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釵頭鳳

第9節 釵頭鳳

現在她就在我的面前,我最終還是來見她了,並且比約定的時間早了十分鐘,這個女人總是有辦法脅迫我,我也是剛剛才醒悟過來。

短短的幾天,為什麼每個人都來告訴我他們的秘密。

她幫我倒茶,安靜地問了一句廢話:「想喝綠茶還是紅茶?」

我也突然想到了一句最無關緊要的廢話:「如果你是唐若琳的話,你年齡應該比我大。為什麼你連這個都瞞着?」

她微笑,看着我的眼睛,簡潔的說:「因為在大學里我和你同屆。我不願意大家誤會我是留級生。」

她緊緊的抱着茶杯,似乎用它來暖手。

「你是不是故意接近我,想有個機會,回來我們家報復小叔?」

她笑出了聲音:「西決,你好可愛,你當我基督山伯爵啊。」

「不是故意的,就是巧合了?」我問。

她點了點頭。

「那——你和小叔什麼時候走到一起的,是跟我分開之前,還是之後?」

她沉默了片刻,勇敢地說:「之前。」

其實我可以想得到,因為我突然間想起了,在我們大家送鄭東霓那天回程的路上,小叔意味深長地問我:「真的就是她了?不想再看看?還年輕,再看看沒什麼不好……」

「現在我問最後一個問題,最重要的問題。」我艱難的注視着我茶杯邊緣那道隱秘的裂縫,「那個孩子,是我的嗎?」

「是你的,絕對是你的!」陳嫣像是突然間被什麼東西點亮了一樣,急切的重複著,「西決,這件事兒你無論如何要相信我。」

「所以你一定要打掉我們的孩子,因為你已經決定了要離開我。」

「是的。」她輕輕的點頭,「那段時間我心裏特別亂,我想要和你說實話,可是我不敢,我說不出口,然後我就懷孕了,那是個意外,我當時也沒想那麼多,我只是想着,想着藉著這個機會找個借口和你分開,因為——我還沒準備好告訴你我究竟是誰。我已經撒了那麼多慌,就必須再撒下去。所以——。」

「所以你利用房子的事情,其實你是故意的。」我不動聲色。

「對。」她低下頭,「我只能賭一把。我覺得若是我讓你去做一件你怎麼都不會做的事情,我們就能藉著這個機會分開了。」

「讓我去跟三叔開口要錢,這的確是我怎麼都不會做的事情。你厲害,真厲害。」

「我只不過是了解你。」

然後我就聽見「哐啷」一聲響,那響聲似乎離我很近。再然後似乎有人往我的左手上面淋熱油一樣,火辣辣的灼痛。再再然後我再自己的手心裏看到了四處橫流的血,和已經變成淺褐色的茶,以及幾片碎玻璃,我這才知道,我把那個玻璃的茶杯捏碎了。

我說:「對不起,我弄髒了你的地板。」

她尖叫了一聲,撲上來不管不顧的把碎玻璃從我的手掌上揀出去,我的血沾染了她的手,一滴一滴的滴在她的衣服上,她完全不顧。獻血卡上面我倆的血型都是A型,那個時候她說過:「真好啊,這樣以後萬一有什麼事情,我們可以用自己的血救對方的命。」

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了這個。她已經從房間里跑了出來,拿着一卷紗布,把它們一層一層緊緊的勒在我的手掌上。「先止血。」她說,「等血止住了,我再幫你消毒和包紮。」她很緊張的看着紗布,一旦有紅色慢慢滲透出來,她就像掩耳盜鈴一樣更緊的纏上一層新的,慢慢的,血不流了,她開始冷靜的幫我塗碘酒,好幾個紅色的酒精棉球被扔在地上,殺氣騰騰的。

「陳嫣,你有沒有真的愛過我?」我問她。

讓看着我,突然間,淚如雨下。

「你為什麼不說真話?」碘酒那種要人命的疼痛讓我說話的聲音都有一點飄,「要是你早一點告訴我你和小叔的事情,你怎麼知道我不會讓你走,我甚至可以幫你們保守這個秘密,可是你,陳嫣,我到底該說你精明還是說你傻?你用那個孩子來騙我一時,你能騙我一輩子嗎?如果你真的跟小叔走到了一起,大家怎麼了能不知道你是誰?」那種火辣辣的疼又一次加劇了,從手掌直抵喉頭,「可是你把所有人都想的像你那麼自私,所以你就可以不擇手段,陳嫣,你無情。」

我還記得我們分手的那天,就在這個地方,她狠狠地甩掉了筷子,再滿室陽光中絕望的哭:「你愛過我嗎?你真的愛過我嗎?——」沒有人知道那個時候我動搖過,沒有人知道那個時候我其實很想走過去抱緊她。然後讓我們彼此原諒,現在想來,若我真的那麼做了,反而壞了她的計劃。我不知道她那天的失望和傷心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我不願意去追究這些細節了,我的傷口很疼,我想馬上離開這兒。

她溫柔的撫摸我左手上面的紗布,就像我們從來都沒有分開過,她像是在逼迫自己一樣,直直的看着我的眼睛,於是我習慣性伸出右手,在她滿臉的淚痕上抹了一把。

「西決。」她慢慢的說,「剛才我跟你說的,只不過是整件事情大致的過程。可是還有一些事情,你不知道。」她抓住了我停留在她臉上的右手,送到嘴邊,輕輕的親了一下,「最後一次。」她笑了,淚光閃閃。

「西決,其實我也想問你一樣的問題,你真的愛過我嗎?」

我愣了一下。

她非常寬容的看着我,這個時候的她明明是那個我熟悉的陳嫣,「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愛過,其實事實不是那樣的,若能在每十個叫囂著自己愛過的人里,找到一個真的愛過的,就不簡單。要是你真的愛過什麼人,你就能知道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要是你其實從來都沒愛過誰,你不會明白。」

「那個時候我被學校開除以後,我媽媽就把我送到了舅舅家。走得很匆忙。我都沒有時間和機會去跟你小叔告個別。現在想想,」她真摯的對我笑笑,然後低下頭去撿那一地的血紅的棉球,「現在想想其實那個時候你也是龍城一中的學生吧,你念初中,說不定我們還在校園裏見過呢。」

然後她一邊有條不紊的清理着地板,一邊娓娓道來。

「我舅舅家在浙江的一個小地方,很小很古老的鎮子。我舅舅在那裏開了一個小工廠。我就幫他做事,跟訂單,接電話,對賬,一個月是五百塊錢,舅媽不喜歡我住在他們家裏,我就睡在辦公室的沙發上,那張沙發很舊很老了,彈簧都變得硬邦邦的。我在那上面睡了兩年零九個月以後,就成功的睡出了腰椎的毛病,然後有一天我突然想,我不能就這樣過一輩子。」

她重新幫我泡了一杯茶,氤氳的熱氣瀰漫在她的眼前。當水霧潤澤着她的眼睛時,她看上去比什麼人都善良。

「不過我還是很感激我舅舅,。因為是他幫我弄了一個全新的身份。反正在那個小地方,很多事情比在大城市裏好辦得多。費了很多周折,我的戶口遷到了那個小鎮上,變成了那個小鎮上一個高中的復讀生,名字也換了。唐若琳從此不存在,『陳』原本就是我媽媽的姓。然後我就帶着這個新名字去考了大學。再然後,我就認識了你,你不知道那個時候我有多開心——因為我覺得我終於可以安心的做陳嫣,安心的和一個單純的男孩子談戀愛,安心的聽他講講龍城的事情,在心裏偷偷的懷念一下我真正的家鄉,直到有一天——我知道了你的小叔是誰,是你自己告訴我的,西決你還記得嗎——原來我還笑你。整天你姐姐長,你妹妹短,就像賈寶玉。那個時候你經常說你姐姐這個,你姐姐那個,終於在很長一段時間以後你才無意中告訴我,你姐姐就是鄭東霓,我真是笨,我雖然沒有從你的名字上猜測一下你姐姐會不會是我當初認識的那個人——」她笑笑,「知道了誰是你姐姐,我就知道了你和鄭鴻老師是什麼關係。」

我靜靜的聽,反正除了聽,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還記不記得,咱們倆第一次很嚴重的吵架,是什麼時候?我整整一個禮拜不肯接你的電話,你當時好固執啊,不停地道歉,道歉,儘管你根本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不過是因為,你告訴了我你姐姐的名字。那時候,我心裏好害怕,我只是覺得為什麼老天爺就是不肯放過我,在那一個星期里我每天都在想,不如就借這個機會和你分手算了……」

我略帶諷刺地笑:「原來這是你管用的伎倆。」

她靜默了一下,臉上突然就掠過一點點神往的表情:「可是最終,我還是想賭一把,西決,因為我捨不得你,捨不得就這樣放棄你,我想畢竟我的名字已經換了,畢竟我可以隱瞞我真正的年齡,而且我說話的聲音和腔調因為在南方的那幾年,有了變化,我長胖了一些,換了髮型,我還做過割雙眼皮的手術——」她笑得非常得意,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所以我就像,為什麼我不試一試呢?說不定別人只是會驚訝陳嫣和那個唐若琳長得很像,尤其是,到後來我發現我真的騙過了鄭東霓,那差不多是我這幾年最開心的時候了。」

「當初我們家見過你的人,無非只有兩個。」我看着她的眼睛,慢慢的說,「鄭東霓,和我小叔。其實你心裏非常想讓我小叔把你認出來對不對?你知道我小叔就算真的認出來,他也不會拆穿你的。他就會當什麼也沒發生過,這樣你就可以向他炫耀,你還年輕,你風華正茂,你的人生可以重新開始,但是他完蛋了,對嗎?」

她看着我的眼睛,慢慢的搖頭:「不對,我心裏是在偷偷的希望他把我認出來,是因為,我,因為,」她微微低了一下頭,「我依然愛他。」

其實所有的陰謀,就這麼簡單,至少,我就是在那一瞬間,完全相信了她。所有邏輯混亂的謊言,所有拆了東牆補西牆的遮掩,所有不合情理的隱瞞,所有欲拒還迎的欺騙,無非就是那麼簡單:時隔多年,她依然愛他。

重逢的時候,她已經變得精明世故,變得豐滿動人;重逢的時候,他已經遠遠不是她的對手;重逢的時候,他依舊像當初那樣天真赤誠,所以他比當初還要不堪一擊;重逢的時候,她輕而易舉就可以打垮他,因為她早已不再善良。他們都經歷過了所有的懲罰。所有的磨難,他們就在這樣的懲罰和磨難之後變成了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她變成了那種他懼怕的人,他變成了那種她瞧不起的人。可是往日刻骨的眷戀依然活着,像是某種非常卑賤的野草,已經奄奄一息但就是一息尚存,獨立於人的思想,人的判斷,人的勢力,人的選擇。沒錯,沒錯的,我承認,陳嫣的確有資格說一句:不是每個人都真的愛過。

「你還記得那天,因為南音交了男朋友,你三嬸打了她一耳光嗎?後來你三叔去追南音,你到廚房陪你三嬸聊天,你現在能想到了吧,那天你家的客廳里,只剩下了我,還有,他。」她的神色越來越柔軟,「那個時候我倆都沒說話,你知道的,我去過你們家那麼多回,可是我從來沒有單獨和他相處過,他突然問我,這幾年,你過的好不好。當時我都嚇傻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不知道該回答問題,還是該說你到底在講什麼,我在那裏發獃的時候,他就撕了茶几上一張便箋紙,在上面寫了幾行字,然後折起來,慌慌張張的遞給我,就進屋裏去了。」

「他寫什麼?」我是真的來了興趣。

「你絕對想不到。」陳嫣眨了眨眼睛,「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我嘴裏的茶水差點被嗆出來。然後我和陳嫣一起捧著肚子哈哈大笑,就像是我們過去並排坐在沙發上看《武林外傳》一樣,我覺得這樣沒有控制的狂笑簡直是神經質的,但是我完全停不下來:「我不行了。」我沖着陳嫣喊,「我真的不行了。居然用這種方式來挖牆角,——」

陳嫣用食指抹掉了眼角一滴淚:「就是說啊,他居然沒有變,快要十年了,他怎麼可以一點都沒有變?可是西決,你真正該笑的人是我。」她看着我,慢慢地說:「本來我以為一切都過去了,可是就是在我看了這個的第二天,我去找了他,也就是說,我是從那天開始背叛你的,我不知道因為我,他一直住在那個最暗最偏僻的樓里,那座樓真的很神,我讀書的時候它就是那樣,現在依然是那樣。我站在裏面,聞着那股十年來絲毫沒有變的氣味,我就知道,我完蛋了。」

那個時候我突然覺得,我和陳嫣就像是兩個相知多年的老朋友,彼此見證過對方最丟臉的時刻。

窗外天已經黑了,我站起來,用我僅剩的右手抓起我的外衣:「我該走了陳嫣,」我轉過臉沖她一笑,「不管怎麼說,謝謝你最後娛樂了我。」

她欲言又止:「注意你的傷口,這三天裏不要讓它碰水。」

我點頭,等待着她的下文,我當然知道她還有話說,這點了解還是有的。

「西決。」她很羞澀,「有件事情我要求你,不要讓你小叔知道,我懷過你的孩子,我知道這很過分,但是如果他知道了,他這輩子都沒法面對你的。你了解他,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暗自冷笑,這未免太殘忍。

「但是我三叔三嬸已經知道你前段時間懷了孕,不關我的事,是南音那個壞傢伙說的。」

「是嗎,」她愣了一下,隨即說,「那就拜託你看,想辦法讓他們都知道,那個孩子是你小叔的,這樣就沒有人會因為這個來找麻煩了。」

我沒有表情的說:「好。」

她突然走上來,從後面抱緊了我,那種熟悉的,溫暖的氣息從脊背上慢慢的抵達胸膛,我知道她在掉眼淚,她說:「西決,」她小聲的、溫柔的叫我,就好像我處於彌留之際:「西決,西決,我感激你一輩子。」

「我把江薏約出來,咱們一起吃個飯,好不好?」鄭東霓一邊梳頭,一邊從鏡子裏詭秘的沖我眨眨眼睛。

我裝作沒有聽見,我暫時還不想告訴她,自從南音她們給小叔過生日之後,我其實已經跟江薏見過好幾次面了,吃飯,看電影,聊天,也和她的一群記者朋友一起去過什麼當天來回的旅遊景點。但是僅此而已,我從她的身上看不到任何想要讓兩個人的關係更進一步的訊息,這樣很好,我樂得清靜。

我暫時沒有任何興緻和心情去和另外一個女人糾纏。所以江薏是個不錯的玩伴。她聰明,大方,談吐不俗,並且從來不問我任何涉及私隱的問題。

「江薏的父母很早就離了婚。她跟她爸爸長大,她爸爸是大學教授,人很風趣的。還有還有,那個時候江薏是我們年級公認的「小神童」。可能因為家裏沒人照顧她,她爸爸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把她送去上小學了。高中畢業那年,江薏才十五歲,我的意思是說,」她再次詭秘的眨眼睛,「你和她其實同年。」

「你有完沒完,你管好你自己吧。」我忍無可忍的說。

她再也沒有去醫院看過大伯,大伯出院以後,她也沒有再回過家,那天她話嘮般的喋喋不休之後,睡了一覺,第二天早上就精神煥發的出門逛街了,留下我和南音兩個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前一天我們眼前那個脆弱狂亂的鄭東霓是不是我們的夢境。

這個家隨着大伯的治療告一段落,隨着鄭東霓的再次歸來重新變得熱鬧起來,三嬸開始給她能想到的所有人打電話,為了找到一個「好的」婦產科大夫給東霓檢查,鄭南音跟着上躥下跳的起鬨,整日纏着我問她給嬰兒起的名字究竟好不好,就是在這樣的熱鬧中,天氣變涼了,每個清晨,冬天隱隱約約的體香就撲面而來。

某個周日的傍晚,我把鄭南音送回理工大,她非常快樂的站在台階上跟我揮手:「哥哥,下禮拜我回家的時候,咱們和東霓姐姐,三個人一起去買糖炒栗子哦!」

我很高興她現在大部分的時間都住在學校里,因為她根本不知道接下來的一周,這個家裏會發生什麼事情,明天,小叔就回來和三叔三嬸攤牌,然後宣佈他和陳嫣的婚事。

所有從明天起,我打算消失一段日子,想想看,三叔和三嬸需要花一點時間來聽明白所有的來龍去脈,要花點時間來驚訝以及消化這個驚訝,要花點時間來對小叔和陳嫣這對在他們看來突兀的結合表示質疑,要花點時間來反對來勸說,要花點時間來聽聽鄭東霓的證詞,最終還是要花點時間來接受現實。加起來,一周或者兩周可能夠了,所以我打算離開三叔家一周,我不在場的話,很多尷尬的確可以避免。

於是我隨便走進了一間理工大門外的酒吧。我同樣需要一點時間來想想我要去哪裏。

於是我就在這家名叫「花樣年華」的酒吧里,看見了江薏和她的一群朋友。

於是她就非常熱情的為我們大家作介紹,介紹給我一張又一張反正以後不會再見到的臉孔,我們虛情假意的熱情著,卻又是真心真意的相談甚歡,一起投入的為了某個不好笑的笑話笑一笑,不知不覺,空的飲料杯擺滿了一桌。

於是,散場的時候,江薏很熱情的問我,是要回家還是要重新找個地方玩,我說我一切聽女士的安排。

於是,她把我帶回了她的公寓。

於是,我們就做了很多寂寞的男人女人在某些寂寞的時候都會做的事情。

於是,第二天早晨,江薏給了我一把鑰匙,說這周之內它是你的,傍晚我從學校下課的時候,回家收拾了一個簡單的旅行袋,搬了進來。

江薏非常擔心的看着我,說:「你放心吧,鄭東霓知道你在我這裏,我給她打了電話。她說你躲一躲是對的,反正你們家現在亂成一鍋粥。等你方便回家了以後,她會再打電話的。」

我一邊豪爽的往我的米線里撒辣椒醬,一邊說:「知道了。」

她輕輕撫摸了一下我的臉,說:「可憐的孩子。」

她說:「你知道嗎鄭西決,從我十七歲那年,看完威廉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開始,我就不知不覺的,想要做每個我喜歡的男人的凱蒂姐姐。」她笑起來的樣子最為性感。

我誠實的問她:「那個威廉什麼,他是誰?」

她眼睛裏面的效益更深了,說:「糟糕了,我怕是真的喜歡上你了。」

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你長了一張很討女人喜歡的臉,這跟『英俊』活着『帥』是有區別的,你懂不懂?」

我笑笑:「您閱人無數。」

她謙虛:「不敢當。」

我在江薏的家裏黯然待了十天。像平常一樣早出晚歸,儘可能的避免在學校里和小叔碰面的機會,十天裏面,三嬸只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只是非常家常的問我吃得好不好,天氣涼了衣服夠不夠穿,在她的語氣開始產生微妙的變化的時候我就敏捷的把電話放下了,置身事外的感覺非常好,這種大家都默契的允許我置身事外的感覺就更好,我可以非常安靜的上課,下課,改作業,備課,夜幕初上的時候回到江薏的公寓,我們像一對結束了一天工作的小夫妻,共進晚餐,相濡以沫,朝朝暮暮。

這樣的夜晚,尤其是當我站在江薏家的陽台上點燃我的煙,我就會恍惚間覺得,我的生活本來就是如此的。

只要一個女人給了我一點家的感覺,我就會回報給她像滿室橙色的燈光一樣,源源不斷的眷戀。

錯。錯。錯。我是這麼嘲笑自己的。

黑暗中,這個我並不熟悉的女人用她修長的手指輕輕掃着我的胸膛。在我倆都沒辦法很快入睡的時候,她總是喜歡用這種方式來引我跟她說話。

「那個時候我是鄭鴻老師最鐵的粉絲。」江薏輕輕地微笑着,「其實鄭東霓也是。我很明白她的,她當初之所以發動大家來整鄭鴻老師,是因為,鄭鴻老師做出來那件丟人的事情,她很傷心,其實我現在想想,鄭鴻老師和你一樣,身上有種非常招女人喜歡的東西,只是那時候我們太小了,我們只知道鄭鴻老師好有才華,卻不懂得看男人。」

她柔軟的手掌覆蓋在我胸口偏左的地方,纏綿的說:「我知道的,這一次,他們真的傷了你的心。」

我閉上眼睛,聽着她囈語般的聲音在黑夜裏綿綿不斷。那是一種非常棒的感覺,幾乎催人淚下,她慢慢的說:「你的心太軟了,所以你很容易就被劃一刀,雖然容易受傷,可是它也禁得起摔打,像鄭東霓就不一樣,她的心很硬的,有時候我都奇怪我怎麼會和一個心這麼硬的人做了這麼多年朋友。後來我才發現,就是因為他的心很硬,所以一摔就碎了。」

有種血液一樣溫暖的感覺流暢的在我身體里洶湧。我就是這樣睡着的,聞着她枕頭上那種女孩子的香氣,然後我就夢見了我媽媽,我已經很多年都沒有夢見她。在夢裏,我已經是現在這個二十五歲的我,可是她還是那個時候的她,我們看上去不再像是母子了,她背對着我,在一個用的很舊的案板上擀餃子皮,滿手都是麵粉,她身上穿着她跳樓那天的紅色毛衣,我們一言不發,她專註於手上的工作,我專註於沉默,現實生活中我並不算是不善言辭的人,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夢中的我什麼都說不出口。

我想跟她說,我有什麼資格放縱自己,不讓自己熬過去呢,是你把我變成了一個絲毫不敢人性的人。

我想跟她說,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想問你的,對你來說,一個只剩下你和我相依為命的世界,一種只有我們兩個人相依為命的生活,真的那麼可怕嗎?

我想跟她說,你走吧,你知道嗎,你這樣來看我讓我覺得我是在坐牢。我的確是在坐「生」的監獄。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越獄成功。但這並不是什麼羞恥的事情,所以你回去吧,替我問候爸爸。

但是我什麼都沒說。因為她放下了擀麵杖,看着我:「去幫我拿香油好嗎?」她說:「我在餡裏面拌了很多香菇,是你最喜歡的。」

然後我就醒了,看見滿室斑駁的陽光,看見江薏微笑着注視着我的漆黑的眼睛,我專註她的手指,深深的親吻著,我是那麼感激她,感激她的溫暖和繾綣帶給我那個辛酸的夢。我突如其來的痴迷明顯的讓她意外了,然後我像個丈夫那樣問她:「今天晚上我想吃餃子,可以嗎?」她有點為難:「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不會包……我們去買速凍的,或者,我們去吃餃子店的外賣。」

我心滿意足的說:「好的。」

我是在晚上,送外賣的人剛走的時候接到鄭東霓的電話的,她通知我可以回家了。小叔和陳嫣會在明天,也就是周六晚上請大家吃飯,準確的說,是喝他們的喜酒,我說那好啊,那個時候我說的是真心話,因為我心裏被一種滿滿的蒸氣般的感覺漲滿了,我覺得我的內心就像潮汐一樣,充滿了一種由浩瀚宇宙支配着的,可以原諒別人,可以忘記背叛的力量。

掛上電話的時候,江薏小心翼翼的把醋碟子端了出來。揚起睫毛,對我嫣然一笑。

「我真的得謝謝你。」我說。

「鄭西決,我愛你。」她莊重地說。

「江薏。」我看着她的眼睛,「嫁給我吧。」

她像是被雷劈了一樣,臉色頓時變得灰白,肩膀劇烈的搖晃了一下,然後她站起身,默默的走到了陽台上,待了半晌,她點上一支煙,煙霧瀰漫中她似乎是在藉著抽煙的機會做做深呼吸,一臉驚魂未定的神情。

我走到了她的身後,撫摸着她的肩膀:「對不起,我知道我說得太突然,嚇着你了。」

她幽幽地說:「我還以為你知道。」

「知道什麼?

「我有老公的。」她輕輕地一笑,「我老公現在在德國做一個項目,要明年夏天才能回來。」

良久,我也輕輕地一笑:「你隱藏得真好,這個家裏都沒有什麼男人的東西,連張合影也沒有。」

她轉過臉,看着我的眼睛:「這個地方不是我和我老公的家,這是過去我和我爸爸的家,我爸爸前年去世以後,我就用這個地方來——」她囁嚅著說,「來招待朋友。」

我點點頭:「我懂了。」

「西決。」她撲上來緊緊抓住我的手腕。我很輕鬆的掙脫了她,五分鐘之後,我拎着我空空的旅行袋離開了,因為我把這時天裏穿過的衣服全部丟進了垃圾桶,當然,除了我身上的那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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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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