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那個落雪的夜晚,東溝來路也是莫名的興奮。他終於等著了機會,一個親手為水老二斬穴的機會。

人無百年活,草無百年死。

青石嶺掩映在一片墨綠中。

濃郁的葯香和著空氣里雜七雜八的味兒,將青石嶺熏染得一派醉人。

轉眼間,藥師拾糧就已過了五十。打十五上跟着老五糊踏上大草灘,這日子,一晃就給沒掉了將近四十年。四十年啊,嘩地就給沒了。

不敢想。

站在嶺頂上,望着這一眼的綠,拾糧內心翻滾,一張過早佈滿溝壑的臉上積滿了歲月的雲。他頭上的富農帽子剛剛被摘掉,縣上又重新恢復了他的藥師身份。想想,真是一場夢啊。

誰能想得到呢,當年他竟被定成了富農,若不是孔傑璽四處奔走,差點就跟水二爺一樣,被定成地主。富農不富農的他當時沒在意,以為也就是個名分,不礙啥大事。喲嘿嘿,接下來才知道,這事兒厲害著哩,差點沒把他折騰死。

現在好了,縣上說一切都過去了,讓他振作起精神,好好種他的葯。

真的過去了么?

晚飯照舊是炒菜饅頭,青石嶺葯場的大師傅最喜歡做炒菜饅頭,可他蒸的饅頭真不咋的,跟英英蒸的比起來,差遠了。但拾糧從不敢說。一個受政府管制的對象是沒有權力向別人提意見的,再說了,不就一個饅頭么,回家讓英英蒸給他吃。

拾糧端著碗,找個僻背的地方蹲下。青石嶺葯場現在有三十多名職工,加上臨時雇來的種葯工,灶上吃飯的有五十多號人。拾糧不喜歡人多,他寧願一個人端著碗,邊吃邊想些事兒。有人過來跟他打招呼,問他:「今黑里做啥,是不是又想回西溝?」拾糧想了想,說:「不回。」

多的時候,他是回西溝睡的。雖說他是管制對象,回家的權力還是有,再者,如今草灘上有了公路,騎自行車回家很容易。當然,回西溝最大的動力,還是孫子。

拾糧有了孫子,這次可不是撿的,是他兒子鵬和媳婦果果生的。果果也真能生,一連給他生了四個。加上月月,還有小伍子那兩個,拾糧一共有七個孫孫。

七個呀。水英英整天巔着腳,跟孫子們干仗,幹得西溝那個家裏熱氣騰騰,幸福橫溢。不久前月月又生下了娃,也是個大胖小子,這下,水英英越發忙了,東溝西溝來回跑,把日子跑得,着實子實在。

但是,拾糧也怕回西溝。

狗狗真就一生未嫁,這個性格還要比水英英倔強的女人,真就為了他,把一生給耽擱了。

一想這事,拾糧心裏就不是滋味。他這輩子,是欠下她的了,沒法還,沒法還喲――

星星灑滿山嶺的時候,拾糧來到了二道峴子。墳上靜靜的,遠比院裏安靜。自打水家大院變成農場,安靜就很少有了,這運動那風波,鬧個沒完。拾糧回不到西溝的時候,就跑墳上來,他喜歡這寂靜的味兒,更喜歡這天當房草當床的空曠味,這兒睡着才踏實呀,都是他的親人,不用擔心半夜裏突然被誰拉出去批鬥。

墳灘里又添了兩座新墳,其實也不算新墳,都有些年成了,但拾糧覺得,好像就是昨兒個的事。

水二爺死在土改開始的那一年,那年本是個好年成,如果不是鬧土改,青石嶺是能長出一片好葯的。可惜運動打年頭就開始,鋪天蓋地,鬧騰了整整三年。拾糧因為置了牛馬,又在西溝開了荒,奇奇怪怪就給戴上了富農的帽子。東溝姓蘇的大戶反倒搶在運動前將啥也賣盡了,只定個下中農。這事真讓人沒法說,不過拾糧還是認了。

那一年對水二爺來說,卻是很激動的一年。年初運動開始時,孔傑璽是堅決不同意將他定為地主的,富農也不行。孔傑璽拿出很多證據,證明水二爺是為解放事業做出過卓越貢獻的。但政策放在那裏,誰也沒權超越政策行使什麼。水二爺偏是不領情,他跟孔傑璽大吵大鬧,甚至揚言要把孔傑璽殺了。鬧到後來,孔傑璽才明白,水二爺一心心想當地主,富農他都不當。真是令人費解啊,孔傑璽矛盾再三,最終還是成全了他。結果,他被定為地主的那個晚上,一激動喝了大半瓶子燒酒,燒死了。

臨終,留下一句話:「人一輩子巴掙個啥,不就掙個名分么?」

名分!

坐在墳灘里的拾糧忽然笑出了聲,他是在笑水二爺,你要是活到現在,試試!

不管咋,一代牧場主水二爺,還是很體面地走了。東溝下中農來路提上鐵杴往二道峴子走時,青石嶺水家大院又惹出一檔子事。幾個喊來幫忙的鄉鄰在泥辦喪事用的鍋灶時,竟在牛槽底下挖出了銀子,白生生的銀子,一大堆。這下熱鬧了,拾糧跪靈底下哭的那個落雪的夜晚,水家大院上演了一場挖銀子大戰,人們似乎忘了到水家大院是做啥來的,全都提着鐵杴,見地方就挖。水二爺還真沒虧待每一個提鐵杴的人,凡是大家懷疑的地兒,竟都挖出了那白亮白亮雪花般的東西。馬槽底下,羊圈裏,堆雜物的小房子隔牆裏,甚至院裏的某棵樹底下,等等。「虧了呀,虧大了!」有人叫喊,「藏了這麼多銀子,才給他定個地主,應該定惡霸!」

嘭一聲,爐子上的茶壺突然爆響出一聲,嚇得一院的人全都噤了聲。

那個落雪的夜晚,東溝來路也是莫名的興奮。他終於等著了機會,一個親手為水老二斬穴的機會。

對一個斬穴人來說,這機會是多麼的難得呀。來路甚至愁著自己等不到這一天,水老二真是命大,太大了,他拼走了多少人,兩個跟他較了一輩子勁的親家,溝里溝外跟他作過對的人,甚至比他年輕許多的冷中醫,都讓他拼走了。剩下的,怕就剩了來路。來路沒想到,自己的命比他還大。

站在墓地里,來路手裏的杴興奮得落不到地上。雪花飛舞,這哪是雪花,簡直就是他怒放的心花。水老二啊,你總算是死了,你這頭公牛,不,你這頭公狼,也終於有拼累了躺下的時候啊。你躺着吧,啊,我給你斬穴,我好好給你斬口穴。

想着,杴舞起來,初冬的大地剛剛把草根凍僵,正是下杴的好時候。雪花打在臉上,風兒吹在身上,人一點也不冒汗,這穴,斬起來就輕鬆,真輕鬆。還沒咋費勁,穴的大向就有了,初看上去,這穴斬得真周正,恰恰是一座墳里最好的位置。背靠着遙遠的馬牙雪山,前面又是濤濤不息的姊妹河。可來路自個清楚,這穴,是死穴。下第一杴的時候,他就下了死穴。所謂死穴,就是第一杴一定要下在亡人的心窩子上,這很難把握,穴比棺木大,棺木又比人大,人躺進去,占的位置不到穴的三分之一,一般人只能判斷個大向,不會很準確地一杴扎在亡人心窩上。來路能!斬穴人來路一生練就的,就是這絕頂功夫,要不,人們咋三番五次要給他磕頭呢?第一個頭,是請他,勞煩他。第二個第三個,就是求他,求他手底下開恩,千萬別在穴上動手腳。

不動是假的!

頭磕死也是閑的!

當我稀罕你個頭?我來路雖是窮,但這溝里,誰家的頭我沒收過,勢再大,錢再多,你家還不死人?死了還不得給我磕頭?要是誰家我都不動手腳,我來路長上手腳做啥?嘿嘿,我叫你們小看我,我叫你們把我來路不當人。鬥不過你們,我還鬥不過穴?穴上斗才是真正斗呀,跟活人斗是斗一時,狠死了斗一世。穴上斗是斗永世,讓你永世不得安寧。斷子絕孫也說不定!

這第一杴,來路斬在了水老二心窩子上。第二杴,他忽地又跳到了前頭,照準水老二腦瓜子就斬下去。第三杴,第三杴才叫個要命,來路自個都猶豫了,要不要斬下去?這一斬,水家可就祖祖輩輩全完了,再也沒戲唱了。但他猶豫了片刻,還是狠狠一咬牙,用力兒斬了下去!

第三杴斬的位置,正是水老二將來睡下后命根子那地方。

我叫你把草草往墳里娶,我叫你把我的兒不當人!你個斷後鬼,你個續不起香火的!

這三杴下去,二道峴子這座墳的地脈就算是盡了,再好的墳,有了這三杴,就是皇上老子也得完。

可這三杴,就像三根鋼針,牢牢扎在了斬穴人來路的心上。一般說,再狠狠不過兩杴,兩杴傷人,三杴傷己。三杴下去,也就意味着把自己豁了出去。可見,東溝來路跟青石嶺水老二,有多大的仇!

到底有多大仇呢,來路不想,也想不明白,反正就有仇。哪個窮人跟富人沒仇?哪個受苦的跟東家沒仇?況且,來路跟水老二,絕絕不這麼簡單。

斬完這三杴,來路抬頭看了看天,這是斬穴人的習慣,只要在墳上動了手腳,就要抬頭看天。好在天沒啥反應,這就證明他斬得對。斬得對就要繼續。來路甩開膀子,虎勢虎勢斬起來。往下,就用不着動手腳了,他要盡量把活做細點,做厚成點,咋個說他也是自個親家,不厚成說不過去。親家?一想親家,來路又嘿嘿笑了,我算哪門子親家,充其量,就是青石嶺一條狗,狗都不如。不過,這狗也不是平處卧的狗,好歹,我在你院裏也折騰過些事情。

來路越斬越興奮,興奮到後來,他竟趴在穴里,嗚嗚大哭起來。

水老二,你個讓人想讓人恨的水老二啊――

雪繼續落着,紛紛揚揚的雪。

不知什麼時候,拾糧睡著了。老了,再也比不得以前,想着想着就睡著了。以前在墳上坐一夜,一點兒也不困,現在,只要一坐下,用不了多久,瞌睡就把他放翻了。

他翻起身,揉揉眼,月很亮,月把二道峴子照得很亮。亮好啊,亮就是希望,亮就是未來。夜有了亮,白晝才會來,人心裏有了亮,再暗黑的日子也還是日子,終究會把它熬過去。

拾糧站起身,走到另一座墳前,不是妹妹拾草的墳,妹妹拾草的墳前他已跪夠了,哭夠了,再也用不着跪,用不着哭。

這座新墳里埋的,是吳嫂。不,還有另一個靈魂,喜財叔。

吳嫂是在埋了水二爺的第二天就翻起身走掉的。她實在等急了,等怕了,如果水二爺再不死,她都要動上狠心把他掐死。

一個人咋能活那麼久呢?一個人咋能把另一個人拖那麼久呢?

水二爺不死,她的腳步就無法往祁連山邁。邁不動啊,女人不是想走哪就能走哪的,更不是看上誰就能跟誰一起跑的。這點,怕是沒誰能明白,包括祁連山下等她的人。

女人說穿了就是一口鍋,安在誰家的鍋頭上就是誰家的。這鍋要是一拿走,這家人就沒得飯吃了。

女人一生獨獨不能做的,就是因了東家餓死西家,哪怕東家有一千個好,西家有一千個不好。畢竟老天爺是先把你安到西家的呀。

好了,現在不用愁了,他死了,死了我總能走了吧?於是,餐風露宿的,不分晝夜的,走。直把雙腳都走破了,把星光都走暗了,祁連山,才嘩地到了眼前。

那一刻,吳嫂眼裏,不只是淚,是血,是比血還濃的東西。

那個人就站在血中。那血是種葯種出的,那血是盼她盼出的。那血,也是別人斗出的。天下這麼大,咋跑到哪都躲不開一個斗字?

還好,她算是及時趕到了,若要晚來幾天,怕是連見血的機會都沒。

是她親手掩埋了劉藥師,一輩子不敢往墳地走的吳嫂,居然千山萬水跋涉而來,就為了給一個人斬一口穴,就為了雙手捧著土,把一顆心給埋掉。

不,埋掉的,只是這人的肉身子,心,她帶着,一路帶到了西溝。西溝坡下二嬸那座孤院子裏,她守着這顆心,又堅持了五年,最終,才把它帶到了二道峴子。

……

起風了,風把往事吹得嘩啦啦響,滿嶺遍野都是。拾糧再次給喜財叔磕個頭,一步比一步艱難的,往青石嶺牧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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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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