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四月八日星期五至四月九日星期六

茉迪與埃蘭德於晚上七點來到札拉千科的房間時,他已經清醒了八小時。先前動了相當大的手術,將一大塊下頜重新對齊再以鈦合金骨釘固定,此時他頭上纏了許許多多繃帶,只露出左眼和嘴巴一個小縫。醫生解釋說,挨了那記斧頭使他的顴骨碎裂、額頭受傷,撕扯下右半邊臉部一大塊肌肉並拉傷了眼眶。傷勢讓他承受極大的痛苦,因此給他施打了高劑量的止痛劑,不過他意識相當清楚也能說話。但醫生仍警告警官不要讓他太累。

「你好,札拉千科先生。」茉迪打完招呼,隨後介紹自己與同事。

「我叫卡爾·阿克索·波汀。」札拉千科咬牙費力地說,聲音倒很平穩。

「我知道你的真實身份,我已經看過你在國安局的檔案。」

這當然不是事實。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札拉千科說:「我現在是卡爾·阿克索·波汀。」

「你還好嗎?可以說話嗎?」

「我要舉報一樁重罪刑事案。我女兒企圖謀殺我。」

「我們知道,也會在適當的時機處理此案。」埃蘭德說:「不過我們有更要緊的事要談。」

「還有什麼比殺人未遂更要緊?」

「現在我們需要你提供斯德哥爾摩三起命案、尼克瓦恩至少三起命案和一宗綁票案的相關信息。」

「我什麼都不知道。誰被殺了?」

「波汀先生,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你的助手,三十五歲的羅訥德·尼德曼,犯下這幾項罪行。」埃蘭德說:「昨晚他還殺害了特魯爾海坦的一名警員。」

茉迪很驚訝埃蘭德竟然順着札拉千科的意思稱呼他波汀。札拉千科微轉過頭看着埃蘭德,聲音變得輕柔了些。

「這……真是不幸的消息。尼德曼的事我一無所知,我沒有殺死任何警員,昨晚我自己都差點被殺了。」

「目前尼德曼已經遭到通緝,你知道他可能藏匿在哪裏嗎?」

「他的交友圈我不清楚,我……」札拉千科遲疑幾秒鐘,隨即以神秘的口吻說道:「我必須坦承……偷偷告訴你們吧……有時候我很替尼德曼擔心。」

埃蘭德伏身湊到他眼前。

「這是什麼意思?」

「我發現他可能很暴力……我其實會怕他。」

「你是說你覺得受尼德曼威脅?」埃蘭德問道。

「正是。我老了,行動又不便,無法保護自己。」

「你能解釋一下你和尼德曼的關係嗎?」

「我是個殘廢。」札拉千科比比自己的雙腳。「這是我女兒第二次企圖殺我。幾年前我僱用尼德曼當助手,以為他能保護我……沒想到他接管了我的生活,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也不能多說什麼。」

「他幫你什麼?」茉迪切入問道:「做你自己不能做的事嗎?」

札拉千科用唯一露出的眼睛注視茉迪許久。

「據我所知,你女兒在九十年代初將汽油彈丟進你的車內。」茉迪繼續說道:「你能不能解釋她這麼做的原因?」

「這你得去問我女兒,她精神有毛病。」他的口氣再度顯露敵意。

「你是說你想不出莎蘭德在一九九一年有任何理由攻擊你?」

「我女兒精神有毛病。有很多檔案數據可以證明。」

茉迪頭一偏。她發現自己提問時,札拉千科的回答更具攻擊性與敵意,這一點埃蘭德也注意到了。好吧……白臉、黑臉。茉迪提高聲量。

「你想她的行為會不會和你曾經痛毆她母親並造成永久性的腦損傷有關?」

札拉千科轉頭面向茉迪。

「根本是胡說八道。她母親是個妓女,八成是被哪個嫖客毆打的,我只是剛好經過。」

茉迪揚起雙眉。「這麼說你完完全全是無辜的?」

「當然。」

「札拉千科……我再重述一遍,看看我了解得正不正確。你說你從未毆打你的女友,也就是莎蘭德的母親阿格妮塔·蘇菲亞·莎蘭德,但你當時在國安局的負責人畢約克卻寫過一份長長的報告,還蓋上『極機密』印章,而你打人這件事正是報告的重點。」

「我從未被判刑,從未被起訴,要是國安局有哪個白痴胡亂捏造報告,我也沒辦法。如果我曾經涉嫌,他們至少會訊問我吧。」

茉迪無言以對。札拉千科包在繃帶底下的臉似乎在竊笑。

「所以我要告我女兒,告她企圖殺害我。」

茉迪嘆了口氣。「我漸漸可以理解她為什麼會抑制不住衝動,拿斧頭劈你的頭了。」

埃蘭德輕咳一聲,說道:「抱歉,波汀先生……我們還是言歸正傳,說說你對尼德曼的活動有哪些了解。」

茉迪在札拉千科病房外的走廊上,打電話給包柏藍斯基巡官。

「沒有結果。」她說。

「一點也沒有?」包柏藍斯基問道。

「他要控告莎蘭德重傷害和殺人未遂。他聲稱和斯德哥爾摩的命案毫無關係。」

「關於莎蘭德被埋在他哥塞柏加農場的土地上,他作何解釋?」

「他說他感冒,幾乎整天都在睡覺。如果莎蘭德在哥塞柏加遭到槍擊,肯定是尼德曼自作主張做的事。」

「好,那現在掌握了些什麼?」

「她是被一把點二二口徑的布朗寧射傷,所以才能活命。兇器找到了,札拉千科承認槍是他的。」

「我懂了,換句話說,他知道我們會在槍上發現他的指紋。」

「沒錯,但他說最後一次看到這把槍的時候,還放在書桌抽屜里。」

「也就是說那個了不起的尼德曼先生趁札拉千科睡着后,拿槍射殺了莎蘭德。真是個冷血的混蛋!有任何證據可以反駁嗎?」

茉迪想了一下才回答說:「扎拉千科熟知瑞典法律與警察辦案程序。他什麼都沒有承認,把尼德曼當代罪羔羊。我實在不知道我們能證明什麼。我請求埃蘭德把他的衣服送往鑒定組化驗,看看有無火藥殘留,不過他一定會說他兩天前才去打靶。」

莎蘭德聞到杏仁和乙醇的味道。她覺得嘴裏好像有酒精,想要吞咽,舌頭卻麻痹毫無知覺。她試圖睜開眼睛,卻辦不到。彷彿聽到遠處一個聲音在和她說話,卻聽不懂在說什麼。接着那個聲音變得十分清晰。

「我想她撐過來了。」

她感覺到有人在摸她的額頭,便試着想撥開這隻侵犯她的手,與此同時又感覺左肩一陣劇痛,只好逼自己放鬆。

「你聽得到我說話嗎,莉絲?」

走開。

「你能睜開眼睛嗎?」

到底是哪個白痴在這裏嘮叨?

她終於睜開眼睛。起初只看到奇怪的光線,最後有個人形出現在她視野中心。她努力集中視線,人影卻不斷溜走。她覺得自己好像嚴重宿醉,床也似乎不斷往後傾。

「之頭葯。」她說。

「再說一次好嗎?」

「挨痴。」她說。

「這倒很清楚。可以再把眼睛睜開嗎?」

她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看見一個完全陌生的臉,然後記住每個細節。大約一英尺外,有個金髮男子傾斜著一張瘦削的臉,眼珠深藍色。

「你好,我叫安德斯·約納森,我是醫生。你現在人在醫院,你受了傷,剛剛動過手術。你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嗎?」

「撒蘭德。」莎蘭德說。

「好,麻煩你從一數到十好嗎?」

「一、二、四……不對……三、四、五、六……」

接着她便昏了過去。

約納森醫師對她的反應感到很開心,不但說出自己的名字也能開始數數,這表示認知能力仍完好如初,不會變成植物人。他寫下她清醒的時間是晚間九點零六分,手術完成到現在約莫十六個小時。那天他幾乎睡了一整天,晚上七點左右又開車回醫院,其實這天他休假,不過有一些文書工作要趕着完成。

他忍不住來到加護病房,探視當天清晨被他翻弄過大腦的病人。

「讓她多睡一會兒,但要定時查看她的腦波圖,我擔心腦內可能會腫脹或出血。她想移動手臂的時候,左肩似乎很痛。如果她再醒來,可以每小時給她兩毫克的嗎啡。」

走出索格恩斯卡醫院大門時,他感到異常快活。

住在阿林索斯的牙科護士卡斯培森踉踉蹌蹌走過森林時,全身不停顫抖。她嚴重失溫,因為身上只穿了一件濕的褲子和薄薄的毛線衣。赤裸的雙腳在流血。那個男人把她綁在穀倉里,她好不容易逃出來,卻無法解開將雙手反綁在背後的繩索。十隻手指已毫無知覺。

她自覺有如地球上最後倖存者,所有人都棄她而去。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四下一片漆黑,也不知道已經漫無目的地走了多久。還能活命,她自己都感到訝異。

這時她看見林間射出一道光,立刻停下腳步。

她遲疑了幾分鐘,不敢朝亮光處走去,稍後才穿過,叢叢灌木,來到一棟灰磚平房的院子。她詫異地環顧四周。

接着她拖着腳步走到門口,轉身用腳跟踢門。

莎蘭德睜開眼,看見天花板有一盞燈。過了一會兒轉頭時,才發現自己戴着護頸。她覺得頭隱隱作痛,左肩則劇烈疼痛,於是又閉上眼睛。

醫院,她暗想,我怎麼會在這裏?

她筋疲力竭,幾乎無法有條理地思考。接着記憶驀然湧現,短短几秒內,她將自己從坑洞挖出來的片段影像迅速在腦中閃現,令她不由得驚恐起來。但她咬緊牙根,專註地調整呼吸。

她沒死,但她不確定這是不是好事。

她無法拼湊出完整的過程,只記得柴房裏一些模糊零散的畫面,還有她憤怒地掄起斧頭砍向父親——札拉千科——的臉,他是死是活?

和尼德曼之間發生什麼事,她已記不清楚,但隱約有印象他意外地逃走了,也不知為什麼。

忽然間,她想起看見了王八蛋小偵探布隆維斯特。也許一切都是夢,但她記得一間廚房,想必是哥塞柏加農舍里的廚房,好像看見他朝自己走來。肯定是我的幻覺。

哥塞柏加發生的事彷彿已是久遠的記憶,也可能是一場荒謬的夢。她將精神集中在此時此刻,然後再次睜開眼睛。

她傷勢很嚴重,這無須他人告知。她舉起右手摸摸頭,纏了繃帶,脖子上有護頸,這時她全想起來了。尼德曼。札拉千科。那個老王八蛋也有一把手槍。一把點二二的布朗寧。這和其他手槍比較起來,只能算是玩具槍,也因此她才能活命。

我頭部中槍,手指伸進傷口還能摸到大腦。

她沒想到自己能活下來,但也覺得無所謂。如果死亡就像她醒過來之前那片黑暗空洞,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反正幾乎感受不到差異。就在這番奇妙的思緒中,她又閉上眼睛再次入睡。

她才打盹幾分鐘便留意到有動靜,隨即將眼皮撐開一條縫。她看見穿着白色制服的護士正俯身查看,便又合眼裝睡。

「我想你醒了。」護士說。

「嗯。」莎蘭德回應道。

「你好,我叫瑪莉安,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嗎?」

莎蘭德想點頭,但頭被護頸卡住了。

「不,不要亂動。你不用怕,你先前受傷開了刀。」

「我可以喝點水嗎?」莎蘭德小聲地說。

護士遞給她一個水杯,並插了根吸管。她喝水時,看見左手邊又出現一個人。

「嗨,莉絲,你聽得到嗎?」

「嗯。」

「我是海倫娜·安德林醫師。你知道自己在哪裏嗎?」

「醫院。」

「你在哥德堡的索格恩斯卡醫院。你動了手術,現在在加護病房。」

「嗯。」

「你不必害怕。」

「我頭部中槍。」

安德林略一遲疑,接着才說:「是的,這麼說你記得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老王八蛋有一把槍。」

「啊……是啊,某人確實有槍。」

「一把點二二。」

「是嗎?這個我不知道。」

「我傷勢有多嚴重?」

「你預后相當良好。你傷得很嚴重,但我們認為應該有機會完全復原。」

莎蘭德斟酌著這項信息,然後試圖正眼看着醫生,視線卻變得模糊。

「札拉千科怎麼樣了?」

「誰?」

「那個老王八蛋。他還活着嗎?」

「你指的想必是卡爾·阿克索·波汀了。」

「不,不是,我說的是亞歷山大·札拉千科,這才是他的真名。」

「這些我完全不知情。不過和你同時入院那位年長的先生情況一度危急,但已脫離險境。」

莎蘭德的心一沉,細想着醫生的話。

「他在哪裏?」

「就在走廊另一頭。不過目前不必擔心他,你得專心養好身子。」

莎蘭德合上雙眼,心想不知自己能不能下得了床,找到可以當武器的東西,把問題解決。但她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她心想,這次又要讓他給逃了。她錯過了殺死札拉千科的機會。

「我想給你做個檢查。然後你就可以再睡了。」安德林醫師說。

布隆維斯特忽然莫名其妙地驚醒過來。他一時不知身在何處,隨後才想起自己下榻在城市旅館。四周漆黑一片。他摸索著打開床頭燈,看看時鐘。兩點。整整睡了十五個小時。

他下床後走進浴室。不可能再睡回籠覺了,於是他颳了鬍子並沖澡沖了許久,然後穿上牛仔褲和栗色運動衫。他打電話到櫃枱,詢問這麼早能不能叫咖啡和三明治吃,夜班人員說應該沒問題。

他穿上運動夾克下樓來,點了咖啡和一份乾酪肝醬三明治,順便買了《哥德堡郵報》。莎蘭德被捕的消息上了頭版。他帶着早餐回到房間,邊吃邊看報。報道的內容有點雜亂,但方向正確。羅訥德·尼德曼,三十五歲,因殺警遭通緝。警方還想訊問他有關斯德哥爾摩的命案。警方完全沒有透露莎蘭德的狀況,也沒有提及札拉千科的名字,只說是一個現年六十六歲、來自哥塞柏加的地主,媒體顯然將他視為無辜受害者。

布隆維斯特看完報紙后,打開手機,發現有二十條未讀短訊。有三條是要他打電話給愛莉卡,兩條來自妹妹安妮卡,十四條來自各報社記者,他們表示想和他談談,最後則是克里斯特發給他的一個簡短建議:你最好搭第一班火車回來。

布隆維斯特皺起眉頭,克里斯特說這樣的話,很不尋常。短訊是晚上七點零六分發的。他壓制住凌晨三點打電話吵醒人的衝動,轉而打開電腦,連上寬頻。前往斯德哥爾摩的頭班車五點二十分出發,至於《瑞典晚報》的電子報上則沒有什麼新消息。

他點開了一個新的Word文檔,然後點了根煙,盯着空白屏幕坐了三分鐘后,開始打字。

她名叫莉絲·莎蘭德。瑞典人從警方報告、新聞稿與晚報頭條認識了她。她今年二十七歲,身高一百五十四厘米。她曾經被稱為精神病人、殺人兇手與崇拜撒旦的同性戀。關於她,始終有無窮無盡、異想天開的謠言。本期的《千禧年》將公諸讀者,政府官員如何共謀陷害莎蘭德,以保護一個精神變態的殺人犯……

他連續寫了五十分鐘,主要是重述他發現達格與米亞當晚的一些關鍵點,以及警方之所以鎖定莎蘭德為殺人嫌犯的原因。他並引述報紙頭條提到的撒旦教女同性戀,表示媒體顯然希望這些命案涉及性虐行為。

他看看時鐘,連忙合上筆記本電腦,整理好行李,到樓下櫃枱用信用卡結賬后,便搭計程車前往哥德堡中央車站。

布隆維斯特直接上餐車,又點了咖啡和三明治,然後再次打開電腦,將剛才寫的重看一遍。由於看得太入神而沒留意到茉迪巡官,直到她輕咳一聲,問他能不能一塊坐,他才抬起頭,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同時關上電腦。

「要回家嗎?」

「看來你也是。」

警官點點頭。「我同事還要再待一天。」

「你知不知道莎蘭德現在怎麼樣了?上次和你見面后,我就睡死了。」

「她被送進醫院不久就動了手術,昨天傍晚清醒了。醫生認為她能完全康復,她實在命大。」

布隆維斯特點頭贊同,也才忽然想到自己其實並不擔心她。他本來就認定她會活下來,絕不可能有其他結果。

「有什麼有趣的事發生嗎?」他問道。

茉迪暗自斟酌該對一名記者透露多少,儘管此人比她更了解這整件事。但話說回來,是她要坐到他的桌子旁的,何況現在可能已經有上百名記者在警察總局獲得消息了。

「你不能轉述我的話。」她聲明道。

「我純粹是基於個人的好奇才問的。」

她告訴他警方已對尼德曼發出全國通緝令,尤其是在馬爾默地區。

「那札拉千科呢?你們訊問他了嗎?」

「問過了。」

「結果呢?」

「這我不能告訴你。」

「拜託,茉迪。反正再不到一小時,等我進了斯德哥爾摩辦公室,還是會知道你們談了什麼。說吧,我一個字也不會寫。」

她略一遲疑,才迎向他凝視的目光。

「他說莎蘭德企圖殺他,所以打算正式提出上訴。她很可能會因為重傷害與殺人未遂被起訴。」

「她大概會說是為了自衛。」

「但願如此。」茉迪說。

「這聽起來不像官方說法。」

「波汀……札拉千科十分狡猾,面對我們他是有問必答。我相信事情多半如你昨天所說,也就是莎蘭德一輩子,從十二歲開始,都遭到不公正的待遇。」

「那正是我將會報道的故事。」布隆維斯特說。

「有些人不會喜歡的。」

茉迪再次顯得遲疑。布隆維斯特耐心等著。

「半小時前我和包柏藍斯基談過,他沒有說得很詳細,不過關於莎蘭德謀殺你那兩位友人一案的初步調查似乎被擱置了。焦點轉移到尼德曼身上。」

「意思是……」他讓問題就這樣懸著。

茉迪聳聳肩。

「調查莎蘭德的工作將由誰接手?」

「不知道。哥塞柏加發生的事主要是哥德堡方面的問題。我猜斯德哥爾摩這邊會派一個人搜集起訴用的所有資料。」

「明白。你覺得調查工作轉移給國安局的幾率有多高?」

茉迪搖搖頭。

就在抵達阿林索斯前,布隆維斯特傾身向前說道:「茉迪……我想你應該了解事情的狀況。如果札拉千科的事曝光,將會引起軒然大波。國安局人員與一名精神科醫生合謀,將莎蘭德關進精神病院。現在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死不認賬,堅稱莎蘭德精神有問題,一九九一年將她關進療養院是正確的。」

茉迪點點頭。

「我會盡一切力量反駁這種說法。我相信莎蘭德和你我一樣健康,雖然個性確實奇怪,但智力天賦卻不容否認。」他停頓了一下,讓對方能好好思考他說的話。「我需要一個信得過的內應。」

她與他四目交接。「我沒有資格評斷莎蘭德的精神有沒有問題。」

「但你有資格說她是否遭到司法不公的對待。」

「你在暗示什麼?」

「我只是想請你幫個忙,如果你發現莎蘭德再次受到司法不公的對待,請告訴我。」

茉迪沒有搭腔。

「我並不想知道調查細節之類的,只是需要知道她受到什麼樣的指控。」

「這聽起來倒像是讓我被解職的好方法。」

「我會當你是消息來源,絕對、絕對不會提到你的名字。」

他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寫了一個郵箱地址。

「這是一個無法追蹤的熱郵賬號,若有事告訴我,可以寫到這裏。當然了,不要用局裏的信箱,自己設一個熱郵的臨時賬號吧。」

她將賬號收進夾克內袋,但沒有作出任何承諾。

星期六早上七點,埃蘭德巡官被電話聲吵醒,聽見電視的聲音,還聞到廚房飄來咖啡香,妻子已經開始忙着上午的家務了。他是在執勤二十二小時后,於凌晨一點回到門達爾的公寓,因此去接電話時還沒清醒。

「我是夜班的李加森,你醒了嗎?」

「沒有,」埃蘭德說:「還不太清醒。什麼事?」

「新消息。找到阿妮塔·卡斯培森了。」

「在哪裏?」

「波洛斯南邊的賽格羅拉郊區。」

埃蘭德在腦中想像地理位置。

「往南。」他說:「他走小路,肯定是開上了一八〇號公路,通過波洛斯之後再往南走。通知馬爾默方面了嗎?」

「是的,還通知了赫爾辛堡、蘭斯克魯納和泰勒堡,還有卡爾斯克魯納。我想到東邊的渡輪。」

埃蘭德揉揉頸背。

「他幾乎已經超前二十四小時,說不定已經逃出國外。卡斯培森是怎麼找到的?」

「她出現在賽格羅拉郊區的一棟屋子裏。」

「什麼?」

「她去敲……」

「你是說她還活着?」

「抱歉,是我沒把話說清楚。那個叫卡斯培森的女人在今天凌晨三點十分,用腳踢那間屋子的大門,把已經入睡的屋主夫婦和孩子們嚇個半死。她打赤腳,失溫非常嚴重,雙手反綁在身後。她現在人在波洛斯醫院,她丈夫已經趕去。」

「真是不可思議。我想大家都以為她死了。」

「有時候事情總會出人意料。不過也有壞消息:郡警局副局長史龐柏從早上五點就來了。她要你馬上起床趕往波洛斯找那個女人問話。」

現在是星期六上午,布隆維斯特以為雜誌社辦公室會空無一人。列車即將進站前,他打電話給克里斯特,問他為何以那種口氣發短訊。

「你吃過早餐了嗎?」克里斯特問。

「在車上吃了。」

「好,到我家來,我讓你吃得豐盛一點。」

「怎麼回事?」

「來了再說。」

布隆維斯特搭地鐵到梅波加廣場,再走到萬聖街。來開門的是克里斯特的男友阿諾·馬格努森。不管怎麼努力,布隆維斯特每次面對他總覺得像在看廣告。阿諾經常在皇家戲劇院登台,是瑞典當紅的演員之一,親眼見到他本人總有種不真實感。布隆維斯特對明星大多印象不深,但阿諾的外表實在太獨特,又在電視與電影里扮演過無數令人熟悉的角色,尤其是在一部收視率高的九十分鐘電視劇中,飾演暴躁但率直的菲利斯克警官一角。布隆維斯特總是期待他做出與菲利斯克一模一樣的舉動。

「哈啰,麥可。」阿諾招呼道。

「哈啰。」布隆維斯特回應道。

「在廚房。」

克里斯特正好將剛做好的鬆餅搭配雲莓果醬和咖啡端上桌。布隆維斯特還沒坐下便又有了食慾。克里斯特想知道哥塞柏加發生什麼事,布隆維斯特便簡要敘述了一遍,直到吃到第三塊鬆餅,才想起要問出了什麼事。

「你跑到哥德堡去當你的小偵探布隆維斯特的時候,《千禧年》發生了一點小問題。」

布隆維斯特緊緊盯着克里斯特看。

「什麼問題?」

「沒什麼要緊的。愛莉卡接下了《瑞典摩根郵報》總編輯的位子,昨天是她在《千禧年》的最後一天。」

他呆坐了好幾秒才領悟這句話的意思,卻並不懷疑其真實性。

「為什麼她之前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終於說出話來。

「她想告訴你,而你卻到處跑,都已經好幾星期找不到人,她八成認為光是莎蘭德的事就讓你忙不過來了。她顯然想第一個告訴你,所以不能跟我們其他人說,時間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到後來她開始內疚得不得了,也非常沮喪。但我們誰也沒發現。」

布隆維斯特閉上眼睛。「該死!」他說。

「是啊。結果你變成全辦公室最後一個知道的人。我想找機會親自告訴你,讓你了解真正的來龍去脈,免得你以為有人背着你做什麼。」

「不,我沒那麼想,只不過,天哪……如果她想到《瑞典摩根郵報》去,得到這份工作真是太好了……但這下我們怎麼辦?」

「下一期由瑪琳擔任總編輯。」

「瑪琳?」

「除非你自己想當……」

「不要,當然不要。」

「我也這麼想。所以瑪琳將會是總編。」

「指定編輯秘書了嗎?」

「柯特茲,他已經和我們共事四年,幾乎已不算是實習生。」

「我可以表示一點意見嗎?」

「不行。」克里斯特斷然地說。

布隆維斯特乾笑一聲。「好吧,就照你們的決定去做。瑪琳很強,但缺乏自信。柯特茲有點貿然行動。他們倆,我們得多看着點。」

「會的。」

布隆維斯特捧著咖啡,默默坐着。愛莉卡走了以後會有多空虛,雜誌社的前途將會如何他也不敢想。

「我得打個電話給愛莉卡……」

「最好不要。」

「什麼意思?」

「她在辦公室睡覺,你還是去把她叫醒吧。」

布隆維斯特發現愛莉卡在她辦公室的沙發床上睡得正熟。她一整夜都在清理辦公桌和書架上的個人物品,並挑出想留下的文件資料,總共裝了五大箱。他站在門口望了她一會兒,才走進去坐到沙發邊緣搖醒她。

「如果你得在辦公室過夜,幹嗎不上我家去睡?」他問道。

「麥可。」她打了個招呼。

「克里斯特都告訴我了。」

她正要開口說話,他卻彎下身親親她的臉頰。

「你生氣嗎?」

「氣瘋了。」他回答。

「對不起,我實在無法拒絕。可是在這麼糟的情況下丟下你們,總覺得不對。」

「我其實最沒有資格批評你棄船潛逃。當初我丟下你們的時候,情況比現在更糟。」

「這是兩回事。你只是暫時休息,我卻要永遠離開,而且沒有告訴任何人。真的很抱歉。」

布隆維斯特無力地笑笑。

「時候到了就是到了。」接着他又用英語加了一句:「總之就是『女人該做的事就得去做』那套鬼話。」

愛莉卡微微一笑。這是他搬到海澤比時,她對他說過的話。他伸出手,親密地撥亂她的頭髮。

「我能了解你為何想離開這個瘋人院……但想要領導全瑞典最乏味的老男人報社……我一時還真難以明白。」

「現在已經有不少女孩在那裏工作。」

「胡扯。去看看報頭,一直以來都沒變過。你肯定是個神志不清的受虐狂。要不要一起去喝杯咖啡?」

愛莉卡坐起身來。「我得聽聽哥德堡發生的事。」

「我現在正在寫。」布隆維斯特說道:「刊登以後將會有場大戰。發表的時間會和開庭一致。希望你沒有打算把這則新聞帶到《瑞典摩根郵報》去。事實上,我需要你在離開前,幫忙寫一點關於札拉千科的東西。」

「麥可……我……」

「你的最後一篇社論。什麼時候寫都行。不管何時開庭,幾乎都不可能在那之前刊載。」

「這樣好像不太好。你覺得應該寫些什麼?」

「道德。」布隆維斯特說:「並說明因為政府官員在十五年前瀆職,導致我們的一名同事遇害。」

愛莉卡完全明白他想要什麼樣的社論。達格遇害時,她畢竟是社裏的領導人。這麼一想,頓時整個心胸都開闊了。

「好。」她說:「我的最後一篇社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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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搗蜂窩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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