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1974年2月

編者按語

《視差》第84期(1974年冬季號),第5頁

親愛的讀者:

五年前,本季刊開始發表專訪,介紹一批鮮為人知的詩人,當時未曾料到他們會大受歡迎。許多讀者要求我們再接再厲,誠然,是諸位熱情的來信鋪就了道路,讓專訪成為了《視差》年年都有的傳統。如今對本刊的特約記者而言,這些人物特寫同樣深得他們本人的喜愛。特寫引起了對某些重要詩人的發現或重新發現,促成了對其作品遲來的評價。

然而令人悲哀的是,這一期雜誌籠罩在一片陰雲之下。本季力推的藝術家乃阿富汗詩人妮拉·瓦赫達提,去年冬天在巴黎附近的小城庫爾貝瓦,她接受了艾蒂安·布斯圖勒的採訪。瓦赫達提夫人給予布斯圖勒先生的回答,實乃我們歷年所刊採訪中最為坦率的一篇,其誠實足以令人屏息,相信讀者也會有同樣的感受。就在採訪后不久,我們懷着巨大的悲痛,得知了她過早死亡的噩耗。她必將受到詩歌界的懷念。

她身後遺下一個女兒。

很神秘,時間趕得真巧。電梯門叮噹一聲,恰好此時,一秒都不差,電話鈴也響起來了。帕麗能聽到鈴聲,因為電話就在於連的公寓裏,走廊很窄,燈光黯淡,他的公寓把著頭,緊挨着電梯。憑直覺,她知道是誰打來的。再看於連的表情,他也知道。

於連已經邁進了電梯。「讓它響着吧。」他說。

在他身後,是樓上那個冷淡的紅臉膛女人,正不耐煩地瞪着帕麗。於連管她叫「母山羊」,因為她下巴上有一撮毛,跟山羊一樣。

他說:「走吧,帕麗。咱們已經晚了。」

他訂了七點鐘的位,地點是十六區的一家新餐館,因為紅燒雞肉、紅衣主教魚排①、小牛肝配雪梨酒醋,已經小有口碑。他們要去見克里斯蒂安和奧雷莉,於連在大學里——學生時代,不是任教以後——的兩個老友。他們應該在六點半碰面,喝開胃酒,可現在已經六點一刻了,還得步行到地鐵站,坐到米埃特,然後再走六個路口,才能到餐館。

電話鈴一直在響。

山羊女咳嗽了一聲。

於連說:「帕麗?」這一次他的語氣更堅決了。

「可能是媽芒。」帕麗說。

「是,我知道。」

雖然不合情理,可帕麗還是覺得,媽芒專門挑了這個時間打來電話,以其無窮無盡的戲劇天賦,把她拖進這個非此即彼的選擇:要麼跟於連進電梯,要麼接她的電話。

「可能有重要的事。」她說。

於連嘆了口氣。

電梯門在他身後關上了。他靠到走廊牆上,雙手深深插進軍裝式風衣的口袋,一時之間,他恍如梅爾維爾警匪片中的角色。

「我一分鐘就好。」帕麗說。

於連投以懷疑的一瞥。

於連的公寓很小。只需六步,她便急急穿過了門廳和廚房,坐到床邊,伸手拿起床頭柜上的電話。他們只放得下孤零零的一個床頭櫃。但這兒的視野堪稱壯觀。現在下着雨。如果是晴天,她從朝東的窗戶望出去,就能看到十九區和二十區的大部分景緻。

「喂,你好?」她對着話筒說。

電話里傳出男人的聲音。「晚上好。是帕麗·瓦赫達提小姐嗎?」

「您是哪位?」

「您是妮拉·瓦赫達提夫人的女兒?」

「是的。」

「我是德勞內大夫,我要講的是您母親的事。」

帕麗閉上眼睛。內疚的感覺短暫地一閃,然後便被習慣性的恐懼壓服。她以前接到過這種電話,次數太多了,現在數也數不清,從她的少女時代開始——其實在那之前便已有過,那次是小學五年級,地理考試進行到中途,便被老師打斷,她領她出了門,到走廊里,悄悄跟她解釋發生了什麼事。這些電話對帕麗來說太熟悉了,可是不斷地重複並未讓她變得滿不在乎。每接到一個電話,她都會想,這一次,就這一次了。可每一次掛斷之後,她都會急匆匆地趕到媽芒身旁。於連總是用經濟學術語對帕麗說,如果她切斷注意力的供給,那麼對它的需求或許會隨之消失。

「她出了事故。」德勞內大夫說。

帕麗站在窗邊,等醫生向她說明情況。她用手指繞着電話繩,再把它鬆開。醫生詳細講了她母親的就醫情況,她前額破了,縫了針,打了破傷風作為預防,用雙氧水清洗過,抹了外用抗生素,做了包紮。帕麗的心緒忽然回到了十歲那年,有一天她放學回家,在廚房桌子上發現了二十五法郎和一張手寫的便條。我和馬克去阿爾薩斯了。你認得他。過兩天就回。乖。不要熬夜!我愛你。媽芒。帕麗當時站在廚房裏渾身發抖,兩眼含淚,對自己說,兩天不算太長,也不算太壞。

大夫問了她一個問題。

「對不起?」

「小姐,我問的是您能不能過來接她回家?傷勢不重,您知道的,可她最好別一個人回去。要不然我們替她叫輛計程車也行。」

「不,不用了。我半小時后就到。」

她坐到床上。於連一定會生氣,也許還會在克里斯蒂安和奧雷莉面前覺得難堪,他好像非常在乎他倆的看法。帕麗不想去走廊裏面對於連,也不想去庫爾貝瓦面對母親。她寧願躺下,聽狂風吹着子彈一樣的雨滴,狠狠敲打着玻璃,然後睡去。

她點了支香煙。於連走進了房間,在她身後說:「你不去了,是嗎?」她沒有回答。

《阿富汗夜鶯》節選

——妮拉·瓦赫達提訪談錄

作者:艾蒂安·布斯圖勒

《視差》第84期(1974年冬季號),第33頁

艾蒂安·布斯圖勒:這樣說來,我想您實際上一半是阿富汗人,一半是法國人?

妮拉·瓦赫達提:我母親是法國人,是的,她是巴黎人。

艾蒂安·布斯圖勒:可她在喀布爾遇見了您父親。您出生在那兒。

妮拉·瓦赫達提:對。他們1927年在喀布爾認識的。在王宮舉辦的一次正式晚宴上。我母親陪着她父親,也就是我外公,他奉派前往喀布爾,為阿馬努拉國王的改革做顧問。您了解阿馬努拉國王嗎?

我們坐在妮拉·瓦赫達提家的客廳里。這是一間小公寓,位於一座住宅大樓的第三十層。小城名叫庫爾貝瓦,就在巴黎西北郊。房間很小,燈光昏暗,沒有太多的裝飾,僅有一張沙發,鋪着番紅花顏色的軟墊,一張咖啡桌,兩個大書架。她背對窗戶坐着,窗子敞開着,好讓煙散出去。她一根接一根地吸煙。

依妮拉·瓦赫達提所述,她今年四十四歲。她是個極具魅力的女人,即便美貌的巔峰已過,卻只是稍有減損。高高的,也是高貴的顴骨,好皮膚,細腰。她有一雙聰穎而飽含風情的眼睛,目光犀利,從中可以同時感覺到評判,試探,吸引和挑逗。我認為,這雙眼睛仍然可以稱得上一副令人敬畏的誘惑工具。她沒化妝,只塗了口紅,不過蹭跑了一點,零落在唇線之外。她頭上包了一塊印花的方巾,穿一件褪色的紫襯衫,工裝褲,沒穿襪子,也沒穿鞋。雖然剛到上午十一點,她卻開了一瓶霞多麗,根本沒有冰過。她友好地問我要不要喝一杯,我謝絕了。

妮拉·瓦赫達提:他們有過很多國王,他是最好的。

我發現,她這句話在代詞的選擇上很有意思。

艾蒂安·布斯圖勒:「他們?」您不認為自己是阿富汗人嗎?

妮拉·瓦赫達提:可以這麼說,我和我自己離了婚,和我更令人煩惱的那一半。

艾蒂安·布斯圖勒:我很想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妮拉·瓦赫達提:如果他成功了,我說的是阿馬努拉國王,我可能會給您一個完全不同的答案。

我請她做些解釋。

妮拉·瓦赫達提:是這樣的,國王有天早晨一醒過來,就宣佈計劃,要重塑國家,如果有必要,扒房牽牛,哭爸喊娘也在所不惜,一定要建成一個新的、更文明的國度。藉着真主!他說。其中一項就是不許再戴面紗。您想想,布斯圖勒先生,在阿富汗,婦女竟然會因為穿布卡而遭到逮捕!等他妻子索拉雅王后臉上沒有遮蓋,就出現在公共場合的時候,人們又是什麼反應呢?哦啦啦②。毛拉們肚子裏的氣啊,完全可以把一千艘興登堡飛艇吹上天。一夫多妻也不行了,他說的。這可是在這樣一個國家,您知道,歷代國王的後宮粉黛足以組成一個個軍團,國王們馬不停蹄地做父親,大部分孩子都沒正眼瞧過。他宣佈,從此以後,男人不能強行娶你們為妻,新娘父親也不準收聘禮,勇敢的阿富汗婦女啊,童婚也被禁止了。還有一項:你們全都得上學。

艾蒂安·布斯圖勒:這麼看他是個空想家。

妮拉·瓦赫達提:或者是個傻瓜。我一向認為這種路線危機四伏,難以維繫。

艾蒂安·布斯圖勒:他後來怎麼樣了?

妮拉·瓦赫達提:不出所料,下場很慘,布斯圖勒先生。聖戰來了,毫無疑問。他們宣佈對他發動聖戰,那些毛拉們,部落的頭人們。想像一下一千隻拳頭高高舉起的樣子吧。您瞧,國王挪動了大山,可他陷入了狂熱分子們的汪洋大海,您也很清楚海床一旦搖晃起來會發生什麼,布斯圖勒先生。大鬍子們的叛亂就像海嘯一樣,猛烈地撲向可憐的國王,把他捲起來,讓他在波峰浪谷間無助地顛簸,然後把他甩出去,拋到印度的海岸上,再然後是意大利,最後是瑞士,到了那兒,他才從污泥中爬出來,慢慢成了個流亡的老頭子,在破滅的幻想中死去。

艾蒂安·布斯圖勒:那個新生的國家呢?我猜它並不符合您的要求。

妮拉·瓦赫達提:反過來說同樣成立。

艾蒂安·布斯圖勒:所以您在1955年來了法國。

妮拉·瓦赫達提:我來法國是因為我希望把女兒救出來,讓她免於一種不可挽救的人生。

艾蒂安·布斯圖勒:您指的是什麼樣的人生?

妮拉·瓦赫達提:我不想讓她違背自己的意願和天性,變成一個勤勞而悲傷的女人,一輩子俯首為奴,忍氣吞聲,永遠處於恐懼的狀態,不敢拋頭露面,不敢說話,總是害怕做錯事情。這樣的女人在西方,比如說在這兒,在法國,卻深受某些人的推崇,她們變成了女英雄,只是因為她們過着艱辛的生活,而那些在遠方推崇她們的人,自己卻連穿着鞋走一天都無法忍受。這樣的女人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慾火被熄滅,夢想被拋棄,可是最糟糕的,布斯圖勒先生,如果您遇見這樣的女人,她們還會露出微笑,假裝自己根本不曾有過疑慮。彷彿她們過着人人艷羨的生活。可是您靠近一些看,就會看到她們無助的樣子,看到絕望,看到它如何證明她們的好心情都是表演,都是虛偽的謊言。真可悲啊,布斯圖勒先生。我不想在女兒身上看到這些。

艾蒂安·布斯圖勒:我在想,她能理解這些嗎?

她又點了一支煙。

妮拉·瓦赫達提:唉,孩子們永遠都不會事事如你所願,布斯圖勒先生。

到了急診室,一個脾氣暴躁的女護士指示帕麗在掛號台等著。旁邊有個帶腳輪的文件架,堆滿了剪貼簿和記錄紙。帕麗感到吃驚,竟然有人自願耗去青春歲月接受培訓,到頭來只是為了一份把他們放到這種地方的職業。她真是不能理解。她憎惡醫院。她討厭看到狀況糟糕的人,討厭病懨懨的氣味,吱吱嘎嘎的輪床,掛着單調畫片的走廊,天花板上接連不斷的廣播尋呼。

德勞內大夫比帕麗預想的要年輕。他鼻子細長,薄嘴唇,密密實實的金色捲髮。他帶她走出急診室,穿過兩扇彈簧門,進了大走廊。

「您母親來的時候,」他用一種神秘兮兮的口氣說,「醉得相當厲害……您好像並不意外。」

「對。」

「有些護理人員也不吃驚。她們說她是這兒的常客。我是新來的,所以當然了,以前從來沒見過令堂。」

「她嚴重嗎?」

「她脾氣非常不好。」他說,「還有,我覺得她非常戲劇化。」

兩個人同時咧嘴笑了一下。

「她會沒事的吧?」

「從目前來看是的。」德勞內大夫說,「可是我必須提出建議,非常嚴肅的建議,她得把酒減下來。這一次她很幸運,可下一次就難說了。」

帕麗點點頭。「她人在哪兒?」

他帶她回到急診室,轉過拐角。「三床。我很快就把出院手續拿過來。」

帕麗謝了他,走到母親床邊。

「嗨,媽芒。」

媽芒疲倦地笑了笑。她頭髮亂糟糟的,襪子一樣一隻,額頭用繃帶包紮過了,左腕上連着靜脈注射管,無色的液體滴落。她身上的病號服穿得不對,沒有系好,前襟敞着口,帕麗能看到一小段母親剖腹產後留下的疤,一條縱向的粗線,顏色很深。幾年前她問過母親,為什麼她這道疤與慣例不同,不是橫切出來的,媽芒解釋說,大夫當時說是某種技術上的原因,可她想不起來了。重要的是,她說,他們把你掏出來了。

「我毀掉了你的夜晚。」媽芒低聲說。

「因為你出事了。我來接你回家。」

「我可以睡上一個星期。」

她慢慢合上了眼,不過仍然在用一種倦怠、困頓的聲音說着話。「我坐着看電視來着。我餓了。我進了廚房,想找點麵包,橘子醬。我滑倒了。我不清楚怎麼回事,也不知道踩到什麼了,可我摔倒的時候,頭打到了烤箱的門把手。我想我昏迷了一分鐘,也許兩分鐘吧。坐下,帕麗。你像個鬼影。」

帕麗坐下了。「醫生說你喝了酒。」

媽芒把眼睛睜開一條縫。雖然頻繁光顧醫院,可她對醫生的反感有增無減。「那個小屁孩?小流氓。他懂什麼?嘴裏還留着他母親的奶頭味兒。」

「你老開玩笑。只要我一提這事。」

「我累了,帕麗。換個時間再罵我吧。老虎凳想跑也跑不掉。」

她很快就睡著了。打着呼嚕,毫無魅力可言,她只有爛醉之後才這樣。

帕麗坐在床邊的凳子上,等著德勞內大夫,想像著於連坐在燈光昏暗的桌邊,菜單拿在手裏,向波爾多高腳杯對面的克里斯蒂安和奧雷莉解釋著這場危機。他剛才提出要陪她來醫院,可這話說得更像是敷衍,只不過是出於禮節。不管怎麼說,讓他來這兒都不是個好主意。如果德勞內大夫覺得在此之前,他已經見識了戲劇化……儘管如此,就算他不能陪她過來,帕麗也希望他不要自顧自地去吃晚飯。可他去了。她現在仍然覺得有點驚訝。他滿可以跟克里斯蒂安和奧雷莉解釋一下。大家可以另挑一個晚上,換一下訂座的時間。可於連去了。這不只是粗心的問題。不。這樣做是懷着惡意的,是存心的,是拿刀子傷人。他有這能力。帕麗可不是才明白過來。最近她很想知道,他是不是還有這方面的偏好。

媽芒第一次遇見於連,也是在急診室,跟這一間可不一樣。那是十年前了,是1963年,帕麗十四歲的時候。他開車送一個偏頭疼發作的同事過來。媽芒領着帕麗。那一次帕麗是病人,在學校的體操課上,她扭傷了腳踝,傷得很厲害。帕麗躺在輪床上,於連拉了把椅子進房間,便和媽芒聊上了。帕麗現在想不起來他們倆當時都談了什麼。她只記得於連說:「帕麗——那不就是巴黎嗎?」③然後是媽芒那百說不厭的回答:「不,沒那個s。波斯語里是『仙女』的意思。」

那個星期晚些時候,一個雨夜,他們約了於連吃晚餐,地點是聖日耳曼大街邊上的一間小酒館。此前在家裏,媽芒演示了一番什麼才叫磨磨蹭蹭。她拿不定主意要穿什麼,最後終於決定下來,崧藍色的裙子,配緊身圍腰,戴晚裝長手套,尖頭的細高跟鞋。甚至進了電梯,她還在問帕麗:「沒那麼傑姬④對吧?你覺得呢?」

大家飯前先抽煙,三個人都抽,媽芒和於連還拿特大號的磨砂玻璃杯喝啤酒。等兩人都喝完,於連又要了兩大杯,還有第三輪呢。於連穿着白襯衫,打領帶,方格子的晚裝西服,一個有教養的男人,彬彬有禮,收放自如,時而輕鬆微笑,時而放聲大笑。此前在急診室昏暗的燈光下,帕麗都不曾注意,他只在鬢角有少許花白,她估計他的年紀和媽芒不相上下。他通曉時事,津津樂道於戴高樂對英國加入歐洲共同市場的否決。出乎帕麗的意料,這些話題在他講來倒也不失有趣。媽芒問到了,他才交底,說他已經開始在索邦教經濟學了。

「做教授?非常迷人。」

「噢,才沒有呢。」他說,「改天你來聽聽課,馬上就能把這種看法扳過來。」

「沒準兒我真去。」

帕麗能看出來,媽芒已經喝高了。

「沒準兒哪天我偷偷溜進去,看你育人。」

「育人?你可真沒忘我是教經濟理論的,妮拉。你要真來的話,就會發現學生們拿我當笨蛋。」

「呃,這我可不信。」

帕麗也不信。她猜測,肯定有大把的學生想和於連睡覺。在餐桌上,她小心翼翼,免得讓人發現她在看他。他有一張典型的黑色電影里的臉,一張最適合拍黑白片的臉,活動百葉窗把一條條平行的暗影鋪在他臉上,香煙一縷,從他臉旁裊裊而上。還有一縷頭髮,像個圓括弧,精準地搭落在他的眉梢,非常優雅——也許過於優雅了。雖然這縷頭髮實際上只是未經計算掉下來的,可帕麗注意到,他就是不肯抬抬手,把它整理妥帖。

他問起媽芒開的小書店。它位於塞納河對岸,阿爾科勒橋的另一頭。

「你有爵士樂的書嗎?」

「有啊。」媽芒說。

屋外雨聲高亢,小酒館也愈發喧鬧。跑堂的給他們端來乳酪泡芙和火腿烤串,媽芒和於連隨即展開了冗長的討論,涉及巴德·鮑威爾、桑尼·斯蒂特、迪齊·吉萊斯皮,以及於連深以為愛的查理·帕克。媽芒告訴於連,她更喜歡切特·巴克和邁爾斯·戴維斯的西岸爵士,他聽過《幾分藍調》⑤嗎?帕麗沒想到媽芒這樣喜歡爵士,對這麼多不同風格的音樂家如此熟悉。她受到了打擊,這可不是第一次了,她既感到像小孩子一樣對媽芒的崇拜,同時也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因為她對自己的母親並沒有完全了解。有一件事倒不讓人吃驚,那就是媽芒對於連既輕鬆隨意,又技藝精湛的引誘。媽芒幹起來得心應手。在吸引男人的注意力上,她向來不會覺得力不從心。對男人們,她總是狼吞虎咽。

帕麗看着媽芒,看她嬌聲低語,被於連的笑話逗得咯咯直樂,看她歪起腦袋,心不在焉地捻著一縷頭髮。她又一次感到驚奇,全因媽芒如此年輕,如此美麗。雖說她身為母親,卻只比她大二十歲。她長長的黑髮,飽滿的胸,攝人魂魄的眼睛,臉上散發出古典王族迫人的輝光。更讓帕麗驚奇的是,她和媽芒的相似之處竟然如此之少,自己長了一雙嚴肅而無神的眼睛,長長的鼻子,笑起來就看得見齒縫,還有這對小乳房。但凡她也有美貌可言,也只是最樸素、最凡塵的那種美。待在媽芒身邊,帕麗總會想到,自己這副模樣只配得上普普通通的布衣。偶爾,是媽芒讓她產生這樣的想法,儘管那層意思總是隱藏在恭維之辭的特洛伊木馬里。

她會說,你很幸運,帕麗。你不必太努力工作,就能讓男人們認真地對待你。他們一定會重視你的。太漂亮,只會把事情搞砸。她大笑起來。噢,聽我說。這可不是我的經驗之談。當然不是了。只是觀察。

你在說我不漂亮。

我在說你別老想着漂亮。再說了,你蠻可愛的,這就夠好的了。我向你保證,親愛的。甚至更好。

帕麗相信,她也不太像父親。他是個高個子,面容嚴肅,大腦門,尖下巴,薄嘴唇。在自己的房間里,帕麗留了幾張父親的照片,出自她在喀布爾家裏度過的童年時代。1955年,也就是媽芒和她搬到巴黎的時候,父親病倒,沒過多久就死了。帕麗常常看着父親的舊照,特別是他們倆——她和父親的那張黑白合影,他們站在一輛老式美國汽車前,父親靠着汽車的擋泥板,把她摟在懷裏,兩個人都在微笑。她記得有一次和父親坐在一起,他往衣櫥上畫長頸鹿和長尾巴猴子。父親讓她給一隻猴子塗顏色,抓着她的手,一筆一畫,耐心地教她。

看着照片上父親的臉,一直以來都存在的那種感覺在帕麗心頭再度升起。從記事的時候起,她一直都有這種感覺,這種在她的生活中,某種東西或某個人缺失的感覺,對她自身的存在來說,缺失的東西或人又是不可或缺的。有時候,這種感覺朦朦朧朧,像一個信號,穿越了晦暗的小徑和浩瀚的荒野,化作收音機里一聲細弱的呼叫,遙遠而飄忽不定。還有些時候,這種缺失的感覺卻是那樣清晰,那樣親密,彷彿觸手可及,讓她的心猛然沉落下去。比如兩年前在普羅旺斯,帕麗看到農屋前有棵大橡樹的時候。還有一次是在杜伊勒里公園,她看到有個年輕的母親拉着紅色的玩具車,車裏坐着她兒子。帕麗想不明白。她曾經讀到過一篇報道,說的是一個土耳其中年男子突然陷入了深度抑鬱,而就在此時,他完全不知道有過的雙胞胎兄弟正划著獨木舟,在亞馬遜雨林中漂流,致命的心臟病突然發作。要想清晰地反映她的感受,這件事是最接近的。

她曾和媽芒談過。

好了,我親愛的,這沒什麼神秘的。媽芒說。你想你父親了。他從你的生活中消失了。你有這種感覺也很自然。肯定是這麼回事。到這兒來。親媽芒一下。

媽芒的回答完全合理,可還是不能令人滿意。帕麗的確相信,如果父親還活着,還和她在一起,她會感覺更加充實。可她明明記得,就算她小時候,和父母一起住在喀布爾的大宅子裏,她已經有這種感覺了。

吃完菜不久,媽芒暫時告退,去了酒館的洗手間,於是帕麗有了幾分鐘的時間,單獨和於連在一起。他們談起了帕麗一星期前看過的一部電影,讓娜·莫羅在片中扮演賭徒,他們還談了談學校和音樂。她講話的時候,他把胳膊肘放到餐桌上,朝她湊近了一些,全神貫注地聽着,又是微笑,又是皺眉,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她。這是表演,帕麗告訴自己,全都是他裝出來的。油滑的行為,他專門做給女人看的,現在就在做,當場就做了,想和她調調情,拿她找樂子。然而,在他不屈不撓的注視下,她難以自禁地脈搏加快,小腹一陣緊似一陣。她發現自己正在用一種矯揉造作,假裝世故的可笑腔調講話,一點也不像她正常說話的樣子。她知道自己正在這樣做,卻停不下來。

他告訴她,他結過一次婚,時間很短。

「真的?」

「幾年前的事。我三十歲的時候。那會兒我住在里昂。」

他娶過一個比他大的女人。婚姻沒法持續,因為她對他有着非常強烈的佔有慾。此前媽芒還在桌上的時候,他沒透露過這些。「老實說,那是一種肉體上的關係。」他說,「那完全是性。她想佔有我。」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看着她,露出一絲咄咄逼人的微笑,小心翼翼地揣度着她的反應。帕麗點了支香煙,努力不動聲色,就像芭鐸一樣,就像成天都有男人對她講這種事情。可是心裏頭呢,她正在顫抖。她知道,一種小小的背叛行為已經在餐桌上付諸實施,有點兒像偷食禁果,不是完全無害,但絕對驚心動魄。媽芒回來了,重新梳過頭,補了口紅,他倆鬼鬼祟祟的時刻便戛然而止。對媽芒橫插一杠,帕麗忽然生出些怨憤,但立刻便被悔恨壓服。

大約一周之後,她再次見到了他。那是早晨,她拿着一大碗咖啡,正要去媽芒的房間。她發現他就坐在媽芒床頭,正在戴手錶。她沒想到他過了夜。她在走廊里,透過門縫瞅見他。她站在那兒,在地上生了根,碗拿在手中,嘴裏就像吞進了一團干泥巴。她看着他,他背上的皮膚毫無瑕疵,肚腩微微鼓凸,兩腿中間黑糊糊的,一部分擋在凌亂的床單下。他扣好手錶,從床頭柜上拿起香煙,點着了,然後漫不經心地把目光甩給她,好像始終知道她就在那兒。他朝她默默一笑。後來媽芒在淋浴間里說了句什麼,帕麗趕快轉身走掉。她竟然沒被咖啡燙著,真是奇迹。

在大約六個月的時間裏,媽芒和於連成了情人。他們常常去看電影,去博物館,也去小畫廊,那裏展出的作品往往出自沒什麼名氣的畫家,頂着外國名字,正在奮鬥。一個周末,他們駕車去了阿卡雄的海灘,就在波爾多附近,回來時帶着晒黑的臉和一箱紅酒。於連帶她參加大學教員的活動,媽芒請他出席書店裏的作家朗讀會。一開始帕麗還跟着——於連要她去,似乎是為了取悅媽芒——沒過多久她就開始找借口待在家裏。她不願意去,也不能去。去了就難以忍受。她說她太累了,要不就說她感覺不舒服。她說她要去朋友科萊特家學習。從二年級開始,科萊特就成了她朋友。她是個乾瘦的,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女孩,留着軟塌塌的長頭髮,鼻子好像烏鴉嘴。她喜歡讓人瞠目結舌,老說一些離譜的、噁心的事情。

「我敢打賭他很失望。」科萊特說,「因為你沒跟他們一起出去。」

「嗯,就算他失望,他也沒表現出來。」

「他不會表現出來的,對嗎?讓你媽怎麼想?」

「想什麼?」帕麗問。儘管她知道,她當然知道,可她想聽人說出來。

「想什麼?」科萊特的語氣變得既會心,又興奮,「想他和她在一起是為了得到你。你才是他想要的。」

「好噁心。」帕麗說,心裏一陣亂跳。

「也許你們兩個他都想要。也許他喜歡大家擠一個床。要是這種情況,我想請你替我也美言幾句。」

「討厭死了,科萊特。」

有時,媽芒和於連出去的時候,帕麗便在走廊里脫掉衣服,看着大鏡子裏的自己。她挑剔著自己的身體。太高了,她想,太不勻稱了,太……太實用了。媽芒的魔鬼曲線完全沒有遺傳給她。有時她就這樣光着身子,走進她母親的房間,躺到床上,她知道這是媽芒和於連做愛的地方。帕麗躺在那兒,一絲不掛,閉着眼,心臟猛烈捶擊,迷醉於意亂神迷,有種嗡嗡的感覺蕩漾開來,席捲了她的胸,她的腹,一直向下。

結束了,理所當然。他們結束了,媽芒和於連。帕麗得到了解脫,但並不吃驚。男人們到了最後,總是讓媽芒失望。他們永遠都會變成不完美,悲慘地告別她為他們圈定的無論什麼理想形象。以歡樂和熱情開始,總是結束於輕易的指責和惡毒的語言,突如其來的怒火和哭泣,摔鍋砸碗,然後全然失控。高潮迭起的大戲。媽芒就是不能在沒有過度的情況下開始,或者結束一段戀情。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不出所料,媽芒會發現,孤獨突然有了好味道。她待在床上,睡衣外面套舊棉服,變成公寓裏一個疲倦、消沉、悶悶不樂的人形。帕麗知道,別理她。她的安慰和陪伴統統不受歡迎。沮喪的心境通常會持續幾個星期,跟於連這一次則遠為長久。

「噢,他媽的!」媽芒現在說話了。

她正要從床上坐起來,醫院的病號服仍然穿在身上。德勞內大夫已把出院證明給了帕麗,護士正在幫媽芒取下胳膊上的靜脈注射管。

「怎麼了?」

「剛想起來。過幾天我有個採訪。」

「採訪?」

「一份詩歌雜誌的人物特寫。」

「太好了,媽芒。」

「他們還要給文章配張照片。」她指了指自己額頭上縫合過的傷口。

「我敢保證,你一定能找到漂亮的辦法把它擋住。」帕麗說。

媽芒嘆了口氣,把目光移開。護士猛地拔出了針頭,只見媽芒臉上抽搐了一下,朝那女人吼了一句,既不中聽,也沒必要。

《阿富汗夜鶯》節選

——妮拉·瓦赫達提訪談錄

作者:艾蒂安·布斯圖勒

《視差》第84期(1974年冬季號),第36頁

我再次環顧公寓,書架上一個相框引起了我的注意。照片上是個小女孩,蹲在野草叢生的田野里,正在全神貫注地撿東西,也許是某種漿果。她穿着明黃色的外套,扣子扣到領口,與頭頂灰暗的天空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背景里有一間石頭蓋的農舍,百葉窗關着,木瓦覆蓋的屋頂破破爛爛。我問起這張照片。

妮拉·瓦赫達提:我女兒帕麗。和「巴黎」差不多,但沒s,意思是「仙女」。這張照片是我們去諾曼底的時候拍的,我們倆。我想那是1957年的事,她肯定已經八歲了。

艾蒂安·布斯圖勒:她現在在巴黎嗎?

妮拉·瓦赫達提:她在索邦學數學。

艾蒂安·布斯圖勒:您肯定很驕傲。

她笑了笑,聳聳肩。

艾蒂安·布斯圖勒:我對她的職業選擇有點吃驚,因為您獻身於藝術。

妮拉·瓦赫達提:我不知道她從哪兒獲得了這種能力。那麼多難以理解的公式啊,理論啊。可我猜這些東西對她來說就不是難以理解的了。我連乘法都不會,我自己。

艾蒂安·布斯圖勒:也許這是她反叛的方式。我想您對反叛還是略知一二的。

妮拉·瓦赫達提:那是。可我是正兒八經地反叛。我又喝酒又抽煙,還談戀愛。誰用數學來反叛呢?

她大笑起來。

妮拉·瓦赫達提:還有,她應該是人們常說的那種無因的反叛。我給了她可以想像的所有自由。她一無所求。她什麼也不缺。她現在和別人同居。那個人年紀比她大好多,迷人到了過分的地步,博學,風趣。毫無疑問,一個狂熱的自戀者,自我意識有整個波蘭那麼大。

艾蒂安·布斯圖勒:您不贊成。

妮拉·瓦赫達提:我贊不贊成都無關緊要。這是法國,布斯圖勒先生,不是阿富汗。年輕人不必靠父輩的恩准來決定生死。

艾蒂安·布斯圖勒:那麼您女兒和阿富汗沒有什麼瓜葛了?

妮拉·瓦赫達提:我們離開的時候她才六歲。她對那段日子的記憶非常有限。

艾蒂安·布斯圖勒:您肯定不是這樣的。

我請她給我講講她早年的生活。

她短暫告退,離開了房間。回來時,她遞給我一張皺巴巴的老照片。一個表情嚴厲的男人,身材魁偉,戴着眼鏡,頭髮油光水滑,梳成無可挑剔的分頭,正坐在桌邊讀書。他穿着尖領西裝,雙排扣的馬甲,白色的高領襯衫,打着領結。

妮拉·瓦赫達提:我父親。1929年。我出生的那年。

艾蒂安·布斯圖勒:他看上去是個大人物。

妮拉·瓦赫達提:他屬於喀布爾的普什圖貴族階層,受過高等教育,舉止上無懈可擊,善於交際,但很有分寸。也是個極為善談的人,至少在公共場合是這個樣子。

艾蒂安·布斯圖勒:私下裏呢?

妮拉·瓦赫達提:您猜猜看,布斯圖勒先生。

我拿起那張照片,又看了看。

艾蒂安·布斯圖勒:冷漠,請恕我直言。陰沉。難以參透。不肯妥協。

妮拉·瓦赫達提:我非得讓您和我來一杯。我討厭……不,我憎惡一個人喝酒。

她給我倒了一杯霞多麗。出於禮貌,我抿了一小口。

妮拉·瓦赫達提:他手冰涼,我父親。不管什麼天氣,他的手總是涼涼的。可他總是穿着西裝,同樣不管天氣如何。衣服都是精工細做,有稜有角。軟呢帽也是。當然了,還有尖皮鞋,雙色的。他很英俊,我覺得是,不過是那種一本正經的英俊。而且呢——這一點我後來才明白過來——而且有一種裝腔作勢的,有點可笑的,虛假的歐洲范兒——完全是裝出來的,毫無疑問。他每個星期都去打草地滾球,打馬球,還有個令人垂涎的法國妻子,所有這一切,年輕而進步的國王都大力支持。

她摸了摸自己的指甲,暫時什麼也不說了。我把錄音機里的磁帶翻了面。

妮拉·瓦赫達提:我父親睡他自己的房間,我母親和我睡。大多數時間,他都出去和部長們、國王的顧問們一起吃午餐。要不然他就出去騎馬,打馬球,打獵。他喜歡打獵。

艾蒂安·布斯圖勒:這麼說您見他的時候不多。他是個不在場的形象。

妮拉·瓦赫達提:不完全是。他很留心,每隔兩三天就陪我待幾分鐘。他走進我房間,坐到床上,這就是讓我往他腿上爬的信號。他把我擱到膝蓋上,顛我一會兒,我倆都沒什麼話講,最後他說:「好了,妮拉,咱們現在干點什麼呢?」有的時候,他會讓我從他胸前的衣袋裏扯出手帕,然後讓我把它疊起來。當然了,我只是把它團成一團,再塞回他口袋裏,他做出一副吃驚的樣子,裝出來的,可我覺得那樣子滑稽死了。我們翻來覆去地玩這個,直到他煩了,很快他就煩了。然後他用大涼手摸摸我腦袋瓜,說:「爸爸現在得走了,我的小鹿。你撒歡去吧。」

她把照片收進隔壁房間,又回來,從抽屜里取出另一包香煙,點了一支。

妮拉·瓦赫達提:那是他對我的愛稱。我喜歡。我常常在花園裏跳來跳去——我們有個非常大的花園——唱着:「我是爸爸的小鹿!我是爸爸的小鹿!」沒過太久,我就發現這愛稱是多麼不吉利。

艾蒂安·布斯圖勒:我不明白。

她笑了。

妮拉·瓦赫達提:我父親獵鹿啊,布斯圖勒先生。

如果步行的話,走幾個路口就能到媽芒的公寓,可是雨又下大了。在計程車的後座上,媽芒裹着帕麗的雨衣,縮成一團,無言地盯着窗外。這一瞬間,她在帕麗的眼中變老了,比她四十四歲的年紀要老上許多。又老又瘦,脆弱不堪。

帕麗有一陣子沒來媽芒的公寓了。她開了鎖,和媽芒一進屋,就發現廚房的枱子上堆滿了臟酒杯,開了口的袋裝薯條,沒煮過的意大利麵,無法辨認的食物結了塊,成了盤子裏的化石。桌子上放着個塞滿空酒瓶的紙袋,歪歪斜斜的,眼瞅著就要翻倒。帕麗看到了地板上的報紙,有一張浸透了今天早些時候濺出的血,在它上面,是一隻落單的粉紅色羊毛襪。看到媽芒的生活空間竟然是這種狀態,帕麗嚇了一大跳。她也感到了愧疚。出於對媽芒的了解,這種效果也許是有意為之。可她馬上又恨起剛才這個想法來了。於連就是這樣想的。她想讓你內疚。在過去的一年中,這種話他已經對她說過好幾次了。她想讓你內疚。他第一次這樣說的時候,帕麗還有一種解脫的感覺,覺得自己得到了理解,對他心存感激,因為他心直口快,說出了她不能,或者不會說的話。她以為自己找到了盟友。但這些天來,她開始疑惑了。從他的話里,她捕捉到了一絲卑鄙,一種令人不安的善良的缺失。

卧室的地板上散落着一件件衣服、唱片、書,還有更多的報紙。窗台上,漂浮着煙頭的半杯水已經變黃。她把書和舊雜誌從床上扒拉下去,扶媽芒鑽到毯子下。

媽芒仰望着她,手背搭在包紮過的額頭上。這姿勢讓她看起來就像無聲電影里要暈倒的女演員。

「你會好起來的吧,媽芒?」

「我可不這麼想。」她說。這句話說的可不像在祈求關心。媽芒用的是一種模糊、厭煩的聲音,聽起來疲倦而誠懇,而且不留餘地。

「你別嚇唬我,媽芒。」

「你這就走?」

「你要我留下來嗎?」

「對。」

「那我就留下來。」

「把燈關了。」

「媽芒?」

「嗯?」

「你要吃藥嗎?你已經停了嗎?我看你已經停了,我很擔心。」

「別訓斥我。把燈關了。」

帕麗關了燈。她坐在床邊,看着母親入睡,然後邁進廚房,投身於艱巨的清理任務。她找到一雙手套,開始洗碗。她洗了牛奶放酸、味道嗆人的杯子,麥片放壞、結成硬殼的碗,食物長了叢叢綠毛和黴菌的盤子。她想起在於連家頭一回洗碗,正是他倆初次上床后的隔天早晨。於連煎了蛋卷。她多麼喜歡做這種簡單的家務啊,她在他家洗碗池子裏刷著盤子,而他在唱機上放起了一首簡·伯金的歌。

去年,也就是1973年,她才和於連重新有了聯繫,差不多十年來的頭一次。她在加拿大使館外遊行的時候撞見他,當時學生們正在抗議獵殺海豹。帕麗不想去,同時還有一篇亞純函數的論文沒有寫完,但科萊特非拉上她不可。那段時間她們住在一起,可這種安排讓彼此之間越來越不愉快。科萊特抽上了大麻。她綁髮帶,穿鬆鬆垮垮的洋紅色套頭衫,上面綉著鳥和雛菊。她把一些長頭髮、蓬頭垢面的男孩帶回家,他們吃帕麗的食物,彈難聽的結他。科萊特總是上街,喊叫着,譴責虐待動物、種族主義、奴隸制、法國在太平洋的核試驗。家裏也總是鬧哄哄的,總有帕麗不認識的人進進出出。他們單獨相處時,帕麗感到了兩人之間一種新的緊張狀態,科萊特總是帶着一種傲慢,一種針對她的無言的責備。

「他們在撒謊。」科萊特勁頭十足地說,「他們說方法是人道的。人道!你知道他們用什麼往腦袋上打嗎?刺棒!很多時候,可憐的動物甚至還沒死呢,那些王八蛋就伸出鈎子鈎住它,把它往船上拖。它們活活地就給剝了皮,帕麗,活活地呀!」科萊特說最後這句話時的樣子,她強調的語氣,弄得帕麗直想道歉。為了什麼,她不太清楚,但她知道這些天來,待在科萊特身邊,聽着她的指責,感受着她如此之多的義憤,帕麗真覺得自己被勒得喘不上氣。

到場的只有三十來人。謠傳碧姬·巴鐸會露面,結果證明,謠傳就是謠傳。科萊特對集會人數感到失望。她激動地和一個名叫埃里克的男青年爭論著。此人很瘦,面無血色,戴着眼鏡,帕麗斷定就是他負責組織這次遊行。可憐的埃里克。帕麗很同情他。科萊特倒仍然充滿了激情,一馬當先,帕麗拖着腳走在隊伍後面,身邊有個平胸女孩在喊口號,帶着一種神經兮兮的興奮勁兒。帕麗的眼睛一直看着行人路的方向,拚命讓自己不要太打眼。

在街角,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一副等人救命的樣兒。」

他穿花呢夾克、毛衣和牛仔褲,戴羊毛圍巾。他頭髮更長了,也更老了一些,但越老越優雅,有些女人到了他這個年紀,想必會因此覺得不公平,甚至讓人生氣。他仍然偏瘦,健壯,幾條魚尾紋,兩鬢更顯得花白,臉上帶着少許疲倦。

「沒錯。」她說。

兩人親了親臉,他問她願不願意一起喝杯咖啡,她說願意。

「你朋友看起來很生氣。氣得要殺人了。」

帕麗朝身後瞟了一眼,看到科萊特與埃里克站在一起,還在喊叫着,上下揮舞著拳頭,可笑的是,她卻怒視着他們倆。帕麗使勁憋住笑——真要笑出來,可就等於捅了馬蜂窩。她聳聳肩,表示歉意,然後溜走了。

他們去了一家小咖啡館,坐到臨窗的桌邊。他點了咖啡和千層酥,一人一份。帕麗看着他和男招待講話,語氣和藹卻不失威儀,不禁想起自己還是少女的時候,每當他過來接媽芒,她的心都會撲通撲通亂跳,就和現在一樣。她突然自慚形穢起來——她咬過的指甲,沒搽粉的臉,打了卷的、軟耷耷的頭髮——真希望自己出門前洗過澡,吹過頭髮,可當時太晚了,科萊特焦躁不安地踱著步,活像動物園裏的困獸。

「真沒看出來你是抗議分子。」於連說着,為她點着了香煙。

「我不是。這事兒內疚比信念多。」

「內疚?對捕獵海豹?」

「對科萊特。」

「噢,沒錯。你知道的,我看我都有點怕她了。」

「咱倆一樣。」

他們哈哈一笑。於連把手伸過桌子,摸摸她的圍巾,又把手放下。「人人都說女大十八變,所以這種話我不講。可你迷人極了,帕麗。」

她捏了捏自己雨衣上的大翻領。「是嗎,就憑這件克魯索⑥的行頭?」科萊特告訴過她,這是個愚蠢的習慣,每當男人對她產生好感,尤其是恭維她的時候,她便用這種自嘲式的插科打諢來掩飾自己的緊張。她對媽芒那種渾然天成、充滿自信的處世方式生出了嫉妒。這種感覺不是第一次,也遠非最後一次。

「接下來,你肯定會說我人如其名了。」她說。

「噢,不。得了吧。那太沒勁了。恭維女人是門藝術,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你知道。」

男招待端來了糕點和咖啡。他往桌上放杯子、擺盤子的當口,帕麗盯着他的手,也看着自己冒汗的掌心。她這輩子已經有過了四個情人,她知道,跟媽芒這麼大的時候相比,這幾個人可不算多,甚至比不上科萊特。她太謹慎,太精明,太容易妥協,也太容易適應別人了,可總的來說比媽芒或科萊特穩定,折騰得也沒那麼厲害。但是這些品質不足以吸引結群結隊的男人。她誰也沒愛過——儘管她對其中一位撒過謊,說她愛他——在這幾個男人身上,無一例外,她都寄託了對於連的思念,她想着他,想着他漂亮的臉,那張臉帶着自己隱秘的光,在別人身上時隱時現。

吃東西的時候,他談起了自己的工作。他說他已經有段時間不教書了,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工作過幾年,做債務可持續性方面的研究。他說,這份工作最大的好處就是旅行。

「去哪兒?」

「約旦,伊拉克。然後我花了兩年時間,寫了本關於非正規經濟的書。」

「出版了嗎?」

「據說出了。」他笑了,「現在我在一家私營的諮詢公司工作,就在巴黎。」

「我也想旅行。」帕麗說,「科萊特一直說,我倆應該去趟阿富汗。」

「我猜我知道她為什麼也想去。」

「好了,是我一直在想這事。我是說回那兒看看。我惦記的又不是哈希什⑦,我想到那個國家旅行,看看我出生的地方,說不定還能找到父母和我住過的老房子。」

「你還有這種強迫症,原先我可沒看出來。」

「我很好奇。我的意思是,我記住的東西太少了。」

「我記着呢,有一次你說起過家裏的廚子。」

帕麗暗自得意,她告訴過於連的事,那麼多年了,到現在他都記得。這麼說,在斷了聯繫的這段時間裏,他肯定老想着她。他心裏肯定有她。

「對。他叫納比。他也當司機。他給我父親開車,很大的一輛美國車,藍色的,帶皮篷。我記得引擎蓋上有個鷹頭。」

後來,既然於連問到了,她就跟他講了自己的學業。她選了復變數為專業方向。他用與媽芒截然不同的方式聽着——媽芒似乎厭煩這門學科,帕麗對它的熱情也讓她迷惑不解。就連假裝有興趣,媽芒都做不到。她大大咧咧地拿這事開玩笑,表面上看,似乎是在嘲弄自己的無知。哦啦啦,她笑嘻嘻地說,我的頭啊!我的頭!轉起來像陀螺!我要跟你做筆交易,帕麗。我去給咱倆倒點兒茶,你回到地球,行嗎⑧?她咯咯笑着,帕麗於是遷就她,可她能感覺到這種玩笑的尖刻,一種拐彎抹角的責怪,暗示着她的知識已被判定為晦澀難解,她的事業則無足輕重。無足輕重。真可笑啊,詩人也能這樣說別人。想歸想,帕麗絕不會對母親這樣講。

於連問她從數學里體驗到了什麼,她說她得到了慰藉。

「是『畏懼』吧,我看這個詞可能更合適。」他說。

「這也是它的一部分。」

她說,數學公理的不變性,不隨意也不模糊,可以讓人從中找到安慰。雖然知道答案難以解出,但它們總能被發現。它們就在那兒,等待着,終究會有人拿着粉筆,把它們潦草地寫出來。

「你想說的是,它與生活完全不同。」他說,「生活中的問題不是沒有答案,就是答案太多,怎麼也理不清。」

「我有那麼透明嗎?」她大笑起來,用餐巾擋住自己的臉,「我覺得自己好白痴。」

「一點也不。」他說。他扯掉了餐巾,「一點也不。」

「像你學生是吧。我肯定讓你想起學生來了。」

他又問了些問題,帕麗從中看出,他對解析數論有相當的了解,而且至少是附帶着的,他也通曉卡爾·高斯和伯恩哈德·黎曼。兩人一直聊到天黑。他們喝了咖啡,接着是啤酒,不過癮,又喝了葡萄酒。然後,實在沒法再拖下去的時候,於連靠近了一些,用一種禮貌的、很有責任感的語氣說:「告訴我,妮拉怎麼樣?」

帕麗猛吸了一大口氣,腮幫子鼓著,慢慢把這口氣吐出。

於連會心地點着頭。

「她的書店可能開不下去了。」帕麗說。

「很遺憾聽到這個消息。」

「這些年生意越來越不好做。她可能不得不把書店關掉。別看她不想承認,但肯定會很痛苦。對她的打擊肯定蠻大。」

「她還在寫作嗎?」

「早不寫了。」

他很快換了話題。帕麗如釋重負。她不想談媽芒,也不想談她的酒癮,還有苦口婆心勸她繼續服藥的事。帕麗想起了那些尷尬的目光,每次她和於連獨處,而媽芒在隔壁房間換衣服的時候,於連便看着帕麗,她絞盡腦汁,想說點什麼。媽芒肯定感覺到了。難道就是這個原因,讓她和於連分了手?如果是這樣的話,帕麗隱隱約約地覺得,她這麼做倒更像是個嫉妒的情人,而不是要保護女兒的母親。

幾個星期之後,於連請帕麗搬去和他同住。他的小公寓位於左岸的第七區。帕麗答應了他。此時科萊特動輒傷人的敵意,已經讓公寓裏的氣氛變得不適合居住了。

帕麗還記得在於連家和他一起度過的第一個星期天。他們靠在沙發上,緊緊相挨。帕麗滿心歡喜,還在半夢半醒之間。於連喝着茶,兩條長腿擱在茶几上。他在讀報紙末版上的一篇評論。唱機里放着雅克·布雷爾的歌。時不時地,帕麗把腦袋挪到他胸前,於連便低下頭,輕輕吻一吻她的眼皮、耳朵,或者鼻子。

「咱們得告訴媽芒。」

她能感覺到於連的身體一下子繃緊了。他合上報紙,摘下老花鏡,把它們放到沙發扶手上。

「她需要知道。」

「我猜是吧。」

「你『猜』?」

「不,不是。你說得對。你該給她打個電話。不過小心點。別請求她允許,也別要她祝福,肯定哪一樣你都得不到。告訴她就行了。而且讓她明白,這不是討價還價。」

「你說得倒容易。」

「嗯,也許吧。還有,別忘了妮拉是個報復心很強的女人。很遺憾我這麼說,但就是這個原因,我們分了手。她報復心強得驚人。所以我知道。這對你可不容易。」

帕麗嘆了口氣,閉上眼睛。一想到這事,她心裏便揪得慌。

於連抬起手,撫摸着她的背。「別太較真了。」

第二天,帕麗給她打了電話。媽芒已經知道了。

「誰告訴你的?」

「科萊特。」

果然,帕麗想。「我正要告訴你來着。」

「我知道你會。你這不就告訴我了嗎?這種事瞞不住的。」

「你生氣了?」

「我生不生氣要緊嗎?」

帕麗站在窗前,伸出一根指頭,心不在焉地放到於連破舊的煙灰缸上,摸索着它藍色的鑲邊。她閉上眼睛。「不,媽芒,不要緊。」

「哼,我倒真想告訴你,那事兒無所謂,傷不了我。」

「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才怪。」

「為什麼我想傷害你,媽芒?」

媽芒大笑起來。一種空洞而難聽的聲音。

「有時我看你啊,在你身上看不到我自己。當然看不到嘛。話說回來,我想這也不意外。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帕麗。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安的什麼心。我覺得你好陌生。」

「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帕麗說。

可她的母親已經掛斷了電話。

《阿富汗夜鶯》節選

——妮拉·瓦赫達提訪談錄

作者:艾蒂安·布斯圖勒

《視差》第84期(1974年冬季號),第38頁

艾蒂安·布斯圖勒:您的法語是在這兒學的嗎?

妮拉·瓦赫達提:小時候在喀布爾我母親教的。她只跟我講法語。我們天天上課。她離開喀布爾讓我非常難受。

艾蒂安·布斯圖勒:她回法國了?

妮拉·瓦赫達提:是的,1939年,我父母離了婚,當時我十歲。父親就我一個孩子。讓我跟母親走,那絕對不可能。所以我留下來了,她去了巴黎,和她妹妹阿涅絲一起生活。父親為了緩解我的失落,就請了家庭教師,還讓我學馬術,上美術課,就是不想讓我閑下來。可是什麼也代替不了母親。

艾蒂安·布斯圖勒:她後來怎麼樣了?

妮拉·瓦赫達提:唉,她死了。納粹到巴黎的時候。不是他們殺的。他們殺了阿涅絲。我母親死於肺炎。父親沒告訴過我,盟軍解放巴黎以後他才說,可那會兒我已經知道了。我就是知道。

艾蒂安·布斯圖勒:您一定很難過。

妮拉·瓦赫達提:天塌了一樣。我愛我母親。我本來計劃戰爭以後去法國,和她一起生活。

艾蒂安·布斯圖勒:我猜您的意思是說,您和您父親相處得並不愉快。

妮拉·瓦赫達提:我們的關係非常緊張。我們吵架,總是吵,這對他倒是個新奇的經驗。他很不習慣有人跟他頂嘴,特別是女人。他申斥我,關於我穿了什麼,去了哪兒,說了什麼,怎麼說的,對誰說的。我膽子大了,不管不顧,他倒越來越像個苦行僧,越來越禁慾。理所當然,我們成了死對頭。

她咯咯笑着,伸頭到腦後,緊了緊印花方巾的結。

妮拉·瓦赫達提:後來我就開始談戀愛,一次又一次,不顧一切,而且我找的人總是不對頭,可把我父親嚇壞了。有一回是個管家的兒子,還有一次是個低級別的公務員,他幫我父親辦過事。都是些草率而任性的感情,從一開始就註定了厄運。我偷偷摸摸地約會,從家裏溜掉,然後呢,自然會有什麼人給我父親通風報信,說在大街上看見我了。他們告訴他,我正在外面撒歡兒呢。他們總是這個樣子講話——我在「撒歡兒」。要不然他們就說,我在招搖過市。於是我父親就會派出搜索隊,把我弄回去。他把我鎖在屋裏。他會在門外說,你真讓我丟臉。你為什麼讓我這樣丟臉?我該拿你怎麼辦啊?有時候他用皮帶,或是握緊的拳頭來回答這個問題。他追得我滿屋子跑。我想,他認為可以使用恐怖手段,來讓我屈服。那段時間我寫了大量的詩,很長的、讓人臉紅的詩,充滿了青春期的激情,恐怕也相當地誇張和造作。籠中的小鳥啊,帶鐐銬的戀人啊,諸如此類的東西。我並不以此為榮。

我感覺虛偽的謙虛並不符合她的性格,因此只能假定,這番話是她對自己早期作品的誠實評價。若然如此,這種評價便太過苛刻了。她這一時期的詩作其實極為出色,即便經過了翻譯,也是如此,更要考慮到她創作時還如此年輕。這些詩非常動人,意象豐富,感情飽滿,不乏洞見,而且極富魅力,優美地表達了寂寞和難以抑止的悲傷。詩中記錄了她的沮喪,也記錄了初戀的波峰與浪谷,道盡了稚愛的輝光、諾言和羅網。還常常帶有一種超驗的幽閉恐懼症的感覺,彷彿天空在不斷壓低,始終揮之不去的還有一種在暴政環境下奮力掙扎的感覺,暴政往往表現為一個從未具名的男性形象,陰森可怖,若隱若現。人們可以想見,那是對她父親的影射,這一點並不那麼隱晦難解。我把這些話講給她聽了。

艾蒂安·布斯圖勒:在這些詩中,您還掙脫了節奏、韻律和音步的束縛,而就我所知,這些特點對古典波斯語詩歌來說是不可或缺的。您對意象的使用隨心所欲。您突出了日常生活中沒有規律可循的細節。依我之見,這是非常具有開創性的。公平地說,如果您生在一個更為富庶的國家,比如說伊朗,那麼現在,幾乎可以肯定,您已經被奉為文學先鋒了。我這樣說對嗎?

她撇撇嘴,笑了一下。

妮拉·瓦赫達提:您猜好了。

艾蒂安·布斯圖勒:還有,我對您剛才說的話非常吃驚。對這些詩,您說您並不以此為榮。那麼您有過自己喜歡的作品嗎?

妮拉·瓦赫達提:您問了個棘手的問題。我想我可以作出肯定的回答,只要不考慮它們的創作過程。

艾蒂安·布斯圖勒:您的意思是結果和手段應該分開。

妮拉·瓦赫達提:我把創作過程當作一種必要的盜竊行為。如果對一部優美的作品深入挖掘,布斯圖勒先生,您一定會找出形形色色不光彩的舉動。創作意味着對他人生活的恣意破壞,把他們變成不情願,也不知情的參與者。你盜取別人的慾望,別人的夢想,偷走別人的缺陷,別人的痛苦。你拿走了不屬於你的東西。你是故意在這樣做。

艾蒂安·布斯圖勒:您就特別長於此道。

妮拉·瓦赫達提:我這樣做不是出於某種崇高、堂皇的藝術觀念,而只是因為我沒有選擇。創作的衝動實在過於強烈,如果我不屈服,就會失去理智。您問我是否引以為榮。我發現有的東西很難去誇耀,因為我知道,這是通過道德上有疑問的手段獲得的。誰吆喝誰決定吧,或者誰也別做這個決定。

她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又拿瓶子裏剩下的給自己滿上。

妮拉·瓦赫達提:不過呢,我可以告訴您,在喀布爾一個替我吆喝的人都沒有。在喀布爾沒人把我看成是什麼先鋒,我只是個粗俗,放蕩,不道德的人物。尤其是我父親。他說我寫的東西純屬婊子的夢話。他用的就是這個字眼。他說我敗壞了他的姓氏,再也無法補救。他說我背叛了他。他不停地問我為什麼,為什麼我覺得做一個品行端正的女人就那麼難。

艾蒂安·布斯圖勒:您是怎樣回答的?

妮拉·瓦赫達提:我告訴他,我不在乎他那套品行端正的說辭。我告訴他,我才不想拿狗鏈子往自己的脖子上套呢。

艾蒂安·布斯圖勒:我猜這隻會讓他更生氣。

妮拉·瓦赫達提:那當然。

我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接下來的話當講不當講。

艾蒂安·布斯圖勒:可我確實理解他的憤怒。

她眉毛一立。

艾蒂安·布斯圖勒:他就像個族長,對不對?而您對他相信的一切,珍視的一切,構成了直接的挑戰。爭辯呢,在某種程度上說,既通過您的生活,也通過您的寫作,是在為女性拓展新的邊界,讓女性擁有以自己的身份發言的權利,從而實現合理的自我認同。您當年一直在反抗男人的壟斷性特權,這種特權世世代代都由他那樣的男人把持着。可以說,您當年講的是不能講的話。您當年從事的是一場小規模的、一個女人單打獨鬥的革命。

妮拉·瓦赫達提:那段時間我一直以為自己在寫性。

艾蒂安·布斯圖勒:性確實是一個方面,難道不對嗎?

我翻了翻筆記,提到幾首詩,它們都非常明顯地涉及了肉慾——《棘》,《枕》,《如果沒有等待》。我也實言相告,這幾首並非我的最愛。我評論說,它們缺乏細膩和朦朧。打動我的是詩中的挑釁色彩,而這正是阿富汗婦女的憤怒控訴。

妮拉·瓦赫達提:是的,我的確憤怒,我憤怒是因為那種一定要讓我與性絕緣、與我自己的身體絕緣的態度。因為我是個女人。而女人,你不知道嗎,女人在感情上,在道德上,在智力上,統統都發育不全。女人缺乏自我控制,對不對,她們容易受到肉體上的誘惑。她們是性慾超強的生物,因此必須加以約束,以免她們鑽進每一個艾哈邁德,每一個馬哈茂德的被窩。

艾蒂安·布斯圖勒:可是……請恕我直言……您恰恰就是這樣做的,對嗎?

妮拉·瓦赫達提:那只是對舊觀念的抗議。

她爆出一陣開心的大笑,充滿了調皮和狡猾的機靈勁兒。她問我想不想吃午飯,說她女兒最近剛幫她把冰箱裝滿,接下來她做了熏火腿三明治,吃到嘴裏才知道好吃極了。她只做了一個。她自己喝酒。她又拿了一瓶,拔掉塞子,點了支煙,這才坐下。

妮拉·瓦赫達提:您是否同意,布斯圖勒先生,為了這次交談,我們應該讓氣氛保持融洽?

我說我同意。

妮拉·瓦赫達提:那就幫我兩個忙:一、吃您的三明治;二、不許再看我酒杯。

不用說,這一招先發制人,打消了我探問喝酒之事的所有念頭。

艾蒂安·布斯圖勒:後來怎麼樣了?

妮拉·瓦赫達提:我病了,那是1948年,我十九歲。病得很厲害,具體什麼病我就不說了。父親帶我去德里看病。他陪我待了六個星期,讓大夫們給我治療。他們說我差點死掉。也許我應該死。對一個年輕詩人而言,死亡大概是個相當不錯的事業上的進步。回來以後,我變得脆弱而孤僻。我厭倦了寫作。食物、談話和娛樂都變得索然無味。我討厭有人來訪。我只想拉上窗帘,整天睡覺,也希望天天如此。這的確成了我最主要的活動。最後,我下了床,慢慢恢復了日常作息,只因為這是一個人不得不為的必要活動,以此保持身體的機能和表面上的教養。可我覺得不完整了,好像把一件極其重要的東西留在了印度。

艾蒂安·布斯圖勒:您父親擔心嗎?

妮拉·瓦赫達提:恰恰相反。他很受鼓舞。他認為與死亡的邂逅已經讓我擺脫了不成熟和任性。他不理解我感到的是失落。我讀到過,布斯圖勒先生,如果雪崩把你埋住,你倒在好多好多雪的下面,就會分不清上在哪邊,下在哪邊。你想把自己挖出去,卻選了錯誤的方向,於是把你自己挖進了死亡。這就是我當時的感覺,迷失了方向,置身於混亂的狀態,卻沒了羅盤。還有無法形容的沮喪。處在這種狀態下,你就會變得非常脆弱。可能就是出於這個原因吧,第二年,也就是1949年,當蘇萊曼·瓦赫達提向我父親提親時,我表示了同意。

艾蒂安·布斯圖勒:您那時二十歲。

妮拉·瓦赫達提:他可不是。

她問我要不要再來一塊三明治,我謝絕了。那再來一杯咖啡?我接受了。她一邊開始燒水,一邊問我結婚了沒有。我告訴她沒有,也不知道將來會不會結婚。她回過頭,看着我,目光逗留不去,然後咧嘴一笑。

妮拉·瓦赫達提:唉,平時我可一眼就能看出來。

艾蒂安·布斯圖勒:真神奇!

妮拉·瓦赫達提:大概是腦震蕩。

她指了指印花方巾。

妮拉·瓦赫達提:這可不是趕時髦。幾天前我滑倒了,摔了一跤,把腦門子摔開了。就算這樣,我還是應該能看出來啊。我的意思是看出來您。憑我的經驗,像您這樣了解女人的男人,似乎都不太想和女人有什麼關係。

她把咖啡遞給我,自己點了支煙,然後坐下。

妮拉·瓦赫達提:關於婚姻,布斯圖勒先生,我有個理論。也就是說,用不了兩個星期,您肯定就知道婚姻合不合適。讓人吃驚的是,有太多的人好幾年,甚至幾十年都戴着枷鎖,拖延著,雙雙陷在一種自欺欺人的狀態里,擺脫不了虛幻的希望,可實際上,他們在最初的兩個星期就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案。我呢,我需要的時間更短。我丈夫是個正派人,可他太嚴肅,太冷漠,也太無趣了。而且他愛上了司機。

艾蒂安·布斯圖勒:哇。肯定是個很大的打擊。

妮拉·瓦赫達提:是啊,的確讓老生常談的故事變得複雜了。

她笑了笑,帶着少許的悲哀。

妮拉·瓦赫達提:我主要還是替他難過。他實在是生錯了時代,生錯了地點。我們的女兒六歲時,他中風死了。當時我本可以待在喀布爾。我有房子,有我丈夫的財產,還有個園丁,加上剛才提到過的那位司機,可以舒舒服服地過日子。可我收拾了行李,然後我們倆,我和帕麗,就跑到法國來了。

艾蒂安·布斯圖勒:可照您之前說的,您這樣做是為了她着想。

妮拉·瓦赫達提:我做的每件事情,布斯圖勒先生,都是為我女兒做的。對我為她付出的這一切,倒不是說她不理解,或者說不知道感激,可能她就是沒心沒肺到了家,我的女兒啊。要是她知道自己可能會過上什麼樣的生活,遭多大的罪,要不是我……

艾蒂安·布斯圖勒:您對女兒感到失望嗎?

妮拉·瓦赫達提:布斯圖勒先生,我已經相信了,她就是對我的懲罰。

1975年的一天,帕麗回到自己新公寓裏的家,看到床上有個小包裹。這是她把母親從急診室接回來一年之後,而她離開於連已經九個月了。帕麗現在和一個名叫扎希婭的護士生住在一起。扎希婭是個年輕的阿爾及利亞姑娘,棕色的捲髮,綠色的眼睛,很能幹,性格開朗,不知疲倦,也很好相處,不過她已經和男友薩米訂了婚,這個學期一結束,就要搬到薩米那兒去了。

包裹旁邊有張折起來的紙:給你送來的。我在薩米家過夜。明天見。吻你。扎希婭。

帕麗扯開包裹。裏面是一本雜誌,上面還別着一張紙條,字跡親切,柔美,彷彿出自女人的手筆:此件原本寄給妮拉,后遞至住在科萊特過去公寓裏的夫婦,現又轉送給我。你應把轉寄地址做一下變更。讀的時候注意後果自負。恐怕我們誰也吃不消。於連。

帕麗把雜誌放到床上,給自己做了個菠菜沙拉,又弄了點庫斯庫斯⑨。她換上睡衣,坐到租來的小黑白電視機前吃飯。她心不在焉地看着電視,畫面是南越難民經空運抵達了關島。她想起了科萊特曾經上街,抗議美國在越南發動的戰爭。科萊特也曾帶了一個大麗花和雛菊編成的花圈,參加媽芒的追悼會,她擁抱並親吻了帕麗,還在台上完美地朗誦了一首媽芒的詩。

於連沒有在儀式上露面。他打過電話,有氣無力地說他厭惡追悼會,因為現場令人壓抑。

誰不是呢?帕麗說。

我看我最好還是躲遠點。

隨你便吧。帕麗在電話里這樣說,心裏卻在想,不來也不會讓你解脫,你不露面只能讓我得到解脫,因為我們曾經那麼魯莽輕率,那麼沒心沒肺。我的天啊。帕麗掛斷了電話,心裏明白了,她和於連的放縱行為等於推了媽芒最後一把。她掛斷的時候就知道了,終其一生,她將隨時受到此事的劇烈衝撞。內疚,強烈的悔恨,會讓她防不勝防,她將因此而痛入骨髓。她會時時為此糾結,現在如此,將來的每一天也是一樣。就像有個不停滴水的龍頭,架在她心底深處。

吃完晚飯,她洗了個澡,溫習了筆記,準備即將到來的考試。她又看了一會兒電視,把碗洗好,擦凈,抹乾了廚房的地板。可是全沒用。她就是沒辦法讓自己分心他顧。雜誌放在床上,呼叫着她,彷彿一波又一波的低頻信號。

後來,她索性在睡衣外面套上雨衣,出門散步。從公寓往南,過幾個路口就上了沙佩勒大街。空氣清冷,雨點敲擊著行人路和商店的櫥窗,可是此時此刻,家裏已容不下她的煩躁不安。她需要這冷而濕的空氣,這開闊的空間。

帕麗記得年幼時,她有過各種各樣的問題。我在喀布爾有表哥表弟嗎,媽芒?我有姑姑舅舅嗎?爺爺奶奶呢?我有外公外婆嗎?他們怎麼從不過來看看咱們?咱們能給他們寫封信嗎?咱們去看看他們好嗎?

她大部分問題都圍繞着父親。他最喜歡什麼顏色,媽芒?告訴我,媽芒,他游泳游得好不好?他很會講笑話嗎?她記得,有一次他曾追着她跑過房間,還弄得她在地毯上打滾兒,撓她腳心,胳肢她的肚皮。她記得他熏衣草香皂的味道,亮亮的大腦門,長長的手指,橢圓形的青金石袖扣,還有西褲的褲褶。她彷彿又看見了他們一起從地毯上踢起的微塵。

帕麗一直想從母親那兒得到的,是無形的膠水,能把她鬆散、雜亂的記憶碎片黏合起來,變成某種有形的故事。媽芒卻從不多說。對她在喀布爾的生活,她們共同的生活,她總是捂著。她讓帕麗與她們共有的過去保持着距離,到了最後,帕麗也就不問了。

原來媽芒對這位雜誌記者,對這位艾蒂安·布斯圖勒,講了她自己和帕麗的生活經歷,講得比她告訴自己女兒的還要多。

她從未這樣講過。

剛才在公寓裏,帕麗把那篇文章讀了三遍。她不知道該怎麼想,又該相信什麼。太多的話像謊言。有些部分讀起來如同惡意的模仿。一出聳人聽聞的戲:被禁錮的美人兒,在劫難逃的羅曼史,壓迫無處不在,所有這一切,講起來都如此扣人心弦,如此激情四溢。

帕麗向西,朝皮加勒廣場的方向走去。她兩手抄在雨衣口袋裏,疾步快行。天空在迅速轉暗,撲面而至的暴雨下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沒有減緩的跡象,雨水浮蕩起一扇扇窗,模糊了一對對車燈的光。帕麗想不起自己是否見過那個男人,她的外公,媽芒的父親。她只見過一張相片,是他在伏案讀書,可她不相信這就是媽芒說的那個翹鬍子的惡棍。帕麗認為自己看透了這個故事。她有自己的想法。在帕麗的故事裏,他是個對女兒能否幸福感到合理擔憂的男人,女兒深深的不快樂,帶有自毀的傾向,不可遏止地破壞著自己的人生。這男人蒙受着恥辱,尊嚴一再受到冒犯,卻依然對女兒不離不棄,她得病的時候還帶她去印度,一陪就是六個星期。談到這個問題,媽芒到底得了什麼病?在印度又接受了怎樣的治療?帕麗滿心疑慮,想起了媽芒下腹那條縱向的疤——帕麗問過這個問題,扎希婭告訴她,剖腹產的切口是要橫切的。

再看媽芒談起丈夫,也就是帕麗的父親時,對記者說的那番話。這是詆毀嗎?他愛納比,那個司機,這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那為什麼過了這麼長時間,到現在才把這樣一件事抖出來?是要擾亂,羞辱,或是刺痛什麼人嗎?如果是,那又是誰呢?

至於她自己,帕麗並不因媽芒對她的貶低而感到驚訝——在於連的事情發生之前就已經這樣了——同樣不覺得意外的是,在談到為母之道時,媽芒那種選擇性的、自我開脫式的敘述。

謊言?

可是……

媽芒是個才華出眾的作家。帕麗讀過她用法語寫的所有文字,還有她從波斯語翻譯過來的所有的詩。她作品中的才智與美是無可爭辯的。可是,如果媽芒在採訪時的人生敘述都是謊言,那麼她作品中那一幅幅畫面又來自何處?那些坦誠,優美,殘忍,悲傷的字句,它們的源泉又在哪裏呢?她僅僅是個才華出眾的騙子嗎?一個魔術師,拿筆來做魔杖,變出種種她從未親身經歷過的感情,讓觀眾為之動容?這可能嗎?

帕麗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而且也許,也許媽芒的真正用意,就是要撼動帕麗腳下的大地,故意地動搖她,顛覆她,把她變成自己眼中的陌生人,擎起千鈞的疑惑,壓迫她的心,壓迫她對人生的一切信念,讓她感到失落,如同在夜晚彷徨於沙漠,被黑暗與未知包圍,真相卻難以捕捉,彷彿僅存的一點微光,只在遠方明滅,永遠在移動着,後退著,不斷地暗弱下去。

也許,帕麗想,也許這是媽芒給她的懲罰。不只因為於連,也為了帕麗一直以來帶給她的失望。也許她以為,帕麗可以讓那一切統統結束:酗酒,男人們,不顧一切地沖向幸福卻兩手空空的歲月。勉力追求,卻半途而廢,每一次都走進死路。每一次失望帶來的打擊,都給媽芒留下更大的傷害,讓她更遠地偏離常軌,幸福也變得更加虛幻。我是什麼,媽芒?帕麗想。我在你子宮裏孕育——假定我就是在你的子宮裏受孕的——那時我應該是什麼?一顆希望的種子?一張買來的船票,帶你脫離苦海?一塊彌合你心頭傷口的補丁?如果是這樣,那麼我是不夠格的。遠遠不夠。我沒能成為你止痛的膏藥,我只是你的又一條死路,又一副重擔,你一定很早就看出了這一點。你一定已經明白了這一點。可你還能怎麼做呢?你沒辦法走到當鋪里把我賣掉。

也許,這篇採訪就是媽芒最後一次放聲大笑。

帕麗走到一家啤酒屋的遮篷下避雨,向西過幾個路口,就是扎希婭要完成部分實習的醫院。她點了支香煙。她想,應該給科萊特打個電話。追悼會後她們只談過一兩次。小時候她倆常常嘴裏塞著口香糖,一直嚼到下巴疼為止,還會坐到媽芒的妝鏡前,給對方梳頭,用髮夾別好。帕麗看到馬路對面有位老婦人,戴着塑料雨帽,牽着一條棕色的小梗犬,艱難地走在行人路上。不是第一次了,一股散亂的輕煙忽然從帕麗的記憶沉霧裏泛起,慢慢化作狗的形狀。不是老婦人手裏那樣的小寵物,而是不招人待見的大狗,多毛,骯髒,被人切去了尾巴和兩隻耳朵。帕麗無法確定,這到底是記憶呢,還是某條狗的幽靈,或者兩個都不是。有一次她問過媽芒,在喀布爾的時候她們是不是養過狗。媽芒說,你知道我不喜歡狗。它們沒有自尊。你踢它們,它們還是愛你。真讓人沮喪。

媽芒還說了別的:

我在你身上看不到我。我不知道你是誰。

帕麗丟掉香煙。她決定打電話給科萊特。約一下,找個地方喝茶。看看她過得怎麼樣,在跟誰交往。一起逛逛街,就像以前那樣。

看看閨中密友是不是還打算去阿富汗。

帕麗果然和科萊特見了面。她們在一家很有人氣的酒吧碰了頭,這裏有摩洛哥風格的裝飾,紫羅蘭色的帷幔,到處擺放着橘黃色的靠枕,小舞台上還有個頭髮卷卷的烏德琴手。科萊特不是一個人到的。她帶了個小夥子來。此人名叫埃里克·拉孔布,在十八區的一所高中教書,給七年級和八年級的學生講戲劇。他告訴帕麗,他過去見過她,那是幾年前,有一次學生示威,反對捕殺海豹。一開始帕麗沒想起來,後來才恍然大悟,他就是科萊特因為到的人少而拿來撒氣的那個人,那個被科萊特捶胸脯的人。他們席地而坐,身下是蓬鬆的芒果色坐墊,然後點了酒水。剛開始的時候,帕麗以為科萊特和埃里克是一對兒,但科萊特對埃里克讚不絕口,沒過多久帕麗就明白了,科萊特是為了她,才把埃里克帶過來的。通常在這種情況下,她會覺得很不舒服,可她卻在埃里克的局促不安中看到了同樣的不適,她自己反而因此得到了緩解。埃里克動不動就臉紅,腦袋瓜子亂晃,滿臉歉意,窘態百出。帕麗發現他這副模樣蠻好玩,甚至也蠻可愛的。她一邊吃着麵包和黑橄欖醬,一邊偷偷打量著埃里克。他稱不上英俊,頭髮長長的,軟塌塌的,用一根皮筋扎在腦後。他天生一雙小手,皮膚沒有血色,鼻子太尖,腦門又太大,幾乎瞧不見下巴,可他笑起來明眸皓齒。他還有個習慣,每說完一句話,就用一個滿懷期望的微笑加個標點,那笑容活像一個開心的問號。這張臉雖然不像於連那樣讓帕麗着迷,可它遠比於連那張臉親切友善,而且用不了太久,帕麗就能發現,埃里克的身上蘊藏着一種駐外大使般的專註,文靜安恬的剋制,經久不衰的端莊。

他們結了婚。那是1977年春天一個寒冷的日子,就在吉米·卡特宣誓就職幾個月後。埃里克違逆了父母的願望,堅持只辦一個小小的世俗儀式。無人出席,只有他們倆,加上作為證婚人的科萊特。他說正式的婚禮太過鋪張,他們負擔不起。他父親是個富有的銀行家,提議由他來出錢。埃里克畢竟是他們的獨苗兒。他先提出來把這筆錢作為禮物,後來又說作為借款,埃里克都拒絕了。雖然他嘴上從來不說,可帕麗知道,這樣做是為了不讓她感到尷尬,否則在婚禮上,她將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教堂里不會有家人入座,不會有人送她出嫁,也不會有人為了她淌下幸福的淚水。

她告訴埃里克,她計劃去阿富汗,他表示理解的方式讓帕麗相信,於連永遠也不會這樣理解她。而她也從未用如下的方式,坦率地在心裏承認過。

「你認為自己是收養的。」他說。

「你和我一起去嗎?」

他們決定夏天就動身,等埃里克的學校放假,帕麗也可以短暫地放下自己的博士論文。埃里克替他倆報了波斯語學習班,班上有個老師是他通過自己學生的母親找到的。帕麗常常看見他靠在沙發上,戴着耳機,肚子上擱著卡式錄音機,聚精會神地閉着眼,帶着濃重的口音,咕噥著波斯語的「謝謝您」,「您好啊」,「您好嗎?」

再過幾個星期就到暑假了,埃里克正在打探機票價格和住宿的時候,帕麗發現自己懷孕了。

「咱們還是能去的。」埃里克說,「咱們應該去。」

決定不去的人是帕麗。「那樣太不負責了。」她說。此時他們住的是一間畫室,暖氣有毛病,水管漏水,沒空調,一堆別人不要的破爛傢具。

「寶寶不能住這種地方。」她說。

埃里克找了兼職,教人彈鋼琴,他以前學過,時間不長,純屬玩票,後來才專註於戲劇。等到伊莎貝爾降生時——甜美的、白凈的伊莎貝爾,天生一雙焦糖色的眼睛——他們已經搬進了一套兩室的小公寓,離盧森堡公園不遠,這多虧了埃里克父親的資助,這一次他們接受了,條件是算作借款。

帕麗休了三個月的假。她整天和伊莎貝爾待在一起。有她在身邊,帕麗便覺得自己進入了失重狀態。不管什麼時候,只要伊莎貝爾把目光轉向她,她就感到自己周圍滿是燦爛的光華。到了晚上,當埃里克從學校回到家,頭一件事就是在門口放下公文包,脫下外套,然後一屁股坐到沙發上,伸出雙臂,抖着手指。「把她給我,帕麗。把她給我。」他把伊莎貝爾放到胸脯上,上上下下地顛着她,聽帕麗向他播報這一整天的花絮——伊莎貝爾喝了多少奶,睡了多長時間,她倆一起看了什麼電視,玩了哪些好玩的遊戲,她又弄出了怎樣的咿咿呀呀。聽這些事,埃里克從來不覺得煩。

他們推遲了去阿富汗的旅行。事實是,那種如芒刺在背、要去尋根、去尋找答案的動力,帕麗已經感受不到了。因為有了埃里克,有了他不間斷的、充滿慰藉的陪伴。也因為有了伊莎貝爾,她穩固了帕麗腳下的大地,哪怕它仍然坑坑窪窪,有裂縫,有盲點,哪怕一切問題都不曾得到回答,一切媽芒不肯撒手的事情仍然讓她受到羈絆。它們仍然在那兒。帕麗只是不再像過去那樣渴求着答案。

那種熟悉的,始終揮之不去的感覺——生命中缺失了某種至關重要的東西,或某個至關重要的人——也變得暗淡下去了。偶爾它還會出現,有時來勢洶洶,出其不意地擊中她,但已不像過去那麼頻繁。帕麗從未像現在這樣滿足,從未像現在這樣幸福地心有所屬。

1981年,伊莎貝爾三歲,帕麗懷了阿蘭,已經好幾個月了,卻不得不去慕尼黑開會。她與人合寫了一篇論文,要在會上宣讀,主題是數論之外的模形式,特別是它在拓撲學和理論物理學中的應用。帕麗的陳述深受好評,會後,她和幾位學者出門,去了一家喧鬧的酒吧,喝啤酒,吃椒鹽卷餅和巴伐利亞白香腸。臨近午夜,她才回到酒店房間,沒換衣服,也沒洗臉,就上了床。電話弄醒她的時候,已經凌晨兩點半了。是埃里克,從巴黎打來的。

「是伊莎貝爾。」他說。孩子在發燒,牙齦突然紅腫了,輕輕一碰就大出血。「我看不見她的牙了。帕麗。我不知道怎麼辦。我在哪本書上看到過,這可能是……」

她想讓他停下來。她想告訴他閉嘴,說她聽到那幾個字會受不了。可是太遲了。她聽到了「兒童白血病⑩」,也許他說的是「淋巴瘤?」,說來說去,這又有什麼不同?帕麗坐在床邊,像石頭一樣坐在那兒,腦袋一陣陣抽痛,出了一身的冷汗。她氣急敗壞,埃里克竟然把這樣一件可怕的事塞進她腦子裏,大半夜的,她又遠在七百公里之外,束手無策。她氣急敗壞,恨自己愚蠢,情願就這樣把自己交付出去,從此一輩子都要提心弔膽,擔驚受怕。真是瘋狂啊。不折不扣的精神錯亂。令人嘆為觀止的愚蠢,無憑無據的信念,全然不顧那龐大的幾率,竟然相信一個並不歸你掌控的世界,相信它絕不會奪走一件你無力承受其失去的東西,相信這個世界絕不會毀滅你。我的心承受不起。她在心裏說,說得字字清晰。我的心承受不起。這一刻,她能想到的最不計後果,最沒有理性的事,就是為人父母。

她心裏的一部分——上帝啊,救救我吧,她想,上帝啊,饒恕我這樣想吧——她心裏的一部分同樣氣急敗壞,伊莎貝爾竟然對她做出這樣的事,竟然讓她如此痛苦。

「埃里克,埃里克!聽我說。我等一下再給你打回去。現在我得掛了。」

她把手提袋裏的東西全倒在床上,找出一個栗色的小本子,裏面記着電話號碼。她翻到一個里昂的電話。科萊特和她丈夫迪迪耶如今住在里昂,她在那兒開了一家小旅行社。迪迪耶還在學習,準備當醫生。接電話的正是迪迪耶。

「你早就知道我是學精神病的,帕麗,對不對?」他問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覺得……」

他問了幾個問題。伊莎貝爾的體重有沒有減輕?夜裏盜汗嗎?有沒有異常的瘀傷,疲勞,習慣性的發燒?

最後他說,等到天亮,埃里克應該帶他去看一下醫生。但是,他在醫學院上過通用培訓課,如果他沒記錯的話,聽上去很可能是急性齦口炎。

帕麗死死抓着聽筒,手腕都握疼了。「拜託了,」她強忍着說,「迪迪耶。」

「噢,對不起。我的意思是說,聽上去這很可能是唇皰疹的初期癥狀。」

「唇皰疹。」

他接着又說了一句,那是帕麗這輩子聽過的最讓人高興的話。「我想她會沒事的。」

帕麗和迪迪耶只見過兩面,他和科萊特結婚前一次,婚後一次。可是此時此刻,她打心眼裏愛他。她就這樣對他說了,在電話里哭着說的。她說她愛他,連說了好幾次,他大笑起來,和她道了晚安。帕麗給埃里克打電話,他一早就會帶伊莎貝爾去見佩蘭大夫。然後,帕麗躺到床上,耳中嗡嗡作響,看着街燈的光穿過暗綠色的木製百葉窗,映照在屋中。她想起了那一次,她得了肺炎,不得不住進醫院。當時她八歲,媽芒不肯回家,非要睡在她床邊的椅子上。她對母親產生了一種新的,意想不到的,遲來的親情。過去這幾年,有很多次她曾思念起媽芒。在婚禮上——理所當然。在伊莎貝爾出生的時候。還有許許多多,各種各樣的時刻。但是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在這個可怕又奇妙的夜晚,置身於慕尼黑的酒店房間,這樣強烈地思念著媽芒。

第二天回到巴黎,她告訴埃里克,等阿蘭生下來,他們就不該再要孩子了。再要,只會增加心碎的幾率。

1985年,伊莎貝爾七歲,阿蘭四歲,小蒂埃里也兩歲的時候,帕麗接受了聘任,到巴黎一所很有名望的大學教書。一段時間之內,可以想見,她不得不屈於學術圈內的明爭暗鬥和褊狹之見。這並不意外,想想看,才三十六歲,她已經成了系裏最年輕的教授,而且加上她,也總共只有兩位女性。她忍下來了。她想,媽芒絕對不能,也絕對不會像她這樣處事。她不阿諛奉承,也不溜須拍馬。她迴避與人爭鬥,從不口出怨言。對她的懷疑不會絕跡。然而,到了柏林牆倒塌的時候,橫亘在她學術生涯中的牆也倒掉了。她用自己明智豁達的處世態度,釋人疑慮的社交能力,慢慢贏得了大多數同事的承認。她在本系有了朋友,別的系裏也有。她出席學校的活動,參加募款集會,偶爾也在雞尾酒會和晚餐派對上亮相。埃里克陪她出席此類聚會。由於總是系同一條羊毛領帶,穿同一件胳膊肘打了補丁的燈芯絨西裝,他成了人們私下經久不衰的笑談。他在擁擠的房間里閒蕩,吃着小點心,看上去樂呵呵的,一副找不着北的模樣,帕麗得時不時地衝上去,把他從一堆數學家身邊哄開,以及時阻止他對三維流形和丟番圖逼近問題發表高論。

在這些派對上,難免有人向帕麗問起她對阿富汗局勢的觀點。有天晚上,一位名叫沙特拉爾的客座教授帶着少許的醉意問帕麗,她對蘇聯撤軍后的阿富汗形勢怎麼看。「您的人民能找到和平嗎,教授夫人?」

「我不知道。」她說,「實話實說,我只是個名義上的阿富汗人。」

「不管怎麼說,也不會吧。」他說,「可是,儘管如此,您肯定會有深刻的見解。」

她笑了笑,力圖阻止他的步步逼近,這種問題總是摻雜着想當然的成分。「只不過是我在《世界報》上看到的東西。和您一樣。」

「可您是在阿富汗長大的,不是嗎?」

「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您看見我丈夫了嗎?就是胳膊肘打補丁那位。」

她說得沒錯。她的確看新聞,讀報紙上的戰爭報道,知道西方在給聖戰者游擊隊提供武器,但是在她心裏,阿富汗已漸行漸遠。在家裏,她有忙不完的活。現在她有了一幢四間卧室的漂亮房子,位於居揚古,離巴黎市中心大約二十公里。他們住在小山上,附近是公園,有步道,有池塘。埃里克教書之餘,現在也寫劇本,其中有一部歡快的政治笑劇,秋天時將在巴黎市政廳附近的一座小劇場排演,他也已接到了委託,再寫一部。

伊莎貝爾到了青春期,文文靜靜,卻很聰明,也很有想法。她記日記,每個星期都要讀一本小說。她喜歡聽西尼德·奧康娜。她的手指細長,優美,正在上大提琴課。再過幾個星期,她就要在音樂會上演奏柴可夫斯基的《悲歌》。一開始,她對學大提琴很有抵觸,於是帕麗和她一起去上了幾節課,表示有難同當。事實證明,這既不必要,也不可行。不必要是因為伊莎貝爾很快就自覺自願地琴不離手,不可行是因為帕麗的手被大提琴弄得疼痛難當。已經過去一年了,她早晨醒來時,仍然覺得手發僵,手腕子發硬,得花上半個鐘頭,有時要一個小時,才能緩過勁來。埃里克已經不再逼她去看醫生了,可現在他老是說個沒完。「你才四十三啊,帕麗。」他說,「這不正常。」帕麗已經預約了門診。

老二阿蘭很淘氣,可愛中透著一股蔫壞的勁兒,痴迷於武術。他是早產兒,十一歲的男孩子了,還是顯得小,可別看身高不如別人,他卻有着比別人更強烈的進取心,更充沛的活力。他那副小身板兒,那兩條小細腿兒,總是讓對手上當受騙,因此而低估他。夜裏躺到床上的時候,帕麗和埃里克經常為他那巨大的幹勁和兇猛的能量驚奇不已。不過,帕麗既不擔心伊莎貝爾,也不擔心阿蘭。

讓她牽腸掛肚的是蒂埃里。這孩子也許與生俱來就帶着陰影,總感覺自己是計劃外的,不期而至的,不請自來的。蒂埃里動不動就拉長臉,一言不發,讓人窩心。他愛發牢騷,自己有什麼事,只要帕麗問起來,他總要耍點小聰明。他常常沒來由地和她作對,好像是沖着帕麗,但更像為了作對而作對。有些日子裏,他滿腹陰雲。帕麗能感覺得到。那烏雲不斷加厚,膨脹,最後一下子爆裂,跺着腳,腮幫子顫抖著,憤怒的洪水噴涌而出,讓帕麗心驚肉跳,讓埃里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苦笑連連。帕麗憑直覺感到,蒂埃里將成為她終生的煩惱,就像她關節的疼痛一樣。

她常常想,媽芒會是個怎樣的外婆呢?她會怎樣看待蒂埃里?憑着直覺,帕麗認為媽芒應該幫得上他。她會在他身上看到自己,儘管他們沒有血緣關係,這一點毫無疑問,帕麗確信此事已經有段時間了。孩子們聽說過媽芒,伊莎貝爾更是特別好奇。她已經讀了媽芒的很多詩。

「真希望能見見她。」她說。

「感覺她好有魅力。」她說。

「我想我們會成為好朋友的,她和我。你覺得呢?我們可以讀一樣的書。我可以給她拉大提琴。」

「好啊,她會喜歡的。」帕麗說,「我肯定。」

帕麗沒有跟孩子們講過自殺的事。他們總有一天會知道的,也許一定能知道。可他們不會從她這兒知道。她絕不會在他們心裏埋下這樣的種子,讓他們感到做父母的可以放棄自己的孩子,可以對他們說:你們並不足夠。對帕麗來說,孩子們和埃里克一向都是足夠的。他們永遠都是足夠的。

1994年夏天,帕麗和埃里克帶着孩子們去了馬略卡島。科萊特通過自己蒸蒸日上的旅行社,替他們安排了這次度假。在馬略卡,科萊特和迪迪耶與他們碰頭,他們在海濱合租了一套房子,將一起度過兩個星期。科萊特和迪迪耶沒有孩子,原因不是什麼生物學上的不幸,而是因為他們不想要。對帕麗來說,這個時間選得不錯。她的風濕症此時控制得很好。她每周服一次氨甲蝶呤,而且對此葯耐受良好。幸運的是,最近她無須服用任何一種類固醇,也就不必忍受伴生的失眠之苦。

「還沒說體重暴增的事兒呢。」她告訴科萊特,「知道我必須在西班牙穿泳裝嗎?」她大笑起來。「唉,虛榮啊。」

他們花了幾天時間,在島上遊覽,駕車前往特拉蒙塔拿山腳下的西北海岸,停下車,漫步走過橄欖林,一直走到松林里去。他們吃波爾塞亞?,還有一種名叫盧維納的美妙大菜,由海鱸魚燒成,以及茄子燉西葫蘆,名叫通維特。蒂埃里一樣都不肯吃,於是每到一家飯館,帕麗只好請廚師為他單做一盤意式細麵條,只澆番茄沙司,不加肉,也不放乳酪。伊莎貝爾近來喜歡上了歌劇,在她的請求下,有天晚上他們去聽了一場普契尼的《托斯卡》。為了經受住這可怕的折磨,科萊特和帕麗偷偷摸摸,把一個銀色的小酒壺遞來遞去,裏面裝着廉價的伏特加。到第二幕中途,她們已經醉了,看着台上扮演斯卡皮亞的男演員裝腔作勢,她們就像兩個小女生一樣,情不自禁地咯咯亂笑。

一天,帕麗、科萊特、伊莎貝爾和蒂埃里把午餐打包,要去海灘;迪迪耶、阿蘭和埃里克一大早就走了,到索列爾灣去遠足。前往海灘的路上,他們去了一家商店,給伊莎貝爾買她相中的游泳衣,他們走進店裏的時候,帕麗在大玻璃上瞥見了自己的影子。通常來說,特別是最近這段時間,每當她走到鏡前,一種機械的心理過程便投入運轉,讓她做好準備,迎接變老的自我。它起了緩衝的作用,減輕了她受到的震動。但是在商店的櫥窗里,她毫無防備地看到了自己,脆弱地面對着未經自欺扭曲過的現實。她看見一個中年女人,穿着死氣沉沉,鬆鬆垮垮的上衣,沙灘裙遮不住膝蓋上松垂多皺的皮膚。陽光之下,白髮盡露。雖然畫了眼錢,用口紅抹了嘴唇,她的臉還是會讓路人看一眼便馬上把目光挪開,好像人家看到的是個街牌,或郵筒上的號碼。這一刻轉瞬即逝,勉強來得及心頭一顫,卻又足夠漫長,可以讓她虛幻的自我,與現實中這個在櫥窗里回望的女人迎頭相遇。有點崩潰的感覺。這就是衰老,她這樣想着,跟在伊莎貝爾身後走進了商店,這些殘忍的時刻,就這樣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到來。

後來,他們從海灘回到租來的房子時,發現男人們已經回來了。

「爸爸老了。」阿蘭說。

埃里克正在酒水台後面勾兌桑格里亞汽酒,他笑眯眯把眼睛一翻,聳了聳肩。

「我都想背着你走了,爸爸。」

「給我一年。咱們明年一定回來,我和你玩環島大賽,我的朋友。」

他們再也沒能重返馬略卡。回到巴黎一個星期之後,埃里克便心臟病發作。出事的時候他還在工作,和燈光師說着話。這一次他活過來了,可是隨後的三年時間裏,他又發作了兩次,最後一次是致命的。於是在四十八歲那年,帕麗發現,自己像媽芒那樣成了寡婦。

2010年初春的一天,帕麗接到了一個長途電話。來電並不意外。實際上,帕麗已經等了整整一個早晨。在電話打進來之前,帕麗先得確保家裏只有自己。這就意味着得讓伊莎貝爾比平時提前離開。伊莎貝爾和她丈夫阿爾貝住在聖德尼島的北區,離帕麗的單人公寓只有幾個街區遠。每隔一天,早上把孩子們送到學校后,伊莎貝爾都會過來看看帕麗。她會給帕麗帶一條長棍麵包,一些新鮮的水果。帕麗現在還沒到坐輪椅的分上,不過她知道自己早晚有這一天。雖然因為疾病,不得不在去年辦理了提前退休,她卻完全能自己去市場採購,也能堅持每天散步。問題是手,這雙醜陋的,扭曲的手,幾乎讓她什麼也幹不了。趕上壞天氣,感覺就像指頭裏塞著碎水晶,在關節周圍嘎嘎作響。不管什麼時間出門,帕麗都要戴上手套,給手保暖,可最主要的原因,是她覺得這雙手丟人現眼,疙疙瘩瘩的關節,不堪入目的手指,醫生說這叫鵝頸畸形,永久性的小指曲屈。

唉,虛榮啊。她對科萊特說。

這天早晨,伊莎貝爾給她帶了些無花果,幾塊香皂,一條牙膏,還有一個特百惠保鮮盒,裏面裝着栗子湯。阿爾貝在餐館里做副廚,正在考慮向老闆提建議,把他這道栗子湯加進菜單。伊莎貝爾一邊從袋子裏往外拿東西,一邊告訴帕麗,她的新合同已經到手。她現在給電視節目寫配樂,希望很快能有一天為電影作曲。她說自己就要開始給一部迷你劇集配樂了,眼下這部戲正在馬德里拍著呢。

「你去嗎?」帕麗問,「去馬德里?」

「不。預算太少了。他們出不起我的路費。」

「真可惜。不然你就能和阿蘭一起住了。」

「嗨,你想什麼呢,媽芒?可憐的阿蘭。他自己都沒地方伸腳。」

阿蘭在做理財顧問,和他妻子安娜,還有四個孩子一起,住在馬德里一套很小的公寓裏。他定期通過電子郵件,給帕麗發來孩子們的照片和短視頻。

帕麗問伊莎貝爾有沒有蒂埃里的消息,伊莎貝爾說沒有。蒂埃里去了非洲,在查德東部的一座達爾富爾難民營工作。帕麗知道此事,是因為蒂埃里斷斷續續地和伊莎貝爾有聯繫。他只和伊莎貝爾聯繫。帕麗因此對兒子的生活有了個大致的了解,比如,他在越南待過一段時間。又比如,他曾經跟一個越南女人結過婚,時間很短,當時他才二十歲。

伊莎貝爾灌好水壺,開始燒水,又從柜子裏拿出兩個杯子。

「今天早晨不行,伊莎貝爾。真的,我得請你走了。」

伊莎貝爾委屈地看了她一眼,帕麗暗罵自己話不中聽。伊莎貝爾一向比較敏感。

「我是想說,我在等一個電話,不想讓人聽到。」

「電話?誰的?」

「過後再告訴你。」帕麗說。

伊莎貝爾抱起胳膊,齜牙一笑。「你找到情人了,媽芒?」

「情人。你沒長眼嗎?瞧我現在這德性。」

「沒什麼不好的嘛。」

「你得走了。過後跟你說,我保證。」

「成,成。」伊莎貝爾把包往身後一甩,抓起外套和鑰匙。「可我得告訴你,我有權知道。」

上午九點半,電話響了。打電話的人名叫馬科斯·瓦爾瓦里斯。此前,他通過帕麗的Facebook賬號,與她取得了聯絡,留言是用英語寫的,內容如下:您是詩人妮拉·瓦赫達提的女兒嗎?如果是,我非常想和您談談。有些事情您一定感興趣。帕麗在網上搜索他的名字,發現他是個整形外科醫生,為喀布爾的一家非營利性組織工作。現在,在電話里,他用波斯語向她問了好,接着繼續講波斯語,帕麗不得不打斷他。

「瓦爾瓦里斯先生,對不起,我們可不可以講英語?」

「噢,當然可以。抱歉抱歉。我以為……可是,沒錯,這麼說就對了,您很小的時候就走了,對不對?」

「是的,一點也不錯。」

「我是在這兒自學的波斯語,馬馬虎虎還能應付。我一直住在這兒,從2002年開始,塔利班剛離開不久。那段日子相當樂觀。是的,所有人都準備着重建,準備民主什麼的。現在情況可不一樣了。當然了,我們正在準備總統大選,可情況不一樣了。恐怕就是不一樣了。」

帕麗耐心地聽着,由著馬科斯·瓦爾瓦里斯繞來繞去,費勁地做着鋪墊。他談了阿富汗的選舉,說卡爾扎伊肯定能贏,然後扯到了塔利班讓人擔心的對北方的襲擾,伊斯蘭主義者日益增長的對新聞媒體的侵犯,順帶着對喀布爾的人口過多問題發表了一兩句點評,隨即介紹了住房成本,兜了一個大圈子,終於回到了正題。「我在這房子裏住了有些年頭了。我知道,您也住過這房子。」

「什麼?」

「過去這是您父母的房子。不管怎樣,我相信人家告訴我的沒錯。」

「請允許我問一句,誰告訴您的?」

「房東。他叫納比。歸真的納比,這樣說才對。讓人傷心的是,他已經去世了,就在最近。您記得他嗎?」

這名字如符咒,在帕麗眼前喚出一張年輕而英俊的臉,大鬢角,黑油油的頭髮,向後梳得跟牆一樣。

「記得。差不多隻記得他名字了。他是我們家的廚師,也是司機。」

「兩樣都是,沒錯。他住在這兒,住這房子,從1947年就開始了。六十三年啊。有點難以置信,對嗎?可是,我剛才說過,他過世了。上個月。我非常喜歡他。所有人都喜歡他。」

「我懂。」

「納比給我留了張便條。」馬科斯·瓦爾瓦里斯說,「我在他死後才能看。他死了以後,我請一個阿富汗的同事把它翻譯成了英語。這張便條,它可遠不止一張便條。更準確地說,是一封信,而且是一封很不尋常的信。納比在信里講了些事情。我找您是因為信里有些事和您有關,還因為他直接在信里要求我,讓我找到您,然後把這封信交給您。找您找了一段時間,可還是讓我們找到了。謝天謝地謝網絡。」他哈哈笑了一聲。

帕麗有心掛掉電話。憑直覺,不管那老頭,那個來自她遙遠過去的人,在紙上寫下了怎樣的秘密,又怎樣讓它跨越半個世界,呈現給她,她都不會懷疑那是真的。很長時間以來她都知道,關於她的童年,媽芒對她撒了謊。可即使她人生的根基結束於一個謊言,她卻繼續在賴以立足的大地上培育這謊言,讓它佇立着,以假亂真,以虛為實,不許動搖,如同一棵巨大的橡樹。埃里克,她的子女,她的孫兒,她的事業,科萊特。現在這一切還有什麼用?所有的這些歲月,還有什麼用?也許最好是把電話掛掉。

可她沒有。她的心撲通撲通跳着,手心在出汗。她說:「他……他在便條里,在這封信里,說了什麼?」

「嗯,其中一件,他說他是您舅舅。」

「我舅舅。」

「確切地說,不是親舅。還有別的。他還說了很多別的事。」

「瓦爾瓦里斯先生,它在嗎?這便條,這信,或是翻譯好的?您帶着呢嗎?」

「我帶着呢。」

「也許您念給我聽聽?您能念念嗎?」

「您說現在?」

「如果您有時間的話。我可以打給您,由我來付電話費。」

「不必不必。不過您肯定嗎?」

「是的。」她對着電話說。「我肯定,瓦爾瓦里斯先生。」

他念給她聽了。他把所有東西都念給她聽了。這花了些工夫。他念完的時候,帕麗向他道了謝,說她會很快與他聯繫。

她掛上電話,打開咖啡機,放好一杯的量,然後走向窗口。透過窗子,她看到了熟悉的畫面:下方是窄窄的鵝卵石小路,街那邊的藥房,街角賣炸豆丸子的小店,一家巴斯克人開的啤酒屋。

帕麗的手在顫抖。驚人的事情在她身上發生了。極其不尋常的事。她腦海中出現了一幅畫面,一把斧頭劈砍著泥土,突然,濃稠的黑色石油從地表噴涌而出。這就是發生在她身上的事,記憶被觸動,從最深處向上升起。她憑窗遠眺,呆望着啤酒屋的方向,可她看見的不是雨篷下那個店夥計,瘦巴巴的,腰扎黑圍裙,抖著桌布,而是一輛紅色的小勒勒車,輪子吱嘎作響,在長雲鋪卷的天空下顛簸向前,翻過山嶺,爬過乾涸的溪谷,在土黃色的山間上上下下,山景漸次浮現,又慢慢地隱沒不見。她看見一棵棵果樹,在園中扶肩而立,樹葉輕阻了微風,又見一行行葡萄藤,與一座座平頂的小屋櫛比相連。她看見了晾衣繩;女人們蹲在溪邊;兩根長繩支支扭扭,在一棵大樹下來回擺盪;一條大狗面對着成群村童的逗弄,畏縮不前;一個鷹鈎鼻子的男人在挖溝,襯衫已被汗水浸透,緊緊貼住了脊樑;還有個戴面紗的女人彎下腰,生火做飯。

然而在這一切的邊緣,幾乎出離於她的幻象之外,還有什麼東西,最讓她目光流連。一個難以捉摸的影子。一個人影。軟,硬,兩種感覺相伴而來。軟的是一隻手,牽着她的手。硬的是膝蓋,她曾把臉枕在上面。她搜尋着他的臉,可每次朝它那邊一望,它就躲開了,滑出了她的視線。帕麗感到心裏撕開了一個窟窿。她的人生,她全部的人生,始終存在着一種巨大的缺失。冥冥之中,她總有這樣的感覺。

「哥哥。」她說。她沒意識到自己叫出了聲,也沒意識到自己在哭。

一首波斯語的歌,歌中的一段,忽然飄落到她的舌尖:

我知道傷心的小仙女,

晚風把她吹走了。

還有一段歌詞,大概在此之前,她拿不準,連它也一起逃掉了。

帕麗坐下。她不得不坐下。此時此刻,她知道自己再也站不住了。她等著咖啡煮好,心裏想,煮好了就喝上一杯,然後呢,沒準再來一支香煙,再然後,她要去客廳,打電話到里昂,找科萊特,看看老朋友能不能給她安排一下行程,去喀布爾。

可是現在,帕麗只是坐着。咖啡機咕嚕咕嚕響起來了,她卻閉上了眼睛。透過眼帘,她看到丘陵溫和柔軟,天空高遠而碧藍,夕陽落入磨坊的身後,而且永遠,永遠,在天地的盡頭,暗淡著,暗淡著的,是朦朧而連綿的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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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回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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