳到另一組人物,有時把本不應該混在一起的人物撮合到了一塊。我給這部小說取名為《白雪覆蓋的荒漠》。至於為什麼以此為名.我自己也不知道。

母親建議我去請教伊登·菲爾波茨.也許他能給我些指點和幫助。在當時,伊登·菲爾波茨名聲大噪。他創作的以達特穆爾為背景的一系列小說頗受歡迎。他碰巧住在我們的鄰近,是我們家的朋友。我開始感到難為情,後來還是同意去了。伊登·菲爾波茨相貌不凡。面孔不同於常人,倒是更像一個農牧神,長長的細眼在眼角處向上挑起。他患有嚴重的痛風,我們去他那兒時常看見他坐在那裏,一隻腳被許多道繃帶固定在一隻板凳上。他厭惡社交,極少出門。事實上,他不喜歡見人。他的妻子與他截然相反,極擅社交。結識許多朋友,是位嫵媚動人的女子。伊登·菲利波茨很喜歡我的父親和母親,因為他們很少用社交邀請來打擾他,只是時常去觀賞他庭院中的名貴植物和灌木。他答應一定要通讀我的作品。

我無法表達對他的感激之情。他完全可以信口作出一些公正的批評,這很有可能會使我灰心喪氣,一輩子也不想再提筆寫作。可他並沒有這樣做,而是打算給我一些指教。

他清楚地意識到我生性順腆,不擅言談,所以用書信的方式向我提出了一些中肯的建議:「您的作品有些部分寫得還是很不錯的。您很善寫人物的對話,但對話的語言應保持自然、流暢。略去小說中所有道德說教,您太喜歡使用說教了,沒有比這些冗贅的說教更讓人讀來枯燥乏味的了。讓您筆下的人物自己去表現自己,而不要淬然插進評註.不要指點他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或者向讀者解釋人物話語的用意。讀者自己可以作出評判。書中有兩條線索,而不是一條,這是初學寫作者易犯的錯誤。您很快就會不再犯類似的錯誤。我寫—封信把您介紹給我的出版代理人休斯·梅西。他會對您的作品加以評論,並告訴您這部小說的出版可能性有多大。恐怕第一部小說就能發表是不那麼容易的,為此,您不必沮喪失望。我願向您推薦一個閱讀書目,我想它會對您有所助益的。請讀德·昆西的《一個英國鴉片服用者的自白》,它可以大大增加您的辭彙量,書中運用許多有趣的辭彙。您還可以讀讀傑佛利的《我一生的故事》,他對大自然的感受和描寫手法可供借鑒……」其餘書籍的名字我記不得了。記得有一部短篇小說集,其中有一篇叫《皮里的驕傲》,寫的是一把茶壺的故事。還有一部我極不喜歡讀的羅斯金的作品和另外一兩本書。我不知道讀了這些書籍后我的寫作有了多大的長進,不過,我還是十分欣賞德·昆西的作品和那些短篇小說。

後來我去倫敦拜訪了休斯·梅西。那時老休斯還健在,是他接待了我。他身材魁偉,膚色黝黑,使我感到可怖。

「嗯,」他瞧一眼手稿封面上《白雪覆蓋的荒漠》幾個字,說道:「嗯,書名的寓意很深.能使人聯想到緩緩焚燒的火焰。」

我顯得更加局促,他的想像遠不是我要描寫的內容。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選擇了這一個書名,顯然不是受我當時讀的某部作品的影響。也許我的用意是,生活中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像荒漠那佈滿塵埃的顏面上的一層白雪一樣淺保它悄然逝去,不留痕迹。然而當小說寫到結尾處時,書中的這一主題已而目全非了,不過它的確曾經是我寫作這部小說的初衷。

休斯·梅西把手稿留在他那裏.幾個月後退了回來,說他安排出版這部小說的可能性不大,建議我打消對它所抱的希望,着手再寫一部。

我生來就不是一個胸懷大志的人,所以就輕易地放棄了這部小說。不再做任何努力。我仍然寫點詩,從中得到些樂趣。我大概又寫了一兩個短篇小說,寄給幾家雜誌社。做好了退稿的思想準備。小說像以往一樣被退了回來。

我已經不再認真刻苦地學習音樂了、只是每天練習幾個小時鋼琴.以便維持原有的水平,也沒有上什麼音樂課。

在倫敦的時候,有時間我就去弗朗西斯·科貝那裏學習演唱。他是一位匈牙利作曲家,結我上聲樂課,教會我一些由他譜曲的美妙動聽的匈牙利歌曲。他是一位優秀的教師,談吐優雅。我還拜另一位老師學習英國民歌的演唱技法。她就住在雷根特運河,人稱小威尼斯的地方。那塊土地一直令我神往。我經常在當地的音樂會上演唱。按照那時的習慣,我每次應邀赴晚宴總要帶着「節目」去。那時候還沒有廣播。

沒有錄音機。沒有立體聲電唱機,完全依靠人們的即興表演。表演者有的水平很高,有的水平一般,有的就相當糟糕。

為人伴奏是我的拿手好戲,又因為我能讀譜,所以經常充任演唱者的鋼琴伴奏。

每天晚上入睡之前,一種強烈的熱望總是縈繞在我的腦際,我夢想着有一天會在真正的舞台上演出、不管怎樣。

頭腦中浮現出這樣的幻想並無害處。我常捫心自問,將來能成為一名歌唱家嗎?這是可能的嗎?現實的回答卻是否定的。一位住在美國的朋友來到倫敦。她與紐約的都市大歌劇院有些關係。一天。她熱心地前來聽我唱歌。我為她唱了各種詠嘆調、接着,她又讓我唱了一些音階、琶音和練習曲。

她對我說:「您的歌說明不了什麼問題,不過您剛才唱的練習曲告訴我,您會成為音樂會上的優秀歌手,而且也應該唱得好,在這方面有所作為。但您的嗓子還不足以唱歌劇,永遠也不會成為優秀的歌劇演員。」

那深藏於心底的在音樂方面有所成就的幻想就到此破滅了。我不懷有成為一名優秀歌手的雄心。那畢竟也不是一件易事。青年女子投身於音樂事業在當時並不受到鼓勵。倘若真有從事歌劇演唱的可能,我一定會為之奮鬥的。但這樣的特惠只被賜予極少數生就一付好嗓子的人。明知自己充其量也是個二流人物,卻依舊為自己所渴望成名的事業而執勒地奮鬥,沒有比這種無望的追求更能毀滅人的生活熱情了。就這樣、我拋棄了這一幻想。直截了當地告訴母親,不必再為我的音樂課破費了。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演唱。但沒有繼續學習聲樂的必要。實際上,我從未對自己理想的實現抱着確信無疑的態度——胸懷某種理想,並從理想的奮鬥之中獲得樂趣是件好事。只要不對之期望過高。

大概就在這個時候,我開始閱讀梅·辛克萊的作品,她的小說對我影響很深,而且今天讀來仍舊能深深地打動我。

我認為她是最具有獨創性、最傑出的作家之一。我不禁預感到將來有一天會再度出現梅·辛克萊熱,她的作品也將會再版。我至今認為她的《迷宮》是一部優秀的長篇小說。我也很愛讀《神火》。我認為《塔斯克·傑萬斯》是一部名著。她的短篇小說《水晶中的瑕疵》給我留下了不可泯滅的印象,也許是因為我當時正熱衷於寫心理小說,它促成我寫了一篇手法類似的作品。取名為《夢幻》(這篇小說許多年以後與其他一些短篇輯為一集出版)。我圭今還喜歡這篇小說。

這時候,我已經常寫寫小說了。創作取代了綉制坐墊和臨摹德累斯頓瓷上的花卉圖案。也許有人認為把兩者聯繫起來有失文學創作的價值,我不同意這樣的看法。創作的慾望不僅可以通當著書立說、小說創作表現出來,還可以通過刺繡、烹制別有風味的菜看、繪畫、即刻、作曲等多種形式體現出來。它們的區別僅在於人們只在某個具體的方面有所擅長。」

我對自己創作的圓舞曲毫無驕傲之感,但對自己的一兩件刺繡卻頗為得意,它們也算得上精品。至於寫小說,對我來說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不過,一件作品完成之後,總要經過一段時間才能估量出它的價值。

當我開始動筆寫一個小說時,頭腦中閃爍著思想的火花,滿懷着希望。充滿了自信(這是我一生中最為自信的時刻)。假如你此時還是那麼謙卑的話,那你永遠也寫不出東西來。所以,必須有這樣一個美妙的時刻,你已釀成了某種思想,知道如何表現出來,勿勿提起筆來,即刻興緻勃勃地在草稿本上寫起來。一個個難題不期而遇,無從解決。使你漸漸地失去了信心,最後幾經周折終於多少遵循着原定目標完成整篇小說,但卻發現寫得極其槽糕。兩個月之後,我又會感到這個小說寫得也許還不錯。

在這段時間裏,我曾兩次險些結了婚。我之所以稱之為「險些」是因為如今想來,我深信,不管這兩樁婚事成全了哪一樁,都勢必釀成禍患。

此後不久,里吉·露西從香港休假回來了。我雖與露西姐妹結識多年,卻從未見過她們的大哥里吉。他是炮兵少校,大部分時間是在國外度過的,他生性靦腆,喜歡獨處,深居簡出,愛好打高爾夫球,但不喜歡跳舞和社交聚會。他不像普通人那樣長著黃頭髮、藍眼睛,而是黑色的頭髮、黃色的眼睛。他們是和睦的—家,兄弟姐妹之間情同手足。我們相約去達特穆爾,露西他們還像以往那樣慢慢騰騰,錯過了電車,又記錯了車次,沒趕上火車,在牛頓艾博特轉車時又因沒有上去車,只好改變原計劃去了別的地方……里吉主動提出輔導我打高爾夫球。我打得極差,許多青年男子都曾為我盡了最大的努力,遺憾的是。我沒有體育方面的天賦。更使人氣惱的是,我不論玩什麼,初學的時候都顯得很有發展前途,但後來都不成器。為此,我常出乖露醜。

我意識到。一個人要是天生就沒有打球的意識就永遠也打不好球。

儘管我如此笨拙,里吉卻頗有耐心,而且對他的學生是否有所長進毫不介意。我們在高爾夫球場上閒蕩著,想打到什麼時候就打到什麼時候,然後到露西家用茶點,一邊唱歌,一邊等著把已經涼了的麵包烤熱。這是一種節奏慵懶而又愉快的生活。大家都過得恰然自得,從不吝惜時間。沒有憂愁,沒有驚慌。要是我沒錯的話。我可以肯定露西一家無—人得過十二指腸潰瘍,冠心病或者高血壓。

一天,我和里吉冒着酷暑打高爾夫球,玩了幾輪之後,在他的建議下我們走到板牆根下納涼。他取出煙斗、不緊不但地吸著。我們像往常一樣,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沒說上兩句就停下來,一陣緘默之後,又轉換了話題、我喜歡這樣的談話方式。跟里吉在一起聊天,我從不感到自己反應遲鈍,或者無話可說。

他吸了幾口煙之後,若有所思地對我說:「阿加莎,您已經回絕不少求婚者了吧?您也可以拒絕我,在什麼時候都行。」

我疑惑地望着他,沒有完全明白話中的含意。

「我不知道您是否已經曉得我想跟您結婚,大概您已經覺察出來了。但我還是講出來好。我不會強人所難的。我的意思是說,我並不着急。」——露西家的口頭禪很自然地脫口而出——「您還很年輕,現在就讓婚姻來束縛您的手腳是不對的。」

我忿忿地反駁他,說我並不像他說的那麼年輕。

「不,阿琪,跟我比起來,你還年輕。」我曾告誡過他不要稱呼我的小名,可他常常忘卻了這一點,對露西一家來說,兄弟姐妹之間稱小名是很自然的事。「不過,你考慮一下,」里吉繼續說道,「只要在心裏記着我就行,假如以後碰不到更合適的男人,那就嫁給我吧。我等着你。」

我當即回答他,說我無須考慮,心甘情願跟他結婚。

就這樣,我跟里吉訂下了終身。這不是什麼正式的訂婚,而是一種心照不宣,雙方家裏心中有數,但並未大肆聲張,也沒有履行什麼手續,沒有通知親朋好友,不過大多數人也已經有所耳聞。

「我想不出,為什麼我們就不能現在結婚。」我埋怨里吉道,「你為何不早點向我提出來,我也好有些準備。」

「是的,你應該找一些女儐相陪伴,舉行一個隆重的結婚儀式,享受應有的待遇。可是,我畢竟做夢也沒有過要你即刻跟我結婚的奢望。應該給予你擇偶的機會。」

我曾對此忿忿不已。差一點跟他吵翻了。我對他說,他拒絕了我馬上跟他結婚的提議,這沒有什麼值得他飄飄然的。里吉卻固執己見,認為自己所愛的人必須得到她應有的權益。他始終持狹隘的觀念,主張我應該嫁給有錢有勢的人,享有世間的一切。儘管我們之間少不了一些口角,但彼此都很幸福。露西姐妹都為我們高興,說:「我們覺察到里吉一直對你有好感,他從未這樣深情地注視過跟我們來往的別的女孩子。不過,也不必着急,最好還是有充分的時間仔細地權衡一下。」

我曾一度頗為欣賞露西一家人這種做任何事都從容不迫的態度。可在這件事上卻對此感到疑慮。依照浪漫的天性,我期望着里吉說出他無法等到兩年之後,一定要立即結婚的熱烈言辭。遺憾的是,里吉做夢也不會想到這樣心急的話語。他是一個無自私自利之心的人,對於自己和自己的祈求缺乏自信。

我們倆人的定婚使母親感到欣慰。她說:「我一直喜歡里吉,他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之一。他一定會使你幸福的。

他和藹、寬容,永遠也不會催促你,或者讓你苦惱。你們將來雖不會十分富有,但也夠得上富足,他起碼也是個少校了——你們倆會生活得美滿的。你不是那種看重錢財的人,對各種社交和豪華顯赫的生活又不太感興趣。所以,你們會美滿幸福的。」

6

母親的視力每況愈下,越來越槽,大家為此憂心忡忡。

此時,她閱讀已經十分吃力了,即使在光亮處看物體也有困難,眼鏡也無濟於事。仍然住在伊靈的姨婆也處於半失明的狀態,看東西模模糊糊。她像許多老人一樣,變得愈來愈疑心重重,無論是對傭人,還是前來為她修理管道、調鋼琴的人都產生懷疑。我至今記得她經常從桌子的另一邊探過身子來,對我或姐姐悄悄長「噓」一聲,「小心點,你的手提包呢?」「在我的房間里,姨婆。」

「是你把它放在那兒的嗎?不該把它放在那兒。我剛才聽見樓上有人。」

「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對吧?」

「你可不知道,親愛的,你還不了解這兒的情況。去上樓把它取下來。」

大概就在這時,我跟麥琪探討了偵探小說,這對我後來的寫作生涯大有稗益。我們當時在讀一些偵探小說。我們閱讀了由當時一位嶄露頭角的作家蓋斯頓·拉盧寫的《黃屋之謎》。書中的偵探是——位叫胡勒達比耶的年輕英俊的記者。書中故事的思巧妙,結構緊湊,懸念迭起。有些人認為故事情節發展不合邏輯,另一些人也似乎有同感。其實不然,我們可以從故事中發現一條若隱若現的纖細而精巧的線索。

我和麥琪討論了多次。彼此交換了對這部小說的看法,—致認為這是——部優秀的偵探小說。我們倆成了偵探小說的行家:在我很小的時候,麥琪就給我講述了夏洛克,福爾摩斯的故事,將我引入偵探小說王國的大門。從此,我緊隨她在偵探小說王國中遊歷。後來又讀了保爾·貝克的優秀的偵探小說集,《馬克·休夷特紀事》,直至《黃屋之謎》。這些小說激發了我的熱情,我向麥琪表示我想寫偵探小說。

「我看,你恐怕寫不了。」麥琪斷言道,「偵探小說極不好寫。我也曾有過這種願望。」

「我想試試看。」

「我打賭你寫不了。」麥琪說。

事情就這樣擱置下來了,打這個賭也不是認真的,因為誰也沒有下賭注——可是話卻已經出了口。從那時起,我就發誓將來一定要寫一個偵探小說。當時只是抱定了決心,僅此而已。我並沒有立刻動筆,只是心中播下了這顆理想的種子。它是在很久以後才真正萌發、開花、結果的。種子已經播下——將來總有一天.我也要寫偵探小說。

7

里吉和我經常通信,我告訴他當地的新聞,盡我最大的努力把信寫得好一些——寫信一直是我的一個弱點。可愛的里吉見信如見其人,信寫得總是那樣親切、中肯。他不厭其煩地勸我多出去走走。

人們時常舉辦舞會,我通常都不去參加,因為我們沒有汽車,所以應邀去一兩英里之外參加舞會是不現實的。僱用馬車和汽車的費用很高、除非極特殊的情況,我們一般不乘坐,有的舞會因女子不夠,也會盛情邀情。專車接送,或者在那兒過夜。

在楚德雷夫的克利夫德將舉辦一個大型舞會,主人邀請埃克塞特的駐軍參加,並詢問他們的朋友是否能邀請到一些姑娘。我們家的老朋友,特拉弗斯退役后就駐在楚德雷夫,他建議邀請我參加。特拉弗斯的妻子給我打來電話,問我是否願意到他們家住一夜,第二天參加舞會。我欣然接受了這一盛情邀請。

與此同時,我收到了一位叫亞瑟·格里菲思的朋友來信。他的父親是當地的牧師,他在軍中服役——是個炮手。

我們倆是好友。亞瑟信中說他的部隊此時正在埃克塞特駐防。遺憾的是這次他不能夠應邀趕來參加舞會,為此,他感到惋惜,他真心希望能再次跟我跳舞。「不過,」他寫道,「在參加跳舞的軍人中有一位叫克里斯蒂的,你找找他好嗎?他的舞跳得很好。」

舞會開始不久,克里斯蒂就與我相遇了。他是一個英俊的小夥子,高個子,一頭捲髮,鼻子有趣地向上翹著,看上去頗為自信。主人將他介紹給我,我們跳了兩個舞。他告訴我,他的朋友格里菲斯介紹他來找我。我們配合得很默契,他舞步嫻熟,我又跟他跳了幾個舞。那天晚上,我盡興而歸。

大約在一星期或十天以後的一天,我在我們家對過的梅勒家裏喝茶,母親打來電話:「快點回來好嗎,阿加莎?這兒有位小夥子在等你。我不認識他,也從未見過。我請他用茶。看樣子他要一直呆下去,等到你回來。」

我悻悻而歸,感到掃興。我猜想來者一定是一位討人嫌的海軍少尉,他曾要我讀他寫的詩。我悶悶不樂地回到家裏。

我走進客廳,看到一位年輕人如釋重負地站起身來。他臉色微紅,顯出有些尷尬,不得不做一番解釋。他沒有因為見到了我而感到興奮,大概以為我記不得他了。不過,我還是記起了他,儘管他的到來使我感到驚詫。我從未料到還會再次見到格里菲思的朋友克里斯蒂。他含糊其詞地解釋說,他不得不乘摩托車到托基來,他覺得最好還是來看看我。他隻字未提如何費了一番周折才從亞瑟·格里菲思那兒弄到了我的地址。不一會,談話的氣氛就變得融洽了一些。母親因我的到來輕鬆了許多。阿爾奇·克里斯蒂經過一番令人難堪的解釋后,變得高興起來。我也有些自鳴得意。

談話間天色漸晚。母親向我發出婦女們特有的暗示,徵詢我是否留這位不速之客用晚餐,要是留他用晚餐,該招待他什麼。聖誕節剛過,食品貯藏室里還有冷火雞。母親看到我做出了肯定的暗示后,就問阿爾奇是否願意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吃便飯。他毫不遲疑地欣然接受。我們一道吃了冷火雞、沙拉、乳酪及其他一些東西,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晚上。

隨後,阿爾奇騎上他的摩托車,一溜煙地趕回埃克塞特。

後來的十多天裏,他經常不期而至。阿爾奇對自己的一切都不隱瞞,他告訴我他如何迫切期望轉到新組建的空軍服役。為此我感到震驚,人們都害怕飛行。但阿爾奇卻是一個注重實際的人。他認為空軍是有發展前途的軍種,將來一旦發生戰爭,首先需要的是空軍。他並不是酷愛飛行才要求進空軍,而是因為那兒有更多的晉陞機會。在陸軍是沒有多大發展前途的。炮兵晉陞得太緩慢。他試圖抹掉我心目中飛行的浪漫色彩,但卻沒有做到這點。我那充滿幻想的浪漫天性第一次與他那理智的實用主義處世哲學相抵觸。一九一二年,仍是一個情感多於理智的世界。青年女子對小夥子們充滿浪漫的幻想,小夥子們心目中的姑娘也被理想化了。

從我外祖母那個時代以來一直如此。

我跟阿爾奇對待各種事情的反應迥然不同。從倆人一開始接觸,這種彼此間的「陌生」的新奇感就強烈地吸引住對方。

那年元旦,我邀他一道參加新年舞會。整個晚上他都表現出異常,幾乎沒怎麼跟我說話。我們一起跳舞的有四個人或六個人。每次我跟他跳完一支曲子下來,坐下休息時,他都緘默不語。我跟他搭話,他也只是語無倫次地應酬。我迷惑不解,仔細瞧了他一兩次,不知他到底怎麼了,有什麼心事。他似乎不再對我感興趣。

我的感覺遲鈍,這時我本應領悟到當身邊的男子像綿羊一樣謙卑恭順、反應遲鈍、不能專註地聽你講話時,他一定是墮入了情網,一般情況下是這樣的。

我怎麼會知道呢?我連自己怎麼了也不知道。記得當時我收到了里吉寫來的一封信,自言自語道:「過兩天再看吧,」說着就把它扔進客廳的櫃櫥中,直到幾個月後才把它找出來。我大概多少也意識到自己感情的變化。

我們在新年舞會的第三天去聽了一個音樂會。音樂會結束,我們一道回到阿什菲爾德。像往常一樣。我倆到學習室里彈鋼琴。阿爾奇淬然絕望地告訴我,他過兩天就要離開這兒,要去索爾茲伯里平原接受飛行訓練。他急切地說:「你得跟我結婚,一定得跟我結婚。」他說,從打第一天晚上跟我跳舞他就產生了這一熱望。「為了弄到你的地址,為了找到你,我費盡了周折,沒有比這更困難的了。我心中只有你,永遠不會再有別人了。你一定得嫁給我。」

我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事,我已經與別人有了婚約。他瘋狂地擺動着一隻手.表示不管它什麼婚約。「婚約又怎麼樣?你只要把它解除不就行了嘛。」

「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夠也不可能這樣做。」

「你當然可以!我沒有跟誰訂過婚,要是有的話,我就會毫不猶豫地解除它。」

「可是我不能這樣對待他。」

「別胡說了。有些事情是得要人去做的。如果你們之間愛得很深的話,那你們幹嘛不在他去國外前結婚?」「我們覺得……」我有些遲疑,「最好還是等等再說。」

「我就不願意。也沒打算等。」

「即使結婚,也還得等幾年以後。」我說,「你才是一個少尉。到了空軍里地位也不會有什麼改觀。」

「我可是一年也等不得了,就想這個月或者下個月內跟你結婚。」

「你瘋了,」我說,「簡直是信口胡說。」

我想他已經失去了理智,後來,他終於冷靜了下來,正視現實。這件事對我母親震動很大。她曾一直為此而擔憂,不過僅是擔憂而已。她聽說阿爾奇將要離開這裏去素爾伯里平原,如釋重負。可是猛然將她推到既成的事實面前,她懵了。

我對母親說:「很抱歉,媽媽,我不得不告訴您,阿爾奇·克里斯蒂向我求婚了,我想嫁給他,非常地想。」

然而我們卻不得不面對現實——儘管阿爾奇不情願這樣,母親仍然固執己見:「你們用什麼結婚?」她質問道,「你們二人有錢嗎?」我們的經濟狀況的確槽透了。阿爾奇僅僅是一個年輕的少尉,只比我年長一歲,沒有分文儲蓄,全靠自己的微薄的收入和他母親省吃儉用節約下來的一點點資助。而我卻只有祖父遺囑中的每年一百英鎊的固定收入。至少要等好幾年,阿爾奇才能有經濟能力建立家庭。

他臨行前痛苦地對我說:「你母親讓我面對現實。我認為其他都無所謂!不管怎樣,反正我們得結婚,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認為我們目前還不能夠結婚。我將為此不惜一切努力,想盡一切辦法。到了空軍情況會好些的……只是在空軍里也跟在陸軍里一樣,不鼓勵年輕軍人早結婚。」我們彼此望着,我們都還年輕,卻也深深陷入兩情繾綣的熱戀之中。

我們的婚約維持了一年半。這期間倆人的感情波動很大,忽冷忽熱,內心中充滿著愁苦,因為彼此都感到我們所追求的乃是某種永遠不可及得的幻影。

我拖延了近一個月沒給里吉寫信,主要出於負疚之感,也多少因為我難以使自己相信眼前突然發生的這一切都是真的——也許我很快就會從夢幻中清醒過來,回到我的過去。

儘管如此地歉疚和感傷,給里吉的信終究要寫的,更糟糕的是里吉對我表示同情和寬容。他勸我不要為此而苦惱,他相信這不是我的過錯;這類事情屢有發生,在所難免。

我們的境況槽得不能再糟了,窮得叮噹響。此時家裏又遭受了一個經濟上的打擊。曾與我祖父合股的紐約H.B.查夫林公司突然破產了。這意味着母親每年惟一的收入完全斷絕了。姨婆情況不同,比較幸運。她的錢也曾留在查夫林的股份中。公司的股東之一,貝里先生一直為她的資產而擔憂操心。作為納瑟尼爾,米勒的遺婿的代理人,他覺得應該對她負責。姨婆需要用錢時,只要給他寫封信,貝里先生就會匯寄現金來。一天,貝里忽然向她提出建議,請求允許將她的資本投入別的股份公司中,姨婆感到憂傷和不安。

「您是說,要我把錢從查夫林公司的股份中抽出來嗎:」貝里先生閃爍其詞地對她說:「您得親自督管您的投資,您生在英國,又居住在英國,但又是美國人的遺妻,目前的狀況是欠妥的。」他羅列的幾條理由其實都是些借口。姨婆同意了他的建議。在那個時候,所有的女人在處理經濟事務方面都會全盤接受任何她們所信賴的人的忠告。貝里先生懇求把這件事情交給他辦理。保證能讓她得到幾乎和以前同等的收入。姨婆很不情願地同意了。就這樣,H.B·查夫林公司倒閉時,她的資金已平安轉移,得以倖免。那時,貝里先生已經離開了人世,他為合作者的遺孀盡到了自己的義務,同時也沒有泄露出公司缺乏償還能力的私隱。公司里的年輕人好大喜功,使企業出現表面興盛的假象,實際上卻搞過了頭,在全國各地開辦了太多的分公司,在推銷方面耗資巨量。不管是什麼原因,公司以徹底破產而告終。公司的破產對我和阿爾奇來說是致命的打擊。屬於我的那每年一百鎊固定收人,不得不與母親共用。麥琪無疑也會提供一點援助。如果賣掉阿什菲爾德邸宅,母親的生活還勉強能有保障。

後來,事態的發展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槽。約翰·查夫林先生從美國寫信給我母親,深表了他的歉疚,並說她每年可指望得到三百英鎊的進款。這筆錢不是歸原公司所有,而是從他個人的資產中抽出來的。這筆款子將一直供養到她的終年。但是,這僅僅解除了我們眼前的憂慮,母親一旦去世,進款也就終正,惟一可指望的就只有那一百英鎊的收入和阿什菲爾德邸宅。我寫信給阿爾奇說我不能期望嫁給他了,我們應該彼此忘記。阿爾奇執意不肯。他要想方設法掙一筆錢,以用於結婚,甚至足以供養我母親。他使我增強了信心,獲得了希望。我們再次恢復了婚約。

阿爾奇向他母親透露了我們訂婚的消息,井像每個年輕小夥子繪聲繪色地描述他們的女友那樣將我大加稱頌一番。佩格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兒子。但不管她怎樣為此而對我產生疑慮,她還是分外熱情地款待了我,可以說是滿腔熱忱。她聲稱她非常喜歡我,對我非常滿意——我正是她期望兒子能夠找到的那種女子,等等,等等。我根本不相信她的話。其實她認為兒子還年輕,不是結婚的時候。她並沒有挑剔我——那對我來說會是更糟心的了。不管怎麼說,她確信我們的婚約將永遠不會成為現實,所以她待我很親切,我對此微感尷尬。阿爾奇對他母親怎麼看我和我對她的看法並不太感興趣。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孤芳自賞,從不關心別人如何評論他或者他的親屬。他腦子裏只有他個人的意願。

一九一三年,人們似乎沒有料到戰爭即將爆發。有關要打仗的話人們已聽了多年,根本不會引起注意。與別人打仗被認為是瘋狂之舉。至於西北部邊境或海外發生的衝突,那是另一碼事了。

某位大公在塞爾維亞遇刺的消息傳來,人們都覺得事情發生在遙遠的地方,與我們毫不相干。在巴爾幹半島,刺殺事件時有發生,人們也司空見慣了。至於此次刺殺案會波及到英倫三島,那是不可思議的。我所說的不只是當時我一個人的感覺,絕大多數人也都這樣想。刺殺事件發生后不久,令人難以置信的戰爭風雲突然出現在地平線上。頃刻間恐戰的流言甚器塵上,但這畢竟只是報章的宣傳。文明發達的國家是不會進行戰爭的。況且已經多年不見戰火硝煙了,也許永遠也不會有了。

人民,實際上每一個人,除了幾位高級部長大臣和外交部上層人物以外,都沒有將會發生戰爭的思想準備。人們把有關戰爭的傳聞權當政客們的肆意捏造。然而,就在一天早晨,戰爭猝然爆發了。

英國進入了戰爭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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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加莎·克里斯蒂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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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締姻與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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