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四月八日至十二日

據估計,美國南北戰爭期間約有六百名婦女參戰。她們女扮男裝投身軍旅。在這方面,荷里活錯過了文化史上重要的一章,又或者就意識形態而言,這段歷史太難處理?歷史學者經常努力研究那些不遵守性別分際的女性,然而沒有其他議題比武裝戰鬥更清楚地畫出這條分際線。(直至今日,女性參與瑞典傳統的麋鹿狩獵活動仍會引發爭議。)

但古往今來,有許許多多女戰士、女中豪傑的故事,其中最著名的便以戰士女王、統治者與領導者的身份名留青史。她們迫於情勢不得不扮演丘吉爾、斯大林或羅斯福的角色:來自尼尼微的塞米勒米斯建立了亞述帝國,以及帶領英國人發動了一次最血腥的反抗羅馬佔領軍的戰役的布迪卡,只是其中兩個例子。泰晤士河上的威斯敏斯特大橋旁、大本鐘正對面,還豎立了一座布迪卡的紀念雕像。若有機會經過,別忘了向她打個招呼。

話說回來,歷史對於那些拿着槍、隸屬於軍隊、在戰場上和男人扮演同樣角色的普通女兵,卻着墨不多。其實幾乎沒有一場戰爭是沒有女兵參與的。

四月八日星期五

01

直升機預定降落前五分鐘,護士將約納森醫師喚醒。這時就快凌晨一點半了。

「什麼事?」他困惑地問。

「救援直升機馬上到了。兩名傷員。一名受傷的男性和一名年輕的女性。女性受槍傷。」

「好吧。」約納森無力地說。

雖然睡了半小時,他卻覺得不太清醒。他在哥德堡索格恩斯卡醫院急診室值夜班,真是令人精疲力竭的一晚。

到了十二點半,不斷湧入急診室的人潮終於緩和下來。他繞了一圈,巡視病人的情況后,才回到醫生寢室想休息一下。他得值班到早上六點,即使沒有人掛急診,也幾乎無暇睡覺。但今天他卻是一熄燈便入睡了。

約納森看見外頭海面上有閃電。他知道直升機即將抵達。忽然間一陣傾盆大雨打在窗上,暴風雨已悄悄侵襲哥德堡。

他聽見直升機的聲音,看着它在間歇性強風中斜著飛向停機坪準備降落。有一度他緊張地屏氣凝神,因為駕駛員似乎快失去控制。接着直升機從他的視野消失,只聽見降落前引擎速度減慢的聲音。他很快喝了口茶,然後放下杯子。

02

約納森趕到緊急入院區與他們會合。另一名值班醫師卡塔琳娜·霍姆負責照顧先被推進來的患者——一名頭纏繃帶的年老男子,顯然臉上受了重創。另一名受槍傷的女子留給約納森照顧。他迅速地作了目視檢驗:傷者看來像是少女,全身髒兮兮、血淋淋,受傷十分嚴重。他掀起救援人員裹在她身上的毛毯,發現臀部和肩膀的傷口用絕緣膠帶綁着,心想此舉相當聰明,膠帶能阻隔細菌侵入還能止血。一顆子彈由她的臀部外側射入,直接穿透肌肉組織。接着他輕輕抬起女孩的肩膀,確認子彈穿入背部的傷口位置。沒有射出的傷口,代表子彈還在她肩膀裏面。只希望沒有射穿肺部,而由於女子口中沒有血,因此他認定八成沒有傷到肺。

「照X光。」他對一旁的護士說。只說這句就夠了。

隨後他剪開急救人員纏在她頭部的繃帶,一看見另一個射入傷口,他不由得驚呆了。女子頭部中彈,而且也沒有射出的傷口。

約納森醫師呆愣片刻,低頭望着女孩,內心感到沮喪。他常常形容自己的工作就像守門員。每天都有人來到他的工作地點,雖然各有各的狀況,目的卻都相同:為了求助。也許是在諾斯坦購物中心突然心臟病發的老婦人,也許是左肺被螺絲起子刺穿的十四歲男孩,也許是吸毒后連續跳舞十八個鐘頭,最後倒地跌得鼻青臉腫的少女。他們有些是在工作場所意外受傷,有些是慘遭家庭暴力;有些是在瓦薩廣場被狗攻擊的小孩,也有些是手工靈巧的男人,本來只想拿電鋸鋸幾塊木板,卻莫名其妙地割到手腕骨。

因此約納森醫師便是守在病人與殯葬業者之間的守門員。他的任務是決定該怎麼做。假如決定錯誤,患者可能會死,也可能清醒后一輩子殘廢。不過他作的決定多半都是正確的,因為絕大多數傷員都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肺部被刺傷或車禍撞傷都是特殊、清晰可辨、可以處理的問題。傷者能否存活得視傷勢與約納森醫師的技術而定。

但他最痛恨兩種傷。一是嚴重燒傷,因為無論採取何種措施,傷者幾乎都逃不了終生痛苦的結果。另一種則是腦部創傷。

躺在輪床上的這個女孩,無論臀部有一塊鉛或肩膀有一塊鉛都能活命,但鉛塊卡在腦部卻是完全不同級別的創傷。他正想得入神,忽然聽到護士好像說了什麼。

「抱歉,我剛剛沒注意聽。」

「是她。」

「什麼意思?」

「是莉絲·莎蘭德,因為斯德哥爾摩的三屍命案,過去幾個星期一直被警方追捕的女孩。」

約納森又看了看傷員失去意識的臉,頓時發現護士說得沒錯。這幾星期以來,全瑞典的人——包括他在內——都在每個報攤外的新聞廣告牌上看過她的護照相片。如今兇手本身遭到槍殺,也算是一種應得的懲罰吧。

但這不是他關心的重點。他的職責是救活病患者,不管她是三屍命案兇手,或諾貝爾獎得主,又或兩者皆是。

03

緊接着,有效率的混亂爆發了,這在全世界每間急診室皆然。與約納森醫師一同值班的人員開始着手進行指定的任務。莎蘭德的衣服被剪開,一名護士為她測量血壓,一〇〇/七〇,醫師則將聽診器放在她的胸口,她的心跳規律得出乎意料,但呼吸卻不太正常。

約納森毫不猶豫便將莎蘭德的情況列為危急。她肩膀與臀部的傷口只要以止血繃帶,或甚至用不知道是誰突發靈感所使用的絕緣膠帶包紮,便可稍後再作處理。現在要緊的是她的頭。約納森吩咐用醫院最近購買的新型精密掃描儀CT進行斷層掃描。

安德斯·約納森醫師金髮藍眼,是瑞典北部于默奧人,已在索格恩斯卡與東方醫院工作二十年,先後擔任過研究員、病理學者與急診室醫師。他有一項成就令同儕感到驚訝,也讓其餘和他共事的醫護人員感到榮幸,那就是他曾發誓不讓自己值班時接收的任何病人死去,神奇的是他果真維持了零死亡率。當然,還是有些病人去世了,但總是死於後續治療或與他的治療全然無關的原因。

他的醫學觀念有時有點離經叛道。他認為醫生經常作出自己無法證實的結論,意思是說他們太輕易放棄,又或者在緊急階段花太多時間去研究病人的問題所在,以便決定理想的治療方式。這當然是正確的程序,問題是當醫生還在考慮時,病人恐怕就要死了。

不過約納森從未收過腦部中彈的傷員,他很可能需要一位腦部外科醫師。要切入腦部的一切理論知識他都懂,但他壓根不認為自己是個腦部外科醫師。雖然覺得力有未逮,卻又頓時發現自己或許堪稱幸運。在清洗雙手、換上手術衣之前,他找來護士妮坎德。

「斯德哥爾摩的卡羅林斯卡醫院有一位來自波士頓的美國醫師,名叫法蘭克·埃利斯,他今晚剛好在哥德堡,就住在精英公園大道飯店,他剛剛發表了一場腦部研究的演說。他和我交情不錯。你能不能幫我問一下電話號碼?」

約納森還在等X光結果,妮坎德便拿着精英公園大道飯店的電話回來了。約納森撥了電話,飯店的夜班櫃枱人員堅持不肯這麼晚還吵醒房客,約納森不得不以一些激烈言詞強調情況的嚴重性,電話才終於接通。

「早啊,法蘭克。」聽到終於有人接電話,約納森隨即說道。「我是約納森。你想不想來索格恩斯卡幫忙動個腦部手術?」

「你在唬弄我嗎?」法蘭克·埃利斯醫生已居住瑞典多年,瑞典話說得很流利(儘管仍帶有美國腔),但每當約納森和他說瑞典話,他總是用母語回答。

「埃利斯,我很遺憾錯過你的演講,但希望你能私下為我授課。這裏有個年輕女孩頭部中彈,子彈從左耳正上方射入。我非常需要有人提供意見,除了你我想不出更好的人選。」

「那麼很嚴重啰?」埃利斯坐起來,雙腳跨下床沿,揉了揉眼睛。

「患者二十來歲,只有射入傷口,沒有射出傷口。」

「她還活着?」

「脈搏微弱但規律,呼吸較不規律,血壓一〇〇/七〇。另外肩膀和臀部也都各中一槍,但這兩處我知道怎麼處理。」

「聽起來有希望。」埃利斯說。

「有希望?」

「如果有人頭部中彈又沒死,就表示還有希望。」

「我明白……埃利斯,你能幫我嗎?」

「約納森,我今晚和一群好友聚會,一點才上床,酒精濃度肯定很驚人。」

「作決定、動手術的人還是我,我只是需要有人來看看我有沒有做錯什麼。說到評估腦部傷害,就算是醉醺醺的埃利斯教授也比我厲害好幾倍。」

「好吧,我去,但你可是欠我一個人情。」

「我會叫計程車到飯店大廳外等你,司機知道讓你在哪裏下車,妮坎德護士會去接你,為你打點好一切。」

04

埃利斯有一頭烏黑頭髮,略帶幾根花白,還有傍晚才冒出來的深色胡碴。他有點像電視劇《急診室的春天》裏的演員。從那身強健的肌肉可以看出他每星期都會上健身房幾個小時。他推推眼鏡,搔搔頸背,兩眼凝視着電腦屏幕上傷員莎蘭德腦部的每個角落。

埃利斯很喜歡瑞典的生活。最初是在七十年代末以交換學者的身份來這裏待了兩年,後來經常往返,直到有一天斯德哥爾摩的卡羅林斯卡醫院提供給他一份固定工作。當時,他已經聞名國際。

十四年前,他和約納森在斯德哥爾摩一場座談會上相識,發現兩人都是飛蠅釣迷。他們一直保持聯絡,還相約去過挪威和其他地方釣魚,但卻從未共事過。

「這樣找你來,我很抱歉,可是……」

「沒關係。」埃利斯無所謂地揮揮手。「只不過下次釣魚你得請我喝一瓶克拉格摩爾威士忌。」

「好,我很樂意付這樣的代價。」

「幾年前,我在波士頓有個病人——我在《新英格蘭醫學雜誌》上寫過這個案例。那個女孩和你這個病人同樣年紀,當時她正要走進大學校園,忽然有人拿十字弓射她,箭從左眉外緣射入,直接穿透她的頭,從接近頸背正中央的地方穿出。」

「她沒死?」

「她來醫院的時候像沒事一樣。我們割斷箭桿,掃描她的頭部。箭從她的腦直穿而過,不管怎麼看,她都應該已經死亡,或至少因為受到巨大創傷而陷入昏迷。」

「她狀況如何?」

「她始終意識清楚。當然她確實嚇壞了,但完全沒有喪失理性。她唯一的問題就只是頭骨里插了一支箭。」

「結果你怎麼做?」

「我呢,拿起鉗子,把箭拔出來,然後包紮傷口。大概就是這樣。」

「她活下來,還說出事情經過?」

「她的情況顯然很嚴重,但事實上她當天就能出院回家。我很少看到比她更健康的病人。」

約納森心裏納悶,不知道埃利斯是否在捉弄他。

「不過,」埃利斯繼續說道:「幾年前我在斯德哥爾摩也有一名四十二歲的病人,頭撞到窗枱后馬上覺得不舒服,便叫救護車送急診。我趕到時他已經不省人事。他只有一個小腫塊和非常輕微的瘀傷,但始終沒有恢復意識,在加護病房待了九天就去世了。直到今天我還是不知道他的死因。解剖報告中寫的是意外導致腦出血,但對於這樣的判斷,我們沒有人感到滿意,因為出血量微乎其微,又是在一個應該毫無影響的部位。但偏偏他的肝、腎、心、肺一一失去功能。我年紀愈大,愈覺得這就像是玩俄羅斯輪盤。我想我們永遠也研究不出大腦確實的運作情形。」他說着用筆敲敲屏幕,「你打算怎麼做?」

「我還希望你告訴我呢。」

「讓我聽聽你的診斷。」

「好吧,第一,這似乎是小口徑的子彈,從太陽穴射入之後,卡在大腦約四厘米深處,緊貼著側腦室。那邊有出血。」

「你要從何着手?」

「套用你的話,拿起鉗子,將子彈從它穿入的途徑取出。」

「好主意。我會用你手邊最薄的鉗子。」

「就這麼簡單?」

「不然還能怎麼辦?如果把子彈留在裏面,她或許能活到一百歲,也可能有風險,說不定會造成癲癇、偏頭痛等等病症。我最不建議的做法就是在她腦袋鑽洞引出血水,等一年後傷口都癒合了再動手術。子彈並不在主要血管附近,所以我會建議你把它夾出來……不過……」

「不過什麼?」

「子彈我倒是不太擔心,她到現在還活着是個好預兆,表示她也挨得過子彈取出的過程。真正的問題在這裏。」他指指屏幕。「射入傷口四周有大大小小的骨頭碎片,我能看到的至少就有十來片數毫米長的碎片,有些嵌在大腦組織里。你一不小心,她就可能喪命。」

「那是不是和數字與數學能力相關的大腦部位?」約納森問道。

埃利斯聳聳肩。「胡說八道。我不知道這些特殊的灰色細胞有什麼用。你只能儘力。你來動手術,我會在你後面看着。」

05

麥可·布隆維斯特抬頭看看時鐘,凌晨三點剛過。因為手被銬著,覺得愈來愈不舒服,便稍微閉一下眼。他實在是累壞了,卻靠腎上腺素支撐著。他重新睜開眼睛,狠狠地瞪了警察一眼。托馬斯·鮑爾松巡官臉上露出震驚的表情。他們此時坐在離諾瑟布魯不遠處一座名叫哥塞柏加的白色農舍內的餐桌旁。布隆維斯特就在不到十二小時前,才第一次聽說這個地方。

關於此地發生的慘劇,他沒有否認。

「白痴!」布隆維斯特罵道。

「你給我聽好了……」

「白痴!」布隆維斯特又罵了一次。「我警告你,他真的很危險。我說過你得把他當成活的手榴彈處理。他至少徒手殺死了三個人,身體壯得像坦克一樣。而你竟然當他是個周末晚上的醉漢,只派幾名鄉下警察去捉他!」

布隆維斯特再次閉上眼睛,暗想着今晚不知還會出什麼事。

他在午夜剛過時找到莎蘭德,見她傷勢嚴重,連忙找來警察和救援人員。

唯一順利的一件事就是他說服他們派出直升機,將女孩送往索格恩斯卡醫院。他詳細描述了她受傷與頭部中彈的情形,救援隊中有個聰明的傢伙聽懂了。

儘管如此,塞維直升機空勤隊派出的「美洲獅」號還是花了半個多小時才抵達農舍。布隆維斯特已先將兩輛車駛出穀倉,並打開車頭燈照亮屋前田野間可供降落的區域。

直升機組員與兩名醫護人員以專業的態度按照既定程序處理。一名醫護人員負責莎蘭德,另一人照料亞歷山大·札拉千科,也就是當地人所認識的卡爾·阿克索·波汀。札拉千科是莎蘭德的父親,也是她的天敵。他原本打算殺死她,但沒有成功。布隆維斯特在農場的柴房裏發現他時,他臉上被劃開一道很深的傷口——很可能是斧頭砍的——一條腿也受到重創,不過布隆維斯特並未費心去檢視。

06

等候直升機之際,他儘可能地救助莎蘭德。他從衣櫃取出一條幹凈床單,剪開做繃帶。她頭部射入傷口處的血已凝結,他不知道該不該纏上繃帶,最後只是讓布條鬆鬆地套在頭上,主要是避免傷口接觸到細菌或塵土。不過他倒是以最簡單的方式,為她臀部與肩膀的傷口止了血。他在屋裏找到一卷絕緣膠帶,便用這個來封住傷口。醫護人員表示,就他們的經驗而言,這是一種嶄新的包紮法。此外他還用濕毛巾儘可能替莎蘭德擦去臉上的塵土。

他沒有回到柴房去照顧札拉千科,老實說他根本不在乎那個男人,但還是用手機聯絡了《千禧年》雜誌的總編輯愛莉卡·貝葉,告訴她當下的情況。

「那你還好吧?」愛莉卡問他。

「我沒事。」布隆維斯特回答:「真正有危險的是莉絲。」

「可憐的孩子。」愛莉卡說:「今天晚上我讀了畢約克寫給國安局的報告。我應該怎麼處理?」

「我現在沒力氣想那個。」布隆維斯特說道。秘密警察的事得等到第二天再說。

他與愛莉卡交談時,就坐在長凳旁的地板上,一面留意著莎蘭德。先前為了包紮她臀部的傷口,脫掉了她的鞋子和褲子,這時他的手不小心碰到丟在長凳旁的褲子口袋,裏面好像有東西。拿出來一看,是一部奔邁T3掌上電腦。

他皺皺眉頭,目不轉睛地注視這部掌上電腦良久,直到聽到直升機接近,才連忙將它塞進自己夾克的內袋,隨後又搜遍莎蘭德所有口袋。他另外找到一串摩塞巴克公寓的鑰匙和一本伊琳·奈瑟的護照,也全都迅速地放進他手提電腦袋的外側口袋。

07

直升機降落幾分鐘后,特魯爾海坦警局的托騰森與英格瑪森駕着第一部巡邏車抵達,接着到達的是鮑爾松巡官,他也立刻掌控全局。布隆維斯特開始向他解釋來龍去脈,但很快便察覺鮑爾松是個自大、死板的教官型人物。布隆維斯特說了半天,鮑爾松好像一句也沒聽進去,自從他到了以後,事情才真正出岔。

他似乎只聽懂一件事:現在躺在廚房長凳旁地板上受醫護人員照顧的重傷女孩,便是三屍命案嫌犯莎蘭德。而最重要的是他得逮人。鮑爾松也不管醫護人員忙得不可開交,連問了三次能不能立刻逮捕這女孩,最後逼得醫護人員起身大吼,要該死的鮑爾松別妨礙救人。

鮑爾松這才將注意力轉移到柴房裏受傷的男人,布隆維斯特聽見他以無線電通報,說莎蘭德顯然又企圖殺人。

這時布隆維斯特對於鮑爾松把他的話當耳邊風憤怒至極,忍不住吼著要他立刻打電話給斯德哥爾摩的包柏藍斯基巡官,甚至還掏出自己的手機,主動要替他撥電話,鮑爾松卻毫不在意。

接下來布隆維斯特犯了兩個錯誤。

首先,他耐心但堅定地解釋犯下斯德哥爾摩命案的人是羅訥德·尼德曼,他魁梧得有如重武裝機械人,並罹患一種名叫先天性痛覺缺失的病,此時他正坐在前往諾瑟布魯公路旁的水溝里,而且被綁在交通標識牌下。布隆維斯特向鮑爾松說出尼德曼的確切位置,並極力主張派出一支配備自動武器的小隊去逮捕他。鮑爾松最後問起尼德曼怎麼會跑進水溝里,布隆維斯特想也沒想便坦承自己始終拿槍對準他,才好不容易把他困在那裏。

「以致命武器行兇。」這是鮑爾松的第一個反應。

到此地步,布隆維斯特本該發覺鮑爾松愚蠢得危險,他本該自己打電話給包柏藍斯基請他出面稍作解釋,鮑爾松顯然身陷迷霧之中。然而他不但沒這麼做,還又犯了第二個錯誤:他主動交出放在夾克口袋裏的武器,也就是當天稍早在莎蘭德位於斯德哥爾摩的公寓裏找到的那把科特一九一一政府型手槍。這便是他用來使尼德曼就範的武器——制服那個巨人的過程可不簡單。

鮑爾松一看,很快以持有非法武器的名義逮捕布隆維斯特,接着命令兩名警員托騰森與英格瑪森開車前往諾瑟布魯公路,驗證布隆維斯特的話是否屬實,看看路旁水溝里是否真有一名男子被綁在「小心麋鹿」的標識牌下。若真有其事,就將那人銬上手銬,帶到哥塞柏加農場來。

布隆維斯特立刻表示反對,並指出尼德曼不是那麼簡單用手銬就能逮捕的人:「他可是個殺人狂啊,看在上帝的分上!」眼見鮑爾松對自己的抗議不理不睬,累積了一天的疲憊終於讓他忍不住大罵鮑爾松是無能的笨蛋,還高喊著要托騰森和英格瑪森先請求支持,否則絕不能給TMD尼德曼鬆綁。爆發之後,他被銬上手銬,押進鮑爾松的警車後座,結果只能一邊咒罵,一邊眼睜睜看着托騰森和英格瑪森開着巡邏車離去。透過黑暗中唯一一絲微光看到的,就是莎蘭德被抬上直升機,消失在樹梢頂上,朝哥德堡方向飛去。布隆維斯特感到十分無助,只能期望她受到最好的照護。這是她需要的,否則就會死。

08

約納森深深切了兩刀直到頭蓋骨,然後撥開射入傷口周遭的皮膚。他用夾子夾住開口,一名手術房護士插入抽吸管將血排出。接着棘手的部分來了,他得用鑽子將頭蓋骨的洞加大,過程極其緩慢。

最後他終於鑽出夠大的洞好進入莎蘭德的大腦。他小心翼翼地將探針伸入腦內,使傷口路徑擴大幾毫米,然後再伸入更細的探針確認子彈位置。從X光片可以看到子彈轉了彎,與射入路徑成四十五度角。他謹慎地用探針去撬子彈邊緣,幾次失敗后終於讓它微微翹起,可以轉到正確方向。

最後他伸入細窄的鋸齒鉗,夾住子彈底部,穩穩夾緊后,直接將鉗子拉出,子彈也幾乎毫無阻礙地隨着冒出來。他將子彈舉到燈光下看了幾秒鐘,發現似乎完好無缺,便隨手丟進碗缽內。

「棉花棒。」護士立刻執行他的要求。

他瞄了一眼心電圖,病人的心跳仍然規律。

「鉗子。」

他拉下頭頂上的高倍率放大鏡,對準暴露的部位。

「小心。」埃利斯提醒道。

接下來的四十五分鐘內,約納森從射入傷口四周挑出不下三十二片小碎骨,其中最小的用肉眼幾乎看不見。

09

布隆維斯特千方百計想把手機從夾克胸前口袋弄出來——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因為他雙手被反銬住,即使弄出來了也不知該怎麼打。這段時間內又有幾輛車載着警員與技術人員抵達哥塞柏加農場。鮑爾松指派他們保護柴房裏的鑒定證據並徹底搜索農舍——在此之前已從農舍中查扣了一些武器。此時布隆維斯特知道自己幫不上一點忙,認命地坐在鮑爾松警車內,趁地利之便看着其他人來來去去。

一小時過後,鮑爾松忽然想起奉命去帶回尼德曼的托騰森與英格瑪森還沒回來,於是命人將布隆維斯特帶到廚房,要他再次詳述具體方位。

布隆維斯特閉上眼睛。

被派去接替托騰森與英格瑪森的武裝反應小組回報時,他還和鮑爾松待在廚房。他們發現英格瑪森被扭斷脖子死了,托騰森還活着,但遭到痛毆。他們是在公路旁一個「小心麋鹿」的標識牌附近被發現,警槍與警車都不見了。

鮑爾松一開始面對的情況還算是在掌控之中,如今卻死了一名警員,還有一個持槍殺人犯在逃。

「白痴!」布隆維斯特又罵道。

「侮辱警察於事無補。」

「說得一點也沒錯,不過我要舉報你玩忽職守,你等著瞧好了。在我和你算完這筆賬之前,你就會以全瑞典最笨的警察的身份登上全國各地的新聞廣告牌。」

想到自己將成為公開的笑柄,鮑爾松巡官終於有了反應,面露憂色。

「你有什麼建議?」

「不是建議,而是強烈要求你打電話給斯德哥爾摩的包柏藍斯基巡官。現在馬上打。我胸前口袋的手機里有他的號碼。」

10

茉迪巡官被卧室另一頭的手機鈴聲給驚醒,發現才凌晨四點,不由感到驚愕。她看看丈夫,他還安穩地打着鼾,就算烽火連天恐怕也吵不醒他。她搖搖晃晃地下床,從充電器中取下手機,摸索著按下通話鍵。

楊·包柏藍斯基,她心想,還會有誰?

「特魯爾海坦那邊已經一團糟。」她上司也不浪費時間打招呼或道歉,開門見山便說:「往哥德堡的X二〇〇〇列車五點十分開車,搭計程車去。」

「發生什麼事了?」

「布隆維斯特找到莎蘭德、尼德曼,還有札拉千科,卻因為辱罵警察、拒捕和持有非法武器被逮捕。莎蘭德頭上中了一槍,被送到索格恩斯卡。札拉千科也在那裏,頭被斧頭砍傷。尼德曼逃走了,而且今晚殺了一名警員。」

茉迪眨眨眼,同時意識到自己何等疲憊。她真想爬回床上,休一個月的假。

「五點十分X二〇〇〇列車,知道了。你要我怎麼做?」

「到中央車站和葉爾凱·霍姆柏會合。你們要去特魯爾海坦警局找一位托馬斯·鮑爾松巡官。今晚這個局面似乎大半是他搞出來的。布隆維斯特說他是奧運級的笨蛋。」

「你和布隆維斯特說過話?」

「他似乎被捕而且上了手銬。我好不容易說服鮑爾松,才和他說上幾句話。我現在要去總局,我會試着了解情況。手機保持聯絡。」

茉迪又看看時間。叫了計程車后,衝進浴室沖個澡、刷刷牙、梳梳頭髮,然後穿上黑色長褲、黑色T恤和灰色夾克。她將警槍放進肩背袋,挑了一件暗紅色皮外套。隨後將丈夫搖到一定清醒程度,向他解釋自己要上哪去,天亮后他得負責打理孩子。當她走出大門,計程車剛好到達門口。

她無須尋找同事霍姆柏刑警。她猜想他應該在餐車,果真就在那裏找到他,而且已經替她買了咖啡和三明治。他們靜靜坐了五分鐘,自顧自地吃早餐。最後霍姆柏將咖啡杯推到一旁。

「我也許應該轉換領域,接受一點其他的訓練。」他說。

11

清晨四點過後,哥德堡警局暴力犯罪組巡官馬克斯·埃蘭德來到哥塞柏加,從負擔過重的鮑爾鬆手裏接過調查工作。埃蘭德身材短小、微胖,約五十多歲,頭髮花白。他第一件事就是鬆開布隆維斯特的手銬,遞給他麵包卷,還從保溫瓶里替他倒咖啡。他們坐在客廳密談。

「我和包柏藍斯基談過了。」埃蘭德說:「『泡泡』和我已經認識多年,關於鮑爾松如此幼稚地對待你,我們倆都感到很抱歉。」

「今天晚上他害得一名警察被殺了。」布隆維斯特說道。

埃蘭德說:「我個人認識英格瑪森警員。他調到特魯爾海坦之前在哥德堡服務,家裏有個三歲女兒。」

「我很遺憾,我曾試着警告他。」

「我聽說了。你態度似乎十分強硬,所以才會被上銬。去年的溫納斯壯事件是你爆出來的,包柏藍斯基說你是個無恥的混蛋記者,也是個瘋狂的私家偵探,不過你應該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麼。你能不能先跟我說明一下,讓我了解整個情況?」

「今晚發生的事其實是兩樁命案的後續高峰,第一樁的被害者是我在安斯基德的兩位友人,達格·史文森和米亞·約翰森,另一樁命案死者與我不相識……是個名叫畢爾曼的律師,也是莎蘭德的監護人。」

埃蘭德一面做筆記,偶爾停下來喝口咖啡。

「你想必知道,警方從復活節就一直在找莎蘭德,她是這三起命案的嫌犯。首先你得了解,她不僅沒有犯下這些命案,而且在整件事當中,她從頭到尾都是受害者。」

「安斯基德的案子和我毫無關聯,但從媒體的相關報道看來,實在很難相信莎蘭德是百分之百清白。」

「但事實就是如此。她是清白的,就這麼簡單。殺人兇手是尼德曼,也就是今晚殺害警員的那個人。他是波汀的手下。」

「你是說頭上插了斧頭,現在人在索格恩斯卡醫院的那個波汀?」

「斧頭已經不在他頭上了。我猜砍他的人應該是莎蘭德。他的真名叫亞歷山大·札拉千科,是莎蘭德的父親。他曾是俄國軍情局的職業殺手,七十年代期間叛逃,後來被瑞典國安局吸收直到蘇聯垮台,之後他一直在經營自己的犯罪組織。」

埃蘭德打量著面前這個男人。他臉上因汗水而閃閃發亮,但看起來凍僵了也累垮了。到目前為止,他的話似乎都合情合理,不過鮑爾松——他的意見對埃蘭德幾乎毫無影響——曾警告他說布隆維斯特滿口關於俄國特務與德國職業殺手的胡言亂語,在瑞典警察勤務中可不常見到這類人。布隆維斯特的故事顯然離譜到一定程度,才使得鮑爾松決定忽視他的一切說辭。但死了一名警察,還有另一人重傷倒在諾瑟布魯公路上,因此埃蘭德願意聽一聽。只不過他聲音里仍流露着一絲狐疑。

「好,俄國特務。」

布隆維斯特無力地笑了笑,他很明白自己的故事聽起來很怪異。

「是前俄國特務。我的每句說辭我都能舉證。」

「說下去。」

「在七十年代,札拉千科是個頂尖的間諜,叛逃后,國安局為他提供庇護。他上了年紀以後成為幫派分子。據我了解,蘇聯垮台後,這種情形並非特例。」

「好。」

「我說過了,今晚發生什麼事我不完全清楚,總之莎蘭德追蹤到十五年未見的父親。札拉千科對她母親兇狠施暴,害她住院大半輩子。他還試圖殺害莎蘭德,並借尼德曼之手策劃達格與米亞的命案。此外,莎蘭德友人米莉安·吳遭綁架,他也是幕後黑手,你應該聽說過保羅·羅貝多在尼克瓦恩那場拳王大賽,米莉安就是因此死裏逃生。」

「如果莎蘭德拿斧頭砍她父親,就不算真的無辜。」

「她被開了三槍,我想她的行為應該可以算是自衛。我在想……」

「什麼?」

「她全身灰塵、泥巴,頭髮就像一大塊干硬土塊,衣服里裏外外都是沙。她可能在夜裏被活埋。尼德曼顯然有活埋人的習慣,南泰利耶警方已經在尼克瓦恩外圍、硫磺湖摩托車俱樂部所屬土地上發現兩個埋屍的坑洞。」

「其實是三個,昨晚又找到一個。但假如莎蘭德被槍殺活埋,又怎麼能爬出來,還拿着斧頭亂晃?」

「無論今晚這裏發生什麼事,你都得明白,莎蘭德有過人的應變能力。我不斷想說服鮑爾松派警犬隊……」

「他們已經出發了。」

「那就好。」

「鮑爾松逮捕你是因為你辱罵警察……」

「這點我要抗議,我只說他是白痴和無能的笨蛋,就眼下的情況看來,這兩個稱號都不算離譜。」

「嗯,的確不是完全不正確。不過你還持有非法武器。」

「我不該主動將武器交給他。關於這點我得先和律師談談,現在不想多說。」

「好吧,那件事先到此為止,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討論。你對那個尼德曼了解多少?」

「他是個殺人犯,而且有點不對勁。他身高兩米多,壯得像坦克,你去問問和他打過拳的羅貝多就知道了。他患有一種名為先天性痛覺缺失的病,也就是說他神經突觸內的傳導物質運作失常,所以沒有痛覺。他是德國人,在漢堡出生,十幾歲加入平頭族幫派。如今他逃亡在外,可能對任何人造成嚴重威脅。」

「你知道他可能去哪裏嗎?」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把他綁得牢牢的,要逮捕他易如反掌,偏偏被特魯爾海坦那個笨蛋給搞砸了。」

12

約納森脫下沾血的橡膠手套,丟進回收桶。一名手術房護士正在包紮莎蘭德的臀部傷口。手術進行了三個小時。他看着女孩受傷、剃了頭髮,目前已纏上繃帶的頭。

一份柔情油然而生——他對手術后的病人經常產生這種情愫。據報紙報道,她是個病態殺人狂,但在他眼中,她更像一隻受傷的麻雀。

「你是個出色的外科醫生。」埃利斯開心地看着他說。

「我請你吃早餐好嗎?」

「這裏吃得到煎餅加果醬嗎?」

「有鬆餅。」約納森說:「在我家。我先打電話回家通知老婆一聲,我們再去搭計程車。」他停頓了一下,看看時鐘。「我想還是不要打電話比較好。」

13

安妮卡·賈尼尼忽然驚醒,看看時間是清晨五點五十八分……八點約了第一個當事人開會。她轉頭一看,安利科還睡得很熟,八點以前恐怕不會醒。她用力眨了幾下眼睛,下床按下咖啡壺之後才去沖澡,然後穿上黑色長褲、白色高領衫和暗紅色夾克。她用兩片吐司夾乾酪、橙醬和一片鱷梨做成三明治當早餐,拿着到客廳吃,剛好來得及看六點半的新聞。她喝了一口咖啡,正張嘴要咬三明治時,聽到了頭條新聞。

一名警員被殺,另一名受重傷。昨晚發生的慘劇,三屍命案嫌犯莉絲·莎蘭德終於落網。

起初她完全聽不懂。是莎蘭德殺了一名警察?新聞內容並不完整,但她逐漸拼湊出警方正在追捕一名涉嫌殺人的男子。已經通令全國留意一名三十多歲的男子,但並未公佈姓名。莎蘭德本身受傷嚴重,正在哥德堡的索格恩斯卡醫院接受治療。

安妮卡轉到其他頻道,仍無法進一步了解情況,便拿起手機撥給哥哥布隆維斯特,卻直接轉到語音信箱。她內心閃過一絲恐懼。哥哥前往哥德堡時打了電話給她,說他正在追蹤莎蘭德和一個名叫尼德曼的殺人犯。

14

當天色漸亮,一個敏銳的警員在柴房後面的地上發現血跡。警犬追蹤血跡來到農舍東北方約四百碼處一個林間空地,空地上挖了一道窄溝。

布隆維斯特與埃蘭德巡官一同前去,兩人神情嚴肅地檢視現場。溝內與四周顯然留下更多血跡。

他們發現一個變形的煙盒,似乎曾被拿來當勺子用。埃蘭德將煙盒放進證物袋,貼上標籤,另外也給沾血的土塊採樣。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察前來報告,在坑洞不遠處有一根煙蒂,是沒有濾嘴的寶馬煙。這也同樣放進證物袋,貼上標籤封存。布隆維斯特記得曾在札拉千科家廚房的長枱面上看到一包寶馬香煙。

埃蘭德抬頭瞄了一眼陰霾的烏雲。當晚稍早蹂躪過哥德堡的暴風雨,顯然已移向諾瑟布魯地區以南,下雨只是遲早的事。他指示一名下屬去找防水布,將坑洞與鄰近四周全蓋起來。

「我想你猜得沒錯。」走回農舍時,埃蘭德對布隆維斯特說:「血液分析結果應該能證明莎蘭德曾被埋在這裏,我開始覺得那個香煙盒上應該有她的指紋。她被槍殺后埋在此地,卻不知為何竟能存活逃生,還能……」

「還能回到農場拿斧頭劈札拉千科的頭。」布隆維斯特替他把話說完:「她可真是喜怒無常的壞脾氣。」

「但她到底怎麼應付尼德曼的?」

布隆維斯特聳聳肩。關於這點,他也和埃蘭德一樣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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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搗蜂窩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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