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五月十九日星期四至五月二十二日星期日

星期三夜裏到星期四清晨,莎蘭德多半時間都在讀布隆維斯特的文章和他那本書中大致完成的章節。由於埃克斯壯檢察官曾提到預計七月開庭,布隆維斯特便設定六月二十日為付梓的最後期限,也就是說他大約要在一個月內完稿並填補所有的缺漏。

她無法想像怎能來得及,不過那是他的問題,與她無關。她該煩惱的是如何回答他的提問。

她拿出掌上電腦,登入雅虎的「愚桌」社群,看看過去二十四小時他有沒有放什麼新的東西,結果沒有。她打開他命名為「核心問題」的文檔。其實內容早已爛熟於心,但還是又讀了一遍。

他概述了安妮卡已經對她解釋過的策略。當初律師跟她說的時候,她並沒有用心聽,幾乎像是事不關己。但有些關於她的事布隆維斯特知道,安妮卡卻不知道,因此前者說起話來較有說服力。她直接跳到第四段。

唯一能決定你的未來的人是你自己。不管安妮卡多麼努力,也不管阿曼斯基和潘格蘭和我和其他人多麼用心地支持你,都是一樣。我並不是想辦法要說服你,你得自己作決定。你可以讓審判變得對你有利,也可以讓他們判你的罪。但如果你想打贏,就得奮力一搏。

她切斷聯機,望着天花板。布隆維斯特希望她答應讓他在書中說出真相。他並不打算提及畢爾曼強暴她的事實。那一段已經寫好了,空缺的部分他只說畢爾曼因為和札拉千科交易不成而失控,於是尼德曼不得不殺死他。布隆維斯特並未推測畢爾曼的動機。

這個王八蛋小偵探把她的人生搞得太複雜了。

凌晨兩點,她打開Word,建了一個新文檔,拿出觸控筆開始點起數字鍵盤上的字母。

我叫莉絲·莎蘭德,出生於一九七八年四月三十日,母親是阿格妮塔·蘇菲亞·莎蘭德。她在十七歲時生下我。我父親是個精神變態、殺人犯,還會毆打妻子,他名叫亞歷山大·札拉千科。他原先被蘇聯軍情局GRU派到西歐工作。

用觸控筆點字速度很慢,而且每寫一句之前她總要思之再三,寫了之後一次也沒有更改過。她一直寫到四點才關閉電腦,放進床頭櫃後面的壁凹里充電。此時,她完成了約莫兩張A4大小、單行間距的內容。

午夜過後,值班護士曾探頭進來兩次,但莎蘭德遠遠就能聽到,甚至在她轉動鑰匙之前就能藏起電腦裝睡。

愛莉卡在七點醒來。雖然連續睡了八小時,卻一點也沒有休息的感覺。她瞄了一眼布隆維斯特,他還在她身旁熟睡着。

她打開手機查看短訊。貝克曼——她丈夫——打了十一通電話。要命,忘了打電話。她撥了號碼,解釋自己身在何處又為什麼沒回家。他很生氣。

「愛莉卡,不要再做這種事。這和麥可無關,但我一整晚都擔心死了,好怕出什麼事。你也知道,如果你不回家就得打電話告訴我,這種事絕對不能忘記。」

貝克曼完全不介意布隆維斯特當妻子的情夫,他們的婚外情是在他的同意下持續的。只不過每當她決定在布隆維斯特家過夜,都會打電話告訴丈夫。

「對不起。」她說:「昨天晚上我實在是累壞了。」

他不滿地嘟噥了一聲。

「貝克曼,別跟我生氣,我現在應付不來,要罵今天晚上再罵吧。」

他又嘟噥幾句,說等她回家一定要好好罵她一頓。「好了,麥可還好嗎?」

「他都睡死了。」她忽然笑出聲來。「信不信由你,我們上床沒幾分鐘就都睡著了。以前從沒發生過這種事。」

「這很嚴重,愛莉卡,我覺得你應該去看醫生。」

掛斷電話后,她打回辦公室留言給弗德列森,說臨時出了點事,會比平常晚一點到,原本預定和文化版編輯開的會也請他取消。

她找到自己的肩背包,從裏頭搜出一根牙刷便進浴室去。然後回到床上叫醒布隆維斯特。

「快點,去梳洗一下,刷個牙。」

「什麼……什麼?」他坐起來,迷惑地環顧四周。經愛莉卡一提醒,才想起自己在斯魯森的希爾頓飯店。他點了點頭。

「好了,快去浴室。」

「幹嗎這麼急?」

「因為等你出來,我要和你做愛。」她很快瞄了一下手錶。「我十一點要開會,不能延後。我得讓自己體面一點,化妝打扮至少需要半小時。而且去公司的路上還要買件替換的洋裝什麼的。所以只剩下兩小時可以彌補我們失去的那一大段時間。」

布隆維斯特隨即進了浴室。

霍姆柏開着父親那輛福特來到海訥桑德郡蘭姆威外圍的歐斯,將車停在前首相費爾丁家門外的車道上。他下車后四下看了看。已屆七十九歲高齡的費爾丁,幾乎不可能還在從事農活,霍姆柏不禁好奇是誰替他播種收割。他知道廚房窗內有人在看他,這是村民的習慣。他自己是在蘭姆威郊外的海勒達長大的,距離沙橋非常近,那可是世上數一數二的美景。至少霍姆柏這樣以為。

他敲敲前門。

中央黨的昔日領袖已顯老態,但似乎仍然機敏且精力旺盛。

「你好,我叫葉爾凱·霍姆柏,我們見過面,但已經是多年前的事。家父是古斯塔夫·霍姆柏,七八十年代中央黨的黨代表。」

「對,我認得你,霍姆柏。你好。你現在在斯德哥爾摩當警察,對吧?我們大概有十年或者十五年沒見了。」

「恐怕還要更久呢。我可以進來嗎?」

霍姆柏坐在餐桌旁等費爾丁替兩人倒咖啡。

「希望你父親一切都好。不過你應該不是因為他來的,對吧?」

「不是,我父親很好。他還能修小屋的屋頂呢。」

「他今年多少歲了?」

「兩個月前剛滿七十一。」

「是嗎?」費爾丁回到餐桌旁,說道:「那麼你來找我是為什麼事?」

霍姆柏望向窗外,看見一隻鵲鳥飛落在他車旁,啄着地面。隨後他才轉頭看着費爾丁。

「很抱歉沒有事先通知就跑來,不過我碰上個大問題。我們談話結束后,我可能會被開除也不一定。我是為了公事來的,但我的老闆,斯德哥爾摩暴力犯罪組的包柏藍斯基巡官並不知道我來找你。」

「聽起來很嚴重。」

「如果長官知道我來,我就麻煩了。」

「我明白。」

「但話說回來,如果不做點什麼,我又怕有個女人的權利會遭到嚴重剝奪,更糟的是這不是第一次發生。」

「你還是從頭說起吧。」

「這事和一個名叫亞歷山大·札拉千科的人有關。他是蘇聯GRU的幹員,在一九七六年瑞典選舉當天叛逃。他獲得庇護,並開始為秘密警察工作。我有理由相信你知道他的事情。」

費爾丁定睛凝視霍姆柏。

「說來話長。」霍姆柏於是開始向費爾丁講述自己過去幾個月來參與的初步調查。

愛莉卡最後翻了個身趴着,頭歇靠在手上,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麥可,你有沒有懷疑過我們兩個根本是瘋子?」

「什麼意思?」

「至少我是。對你的迷戀讓我無法自拔,就好像一個瘋狂的少女。」

「真的嗎?」

「可是我又想回家,和我老公上床。」

布隆維斯特笑着說:「我認識一個不錯的心理治療師。」

她往他肚子一戳。「麥可,我開始覺得《瑞典摩根郵報》這件事是個重大錯誤。」

「胡說,這是你天大的機會。如果真有人能為那個垂死的軀體注入生氣,那就是你。」

「也許吧。但那也正是問題所在。《瑞典摩根郵報》已經奄奄一息,你還投下有關博舍的這個炸彈。」

「你得讓事情緩下來。」

「我知道。不過博舍的事會是個大問題。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應付。」

「我也是。但總會想出辦法的。」

她靜靜躺了一下。

「我很想你。」

「我也很想你。」

「要怎麼做才能讓你到《瑞典摩根郵報》來當新聞主編?」

「不管怎麼做我都不會去。新聞主編不是那個……他叫什麼來着……霍姆嗎?」

「對,不過他是個白痴。」

「我同意。」

「你認識他?」

「當然。八十年代中期,我曾經在他手下兼差三個月。他是個討厭鬼,專愛挑撥離間,而且……」

「而且什麼?」

「沒什麼。」

「說嘛。」

「有個女孩叫鄔拉什麼的,也是特約記者,曾申訴他性騷擾。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不過工會絲毫沒有反應,她的合約也沒有延長。」

愛莉卡看看時間,嘆一口氣便下床去淋浴。直到她出來擦乾身子、換好衣服,布隆維斯特動也沒動。

「我想我還要再小睡一會兒。」他說。

她親親他的臉頰,手一揮便先離開了。

費格勞拉把車停在倫特馬卡街靠近歐洛夫帕爾梅路轉角的地方,和莫天森停在前方的沃爾沃中間隔了七輛車。她看着莫天森走到收費機器去付停車費后,往斯維亞路走去。

費格勞拉決定不去付費。如果走到機器那邊再回來就會把人跟丟,因此直接尾隨而去。他左轉上國王街,走進國王塔咖啡館。她等了三分鐘才跟進去,看見他在一樓和一個身材相當好的金髮男子說話。是警察,她暗想,同時也認出那正是五月一日那天克里斯特在科帕小館外面拍到的另一人。

她自己買了杯咖啡,坐到另一頭,翻開手上的《每日新聞報》。莫天森與同伴低聲交談。儘管兩人都沒有注意到她,她還是拿出手機佯裝打電話,順便拍一張照片。雖然手機屏幕的解像度只有七十二dpi,畫質不佳,但仍可作為兩人見面的證據。

過了十五分鐘左右,金髮男子起身離開咖啡館。費格勞拉暗咒一聲。剛才真該留在外面,他一出去她就能認出來。她很想跳起來追出去,但莫天森還在那裏慢條斯理地喝他的咖啡,她不希望因為太快跟着他那個身份不明的同伴而引起注意。

隨後莫天森去了趟洗手間。他一關上門,費格勞拉立刻起身走到國王街上,往路的兩頭看去,金髮男子已不見蹤影。

她想碰碰運氣,匆匆趕往斯維亞路口,不見人影,於是走下地鐵站,依然毫無希望。

她緊張地回到國王塔,莫天森也離開了。

愛莉卡回到前一晚停放寶馬車的地方時,忍不住破口大罵。

車子還在,但夜裏不知哪個王八蛋把四個輪胎都戳破了。去你媽的龜孫子王八蛋,她氣炸了。

她打電話給修車廠,告訴他們她沒時間等,鑰匙就放在排氣管內。說完便走到霍恩斯路攔計程車。

莎蘭德登入黑客共和國,發現瘟疫也在線就敲他。

<嗨,黃蜂。索格恩斯卡如何?>

<很適合休養。我需要你的幫助。>

<說吧。>

<我從沒想到會要開這個口。>

<事情一定很嚴重。>

<約朗·莫天森,住在威靈比。我需要進入他的電腦。>

<好。>

<裏面所有的東西都要複製給《千禧年》的布隆維斯特。>

<我會處理。>

<老大哥在竊聽布隆維斯特的電話,很可能也會監看他的電子郵件。你得把資料寄到一個熱郵信箱。>

<好。>

<萬一聯絡不上我,布隆維斯特會需要你的幫助。你得讓他和你聯絡。>

<哦?>

<他有點古板,但你可以信任他。>

<嗯。>

<你要多少錢?>

瘟疫停了好一會兒。

<這和你現在的情況有關嗎?>

<有。>

<那就免費。>

<謝啦。不過我從來不欠人情。一直到開庭都會需要你幫忙,我會給你三萬克朗。>

<你付得起嗎?>

<可以。>

<那好吧。>

<我想我們也會需要三一。你能說服他來瑞典嗎?>

<做什麼?>

<做他最拿手的事。我會付他標準費用加開銷雜費。>

<好,要做什麼事?>

她於是向他解釋需要做些什麼。

星期五上午,約納森坐在辦公桌前,面對着怒氣沖沖的警官法斯特。

「我不懂。」法斯特說:「莎蘭德不是已經痊癒了嗎?我之所以來哥德堡有兩個原因:一個是訊問她,一個是讓她準備移送到斯德哥爾摩看守所,也是她該去的地方。」

「很抱歉讓你白跑一趟。」約納森說:「其實我也很希望讓她出院,因為醫院裏已經沒有空床位。可是……」

「她會不會是裝病?」

約納森露出禮貌性的微笑。「我真的不這麼認為。你要知道,莎蘭德是頭部中槍。我從她腦袋裏取出一顆子彈,她存活的幾率只有一半。她確實活了下來,康復情況也非常令人滿意……所以我和我的同事也正準備讓她出院。結果昨天她病情惡化,不止頭痛得厲害,體溫也起伏不定。昨晚她發燒到三十八度,還吐了兩次。夜裏燒退了,情況幾乎回復到正常,我以為只是暫時的變化。但今天早上替她量體溫,又升高到將近三十九度。這很嚴重。」

「那麼她到底是怎麼了?」

「不知道,但她的體溫起伏不定就表示不是感冒或其他病毒感染。至於究竟是什麼原因,我說不準,但也可能只是對藥物或是她接觸到的某樣東西過敏而已。」

他點了電腦上一個畫面,然後將屏幕轉向法斯特。

「我替她照了腦部X光,你可以看到這裏,就在槍傷旁邊,有個區比較黑。我不能確定那是什麼,有可能是復原過程產生的疤痕組織,但也可能是微量出血。在我們找到問題之前,我不能讓她出院,無論警方認為多緊急都一樣。」

法斯特知道和醫生多辯無益,因為他們扮演着地球上最接近上帝使者的身份。或許除了警察之外。

「你們現在要怎麼做?」

「我已經下令讓她完全卧床休息,暫停康復運動——因為肩膀和臀部受傷,所以需要運動治療。」

「了解。我得通知斯德哥爾摩的埃克斯壯檢察官。這有點出人意料,我該怎麼告訴他?」

「兩天前我已經準備批准出院,也許就是這個周末。依目前的情況看來,會拖久一點。你得讓他有心理準備,下星期恐怕也還無法決定,要移送她到斯德哥爾摩可能還得等兩個星期。總之要視她的復原速度而定。」

「開庭時間已經定在七月。」

「沒有意外的話,到那時她早已康復了。」

包柏藍斯基以懷疑的眼神覷著隔桌對面坐着的健壯女子,他們正在梅拉斯特蘭北路一間咖啡館的露天座上喝咖啡。今天是五月二十日星期五,空氣中已能感覺到五月的暖意。證件上顯示她是國安局的莫妮卡·費格勞拉巡官。她正好趕在他下班回家前找到他,並提議一起喝個咖啡聊聊,就是這樣。

起初他幾乎抱持敵意,但她直截了當地承認自己並無權向他問話,而他若不想說,當然也可以什麼都不說。他問她有何意圖,她說是上司派她私下調查所謂的札拉千科案以及莎蘭德案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你想知道什麼?」包柏藍斯基最後說道。

「請告訴我你對莎蘭德、布隆維斯特、畢約克與札拉千科了解多少。他們彼此之間有何關聯?」

他們交談了兩個多小時。

事情該如何進行,艾柯林特不斷地斟酌推敲。經過五天的調查,費格勞拉給了他一些毫無爭議的事證,顯示國安局內部有腐化現象。他明白在得到足夠的信息前,一舉一動都要異常小心。再者就憲法而言,他目前也處於兩難的困境,因為他並沒有許可權進行秘密調查,尤其是針對自己的同事。

因此他必須設法想出個理由讓自己的作為合理化。萬一最糟的情形發生了,他還是可以借口說調查犯罪是警察的職責,只不過這項罪行就憲法的觀點來說太敏感,他只要踏錯一步就肯定會被解職。所以星期五一整天,他獨自一人在辦公室里沉思。

他最後的結論是:儘管看似不可思議,但阿曼斯基說得沒錯。國安局內部確實有陰謀在醞釀着,有一些人在正規作業之外採取行動,也可能兩者并行。因為這已行之有年,至少從一九七六年札拉千科抵達瑞典就開始了,所以肯定是高層籌劃批准的。至於陰謀者級別到底有多高,他毫無概念。

他在便條紙簿上寫了三個人名。

約朗·莫天森,貼身護衛組,刑事巡官

古納·畢約克,移民組副組長,已故(自殺?)

艾伯特·申克,國安局秘書長

費格勞拉認為貼身護衛組的莫天森本應調到反間組,實際上人卻不在那裏,這一定是秘書長下的命令。莫天森忙於監視記者布隆維斯特的行動,和反間作業一點關係也沒有。

名單上還得加上幾個國安局外部的人:

彼得·泰勒波利安,精神科醫師

拉斯·佛松(法倫),鎖匠

泰勒波利安是在八九十年代之交受國安局聘請擔任幾個特定案子的精神科顧問,說得確切一點是三件案子,艾柯林特查過檔案里的報告。第一件案子很不尋常:反間組在瑞典通訊產業界發現一名俄國的眼線,而該間諜的背景顯示一旦行動曝光,他有可能自殺。泰勒波利安對他作了非常精準的分析,協助他們拉攏此人成為雙面間諜。另外兩份報告沒怎麼涉及重要的評鑒。第一份是關於國安局內部某職員的酗酒問題,第二份則是分析某非洲外交官怪異的性行為。

泰勒波利安和法倫——尤其是法倫——在國安局內都沒有任何職位。然而藉由這些任務他們關係到什麼呢?

陰謀與已故的札拉千科密切相關,他似乎是在一九七六年瑞典大選當天現身叛逃的GRU情報員,一個誰也沒聽說過的人。這怎麼可能?

艾柯林特試着想像自己若是一九七六年札拉千科叛逃時的國安局局長,會是什麼樣的情形。他會怎麼做呢?絕對保密,這應該是最重要的。叛逃一事只能讓一小群人知道,以免消息泄漏回俄國,而……多小的一群人呢?

一個作業部門?

一個不明的作業部門?

理想的情況下,他應該受軍情局保護,但他們既無資源也無專業技術從事這類的作業。這麼說就是國安局了。假如事件處理得當,札拉千科的案子最後應該會落到反間組。

但反間組從來沒有他這個人。畢約克是關鍵,他是當初處置札拉千科的人之一,而他與反間組毫無淵源。畢約克是個謎,表面上他從七十年代起在移民組任職,實際上卻很少在組上見到他,直到九十年代才忽然一躍而成副組長。

不過畢約克是布隆維斯特的主要消息來源。布隆維斯特怎能說服畢約克揭露如此爆炸性的資料呢?而且揭露對象還是記者。

嫖妓。畢約克和一些未成年的妓女胡搞,《千禧年》打算揭發他。布隆維斯特肯定是以此要挾。

接着莎蘭德上場。

已故律師畢爾曼曾同時和已故的畢約克在移民組工作。札拉千科便是他們負責處理的。但他們對他做了些什麼?

一定有人作決定。處置這種身份的叛逃者,下令的肯定是最高級別。

是政府。背後一定有政府撐腰,否則實在難以想像。

真是這樣嗎?

艾柯林特頓時感到不寒而慄。事實上這一切都不難理解。像札拉千科這麼重要的叛逃者理應以最高機密處理,他自己應該也會這麼想,費爾丁的內閣肯定也是這麼想。這個合理。

但一九九一年發生的事卻不合理。畢約克雇請泰勒波利安,以精神錯亂的借口將莎蘭德關進兒童精神病院,那是犯罪行為,如此惡劣的罪行讓艾柯林特更加感到憂慮。

一定有某個人作了決定。但絕不可能是政府。當時的首相是卡爾森,接着是比爾特,但無論哪個政治人物都絕不敢涉及這種違反一切法律正義的決定,一旦被發現就會引發天大丑聞。

假如政府果真插手,那麼比起全世界任何一個專制政權,瑞典也好不到哪去。

不可能。

那麼四月十二日的事件呢?札拉千科就那麼湊巧地被一個精神不正常的狂熱分子殺死在索格恩斯卡醫院,而同一時間布隆維斯特的公寓遭竊,律師安妮卡也遭到襲擊。在後兩起事件中,都丟失了畢約克於一九九一年所寫的奇怪報告,這消息來自阿曼斯基,但完全是私下告知,他們並未報警。

另外艾柯林特原本希望能和畢約克好好談一談,不料他也選在這個時候上吊自盡。

艾柯林特不相信這麼多事湊在一起純屬巧合,包柏藍斯基巡官也不相信,布隆維斯特也不相信。艾柯林特再次拿起麥克筆寫下:

艾佛特·古爾博,七十八歲。稅務專家???

這個古爾博又是哪號人物?

他想找國安局局長,最後還是克制住了,原因很簡單:他不知道這項陰謀涉及多高級別,不知道能相信誰。

有一度他還想找正規警員。有關尼德曼的調查工作由包柏藍斯基負責,任何相關信息他顯然都會有興趣。但單純就政治立場而言,這絕對不可行。

他感覺到肩上負擔沉重。

現在只剩一個合乎憲法程序的選擇,如果最後捲入政治風暴,或許也能提供他些許保護。他現在做的事,只能找老闆給予他政治支持。

此刻是星期五下午快四點了,他拿起話筒打給司法部部長,他們相識多年,曾多次在部門會議上碰面。不到五分鐘便接通了。

「你好,艾柯林特,好久不見。有什麼事嗎?」

「老實說……打這通電話應該是為了看看你認為我有多可靠。」

「可靠?這可真是個怪問題。依我看,你是百分之百可靠。怎麼會這麼問?」

「因為我有一個很不尋常的重大要求。我需要和你與首相開個會,事情很緊急。」

「就這樣?」

「很抱歉,我想等我們私下見面后再詳細解釋。我遇上一件非常驚人的事,我想你和首相都應該被告知。」

「和恐怖分子或威脅評估有關嗎?」

「不是,比這個還要嚴重。我向你提出這個要求,是賭上了我的名譽和前途。」

「我明白了,所以你才會問到你的可靠性。你需要多快見到首相?」

「可能的話今天晚上。」

「你這樣倒讓我有點擔心了。」

「不幸的是你的確應該擔心。」

「會面時間要多長?」

「大概一個小時。」

「我再打給你。」

部長在十分鐘后回電,要艾柯林特在晚上九點半前往首相官邸。放下電話時,艾柯林特手心裏全是汗。明天早上我的前途可能就完了。

他打給費格勞拉。

「費格勞拉,今晚九點來找我。最好穿得正式一點。」

「我一向都穿得很正式。」費格勞拉說。

首相用審慎的眼光看着這個憲法保障組組長良久。艾柯林特覺得首相眼鏡後面彷彿有齒輪在高速旋轉。

首相隨後將目光轉向在組長作報告的這段時間始終一語不發的費格勞拉。他看到一個異常高大而健壯的女子也正看着他,臉上的表情禮貌中還帶着期望。接着他再轉向司法部部長,只見他聽完報告后已是臉色蒼白。

過了一會兒,首相深吸一口氣,拿下眼鏡,向著遠方發獃片刻。

「我想我們需要再喝點咖啡。」他說。

「好的,謝謝。」費格勞拉說。

部長拿着保溫壺倒咖啡時,艾柯林特點點頭致謝。

「我簡單重複一遍,以確保我的了解沒有錯。」首相說道:「你懷疑秘密警察內部有個陰謀集團在從事一些活動,並不符合憲法賦予的許可權,而且多年來這個集團還犯下堪稱情節重大的罪行。」

「是的。」

「而你來找我是因為不信任秘密警察的領導階層。」

「不完全是。」艾柯林特說:「我決定直接找首相您是因為這類行為違憲,但我不知道該陰謀集團的目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誤解了什麼。說不定這是政府所批准的合法活動,那麼我可能會依照錯誤的或是誤解的信息採取行動,進而破壞了某個秘密任務。」

首相看了看部長,兩人都明白艾柯林特是為求自保。

「我從未聽說過這種事。你知情嗎?」

「完全不知道。」部長回答:「秘密警察交給我的報告裏頭,完全沒有和此事相關的內容。」

「布隆維斯特認為秘密警察內部有派系,他稱之為『札拉千科俱樂部』。」艾柯林特說道。

「我甚至從未聽說瑞典曾收容並保護一個如此重要的俄國叛逃者。」首相說:「你說他是在費爾丁執政期間叛逃的?」

「我不認為費爾丁會隱匿這種事。」部長說道:「像這種叛逃行為事關重大,應該會移交給下一任政府。」

艾柯林特輕咳一聲清清喉嚨。「費爾丁的保守派政府由帕爾梅接手。有件事其實眾所周知,我們國安局有些前輩對帕爾梅有些特殊看法……」

「你的意思是說有人忘了告知社會民主黨政府?」

艾柯林特點點頭。「請各位別忘了費爾丁曾兩度執政。每一次聯合政府都垮台。第一次他將政權交給於一九七九年組成少數黨政府的烏爾斯騰。後來溫和黨棄守,政府再度垮台,費爾丁於是與人民黨聯合執政。我猜在那些交接時期,政府內閣應該是一片混亂。也可能只有一小群人知道札拉千科的事,費爾丁首相併不真正知情,所以也沒有什麼可以移交給帕爾梅。」

「那麼負責的人是誰?」首相問道。

除了費格勞拉之外,其他人都搖頭。

「我想媒體一定會風聞。」首相說。

「布隆維斯特和《千禧年》就打算刊載。換句話說,我們陷入了所謂進退維谷的困境。」艾柯林特刻意用了「我們」一詞。

首相點頭認同。他明白事態嚴重。「那麼我得先謝謝你這麼快就來告訴我這件事。通常我不會答應這種沒有事先安排的會面,不過部長說你是個謹慎的人,既然不通過正常渠道來見我,想必是有重大事情。」

艾柯林特稍稍鬆了口氣。無論如何,首相的怒火是不會延燒到他了。

「現在我們得決定該如何應對。你們有什麼建議嗎?」

「也許可以算有。」艾柯林特試探地說道。

接着他沉默許久,費格勞拉只好清清嗓子說道:「我可以說幾句話嗎?」

「請說。」首相說。

「如果政府真的不知情,那麼這項行動就是非法的,行動負責人因為逾越許可權而成了犯罪的公務員。如果我們能證實布隆維斯特的所有說辭,就表示國安局內有一群警員長期以來都在從事犯罪活動。那麼問題將分為兩個部分。」

「這是什麼意思?」

「首先我們得問問: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誰要負責?一個組織完善的警察機構怎麼會發展出這種陰謀?我本身在國安局工作,也很引以為傲。這種事怎麼可能持續這麼久?這種行動如何隱瞞又如何獲得資金?」

「說下去。」首相說。

「將來很可能會出版很多書討論這第一部分。但有一點很明顯,他們一定有資金,而且每年恐怕至少有幾百萬克朗。我查過秘密警察的預算,並沒有發現任何像分配給『札拉千科俱樂部』的額度。但你們也知道,有些秘密資金由秘書長和預算主任掌控,我無法取得資料。」

首相沉着臉點了點頭。為什麼管理秘密警察總是有如一場夢魘?

「第二部分是:有誰涉入其中?或者說得更明確一點,應該逮捕哪些人?依我之見,這所有問題的答案都取決於您在接下來幾分鐘內所作的決定。」她對首相說。

艾柯林特不禁倒抽一口氣。要是可以的話,他真想往費格勞拉的脛骨踢一腳。她完全省略委婉的客套話,直指首相本人應該負責。他自己也打算最後要作出同樣結論,但事先可得迂迴曲折地兜好大一圈。

「你認為我應該作出什麼決定?」

「我想我們關心的事是一樣的。我在憲法保障組工作三年了,我認為這個單位對瑞典民主制度非常重要。近幾年來,秘密警察都在憲法體制內恰如其分地工作,我當然不希望醜聞影響到國安局。我們必須知道這起案例只是少數個人犯下的罪行,這點很重要。」

「這種行動絕對不可能是政府批准的。」部長說。

費格勞拉點點頭,想了幾秒鐘。「在我看來,最要緊的是不能讓這件醜聞牽連到政府,但如果政府企圖掩蓋,就可能受牽連。」

「政府並沒有掩蓋犯罪行為。」部長說道。

「對,可是假設,只是假設,政府可能會想這麼做,那麼將會引起莫大的公憤。」

「接着說。」首相說道。

「我們憲法保障組為了調查這件事,不得不執行一項本身就違規的行動,也導致情況變得複雜。所以我們希望一切都能合法合憲。」

「我們都這麼希望。」首相說。

「那麼我建議您以首相的身份指示憲法保障組儘快釐清此事。」費格勞拉說:「以書面下令,授予我們必要的許可權。」

「我想你的提議恐怕不合法。」部長說。

「絕對合法。只要有違憲之虞,政府就有權力採取極大範圍的措施。如果有一群軍人或警察開始實施獨立的外交政策,瑞典實際上已經發生政變了。」

「外交政策?」部長不解。

首相忽然點了點頭。

「札拉千科背叛了外國政權。」費格勞拉解釋道:「據布隆維斯特的說法,他將信息提供給外國的情報單位。如果政府不知情,就等同於政變了。」

「你的論點我明白。」首相說:「現在換我說說我的看法。」

他站起來繞桌子一圈,最後在艾柯林特面前站定。

「你有個非常有才幹的同事。她可說是一針見血。」

艾柯林特咽了一下口水,點點頭。首相接着轉向司法部部長。

「把你的國務秘書和法務司司長找來。明天早上,我就要看到一份特別授權憲法保障組處理此事的文件。他們的任務是確認我們剛剛討論的事究竟是真是假、搜集證據證明其牽連範圍有多廣,並找出負責或涉及的有哪些人。文件上不得註明你們在進行初步調查,我也許弄錯了,但我以為在這個情況下,只有檢察總長能指派初步調查的負責人。但我能授權讓你進行個人調查,因此你要作一份正式公開的報告,你懂嗎?」

「我懂,不過我想聲明一下,我自己以前也當過檢察官。」

「我們請法務司司長看一看,究竟該如何措詞才正確。總之,調查工作由你一人負責,但可以挑選你需要的助手。如果發現犯罪證據,必須交給檢察總長,由他決定起訴事宜。」

「我得查一查究竟有哪些適用條款,不過我想您得告知國會發言人和憲法委員會……消息很快就會泄漏出去。」部長說。

「換句話說,我們的動作得更快。」首相說。

費格勞拉舉手示意發言。

「有什麼事?」首相問。

「還有兩個問題:第一,《千禧年》的出刊會和我們的調查衝突;第二,莎蘭德一案再過幾個星期就要開庭。」

「能不能問出《千禧年》打算什麼時候刊登?」

「可以問,」艾柯林特回答道:「不過我們最不想的就是和媒體打交道。」

「至於這個叫莎蘭德的女孩……」司法部部長起了個頭,隨即住口停了一會兒。「如果她真受到如《千禧年》所說的不公對待,就太可怕了。真的有可能嗎?」

「恐怕是真的。」艾柯林特說。

「那麼我們非得彌補她所受到的這些傷害,尤其絕不能讓她再次遭受不公的待遇。」首相說。

「要怎麼做呢?」部長問道:「政府不能干涉已經起訴的案子,否則就是違法。」

「能找檢察官談談嗎?」

「不行,」艾柯林特說:「您身為首相,絕不能影響司法程序。」

「換句話說,莎蘭德只能上法院碰碰運氣。」部長說:「只有當她打輸官司後上訴,政府才能插手,或是特赦她或是要求檢察總長審查是否可能重新開庭。但這也只有在她被判徒刑時才適用,假如她被判入精神療養院,政府便無計可施。那是醫療問題,首相無權判定她是否正常。」

星期五晚上十點,莎蘭德聽到門上鑰匙轉動的聲音,立刻關掉掌上電腦並把它藏進床墊底下。抬頭一看,約納森正要關門。

「晚安,莎蘭德小姐。」他說:「今天晚上感覺怎麼樣?」

「頭痛得要命,好像還發燒。」

「聽起來不太好。」

莎蘭德似乎並不特別因為發燒或頭痛感到困擾。約納森花了十分鐘替她作檢查,發現晚上這段時間她的體溫又急劇竄高。

「你過去幾個星期復原情況那麼好,現在卻得強迫卧床休息,真是遺憾。很可惜你至少還得多待兩個星期才能出院。」

「兩個星期應該夠了。」

從倫敦到斯德哥爾摩陸路距離約一千九百公里,理論上開車約需二十小時,實際上二十小時只能到達德國北部與丹麥交界處。星期日天空烏雲密佈,當化名「三一」的男子來到連接丹麥與瑞典的俄勒海峽大橋中央,天開始下起傾盆大雨。他於是減慢車速,啟動雨刷。

三一發現在歐陸開車真是要命,因為路上每個人都堅持開在錯誤的一邊。他在星期五上午將行李裝上貨車,從多佛搭渡輪到法國加來,然後經由列日橫越比利時,在亞琛通過德國邊界后,由高速公路北上漢堡,再繼續前往丹麥。

他的同伴「巴布狗」在後座睡覺。他們輪流開車,除了有幾次暫停一小時休息外,一直都維持九十公里的時速前進。這輛車已是十八年的老車,開不了更快。

雖然從倫敦到斯德哥爾摩有更便利的方法,但要帶着三十公斤的電子儀器上飛機似乎不太可能。他們總共越過六個國界,卻一次也沒被海關或護照查驗人員攔下。三一是歐盟的熱情支持者,他們的規定讓他造訪歐陸的行程簡化許多。

三一出生於布拉德福德,但從小就住在倫敦北區。他沒受過良好的正規教育,後來上職業學校拿到一份通訊技師的證書,滿十九歲后,在英國電訊公司當了三年工程師。當他了解電話系統如何運作,也明白該系統已經老舊得無可救藥之後,便轉行當私人安保顧問,為人安裝警報系統防範盜竊,還會為特別的客戶提供監視錄像機與電話竊聽設備。

現年三十二歲的他熟知電子與計算機理論,而且遠遠超越該領域的任何教授。他從十歲就與電腦為伍,十三歲便成功侵入第一部計算機。

他從此胃口大開,十六歲已經進階到足以與世界頂尖人士相抗衡。有一段時期,他只要醒著就待在電腦前面寫自己的程序,在網絡上散佈垃圾郵件。他還入侵過BBC廣播公司、英國國防部和倫敦警察廳,甚至曾經成功地(短時間)支配一艘在北海巡邏的核子潛艇。好在三一隻是好奇,而非惡劣的電腦掠奪者。一旦破解了電腦防線,入侵后得知了秘密,他也就不再着迷。

他是黑客共和國的創建人之一。而黃蜂則是共和國的公民。

星期日晚上七點半,他和巴布狗已逐漸接近斯德哥爾摩。經過凱爾島孔根斯庫瓦的宜家家居時,三一打開手機撥了他背下來的電話號碼。

「瘟疫。」三一叫道。

「你們在哪裏?」

「你不是說要我們經過宜家家居的時候打電話?」

瘟疫已經在長島的青年旅館為英國的夥伴們訂了房間,於是他便向三一報路。因為瘟疫幾乎從不離開住處,他們說好第二天早上十點在他家碰面。

瘟疫決定破例作一番努力,洗了碗、大致打掃一下並打開窗戶,迎接客人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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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搗蜂窩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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