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2009年夏

「你爸爸很了不起。」

阿德爾抬起頭。原來是馬拉拉伊老師彎下腰,在他耳邊小聲說了這麼一句。她是個圓滾滾的中年婦人,肩膀上圍着一條紫色披巾,上面綴了好多小珠子。她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睛都睜不開了。

「你是個幸運的孩子。」

「我知道。」他小聲答道。

好。她張開嘴巴,不出聲地說。

他們站在本鎮新建女校的正門台階上。這是一幢四四方方的淡綠色樓房,平平的樓頂,寬大的窗戶。阿德爾的父親,他的巴巴江,做了簡短的禱告,隨後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群眾聚集在他們面前,有孩子,也有家長和老人,大約一百來號,在正午灼人的熱浪包圍下,眯縫着眼睛。他們都是當地人,家住小鎮沙德巴蓋瑙,也就是「新沙德巴格」。

「阿富汗是咱們所有人的母親。」阿德爾的父親說着,朝天豎起了粗大的食指,瑪瑙戒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但是,咱們的母親生了病,病了很長時間。這個時候,母親需要兒子們幫她好起來,這毫無疑問,可母親也需要女兒們,同樣需要,也許更需要!」

這番話引發了熱烈的掌聲,還有幾嗓子喝彩。阿德爾掃視了一下聽眾的面孔。他們心醉神迷地仰望着他父親。巴巴江站在他們面前,高大,強壯,魁偉,兩道黑黑的濃眉,滿臉的大鬍子,肩膀幾乎和身後的樓門一樣寬。

父親繼續講話。阿德爾和卡比爾交換了一下眼神。卡比爾是巴巴江兩個保鏢中的一個,此時手拿卡拉什尼科夫衝鋒槍,面無表情地站在巴巴江的另一側。他戴着一副飛行眼鏡,阿德爾可以從黑色鏡片上看到人群的影子。卡比爾又矮又瘦,簡直弱不禁風,一身西裝顏色俗艷,淡紫,青綠,橙黃,可巴巴江說他是老鷹,誰要是小看他,可就犯了大錯,等於自尋死路。

「所以我要對你們講,阿富汗年輕的女兒們。」巴巴江開始總結,他伸出兩條又粗又長的胳膊,做出了歡迎的手勢。「你們現在肩負着莊嚴的使命,要好好學習,專心致志,學有所成,不僅要讓你們自己的父親和母親為你們驕傲,也要讓咱們所有人共同的母親感到自豪。她的未來在你們手裏,而不在我手裏。我請求你們,不要把這座學校當成我送給你們的禮物。這隻不過是一座樓,樓里裝着的才是真正的禮物,那就是你們。你們才是禮物,年輕的姐妹們,你們不僅是給我的禮物,不僅是給沙德巴蓋瑙全體人民的禮物,最重要的是,你們是給阿富汗母親的禮物!真主保佑你們。」

群眾爆發出更熱烈的掌聲。有幾個人喊了起來:「真主保佑你,指揮官!」巴巴江舉起一隻拳頭,咧開大嘴笑着。因為驕傲,阿德爾差一點掉下眼淚。

馬拉拉伊老師遞給巴巴江一把剪刀。通往教室的樓門兩邊綁起了一塊紅布。群眾想看得更清楚,越擠越近,卡比爾朝幾個人示意,讓他們後退,還推搡著其中兩人的胸口。很多人高舉手臂,拿着手機,給剪綵錄像。巴巴江接過剪刀,遲疑了一下,然後轉向阿德爾:「來,兒子,你來代勞。」他把剪刀遞到阿德爾面前。

阿德爾眯起眼睛。「我?」

「去吧。」巴巴江說着,沖他使了個眼色。

阿德爾剪斷了紅布。掌聲經久不息。他聽到好幾台相機按著快門,人們高呼「真主至大!」

巴巴江此後站到門口,學生們排好隊,一個接一個地走進教室。她們都是小姑娘,年齡在八到十五歲之間,包着白頭巾,穿黑灰相間的條紋校服,這是巴巴江送給她們的。阿德爾看到,每個學生進來的時候,都會靦腆地向巴巴江報上自己的名字。巴巴江親切地微笑着,輕輕拍拍她們的頭,說上一兩句鼓勵的話。「祝你成功,瑪麗亞姆小姐。好好學習,霍梅拉小姐。給我們長臉,伊爾哈姆小姐。」

後來在那輛黑色的豐田陸地巡洋艦邊上,阿德爾站在父親身旁,熱得直冒汗,看着他和當地人握手。巴巴江用空出來的那隻手捻著念珠,身體微微前傾,皺着眉,點着頭,對每個人都很專註,耐心地聽着男男女女向他道謝,祝福,表達尊敬,很多人借這個機會求他幫忙。有位母親,孩子病了,需要去喀布爾看醫生;有個男人想借錢,開個修鞋鋪;還有個機修工想要一套新工具。

司令官,請您行行好……

我實在沒辦法了,司令官……

阿德爾從來沒聽到過直系親屬以外的任何人,用任何不是「司令官」的字眼稱呼過巴巴江,哪怕現在俄國人已經走了很長時間,哪怕巴巴江已經有十年,甚至更長的年頭,一槍都沒開過。在家裏,客廳的牆上掛滿了巴巴江參加「聖戰」時期的照片,每一張阿德爾都牢記在心:一輛滿是灰塵的老吉普,父親倚靠着擋泥板;一輛燒焦的坦克,他蹲在炮塔上;他們擊落的一架直升機,旁邊是他和手下人擺着姿勢,意氣風發,子彈鏈橫捆在他胸前。還有一張是他穿着馬甲,背着子彈袋,跪在沙漠裏,腦門觸地,正在做禮拜。阿德爾的父親那時比現在要瘦得多,而且在這些照片上,他身後總是荒涼一片,只有沙漠和群山。

打仗的時候,巴巴江兩次吃了俄國人的子彈。他給阿德爾看過傷疤,一處位於胸腔的左下方,他說這一槍打爛了脾臟,另一處離肚臍眼只有一個大拇指的距離。他說不管怎麼看,自己都很走運。有的戰友失去了胳膊,腿,眼睛,還有戰友燒傷了臉。他們這樣做是為自己的國家,巴巴江說,他們這樣做也是為了真主。他說,這就是聖戰的意義。犧牲。你犧牲掉你的手腳,你的視力,甚至你的生命,可你犧牲也歡喜。他說,聖戰也可以給你帶來某些權利,讓你獲得特權,因為真主一定會讓那些做出犧牲的人得到最公正的回報。

此生如此,來生也一樣。巴巴江說着,伸出粗粗的指頭,先朝下,再朝上。

看照片的時候,阿德爾真希望自己也打過聖戰,在那些比現在還要危險的日子裏,和父親並肩戰鬥。他喜歡想像自己和巴巴江一起,朝俄國人的直升機射擊,炸掉坦克,躲避炮火,住在山上,睡在洞裏。父子英雄,戰地佳話。

還有一張裝裱過的大照片,巴巴江微笑着,和卡爾扎伊總統肩並著肩,拍攝地點是阿爾格堡,喀布爾的總統府。這張照片是最近在一個小型頒獎儀式上拍的,巴巴江因為在沙德巴蓋瑙的人道主義工作獲得了表彰,他完全配得上這個獎。新女校只是他最近一個項目。阿德爾知道,過去鎮上經常有女人在生孩子的時候死掉。但在現在不會了,因為他父親開了一家很大的診所,有兩個醫生和三個助產士,他們的薪水由父親自掏腰包。在診所里,鎮上所有人都可以得到免費治療;沙德巴蓋瑙的所有孩子都接種了疫苗。巴巴江派了工程隊,確定了全鎮的取水點,打了井。也是在巴巴江的幫助下,沙德巴蓋瑙接通了全天候的電力。至少有十幾家生意是靠他的借款做起來的,阿德爾從卡比爾那兒了解到,這些錢如果不是全部有去無回的話,也絕大多數都沒有歸還。

此前和老師講話時,阿德爾所言不虛。他知道,身為這樣一個人的兒子,他確實是幸運的。

就在一輪又一輪的握手即將結束的時候,阿德爾發現有個瘦小的男人正在向他父親靠近。他戴着一副圓圓的窄框眼鏡,留着短短的花白鬍子,牙也小小的,像燒過的火柴頭。他身後跟着個男孩,歲數和阿德爾差不多,穿着一雙破了洞的運動鞋,兩個大腳趾頭頂在外面。頭髮趴在他腦門上,像一叢茂密的、紋絲不動的亂草。他的牛仔褲上沾滿了泥土,而且太短了,短袖衫卻正好相反,幾乎耷拉到了膝蓋。

卡比爾擋在老頭和巴巴江中間。「我已經告訴過你了,這會兒不行。」他說。

「我就跟司令官說幾句話。」老漢說。

巴巴江伸出胳膊,摟過阿德爾,溫柔地把他扶上陸地巡洋艦的後座。「咱們走,孩子。你媽等你呢。」他也爬進車裏,坐到阿德爾身邊,關上了門。

阿德爾坐在車裏,茶色玻璃窗升上來的時候,他看見卡比爾對老漢說了句什麼。阿德爾聽不見。隨後,卡比爾從SUV前面繞過來,坐進司機位置,將衝鋒槍放到副座上,發動了汽車。

「什麼事?」阿德爾問。

「沒什麼要緊的。」卡比爾說。

他們拐到路上。有些孩子從人群里跑出來,追了一會兒,直到陸地巡洋艦加速開走。卡比爾開着車,穿過沙德巴蓋瑙擁擠的主幹道,它將小鎮一分為二。碰到有人擋路,他得時不時按響喇叭。人人都會避讓。有些還揮手致意。阿德爾望向兩邊擁擠的行人路,一幅幅熟悉的畫面讓他的目光斷斷續續地停留:死畜掛在肉鋪的鈎子上;鐵匠搖著木輪,用手搖泵的風箱鼓風;水果販子守着葡萄和櫻桃,拿扇子轟蒼蠅;還有街頭理髮師,正用掛在藤椅上的皮帶磨著剃刀。他們經過了好幾家茶葉行,烤肉館,一個汽車修理廠,一座清真寺。卡比爾把車拐進了鎮上的公共大廣場。廣場中央有座藍色的噴泉,一尊高過兩米七的黑色石雕像,這是個聖戰游擊隊員,面朝東方,腦袋包着頭巾,肩扛火箭筒。巴巴江親自從喀布爾找了位雕塑家,建起了這尊雕像。

公路北面有幾片住宅區,大部分都只有狹窄的街道,路面未曾鋪過,平頂小屋刷成了或白,或黃,或藍的顏色。有幾戶人家的房頂上立着衛星天線,許多窗口鬆鬆垮垮地掛出了阿富汗國旗。巴巴江告訴過阿德爾,沙德巴蓋瑙的大部分房屋和商戶,都是最近十五年裏蓋起來的。他對許多建築伸出過援手。這裏的大多數居民都把他看成沙德巴蓋瑙的建立者。阿德爾還知道,鎮里的長者們曾經提議,用巴巴江的名字為本鎮命名,但他拒絕了這份榮譽。

由此出發,沿公路北行,三公里開外,便是沙德巴蓋庫赫納,舊沙德巴格。阿德爾從未見過老村幾十年前的面貌。巴巴江讓他和他母親從喀布爾搬到沙德巴格時,村莊幾乎已經完全毀棄。所有人家都沒了。往日的遺跡只剩下一座風蝕的磨坊。到了沙德巴蓋庫赫納,卡比爾左轉,下了公路,拐上一條沒有鋪過的寬闊岔道,它大約四百米長,從公路通往阿德爾和父母住的大院,院外建有厚厚的圍牆,高達三米七。如果不算老磨坊,那麼這就是現在沙德巴蓋庫赫納惟一沒有倒掉的建築了。此時,SUV在小路上跋涉著,顛簸著,阿德爾可以看到白色的圍牆,牆頭拉着一圈圈的鐵絲網。

一個穿制服的衛兵敬了禮,開了大門,他總是站在這兒,守衛著院門。卡比爾把SUV開進院內,沿着碎石路,開向家裏的大宅。

房子三層高,刷成了亮粉和松石綠。它有高大的柱子,突出的房檐,還有玻璃外牆,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屋外建有胸牆,游廊鑲嵌著亮閃閃的馬賽克,陽台寬大,配有熟鐵製成的彎花護欄。房子裏有九間卧室,七個洗手間,阿德爾和巴巴江玩捉迷藏的時候,他有時要轉悠一個小時,甚至更長時間,才能把父親捉到。洗手間和廚房裏的所有枱子,都是花崗岩和大理石做的。近來很讓阿德爾開心的是,巴巴江一直在說要在地窖里修個游泳池。

卡比爾駛入正門外的環形車道。他關掉了引擎。

「等我們一下。」巴巴江說。

卡比爾點點頭,下了車。阿德爾看着他走上門口的大理石台階,按了門鈴。另一個保鏢阿茲馬賴開了門。他是個矮小、粗壯、脾氣暴躁的傢伙。兩人說了幾句話,便站在台階上,一人點了支煙。

「你非走不可嗎?」阿德爾問。父親第二天一早就要去南方,視察他在赫爾曼德的棉田,還要去他在那兒開的棉花加工廠,見一見工作人員。他要去兩個禮拜,時間這麼久,對阿德爾來說似乎無比漫長。

巴巴江扭過臉,看着他。他佔去了多半個後座,阿德爾在他面前如同侏儒。「我也不想去,兒子。」

阿德爾點點頭。「我今天很自豪。是你讓我自豪。」

巴巴江把大手放到阿德爾腿上。「謝謝你,阿德爾。非常感謝。不過我帶你參加這些活動,是為了讓你學習,讓你理解,對幸運者,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重要的是負起自己的責任。」

「我只希望你別老出門。」

「我也希望啊,兒子。我也希望。可我明天才走嘛。今天晚上我還是在家的。」

阿德爾點了下頭,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

「你看,」父親用溫柔的聲音說道,「鎮上這些老百姓,他們需要我,阿德爾。他們需要我幫助蓋房子,找工作,養家餬口。政府有自己的問題,幫不了他們。所以呢,如果我不出手,就沒人能幫他們了。那麼百姓就會受苦。」

「我知道的。」阿德爾小聲說。

巴巴江輕輕摸弄着他的膝蓋。「你想念喀布爾,我知道,你也想朋友。適應這兒很難,你和你媽都不容易。我也知道我老是出差,老得去開會,許多人佔去了我的時間。可是……看着我,兒子。」

阿德爾抬起頭,看着巴巴江。父親的雙眼在兩道天篷一樣的濃眉下,慈祥地注視着他。

「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比你對我更重要,阿德爾。你是我兒子。我樂意為你放棄這一切。我可以為你放棄生命,兒子。」

阿德爾點點頭,眼睛有些濕了。巴巴江說這種話的時候,阿德爾有時會感到自己的心臟在不斷膨脹,憋得他喘不過氣來。

「你聽懂了嗎?」

「聽懂了,巴巴江。」

「你相信我嗎?」

「我相信。」

「好。那就親一親你父親。」

阿德爾伸出雙臂,環住巴巴江的脖子,父親緊緊地,久久地抱着他。阿德爾記得自己小時候,每當他在午夜做過了噩夢,哆哆嗦嗦地去拍父親肩膀的時候,父親都會掀開毯子,讓他鑽進被窩,摟住他,親着他腦瓜頂,直到阿德爾不再發抖,重回夢鄉。

「我從赫爾曼德給你帶點什麼吧。」巴巴江說。

「不必了。」阿德爾說,聲音含含糊糊的。他的玩具已經太多了,根本玩不過來。世界上沒有一件玩具,能填補父親不在時的空白。

當天晚些時候,阿德爾躲到樓梯拐角,偷看樓下發生的一幕。剛才門鈴響過之後,卡比爾去開了門。現在他靠着門框,雙臂抱在胸前,擋住門口,和門外的人講話。阿德爾看到,是早前學校里那個老漢,滿口黑黑的火柴牙、戴着眼鏡。鞋上有洞的男孩也在,就站在他旁邊。

老頭問:「他去哪兒了?」

卡比爾說:「公事。南邊。」

「我聽說他明天才走。」

卡比爾聳了聳肩。

「他要去多久?」

「兩三個月吧。誰知道呢。」

「我聽說不是這樣。」

「你在考驗我的耐心,老頭。」卡比爾說着,放下了雙臂。

「那我等他。」

「在這兒不行。」

「我的意思是到路上等。」

卡比爾不耐煩地把重心換到另一隻腳上。「那隨你便。」他說,「不過司令官很忙。不曉得他什麼時候能回。」

老漢點點頭,退下了,男孩跟着他。

卡比爾關上了大門。

阿德爾撩開家庭娛樂室的窗帘,透過窗戶,他看見老漢和男孩上了大院通往公路的土道。

「你對他撒了謊。」阿德爾說。

「我掙的就是這份錢:保護你父親,不讓那些禿鷹靠近他。」

「他到底想要什麼?找工作?」

「差不多吧。」

卡比爾走到沙發邊上,脫掉鞋,抬頭看了看阿德爾,沖他擠了下眼。比起阿茲馬賴,阿德爾更喜歡卡比爾。阿茲馬賴蠻討厭,難得跟阿德爾說一句話。卡比爾和阿德爾打撲克,拉着他一起看DVD。卡比爾喜歡看電影。他攢了一堆從黑市上買的片子,每個禮拜都要看十一二部,伊朗的,法國的,美國的,當然還有波里活的,甭管哪兒的,他統統不在乎。有時候,要是阿德爾的母親不在屋裏,而且阿德爾保證不告訴父親,卡比爾就會把卡拉什尼科夫的彈夾倒空,讓阿德爾端起槍,扮一扮聖戰游擊隊員。眼下,卡拉什尼科夫就靠着牆,立在門邊。

卡比爾在沙發上躺下,兩隻腳搭到扶手上,開始翻看報紙。

「他們看上去不像壞人。」阿德爾說,放下窗帘,轉向卡比爾。他能看到報紙下面保鏢的腦門。

「這麼說,我應該請他們進來喝杯茶。」卡比爾小聲嘀咕著,「再給他們來點蛋糕。」

「別開玩笑。」

「他們全都不像壞人。」

「巴巴江會幫他們嗎?」

「也許吧。」卡比爾嘆了口氣,「你父親就像人民的河。」他放低報紙,齜牙一笑。「這句話哪兒來的?告訴我,阿德爾。咱們上個月看過的。」

阿德爾聳聳肩,往樓上走。

「《勞倫斯》。」卡比爾在沙發上叫道,「《阿拉伯的勞倫斯》。安東尼·奎因①。」阿德爾走到樓梯頂上的時候,卡比爾又接着說:「他們是禿鷹,阿德爾。別上他們的當,那都是裝出來的。一有機會,他們會把你父親啄得一根毛都不剩。」

一天早晨,就在父親離家去了赫爾曼德兩三天後,阿德爾來到了父母的卧室。隔着門,音樂還是很響,很吵。他進了屋,發現母親只穿背心短褲,在巨大的平板電視前,跟着三個汗津津的金髮女人做着一連串的動作,或跳,或蹲,或撲,或伏。她在大妝鏡里看見了他。

「想跟我一起做嗎?」她氣喘吁吁地叫道,聲音蓋過了喧鬧的音樂。

「我就坐這兒好了。」說着,他一屁股出溜到地毯上,看着母親像青蛙一樣,在房間跳過來,跳過去。

阿德爾的母親叫阿麗婭,生得小手小腳,小鼻子微微上翹,長了一張漂亮的臉蛋,很像卡比爾有的一部波里活電影里的女演員。她沒什麼肉,靈活,而且年輕——嫁給巴巴江的時候,她才十四歲。阿德爾還有一個年紀更大的母親,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但是巴巴江把他們安置在了東部的賈拉拉巴德,每隔一個來月,等巴巴江帶阿德爾去那兒串門的時候,他才能和他們見上一面。親媽和后媽互相嫌惡,可是跟她們倆不一樣,阿德爾和異母哥哥們相處得很好。到賈拉拉巴德看他們時,他們會帶上他一起去公園,逛巴扎,看電影,還去看馬背叼羊賽。他們和他玩《生化危機》,一起在《使命召喚》裏殺殭屍,而且和鄰居踢足球時,總是讓他和他們自己一隊。阿德爾非常希望他們也住在這兒,待在他身邊。

阿德爾看着母親躺在地板上,兩腿朝上伸直,再放下,她光着腳,夾着一個藍色的塑料球。

說實話,沙德巴格的乏味真讓阿德爾受不了。住在這兒都兩年了,他連一個朋友也沒交到。他不能騎自行車去鎮里,肯定不能自己去,這一地區的綁架案正在遍地開花,不過,他偶爾也能溜出去一小會兒,但只在大院周圍活動。他沒有同學,因為巴巴江不准他進當地的學校,他說這是出於「安全考慮」。於是,每天早上都有一個家庭教師登門,給他上課。大部分情況下,能讓阿德爾打發時間的只是讀讀書,自己和自己踢踢球,要不就和卡比爾一起看電影,翻過來掉過去,常常還是那些玩意兒。他無精打采地在巨大的房子裏瞎轉,在又寬又高的走廊里徘徊,每個大空屋都晃上一圈,要不然就坐在樓上自己的卧室里,看着窗外。他住的是大宅子,卻生活在一個小世界。有些日子實在無聊,他連啃木頭的心都有。

他知道母親在這兒也是極為孤獨的。她想用按部就班的生活填滿自己的日子,早上鍛煉,淋浴,然後吃早點,然後讀書,種花,到了下午,就看電視上的印度肥皂劇。巴巴江出門時——他經常出門——她總是穿着灰色的運動服、運動鞋,在房子裏晃來晃去。她不化妝,頭髮攏到腦後,紮成髮髻。她很少打開首飾盒,裏面裝着各種各樣的戒指、項鏈、耳環,都是巴巴江從杜拜給她買回來的。有時她和喀布爾的家人聊天,一聊就是好幾個鐘頭。每隔兩三個月,她姐姐和父母會過來待上幾天,只有這個時候,阿德爾才能看到母親有了生氣。她穿上印花的長裙和高跟鞋,抹上粉,化上妝,兩眼放光,整幢房子裏都能聽到她的笑聲。到那時,阿德爾才能瞧上一眼,隱約看出他母親從前是個怎樣的人。

巴巴江不在的時候,阿德爾和母親便互相解悶。他們玩拼圖,用阿德爾的Wii打高爾夫和網球。但是和母親在一起時,阿德爾最喜歡的消遣是用牙籤蓋房子。母親在紙上畫出立體的建築圖,有前門廊,人字形的屋頂,房子裏有樓梯,各屋之間還有隔牆。他們先做地基,接着是內牆和樓梯,細心地用膠水把牙籤粘好,消磨掉好幾個小時,再讓各部分晾乾。阿德爾的母親說,她年少的時候,沒嫁給阿德爾的父親之前,曾經夢想着做建築師。

有一次他倆蓋摩天大樓的時候,她跟阿德爾講了自己怎樣和巴巴江結婚的故事。

其實他想娶的是我姐。她說。

娜爾吉絲阿姨?

是啊。那是在喀布爾。有天他在街上看見了她,就是這麼回事。他非要娶她。第二天他來了我們家,他,還有他五個手下。他們差不多是硬闖進來的。誰也沒脫靴子。她搖了搖頭,哈哈笑着,好像巴巴江幹了件好笑的事,可她笑起來,又不是她平時覺得什麼事好笑時的樣子。你真該看看你外婆和外公臉上的表情。

他們在客廳落座。巴巴江,巴巴江的手下,還有她的父母。他們談話的時候,她在廚房沏茶。有個麻煩事,她說,因為她姐姐娜爾吉絲已經訂了婚,許給了一個表哥,他住在阿姆斯特丹,正在讀工程學。他們怎麼可能解除婚約?她父母問道。

就在這時,我進來了,端著個大盤子,裏面放着茶和甜點。我給他們倒了茶,把食物放到桌上,你父親瞅見我了,然後,我正要走的時候,你父親他開了口:「也許您說得對,先生。解除婚約是不公平的。但是,如果您告訴我這一位也已經許出去了,那我恐怕就沒有選擇了,只能認為您看不上我。」說完,他放聲大笑。我們就這樣結了婚。

她拿起一管膠水。

那會兒你喜歡他嗎?

她微微聳了下肩。要說實話,我最大的感覺就是害怕。

可你現在喜歡他,對嗎?你愛他。

當然了。阿德爾的母親說,這還用問。

你不後悔嫁給他。

她放下膠水,停了幾秒鐘才回答。看看咱們的生活,阿德爾。她慢慢地說道,看看你身邊。有什麼可後悔的?她笑了一下,輕輕扯了扯他的耳垂。再說了,那我不就沒你了嗎。

現在,阿德爾的母親關掉了電視,坐到地板上,喘著粗氣,用毛巾擦著脖子上的汗。

「大早上的,你幹嗎不自己找點事做。」她一邊說着,一邊活動着肩膀。「我要去沖個涼,再吃點東西。剛才還想給你外婆外公打電話來着。好幾天沒和他們說話了。」

阿德爾嘆了口氣,站起身。

他的房間位於這房子另一頭的二樓。回到屋內,他拿了足球,穿上齊達內的球衣,這是上一個生日,他十二歲時,巴巴江送給他的。下樓的時候,他發現卡比爾在打盹,報紙鋪開着,像被子一樣蓋在胸口。他從冰箱裏抓了一聽蘋果汁,溜出了門。

阿德爾上了通往大院門口的石子路。武裝警衛站崗的亭子空着。阿德爾知道,現在正是衛兵換崗的時間。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大門,走到外面,又把門在身後關好。一下子,他就感到呼吸比在牆裏順暢多了。有些日子,大院的感覺實在太像監獄了。

他順着院牆寬寬的陰影,往大院後面走去,離公路越來越遠。在那兒,在大院後面,是巴巴江特別引以為榮的果園,佔地有一二十畝,樹木成行,並排而立,一眼望不到頭,種的有梨樹、蘋果樹、杏樹、櫻桃樹、無花果樹,還有枇杷樹。阿德爾和父親在果園裏長時間散步的時候,巴巴江會把他扛到肩膀上,讓阿德爾摘兩隻熟透的蘋果,一人一個。大院和果園之間是一塊空地,除了一個園丁們收納工具的棚子,大部分地面都空着。此外就只有一個平平的樹墩子,從外表上看,它以前是棵大橡樹。巴巴江曾經和阿德爾一起數過它的年輪,最後認為,這棵樹很有可能見過成吉思汗的大軍由此經過。他悲哀地搖著頭說,不管是誰把它砍倒的,都必定是個傻瓜。

這是個大熱天,烈日灼人,天空碧藍如洗,藍得就像阿德爾小時候用蠟筆畫出來的天。他把蘋果汁放到樹墩上,開始練習顛球。他最好的成績是連續觸球六十八次,不讓球落地。這個紀錄是今年春天創造的,現在已是盛夏,他還在努力打破自己的紀錄。顛到二十八下,他就發現有人在看他。是那男孩。在學校的開學典禮上,有個老漢想找巴巴江說事,這男孩就跟老漢在一起。此時,他正蹲在磚棚的陰涼里。

「你在這兒幹什麼?」阿德爾問。他想把這句話吼出來,就像卡比爾跟陌生人講話那樣。

「乘涼唄。」男孩說,「別告我狀。」

「你不該來這兒的。」

「你也不該。」

「什麼?」

男孩咯咯直樂。「當我沒說好了。」他伸開兩條胳膊,站起身。阿德爾想看看他衣服口袋鼓不鼓,說不定他是來偷果子的。男孩走到阿德爾身邊,伸出一隻腳,把球挑起來,飛快地顛了兩下,然後用腳後跟把它踢給阿德爾。阿德爾拿起球,抱在自己胳膊底下。

「你們家打手讓我們去哪兒等,路邊,我和我爸?那地方沒陰涼。天上一絲該死的雲彩都沒有。」

阿德爾感到有必要維護一下卡比爾的名譽。「他不是打手。」

「哼,我跟你說,他非要我們大飽眼福不可,看他那支卡拉什尼科夫。」他瞅了一眼阿德爾,慢條斯理地咧開嘴,樂不可支地一笑。他往腳底下吐了口痰。「我看得出來,你是頭槌鬼的球迷。」

阿德爾想了一下,才明白他說的是誰。「你不能因為他犯過一次錯就看扁他。」他說,「他過去是最棒的。他是中場魔術師。」

「我見過更棒的。」

「是嗎?比方說誰?」

「比方說馬拉多納。」

「馬拉多納?」阿德爾義憤填膺地說。他以前就跟賈拉拉巴德的一個異母哥哥爭論過這事。「馬拉多納是個騙子!『上帝之手』,記得不?」

「誰都會騙人,誰都會說謊。」

男孩打了個哈欠,邁開步子,準備要走。他和阿德爾差不多一樣高,也許只是高出來一根頭髮,阿德爾想,他倆大概年齡也一樣。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走路的樣子很老成,不緊不慢的,很有幾分氣度,好像什麼該見的他都見過了,什麼事都不會讓他大驚小怪。

「我叫阿德爾。」

「吳拉姆。」他們握了手。吳拉姆手勁很足,手掌乾澀,結著老繭。

「你到底多大了?」

吳拉姆肩膀一聳。「十三,我猜的。這工夫也可能十四了。」

「你連自己的生日都不知道?」

吳拉姆齜牙一笑。「我敢說你肯定知道你生日。我敢說你肯定成天掰着手指頭,就盼著過生日。」

「我不是的。」阿德爾辯解道,「我是說,我沒掰過手指頭。」

「我該走了。我爸一個人等著呢。」

「我以為那是你爺爺。」

「你以為錯了。」

「你想玩點球大戰嗎?」阿德爾問。

「你是說踢點球決勝負?」

「每人五個……最好。」

吳拉姆又吐了口痰,朝公路的方向斜了一眼,這才扭過頭,看着阿德爾。阿德爾注意到,他的下巴相對臉來說有點小,虎牙外齜,和別的牙疊在一起,有一顆殘缺不全,已經齲爛。他左邊那條眉分成了兩半,中間是條短而細的疤痕。而且他臭臭的。可是將近兩年了,不算每月一次去賈拉拉巴德串門,他從沒和同齡的男孩說過話,更不用說玩遊戲了。阿德爾做好了敗興的準備,沒想到吳拉姆聳了聳肩,說:「狗屁,踢就踢。可是得我先射。」

他們用兩塊石頭擺成了球門柱,相隔八步遠。吳拉姆射了五次,進了一球,兩次偏出,阿德爾輕鬆地撲住了兩個。吳拉姆守門的本事比射術還糟。阿德爾罰進了四球,每次都騙得他撲錯方向,只射失了一次,因為他根本就沒踢正目標。

「我操。」吳拉姆兩手撐著膝蓋,彎著腰說。

「再賽一次?」阿德爾努力不讓自己太得意,可這太難了。他心裏樂開了花。

吳拉姆同意了,結果更是慘不忍睹。他還是只進了一球,而這一次阿德爾五罰五中。

「就這麼着吧。我喘不上氣兒來了。」吳拉姆舉手投降。他踉踉蹌蹌地走到樹墩前,身心俱疲地呻吟了一聲,坐到上面。阿德爾抱起球,挨着他坐下。

「這玩意兒大概只能幫倒忙。」吳拉姆說着,從牛仔褲的前兜里摸出一包香煙。只剩一支了,他拿出火柴,只劃了一下,就把煙點着,很享受地吸了一大口,接着把煙遞給阿德爾。阿德爾很想接過來,只是為了給吳拉姆留個好印象,可他沒接,擔心卡比爾或母親聞到他身上的煙味。

「聰明。」吳拉姆仰起頭說。

他們閑扯了一會兒足球,出乎阿德爾的意料,吳拉姆知道得又多又牢靠。他們聊了自己最喜歡的比賽,談了最喜歡的進球,各自列出了五大球星的名單。兩人意見大體相同,只是吳拉姆的名單里有巴西的羅納爾多,而阿德爾的羅納爾多是葡萄牙人。他們免不了要花些時間,談一談2006年的世界盃決賽,在阿德爾看來,頭槌事件是個痛苦的回憶。吳拉姆說他看了整場比賽,和一大幫子人,在一家賣電視機的商店櫥窗外頭看的,那地方離營區不遠。

「營區?」

「我就是在那個營里長大的。在巴基斯坦。」

他告訴阿德爾,這是他頭一次到阿富汗。他過去一直住在巴基斯坦的賈洛扎伊難民營,他也是在那兒出生的。他說賈洛扎伊就像一座城市,一個巨大的迷宮,有帳篷,有小泥屋,還有用塑料布和鋁牆板搭的住所,一條條狹窄的過道讓人辨不清東南西北,垃圾和糞便到處都是。它又像城中城,位於一座更大的城市的腹地。他和弟弟們都是在營里長大的。他是老大,比大弟弟年長三歲。他和弟弟們,還有母親、父親、奶奶一起,住一間小泥屋。他父親叫伊克巴爾,奶奶叫帕爾瓦娜。在難民營的小巷子裏,他和弟弟們學會了走路和說話。他們也在那兒上學。他在骯髒的街道上玩,玩棍子和生鏽的舊自行車軲轆,和別的難民小孩一起到處瞎跑,一直玩到太陽落山,奶奶叫他回家。

「我喜歡那兒。」他說,「我在那兒有朋友,我誰都認識。我們過得也不賴。我有個伯伯在美國,我爸同父異母的哥哥,阿卜杜拉。我從來沒見過他。可他每隔幾個月就給我們寄錢。這錢很管事兒。管很大的事兒。」

「你們為什麼走了?」

「不走不行。巴基斯坦人關掉了難民營。他們說阿富汗人應該住在阿富汗。然後我伯伯的錢也收不到了。所以爸說,我們也回家吧,從頭開始,反正塔利班已經過了邊境,跑到巴基斯坦那邊去了。他說我們是巴基斯坦的客人,待久了人家就不歡迎了。我真的很憋屈。這地方……」他擺了擺手,「這地方對我來說就是外國。營里那些小孩,那些到過阿富汗的怎麼說?沒一個有好話。」

阿德爾想說,他明白吳拉姆的感受。他想告訴他,自己多麼想念喀布爾,多麼想念他的朋友,還有賈拉拉巴德那幾個異母哥哥。可他又覺得吳拉姆會笑話他。於是他說:「是啊,這地方真是無聊死了。」

吳拉姆還是笑了起來。「我可不覺得他們說的是這個意思。」他說。

阿德爾懵懵懂懂地感到,自己遭到了譴責。

吳拉姆吸了口香煙,吐出一串煙圈。他倆一起看着煙圈慢慢飄遠,碎亂。

「我爸跟我和我弟弟說過,他說:『等著瞧,兒子們,等你們呼吸到沙德巴格的空氣,喝上沙德巴格的水。』我爸他就是在這兒出生的,也是在這兒長大的。他說,『你們從來沒喝過這麼清涼,這麼甘甜的水,兒子們。』他老跟我們談起沙德巴格,我猜他住在這兒的時候,這地方什麼也不是,就是個小村子。他說有一種葡萄,只有沙德巴格種得出來,世界上別的地方都種不成。你會覺得他說的是天堂。」

阿德爾問他現在住什麼地方。吳拉姆扔掉煙頭,仰起臉,看了看天,太陽照得他眯起了眼。「你知道磨坊那邊有塊空地嗎?」

「知道。」

阿德爾等他接着說下去,可是往下就沒了。

「你住在野地里?」

「暫時。」吳拉姆含含糊糊地說,「我們弄了個帳篷。」

「你們在這兒沒有親戚嗎?」

「沒有。他們不是死了,就是走了。對了,我爸有個舅舅在喀布爾。反正原先在那兒。誰知道他是不是還活着。他是我奶奶的大哥,在那兒給有錢人家打工。可我猜,納比和我奶奶已經有好幾十年不來往了,我想怎麼也有五十年了。他們實際上成了生人。我猜要是我爸真沒辦法了,他會去找他的。可他想先憑自己的本事,在這兒干點名堂出來。這是他的家。」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坐在樹墩子上,看着果園裏的樹葉在熱浪中顫抖。阿德爾想,每到夜晚,吳拉姆一家老小睡在帳篷里,四周都是野地里的蠍子和蛇。

阿德爾不太明白,為什麼到了最後,他跟吳拉姆講了他和父母從喀布爾搬到這兒的原因。或者更確切地說,他無法給自己選出一個合適的理由。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消除吳拉姆對他的成見,覺得他住在大房子裏,所以過着無憂無慮的生活。或者這是由於校園裏常見的爭強好勝。也許是為了求得同情。他這樣做是要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嗎?他不知道。也許上述原因都有。阿德爾同樣不知道,為什麼讓吳拉姆喜歡他好像很重要,他只是朦朦朧朧地感到,原因一定複雜得多,而不只是他常有的孤獨和他對朋友的渴望。

「我們搬到沙德巴格,是因為在喀布爾有人要殺我們。」他說,「有一天,一輛摩托車開到我們家,騎車的人拿槍對房子掃射。他跑了。可是感謝真主,我們沒人受傷。」

他不知道自己期待着怎樣的反應,可是讓他吃驚的是,吳拉姆什麼反應也沒有。他仍舊抬着頭,在陽光下眯着眼睛。「對,我知道。」吳拉姆說。

「你知道?」

「你爸挖一下鼻孔人們都知道。」

阿德爾看着他把空煙盒揉成一團,塞進牛仔褲的前兜。

「他確實有很多敵人,你爸。」吳拉姆嘆了口氣。

阿德爾知道這個。巴巴江跟他解釋過,有些八十年代和他並肩戰鬥,抗擊蘇聯的人已經變得既有權,又腐敗。他說他們迷失了方向。他不肯加入他們的犯罪陰謀,所以他們一直在對他下黑手,散佈虛假的、惡毒的謠言,來玷污他的名聲。正因為如此,巴巴江總是想把阿德爾保護起來,比如說,他不允許家裏有報紙,也不想讓阿德爾看電視新聞或上網。

吳拉姆湊近了說:「我還聽說,他種東西很在行。」

阿德爾聳聳肩。「你自己看吧。這才一二十畝果園。對了,在赫爾曼德還有棉花田,我猜是給工廠種的。」

吳拉姆使勁盯着阿德爾的眼睛,慢慢地咧開嘴,露出那顆齲爛的虎牙,臉上浮起了笑容。「棉花。真有你的。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阿德爾有些摸不著頭腦。他站起身,拍著球。「再賽一次,要不要?」

「要!」

「走。」

「可是這一次,我打賭你一個球也進不了。」

現在輪到阿德爾咧嘴笑了。「賭什麼你說吧。」

「很簡單。這件齊達內。」

「那如果我贏了……不對,等我贏了呢?」

「我要是你,」吳拉姆說,「才不考慮不可能的事呢。」

一場光芒四射的攻守大戰。吳拉姆左接右擋,將阿德爾的射門一一撲住。脫掉球衣時,阿德爾覺得自己好蠢,被人合法地騙走了也許是他最珍愛的財產。他交出了球衣,驚恐地感到淚水燒灼着眼底,他拚命忍住了,沒哭。

最起碼吳拉姆懂得人情世故,沒當他的面就把它穿上。走之前,他回過頭,齜牙一笑。「你爸,他不是真的一走三個月吧?」

「明天我一定要把它贏回來。」阿德爾說,「贏回球衣。」

「我可以考慮考慮。」

吳拉姆轉過身,朝公路的方向走去。走到半途,他停下了,從口袋裏摸出揉成一團的煙盒,用力扔過了阿德爾家的院牆。

大約有一個禮拜,每天上午的課結束之後,阿德爾都拿上足球,溜出大院。頭兩次逃跑,他掐准了衛兵換崗的時間。可第三次,衛兵把他逮住了,不讓他出門。阿德爾進了屋,再回來時,拿着一個iPod,一塊手錶。從此以後,衛兵便暗地裏讓阿德爾進進出出,由着他不守規矩,只要不越界跑進果園就行。至於卡比爾和母親,他消失一兩個小時,他們幾乎注意不到。住這麼大的房子,這就是好處所在。

阿德爾在大院後面一個人玩,守着空地上的老樹墩子,天天盼著吳拉姆晃晃悠悠地出現。他總是留心看着通往公路的土道,不管是顛球的時候,還在坐在樹墩上,看着一架戰鬥機噴出的尾流滑過天際,又或者無精打采,漫無目標地丟石子的時候。過了半晌,他只好撿起球,步履沉重地走回大院。

後來有一天,吳拉姆出現了,還帶着一個紙袋。

「你去哪兒了?」

「工作。」吳拉姆說。

他告訴阿德爾,他和父親打了幾天工,做磚來着。吳拉姆的工作是拌砂漿。他說他來來回回地提水,搬運成袋的砌築水泥和建築用沙,那些口袋比他自己都重。他跟阿德爾講解了他是怎樣在獨輪車裏拌砂漿的,要給水泥加上水,拿鋤頭翻,一遍一遍地翻,再加水,接着放沙子,直到這一堆變得平滑,密實,看不出顆顆粒粒才行。然後,他要把獨輪車推到磚匠那去,再跑回來,拌一堆新的。他伸出手,給阿德爾看他兩隻巴掌上的水泡。

「哇。」阿德爾說——他知道這麼說很愚蠢,可除此之外,他真不知該做何反應。他長這麼大,跟體力勞動最近的一次接觸,還是三年前的一個下午,在喀布爾的家裏,他幫園丁在後院裏栽了幾棵蘋果樹苗。

「嚇着你了吧。」吳拉姆說。他把手伸進紙袋,拿出那件齊達內的球衣,丟給了阿德爾。

「我不明白。」阿德爾說,既吃驚,又帶着些謹慎的狂喜。

「前兩天我在鎮上看見有個小孩穿着它。」吳拉姆說着,拿手指了指足球,阿德爾把球踢給他,於是吳拉姆一邊顛球,一邊往下講這個故事。「你相信嗎?我走上前,跟他說:『嘿,那是我哥們兒的衣服,怎麼穿在你身上了?』他瞅了我一眼。長話短說好了,我們在巷子裏把這事擺平了。到最後,他求着我把衣服拿走!」他在半空中把球接住,啐了一口,朝阿德爾齜牙一笑。「好吧,也可能是幾天前,我先把球衣賣給他了。」

「那就不對了。如果你賣給他,這就是他的。」

「什麼,你現在不想要了?我費了這麼大勁兒,把它給你弄回來。也不全是一邊倒啦,你知道不?他有幾拳也打得不錯。」

「可是……」阿德爾咕噥著。

「再說了,起先我騙了你,我很過意不去。現在你拿回了衣服,至於我嘛……」他指了指自己的腳,阿德爾這才看見,那是一雙藍白相間的新球鞋。

「他沒事吧,那傢伙?」阿德爾問。

「死不了。行了,咱們是要討論呢,還是開玩?」

「你父親跟你來的嗎?」

「今天沒來。他去喀布爾上法院了。快點,開球了。」

他們玩了一會兒,你一腳我一腳地踢球,追着它跑來跑去。後來他們又去散了步,阿德爾丟開了他對衛兵的保證,帶着吳拉姆進了果園。他們從樹上摘枇杷吃,還喝了兩聽冰過的芬達,這是阿德爾從廚房裏偷偷拿出來的。

很快,他們就開始用這種方式,差不多天天見面了。他們踢球,在果園裏,在並列成行的樹間互相追逐。他們談體育,聊電影,沒東西可講的時候,他們就眺望沙德巴蓋瑙,看着遠處和緩的山坡,更遠處朦朧而連綿的群山,就算這樣,他們也覺得挺好。

現在,阿德爾每天一醒過來,就急切地盼望着見到吳拉姆,看他在土路上悄悄走近,聽他洪亮的嗓門,自信的談吐。上午上課的時候,他常常走神,一想到他們待會兒要踢的比賽,要講給對方聽的故事,他的注意力就溜得一乾二淨。他擔心自己會失去吳拉姆。他擔心吳拉姆的父親伊克巴爾在鎮上找不到穩定的工作,或者找不到住的地方,那麼吳拉姆就會搬走,去別的鎮,去阿富汗的另一個地區,阿德爾想為這種可能性做好準備,讓自己堅強起來,去面對即將來臨的告別。

一天,他們坐在樹墩子上的時候,吳拉姆問:「你有沒有和女孩子好過,阿德爾?」

「你的意思是……」

「對,就是那個意思。」

阿德爾覺得自己的耳朵猛地燒了起來。一時之間,他動了撒謊的念頭,可他知道會被吳拉姆識破。他嘟嘟噥噥地問:「你好過了?」

吳拉姆點了一支香煙,給阿德爾也遞了一支。這一次他接過來了,接之前瞟了一眼身後,確信衛兵沒在角落裏偷看,卡比爾也沒決定出門。他吸了一口,馬上開始了一輪漫長的咳嗽,吳拉姆一邊得意地笑着,一邊給他捶背。

「那,你有沒有嘛?」阿德爾喘著粗氣,滿眼是淚地問。

「我在營里那會兒有個朋友,」吳拉姆用一種推心置腹的腔調說,「他比我大,他帶我去了白沙瓦的妓院。」

他講了這故事。那間又小又髒的屋子,赤黃色的窗帘,有裂縫的牆,僅有的一個燈泡吊在天花板上,他看見耗子嗖地一下溜過地板。屋外傳來黃包車的動靜,嘎啦嘎拉地在街上來來回回,小汽車呼隆呼隆地駛過。褥子上有個小女孩,拿着一盤子印度炒肉米飯,還沒吃完,一邊嘴裏嚼著東西,一邊面無表情地打量他。雖然燈光昏暗,他還是看得出來,她有一張漂亮的臉蛋,年齡肯定不比他大。她把饢折起來,刮凈了最後幾顆飯粒,把盤子往邊上一推,就躺倒了,再拿指頭一抹,褲子便已褪落。

阿德爾聽得神魂顛倒,心花怒放。他可從沒有交過這樣的朋友。吳拉姆見過的世面,比阿德爾那些年長幾歲的異母哥哥還要多。那麼他在喀布爾的朋友呢?他們都是技術專家、官僚和部長的子弟,過着和阿德爾大同小異的日子。吳拉姆允許阿德爾一窺他的生活,由此表明,還有另一種生存的狀態,雖然飽含着苦惱,無常,艱辛,卻也充滿了冒險,一個與阿德爾自己的人生遠遠相隔的生活世界,哪怕它展現出來的時候,實際上只有一口痰的距離。聽着吳拉姆的故事,阿德爾有時真覺得,自己的生活無趣得令人絕望。

「所以你幹了,嗯?」阿德爾問,「你……你知道的……你把那個戳進她裏面了?」

「沒。我們喝了杯印度奶茶,討論了一番魯米。你怎麼認為的?」

阿德爾臉紅了。「那是怎麼一回事嘛?」

可是吳拉姆已經換了話題。他們之間的談話常常就是這個樣子,該談什麼,都由吳拉姆來選,興趣盎然地扯出一段故事,把阿德爾圈在裏面,最後他卻往往沒了興緻,留下那故事和阿德爾,雙雙吊在半空。

現在,故事是吳拉姆開的頭,他卻不肯把它講完,反而說道:「我奶奶說她丈夫,也就是我爺爺薩布爾,給她講過一個故事,說的是從前這棵樹。嗯,那肯定是砍倒它以前很久的事了。我爺爺講給她聽的時候,他們還都是小孩呢。故事說,如果你有一個願望,那你就得跪在這棵樹前面,把願望小聲講出來。如果樹答應了,就會讓葉子落到你頭上,不多不少,正好十片。」

「我從來沒聽說過。」阿德爾說。

「那是,你不可能聽說的,對不對?」

這個時候,阿德爾才一下子明白了吳拉姆的意思。「等等。你爺爺砍了我們的樹?」

吳拉姆扭頭看着他。「你們的樹?這不是你們的樹。」

阿德爾呆了一下。「這是什麼意思?」

吳拉姆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阿德爾臉上。這是頭一次,阿德爾一點兒也尋不到他朋友平時那種活潑的,標誌性的壞笑,或是那種無憂無慮的頑皮勁兒。他臉色變了,他表情冷了,令人驚愕地換上了一副大人樣兒。

「這是我家的樹,這是我家的地,世世代代都是我們的。你爸在我們的地上蓋了他的大屋。那時候在打仗,我們還在巴基斯坦。」他指了指果園。「這些?這些原來都是人們的房子,可全讓你爸給推平了。他也毀了我爸在裏面出生,在裏面長大的家。」

阿德爾目瞪口呆。

「他說我們的地是他的地,然後他蓋了那個……」說到這兒,他冷笑了一聲,用大拇指朝大院的方向一指,「那個玩意兒。」

阿德爾覺得自己隱隱作嘔,心怦怦直跳。「我以為咱們是朋友。你為什麼對我撒這麼可怕的謊?」他說。

「還記得我騙走你球衣的事嗎?」吳拉姆兩頰泛紅,「你當時都快哭了。別不承認,我看到了。那只是件衣服。一件衣服。想想我們全家是什麼感受,大老遠地從巴基斯坦回來,下了公共汽車,竟然在自己的地上看到這玩意兒。你們家那個穿紫西裝的打手還命令我們,從我們自己的地上滾出去。」

「我父親不是賊!」阿德爾開始反擊了,「問問沙德巴蓋瑙隨便哪個人,問問他們,他為這鎮子都做了什麼。」他想起了巴巴江怎樣在鎮上的清真寺里接待民眾,他席地而坐,身前放着茶杯,手拿念珠,人們一本正經地排成隊,從他坐的墊子那兒,一直排到了大門口,有兩手沾滿泥土的男人,牙齒掉光的老太太,拖兒帶女的年輕寡婦,人人都有困難,人人等著輪到自己,來求他幫忙,要一份工作,借點小錢來修屋頂,通灌渠,買奶粉。父親邊聽邊點頭,帶着無窮的耐心,好像排隊的每個人都像他自己的家人一樣重要。

「是嗎?那我爸的地契是從哪兒來的?」吳拉姆說,「他已經上了法庭,把地契給了法官。」

「我相信,如果你父親找巴巴江談……」

「你巴巴不會和他談的。他做的事他是不會承認的。他坐在車裏揚長而去,好像我們都是野狗。」

「你們不是狗。」阿德爾說。他拚命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你們是禿鷹。跟卡比爾說的一樣。我早該明白。」

吳拉姆站起身,邁出一兩步,又停下了。「只是想讓你知道,」他說,「我一點也沒記恨你。你只是個無知的小男孩。可下一次你巴巴去赫爾曼德的時候,讓他帶你去工廠,看看他在那兒種出了什麼。我先給你個提示。那不是棉花。」

後來到了晚上,吃晚飯之前,阿德爾躺在放滿肥皂水的浴缸里,熱乎乎的。他能聽到樓下電視的聲音,卡比爾正在看一部老舊的海盜片。整個下午,憤怒揮之不去,將阿德爾周身洗刷,此時他卻感覺,自己對吳拉姆過於粗魯了。巴巴江曾經告訴他,不管你幫了窮人多大的忙,有時他們還是會講富人的壞話。他們這樣做主要是因為對自己的生活感到失望。這是避免不了的,甚至是合乎常情的。咱們千萬不要責怪他們,阿德爾。他說。

阿德爾沒那麼天真,他不會不知道,從本質上說,這世界就是個不公平的地方;他只需要從自己的卧室往窗外看幾眼就夠了。但是他想,對吳拉姆這樣的人來說,承認這一真相併不能讓他們感到滿足。也許吳拉姆他們需要有人扮演罪人的角色,一個有血有肉的靶子,作為替罪羊,讓他們方便地把自己的艱辛歸罪於他,聲討他,責備他,遷怒於他。也許巴巴江是對的,他說了,體面的反應是去理解,而不是急於做出評判。甚至要以德報怨。看着小小的肥皂泡浮上水面,又依次碎去,阿德爾想,父親明知道鎮上有人在散佈關於他的邪惡傳言,可他還是建了學校,蓋了醫院。

他正擦乾身子的當口,母親把頭探進了浴室的門。「你下來吃晚飯嗎?」

「我不餓。」他說。

「哦。」她進了屋,從架子上抓了條毛巾。「過來。坐下。我給你把頭髮擦乾。」

「我自己會擦。」阿德爾說。

她站在他身後,眼睛通過鏡子端詳着他。「你沒事吧,阿德爾?」

他聳了聳肩。她把一隻手放到他肩膀上,看了看他,好像在等著,等他把臉枕到她手上蹭一蹭。他沒有。

「媽,你見過巴巴江的工廠嗎?」

他注意到母親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當然見過。」她說,「你也見過。」

「我說的不是照片。你親眼見過嗎?你去過那兒嗎?」

「我怎麼可能?」母親說着,對着鏡子歪了歪腦袋,「赫爾曼德不安全。你父親絕不會讓我,讓你受到傷害的。」

阿德爾點了點頭。

樓下大炮轟鳴,海盜殺聲震天。

三天後,吳拉姆又出現了。他快步走到阿德爾面前停下。

「很高興你來了。」阿德爾說,「我有東西給你。」他從樹墩子上拿起一件外套,自從他倆吵過架,他天天都帶着這件衣服。這是件棕色的皮衣,巧克力一樣的顏色,有軟軟的羊皮襯裏,帶帽兜,可以用拉鎖拉上,也可以把它取掉。他把外套遞到吳拉姆面前。「我穿了沒幾次。有點兒大。你穿應該挺合適的。」

吳拉姆一動不動。「昨天我們搭公共汽車,到喀布爾上法院去了。」他直截了當地說,「猜猜法官怎麼跟我們說的?他說他有個壞消息。他說出了事故。一起小火災。把我父親的地契燒了。沒有了。毀掉了。」

阿德爾慢慢放下了拿着夾克的手。

「他告訴我們,沒有文件他就無能為力了。你知道這時候他手腕子上有什麼嗎?一塊嶄新的金錶,我父親上次見到他時,他還沒戴着呢。」

阿德爾目瞪口呆。

吳拉姆飛快地瞥了一眼那件外套。這嚴厲的、刀子一樣的目光,明擺着要讓人羞愧難當。奏效了。阿德爾畏縮了。他感到手中這件衣服正在變化,從和平的贈禮變成行賄的臟物。

吳拉姆轉過身,急不可耐地走向大路,步子飛快而匆忙。

巴巴江回來以後,當天晚上就在家裏開了個派對。阿德爾挨着父親坐在首席,地板上鋪了一大塊布,用來擺放飯菜。巴巴江有時候更喜歡席地而坐,空手抓東西吃,特別是他見到聖戰時期的朋友時。讓我想起鑽山洞的那些日子。他打趣說。女人們坐在餐廳的桌邊,拿着刀叉用餐,阿德爾的母親坐首席。阿德爾聽到她們嘰嘰呱呱,回蕩在大理石的牆壁之間。其中有個女人屁股肥厚,長長的頭髮染成紅色,已經訂了婚,準備嫁給巴巴江的一個朋友。晚飯前,她曾拿着數碼相機,給阿德爾的母親看照片,那是他們去杜拜時在婚紗店裏拍的。

飯後喝茶的時候,巴巴江講了個故事,當年他的隊伍伏擊過一支蘇軍小分隊,以阻止蘇聯人向北進犯谷地。人人側耳細聽。

「他們一進伏擊圈,」巴巴江說,一隻手心不在焉地摩挲著阿德爾的頭髮,「我們就開了火。我們擊中了領頭的車,接着又揍了幾輛吉普。我本來以為他們會撤出戰鬥,要不就想法衝出包圍,可這幫婊子養的不走了,下了車,朝我們射擊。你能相信嗎?」

房間里響起了一陣低語。好多腦袋在搖晃。阿德爾知道,屋裏的男人至少有一半是從前的聖戰游擊隊員。

「我們人比他們多,差不多三個打一個,可他們有重武器,所以沒過多久,他們就開始向我們進攻了!進攻我們在這果園裏的陣地。很快就把大夥打散了。我們開始逃命。我和這傢伙,他叫穆罕默德或是別的什麼玩意兒,我倆一起跑。我們前後腳跑進了一塊葡萄地,不是那種搭架子、捆鐵絲的葡萄,而是直接在地里爬出來的那種。到處都有子彈在飛,我們只顧著逃命,突然我倆絆了一跤,全摔倒了。我馬上爬起來接着跑,可那個穆罕默德什麼的沒影了。我轉過身,大聲叫着:『快他媽起來,你這驢屌!』」

巴巴江稍作停頓,來增加戲劇性效果。他把手蜷起來,擋在嘴前,憋住笑。「然後……然後他突然蹦了出來,撒丫子就跑。你猜怎麼着?這發了瘋的婊子養的兩隻臂彎里抱着滿滿的葡萄!一個手裏一堆!」

哄堂大笑。阿德爾也笑了。父親撫弄着他的後背,又把他拉近。有人開始講別的故事,巴巴江伸手去夠放在盤子邊上的香煙,可他根本沒機會把煙點着,因為突然之間,房子裏有個地方的玻璃碎了。

餐廳里傳來女人們的尖叫。某種金屬的器具,也許是叉子或黃油刀,響亮地掉在大理石上,當的一聲。男人們一下子站起身。阿茲馬賴和卡比爾跑進了房間,他們已經拔出了手槍。

「大門方向過來的。」卡比爾說。話音未落,又一塊玻璃碎了。

「您別動,司令官,我們去看看。」阿茲馬賴說。

「扯他媽蛋。」巴巴江咆哮著,人已經在往外沖了。「我是不會在自己家裏做縮頭烏龜的。」

他走向門廳,身後跟着阿德爾、阿茲馬賴、卡比爾,以及所有的男賓。阿德爾一邊走,一邊看着卡比爾抓起了一根鐵棍,那是到了冬天,他們生爐子撥火用的。阿德爾也看見了母親,她跑過來趕上他們,她臉色蒼白,形容慌亂。大夥剛到門廳,一塊石頭就飛進了窗戶,玻璃砸碎了一地。那個紅頭髮女人,那個待嫁的新娘,尖叫起來。屋子外頭,有人在嚎叫。

「他們怎麼過的門崗?」阿德爾身後有人說。

「司令官,不!」卡比爾大叫。但是阿德爾的父親已經打開了大門。

燈光昏暗,可這是夏日,天空仍然一片灰黃。阿德爾看見,在遠遠的地方,有一小簇、一小簇的燈光,那是沙德巴蓋瑙的百姓全家圍坐,吃着晚餐。鋪展在天際線的群山已經暗了,很快,夜就將填滿所有的虛空。但黑暗是不夠的,現在還不夠,沒有辦法包覆那個老漢。阿德爾看見他站在大門的台階下,兩手各抓着一塊石頭。

「帶他上樓。」巴巴江回過頭,吩咐阿德爾的母親。「快!」

阿德爾的母親抓着他的肩膀,帶着他走上樓梯,穿過走廊,進了她和巴巴江的卧室。她把門關上,鎖住,拉上窗帘,打開了電視機。她把阿德爾拉到床邊,兩人一起坐下。屏幕上有兩個阿拉伯人,穿着長長的庫爾塔襯衫,戴着針織的小帽,正在擺弄一輛大腳車。

「他要對那老頭做什麼?」阿德爾問。他止不住地哆嗦著,「媽媽,他要對他做什麼?」

他仰起臉,望着母親,只見她臉上飄過一片陰雲,他突然知道了,他馬上就知道了,接下來不管從她嘴裏說出什麼,都不能相信。

「他會和他談談。」她用顫抖的聲音說道,「他會講道理,不管外面那個人是誰。你父親總是這樣做的。他和人講道理。」

阿德爾搖了搖頭。他現在哭起來了,嗚嗚咽咽。「他要做什麼呀,媽媽?他要對那老頭做什麼?」

母親不停地說着同樣的話,誰也不會有事的,一切都會好的,沒有人會受到傷害。可是她越這樣說,他哭得就越厲害,最後,他哭盡了力氣,然後就伏在母親腿上睡去了。

《刺殺未遂,前指揮官安然無恙》。

阿德爾在父親的書房裏,在父親的電腦上讀了這篇報道。文章形容刺殺是「兇惡的」,刺客是從前的難民,「涉嫌通謀塔利班。」文章的中間部分引述了阿德爾父親的話,他說他擔心家人的安全。特別是我無辜的小兒子。他說。文章沒有披露刺客的名字,對他的下場也隻字未提。

阿德爾關掉了電腦。他不該用它的,他還私闖禁地,進了父親的書房。一個月之前,這兩樣他哪一樣也不敢做。他拖着腳走回自己的房間,躺到床上,拿一個舊網球往牆上一下下地丟著。砰!砰!砰!沒過多久,母親就從門外探頭進來,先是請他,既而吩咐他住手,可他不聽。她在門口磨蹭半晌,終究還是黯然離去。

砰!砰!砰!

表面上看,一切都沒變。若將阿德爾每天的起居做個記錄,就會發現他恢復了正常的節奏。他仍然在同一時間起床,洗漱,和父母一起吃早餐,上家庭教師的課。此後,他吃午飯,然後花上整個下午躺着,和卡比爾看片子,要不就玩電子遊戲。

但是一切都不同了。吳拉姆為他撞開了門,把他推出去的卻是巴巴江。靜止在阿德爾心裏的齒輪已經開始轉動。阿德爾覺得,彷彿一夜之間,他便獲得了一種全新的、輔助性的感知能力,可以讓他感知以前完全感知不到的事情,那些經年累月、近在眼前的事情。比方說,他看到了母親怎樣把秘密深藏在心底。當他注視着母親,那些秘密簡直形同微瀾,浮蕩在她臉上。他看到她一次又一次拚命努力,對他隱瞞她所知道的一切,她鎖閉,隔離,嚴密看管的一切,正像他們兩人深鎖在這大大的宅院裏一樣。他第一次把父親的房子視為醜惡與侮辱的象徵,一座為不公不義建造的紀念碑,私下裏,所有人都在承受着父親的不公與不義。從人們對他父親的趨附逢迎里,他看到了恫嚇,恐懼,這才是他們表露出尊敬與順從的真正基礎。他想,吳拉姆將為他這一次的頓悟感到驕傲。有生以來第一次,阿德爾真正意識到了一直以來支配着自己人生的強勢力量。

還有,還有那些在一個人內心深處劇烈衝撞的真相。不僅他父親如此,他母親如此,卡比爾如此。

他自己的內心也一樣。

從某些方面來看,最後這個發現也是最讓阿德爾感到意外的。現在他知道父親做過的事——最初是以聖戰的名義,後來如他所說,是「靠犧牲換來的合理回報」——這些事情暴露出的真相讓阿德爾頭暈目眩。至少一段時間如此。石頭破窗而入的那個夜晚之後,有些天裏,只要父親一進屋,他便開始感到胃痛。每當他發現父親對着手機吼叫,或者只是聽到他在浴缸里哼著小曲,他都會覺得脊背發麻,喉嚨發乾,痛苦莫名。父親睡前親他的時候,阿德爾的本能反應是躲開。他做噩夢。他夢見自己站在果園邊上,注視着樹林里的棒笞,鐵棍起起落落的光華,鐵器擊打肉與骨的聲響。他從這些夢裏醒來,帶着鎖在胸腔里的一聲悲號。隨時隨地,哀哭發作,如肋骨受到重擊。

可是。

可是。

還有別的事情發生。新的認知沒有從他腦中消逝,卻慢慢找到了夥伴。另一種認知出現了,對抗著如今貫通他身心的意識疾流,它沒有取代前者,它只是要求共處的空間。阿德爾意識到了它的覺醒,這是他另外的部分,也是更令他困擾的部分。隨着時間的流逝,他的這一部分將逐漸地,難以察覺地接受這個新的身份,但此時此刻,它還像濕透的毛衣,讓他感到刺痛。阿德爾終於看到,他或許會像母親那樣逆來順受。起初,他一直生母親的氣,現在他有了更多的寬容。她的逆來順受也許是出於對丈夫的恐懼,也可能是她過上奢華生活的條件。但阿德爾懷疑,最有可能的是,她之所以逆來順受,是出於和他相同的原因:因為她不得不認命。有什麼選擇呢?阿德爾無法逃離自己的生活,正像吳拉姆也逃不出自己的生活一樣。人們會學着忍受最難以想像的東西。他也會。這是他的生活。這是他的母親。這是他的父親。這就是他,哪怕他始終對此茫然不解。

阿德爾知道,他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愛他父親了,以前他會蜷縮在父親粗大的臂彎里,幸福地睡去。如今這已變得難以置信。可他會學着再次愛上他,即便到了現在,愛已經成了一種不同的、更複雜、也更棘手的事情。阿德爾幾乎可以感到,他正在一跳又一跳地越過童年。很快,他就會長大成人。而等他長大的時候,一切都將無法回頭,因為成年,就像他父親說起身為戰爭英雄時所講的那樣:一日為雄,至死為雄。

夜裏躺在床上,阿德爾想,總有一天,也許就是明天或後天,他會走出家門,走到磨坊那邊的野地里去,吳拉姆告訴過他,他們全家就住在那兒。他想,他將發現那塊地已經空了。他將站在路邊,想像著吳拉姆和他的母親,他的兄弟們,他的奶奶,想像著這一家老小散亂成行,拖着用繩子捆紮的家什,一步一步,走在鄉間小路塵土飛揚的路肩上,尋找著可以落腳的地方。吳拉姆現在是家裏的頂樑柱了。他將不得不做工。他將耗盡青春,給運河清污,挖溝,打磚,下田收割。漸漸地,吳拉姆將加入到那些腰身佝僂、滿面風霜的漢子們中間,變成他們的一員。阿德爾見過很多這樣的男人,見過他們扶犁而立。

阿德爾想,他將在那塊地里站上一會兒,看着丘陵和群山的巨影慢慢籠蓋新沙德巴格。然後他想,他將把手伸進衣袋,拿出某一天他走過果園時發現的東西,一副眼鏡的左半邊,折斷於鼻樑上的托架,鏡片碎如蛛網,血在鏡腿上乾結成殼。他將把這破碎的眼鏡丟進溝里。阿德爾遙想着,當他轉過身,走回家的時候,最大的感受將是寬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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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回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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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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