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那個驚人的消息是五月頭上傳來的。民國38年的這個春天,空氣里橫溢着一股新鮮味兒,儘管馬家兵還是隔三間五就來騷擾,但整個青風峽,已開始處在另一股躍動中。

等待和期盼激勵著整條峽谷,姊妹河徹夜不息地發出一種吼聲。

人走在路上,冷不丁會發現,腳下的草不像了,不再那麼脆弱無力,彷彿地底下涌動着一股力量,催生著萬物發了奮地生長。

拾糧打葯地回來,照舊先去牛棚里喂牛。開春以後,拾糧打東溝蘇家買來一對牛,牛是老了些,但犁起地來腿上還有勁,關鍵是得操心,天天把草料給足。拾糧已盤算好,等賣了葯,就再置一對犏牛,想要種葯,牲口是斷斷少不得的。

爹沒跟着進院,一下地,就一頭先扎進坡下二嬸家,名義上是去看拾羊,其實,是沖女人去的。女人是東溝的,男人那年跟孫六他們一道被投進了姊妹河,一直托二嬸尋個新主兒,二嬸千推託萬拒絕,就是不肯幫這忙。女人索性夾了包袱,住到二嬸家,蹭吃蹭喝。這可得了來路,跟女人合上勁兒,像要把二嬸家那幾顆糧食給蹭光。

英英不在,一大早回了嶺上,說是昨黑做的夢不好,怕爹會出事。拾糧本來也要一同去,英英不讓:「他氣還沒消呢,你去了,怕又要挨罵。再說了,要去,也得等他先開口。」其實,後半句才是英英的心裏話。西溝橋夭折掉肚裏的孩子后,英英一直覺得對不住拾糧,這些年肚子偏又不爭氣,一直鼓不起來,越發在拾糧面前沒了底氣。眼瞅著小伍子的兩個娃一天天長大,她把自己急得,恨不得拿刀拉開肚子,硬塞進兩個娃。爹對拾糧的態度,加重着她心裏的陰影,這個當初心氣高到天上的水家三小姐,這麼多年走過來,竟也學會了負疚。為幫男人找回臉面,她暗中跟水二爺較勁,發誓水二爺一日不求拾糧,她就不讓拾糧的腳步邁到嶺上。

「誰還狠不過誰,你不把我男人當人,我也不把你當老子!」嘴上雖然狠著,心,還是時刻被嶺上牽掛着。

英英一走,窯里就變得冷灰死灶。以前還有狗狗幫着做飯,英英一來,狗狗便知趣地搬到了小伍子那院,狗狗受不了英英那目光,英英嘴上雖是跟她親熱,目光,卻狠著呢。後來兩人為一件小事吵架,吵到中間,英英就罵出了難聽話。狗狗一賭氣,大著膽子踹開小伍子家院門,將這座陰森森的院子收拾一新,放一把火,把血光和霉氣燎了,領上月月和小伍子留下的兩個娃,住了進去。

自打住進去到現在,狗狗的腳步再也不到這院來,有時路上碰上了,拾糧叫她,她說:「我好歹也有個臉哩,叫人一天到晚學賊一樣防著,我臉上拿樹條抽哩。」拾糧再勸,她就道:「你也別老想佔着鍋里的,再瞅著碗裏的,哪天砸了鍋破了碗,餓著自個了,少來怪我。」

這話一出,拾糧就再也不敢喚她了。

這一天,狗狗卻奇奇怪怪將腳步送了過來,院裏掃一眼,見只有拾糧一人,悄聲道:「我院裏來人了,叫你過去哩。」拾糧一看她的神色,就知是啥事。跟着到那院,一進屋,竟見顧九兒跟疙瘩五坐在炕頭。

顧九兒他已經有三年沒見了,人長得比以前橫實,嘴角也有了黑茬茬的鬍子,猛一看,竟比他還老成。疙瘩五他倒是常見,如今尕大的號在青風峽越發的響,這股神奇的力量似乎從不懼怕馬家兵的淫威,常常出其不意就給馬家兵背後來一下。據拾糧聽到的消息,流落在平陽川和青風峽一帶的紅軍不少跟了尕大,如今鬧騰得厲害哩。

寒喧了幾句,顧九兒突然說:「仇家遠出事了。」

自從平陽川仇家被馬鴻達一火燒了后,仇家遠便徹底失去了音信。有人說他被司徒雪兒要挾著,最終還是去了美國。也有人說,仇家遠跟司徒雪兒到西安后,就徹底翻了臉,翻臉的主要原因還不在他跟司徒雪兒鬧什麼彆扭,關鍵是榮懷山知道了仇家遠的秘密,要除他。司徒雪兒讓仇家遠徹底斷掉跟陸軍長的關係,浪子回頭,她再想辦法做榮懷山的工作。此時的仇家遠心上已有一筆血帳,哪還能再轉向國民黨?家仇國恨,讓他毫不猶豫地就跟司徒雪兒決裂了,可憐的司徒雪兒,只能撫摸著日漸高隆的肚子,以淚洗面。

顧九兒告訴拾糧,仇家遠一直在西安,秘密從事部隊起義工作,誰也沒想到,消息最終還是被司徒雪兒得到,被仇家遠傷透了心的司徒雪兒做出一個喪心病狂的選擇,她要借榮懷山之手,除掉這塊心頭之恨。

四月二十號仇家遠和西安陸軍長率軍起義時,姓榮的帶着人,暗中包圍了陸府,為救陸軍長,仇家遠壯烈犧牲!

屋子裏唰一下,暗了。還沒等顧九兒把話說完,狗狗猛地抱住月月,哭了起來。

拾糧的臉僵著,腦子接近一片空白,他搞不清,世上為啥有這麼多仇恨,為啥又總是拿死亡來消除仇恨?仇家遠,那麼精明的一個男人,竟死了!天呀,連他們這樣的人,也會遭人算計――

良久,他才問:「我叔呢,喜財叔呢,他……沒事吧?」

疙瘩五打懷裏掏出一樣東西,遞給拾糧,道:「你喜財叔暫且還沒事,仇家遠犧牲后,組織上採取緊急措施,將劉藥師轉移到了大後方,本來,他是要來看看你的,可――」

「咋了,我喜財叔到底咋了?」拾糧猛地起身,一把拽住了疙瘩五。

「你甭急,出事的不是喜財叔,是曹藥師。」

「曹藥師?」拾糧的手慢慢鬆開,臉色,瞬間變幻出幾種顏色。

曹藥師也死了,他不願呆在大後方,偷偷跑出去想投靠姓榮的,結果半道上讓人害了。

「害了,誰做的?」拾糧不大相信地盯住疙瘩五,疙瘩五讓他瞅得一陣臉紅,有點結巴地辯解道:「你甭瞎猜,害曹藥師的是山賊,他身上帶着好些銀票,山賊還以為他是老財。」

這個夜晚,拾糧一嘴五穀沒吃。顧九兒和疙瘩五走後許久,他還呆愣在門檻上不起來。手裏,攥著喜財叔給他的一捲兒銀票,疙瘩五說,喜財叔讓他拿着這些錢,想法子把青石嶺的葯重新種起來。他心裏不停地念道:「誰想你的錢了,人家日日盼夜夜想,念的是你平安回來。」

第二天,吳嫂打嶺上奔下來,一進院,就沖狗狗嚷:「聽說劉藥師帶來東西了,東西呢?」狗狗邊洗衣裳邊回話:「帶來一屋銀子哩,你找種葯的要去。」吳嫂見狗狗嘴裏還是沒好話,轉身就去地里找拾糧,半道碰上來路,來路不知從哪弄來一頭母牛,硬要攔著吳嫂給看看,這牛能不能多生幾個崽,他指望這母牛起家哩。吳嫂心裏頭急着事兒,又擺脫不開來路,嘴一張壞話就出來了:「我說來路,你是不是想母的想瘋了,牛能不能添崽,你問我我咋知道?去,問你二嬸家那位去!」一句話嗆得,來路趕上牛就走,走幾步又回過頭:「你不在嶺上好好侍候他,跑出來野什麼,怕不是也瘋了吧?」

吳嫂沒搭茬,急晃晃跑地里,看見拾糧,劈頭就問:「你喜財叔帶來啥了?」拾糧一楞,轉而又平靜地道:「屋裏放着哩,你想要,自個拿去。」

「我問是啥東西?」

「銀票。」

「沒別的?」

「沒。」

吳嫂撲騰一聲,軟在了地里。半天,不甘心地罵:「你個沒心沒肺的,誰個稀罕你的錢了?」

青風峽在一片焦灼的渴盼中度過了沉悶而冗長的夏天,酷暑終於過去,涼爽的秋風將溝里成熟的莊稼吹進人們的鐮里時,峽外傳來一個消息,古浪解放了。

公元一九四九年九月十六,對種葯人拾糧來說,是一個值得永久記住的日子。這一天他連着做成了兩筆生意,一是將西溝第一批藥材賣給了涼州來的藥販子,藥販出的價很高,完全超過了他的預期。緊跟着,他從東溝蘇財主家一次性買進五頭牲口,兩對犏牛還有一頭騾子。這可是他用自己種出的葯換來的第一批牲口呀,拾糧喜得不成。以前雖說也打蘇財主家買過一對老牛,可花的是水二爺給他的錢。趕着牲口上坡時,一高興順手就捉了一隻二嬸家的老母雞,想宰了好好慶賀一下。人還沒進院,二嬸就攆來了:「拾糧你個少錢鬼轉生下的,一院子牲口置得起,一隻雞你捨不得買?」拾糧邊吆喝牲口邊笑:「我這不是錢花光了么,不就一隻雞么,等我養了還你。」二嬸也不真計較,湊上來就問他牛價。一聽蘇財主五頭牲口才賣那麼點兒錢,二嬸詫詫地說:「拾糧你不會上當吧,哪有這麼便宜的牲口?」

拾糧白了二嬸一眼:「上當哪有上便宜的,你莫不是眼熱了?」二嬸想想也對呀,自古到今還沒聽說過這種當。可她楞是覺著不對勁,一時半會又拐不過彎兒,到底這當上在了哪裏?

院裏突然多出五頭牲口,站都沒地兒站,起先把蓋棚的事給忘了。拾糧正考慮要不要跟二嬸張個嘴,先把牛圈她家,就見新來的犍牛跟爹爹來路買來的那頭母牛了起來,來路那頭母牛已懷了孕,來路把它當成個老寶貝,要是出個差錯,可了不得。拾糧趕忙撲上去,要把犍牛驅開,這時間坡上響來一個聲音:「拾糧,拾糧在不?」

二嬸聞聲走出去,轉瞬又撲了進來:「拾糧,拾糧不好了呀,你喜財叔……」二嬸蠟黃著臉色軟倒在院裏。

「我喜財叔咋了?」拾糧丟開牛,就往外撲,正好跟走進院裏的三個人碰上。進來的果然是劉喜財,不過他的兩邊,立着兩個兵。拾糧想也沒想就要跑去掄斧子,藥師劉喜財搶先一步道:「拾糧,這是兩位陪我來的同志,你還愣著做啥,快跟兩位同志問個好。」

「同志?」拾糧迷惑了片刻,這才發現,兩個兵穿的衣裳真是跟馬家兵不同。轉而臊紅著臉道:「我還當是馬家兵哩。」地上的二嬸同樣醒過神來,急急地跑進窯洞往整齊里收拾炕去了。

藥師劉喜財是在西去的途中提出要來一趟青風峽的,陪他來的兩位同志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祁連山接管處的。眼下西北的大片土地已經解放,蔣家王朝徹底覆滅了,全國解放的日子指日可待。劉喜財這次回祁連山,上級做了很多工作,一開始他堅決不答應,說自己老了,再也種不動了。後來了解到,劉喜財真正顧慮的,還是黨派之爭。他還是那句老話,他是個藥師,不想攪到是非里。上級也沒強求他加入黨組織,只是交付給他一項重要任務,要他在美麗富饒的祁連山下開闢出一片中藥基地。一聽只是讓他種葯,劉喜財欣然應允。

「娃,仗雖是打完了,可種葯的事不能停,青石嶺得想法兒種起來。」劉喜財說。

「種葯跟打不打仗沒關係,只是,我不想回青石嶺了,就想在西溝種。」拾糧說。

「西溝是得種,青石嶺說啥也不能丟,那可是長葯的好地兒啊。」藥師劉喜財的話里,仍然掩不住對那滿眼翠嶺的神往。他的腳步是直接送到西溝來的,青石嶺他還沒顧上去。

「叔,你能不能留下,我想繼續跟着你學。」

劉喜財嘿嘿笑笑:「叔倒是想留下,可他們不答應,硬要叔回老家。」

「他們能管得了你?你又不是那個……」拾糧噎了幾噎,還是沒把共產黨三個字說出口。

「娃啊,有些事不是誰能管得了誰,叔還是那句話,藥師就是種葯的,離開藥,這日子,就沒啥奔頭。」

「那你為啥不在青石嶺種?」

「叔也想過,但葉落歸根,叔還是離不開自個的老土。再者,青石嶺有你,叔也放心。」劉喜財這次說的是大實話,一開始他也想在青石嶺留下,想來想去,終還是改了主意,他已跟組織上提了,要把青石嶺定為最大的基地,由拾糧負責栽種。打內心裏,他是相信拾糧的。

那層裊裊的紫氣盤伏在青石嶺已很久了,自打平陽川那場大火之後,這股紫氣便順風而來,在姊妹河上頭飄蕩了些許日子,然後便霧一般罩在青石嶺上,水家大院自此便籠罩在一層薄煙下。有人說,那是平陽川仇家一家子的魂,跟着二梅飄到了青石嶺上,要水二爺收魂哩。也有人說,水家二女古浪英英臨死時喊了三妹水英英的名字,這魂,是跑來等三妹的。種種傳言令早已頹敗的青石嶺越發恐怖,困守在水家大院的吳嫂夜夜被擾得睡不安分,半夜裏她會冷不丁聽見一種聲音,那聲音似曾熟悉,卻又陌生得很。睡在冰冷凄清的炕上,她會猛然想起那個曾經給他帶來短暫快樂的種葯人。

日子在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里寂寞地過着,院裏的兩個人,水二爺,吳嫂,各自揣著濃濃的心事,終於熬過了這段艱難歲月。

水二爺顯然是不行了,春暖花開一嶺的香氣撲來時,他在吳嫂的攙扶下走出了水家大院,站在綠茵茵的大草灘上,眼裏竟是一眼的空茫。「葯呢,我的葯呢?」他問吳嫂。吳嫂氣氣地甩開他的手:「你還有臉問,你是真糊塗哩還是裝糊塗,我都讓你氣死了!」

真的,如果不是吳嫂肚量大,沒準,真就讓水二爺給氣死了。自打拾糧和英英賭氣走了后,水二爺泄火的對象沒了,時不時的,就把莫名的火發在吳嫂頭上。吳嫂讓他折騰得都不知道咋個活了,若不是捨不得丟下這院子,她早走了。

看不到葯的水二爺頓然啞巴了,他在大草灘上獨自坐了一天,後晌吳嫂出來攙他進院時,他忽然說:「我記起來了,是拾糧,拾糧那無義種,他把葯搬到了西溝。」

「誰都是無義種,就你一個有情有義的!」吳嫂氣得真想把他丟在草灘上,讓狼吃了才省心。沒想,水二爺一把拽住他:「我的葯,你把我的葯找回來呀。」

此後,水二爺便天天站在嶺上,單純地發出一種聲音:葯,葯啊――

藥師劉喜財硬帶着拾糧來到嶺上的這天,水二爺套著那對已經變老的犏牛,腳步吃力地走在水家大地里。峽里四起的消息並沒給青石嶺帶來一點喜色,解放不解放似乎對這座孤嶺沒一點兒影響。水二爺完全地淪為一個深陷到往事中不肯醒來的人,手中的犁頭空一下實一下劃過荒蕪了的土地,而他自以為只要犁過去就能把滿嶺的中藥犁出來。

藥師劉喜財站在地埂上喊了幾聲,不見水二爺有一點反應。這時候身後響來悠悠一聲:「他瘋了,這段日子,快把牛折騰死了。」藥師劉喜財回過首,就有一雙凄凄的眼盯在自個臉上。

一看到這雙眼,藥師劉喜財就有點無地自容,可迴避顯然來不及,只好硬撐著問了句:「你……還好么?」

吳嫂沒回答。事實上藥師劉喜財跟拾糧往嶺上走時,她的目光就盯在後面,這目光,是悲,是喜,是思念,是怨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和思念。可真的見了面,她反而沒詞了。

拾糧無聲地走開,走到離水二爺很近的地方停下來,陽光灑滿的山嶺上,這一對老牛和揮鞭喝斥着牛的老人,成了他一生中再也忘不掉的一幅山景。

牛的喘氣聲中,藥師劉喜財脹紅著臉,憋足了渾身的勁兒說:「我這趟來,是想問問你,你……能跟我走么?」

吳嫂綳著臉,半天,她終於堅持不住了,垮了似的,嘩一下就將滿腔的淚水泄出來。

月光如水,帶着幾份清涼地灑到大地上。二道峴子的墳地里,坐着三個人。紙火已經燃盡,該說的話也全已說盡,三個人誰也沒有離開的意思。這座墳里,睡着他們各自的親人,興許人只有坐在墳頭上時,那份親情,才能從血液里流出來。陰陽相隔,活人反而被安睡着的人撕得心要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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