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丁鈎兒感到,鑲著金色邊角的地獄之門,發着隆隆的巨響打開了。他驚奇地發現,地獄並不像傳說中那樣黑暗無光,而是金碧輝煌。紅色的太陽和藍色的月亮同時放射光芒。一群群身披鎧甲的、飾著艷麗條紋的、生著柔軟腕足的海洋生物在他的飄搖不定的身體周圍遊盪。他感到有一隻尖吻的彩魚在溫柔地啄自己的痔瘡,把那些腐敗的組織清除掉,像肛腸醫院的醫生,麻利地進行着手術。脫離軀體良久的意識之蝶鑽進腦殼,他感到頭腦冰涼。沉醉良久的特別偵察員睜開眼睛,看到女司機赤裸裸地坐在自己身邊,正在用擦車的絲棉沾著一種酸溜溜的液體擦拭身體。他發現自己也是赤身裸體。躺在光可鑒人的柚木地板上。過去的事情緩慢地湧上心頭。他想爬起來,卻爬不起來。女司機仔細地擦著雙乳,神情專註,旁若無人,好像一個準備為孩子哺育的母親。漸漸地,晶瑩的淚水盈出了她的眼眶,匯成兩條小溪,緩緩下流。一種神聖的感情從偵察員心底泛起。他想說話,女司機撲上來,用嘴唇堵住了他的嘴。然後他又感到成群結隊的魚兒在空中浮遊,空氣中充滿了魚腥。他感到自己體內蓬勃的酒氣洶湧地灌輸到她的體內去。他醒了。她怪叫一聲,癱軟在地上。

偵察員搖搖晃晃爬起來,頭暈目眩,手扶著牆壁才免於跌倒。他感到空前虛弱,五臟空空,只剩下一張皮。女司機周身冒着雪白的蒸氣,好像一條剛出鍋的蒸魚。蒸氣過後,是清亮的汗水,從她身上溢出,在地板上流淌。她昏迷在地,十分可憐。憐愛之心像毒草一樣迅速滋長,但她的毒辣兇狠也令偵察員難以忘懷。丁鈎兒想泄她一身小便,像野獸一樣,邪惡的念頭,打消。想起金剛鑽,想起神聖使命,咬牙切齒,走!跟你老婆睡覺是生活作風問題,你們烹食嬰兒是罪大惡極。他看看女司機,感到她是金剛鑽的肉靶子。我已經穿透了肉靶子,正義的子彈繼續飛行。他拉開衣櫃,選擇了一套藏青色毛料西裝穿在身上。衣服很合身,就像量着他的身材裁成的。他想,我睡了你的女人,穿了你的衣裳,最終還要要你的命。從自己的臟衣服里找到手槍,裝進兜里。拉開冰箱,吃了一根黃瓜。喝了一大口張裕葡萄酒。酒液柔滑,猶如美女肌膚。他剛要走,女司機從地上爬起來,雙膝跪地,雙手撐起,好像一隻青蛙,好像一個嬰兒。她的眼睛裏流溢着可憐巴巴的神情。他突然想起兒子,父愛在心中泛濫。他走過去,彎腰摸了一下她的頭。說:

「小寶貝,可憐的小寶貝。」

她伸出雙臂抱住了他的腿,溫柔地望着他。

他說:

「我走了,我不會放過你的丈夫。」

她說:

「帶我走。我恨他,我幫你。他們吃嬰兒。」

她站起來,匆匆穿好衣服,從柜子裏掏出一隻瓶子,瓶中裝着一些焦黃的粉末。她問:

「知道這是什麼?」

偵察員搖搖頭。

她說:

「這是嬰兒粉,大補,他們都吃。」

偵察員問:

「怎樣製作?」

她說:

「市醫院特別營養科製作的。」

「活着的?」

「活着,哇哇地哭哩。」

「走,去醫院。」

她從廚房裏拿了一把菜刀,提在手裏。

他笑了,奪過菜刀,扔在桌子上。

女司機突然發出「格格」的清脆笑聲,好像剛下蛋的母雞,好像一架木輪子車在石板路上滾動。笑着,好像一隻蝙蝠,她又一次撲到他的身上。她的柔軟的雙臂箍住了他的脖頸,同樣柔軟的雙腿盤在了他的胯骨上。他費了很大力氣,把她從身上撕扯下來。而她一次次地撲上來,像一個難以擺脫的噩夢。偵察員跳來跳去,躲避着她的進攻,像只老猴子一樣。他氣喘吁吁地說:

「你再敢亂撲我就斃了你!」

她怔怔地望了他一會兒,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

「你斃了我吧!斃吧,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你斃吧!」

她撕扯著胸前的衣服,一粒紫色的有機玻璃扣子彈射出來,清脆地落在地板上,像只小動物一樣,滴零零地滾動,從東滾到西,從西滾到東,不知道是什麼力量如此纏綿,地球的吸引和地板的摩擦彷彿都無可奈何它。偵察員恨恨地踩了它一腳,感到它在腳底下鑽動,痒痒,腳心,隔着襪子和厚厚的皮鞋底。

「你到底是個什麼人?是金剛鑽指示你這樣乾的吧?」因為肌膚之親而對她產生的眷戀之情從偵察員心中漸漸消失,柔軟的心臟開始變硬,並逐漸呈現出鋼鐵的顏色,他冷冷地說,「這麼說你是他們的同謀,也吃過嬰兒。金剛鑽指示你纏住我,破壞我的調查。」

「我是個不幸的女人……」她嗚嗚地哭起來,真哭,淚水很多,肩膀抽動,「我懷過五次孕,每次懷到五個月時,就被他送到醫院去流產……流下來的孩子,被他吃了……」

她悲慟欲絕,晃晃,看看要立仆,偵察員忙伸手,她就勢撲到他懷裏,嘴巴觸到他的脖子,輕輕地嘬一下,緊接着狠狠地咬了一口。偵察員一聲怪叫,對準她的肚子捅了一拳。打得她像青蛙一樣,呱,叫一聲,仰面朝天跌倒。她的牙齒鋒利,丁鈎兒已經領教過。他用手摸了一下脖子,沾了兩手指血。她躺在那兒,睜着眼。偵察員抽身便走。她打着滾撲過來。噢噢叫着,哥呀哥,別扔了我,我親你……偵察員靈機一動,從陽台上扯出一根尼龍繩子,將她捆在椅子上。她手抓腳踢地掙扎著,嚷着:

「負心賊負心賊!咬死你咬死你!」

偵察員掏出一根手絹,勒住她的嘴,在脖子后打了一下死結。然後,像逃命一樣,離開了女司機的家,並響亮地拉死了房門。他隱隱約約地聽到椅子腿敲擊地板的咯咯聲,生怕這個難纏的女強盜帶着椅子追出來,他飛快地跑,水泥的台階啪啪地響着,聲音震耳欲聾。他記得女司機家樓層很低,但樓梯卻拐來揭去,彷彿通向地獄。在一個拐彎處,他與一個快速跑向樓梯的老女人撞了一個滿懷。他感到她臃腫的肚皮像一個裝滿了液體的革囊,彈性幾乎沒有但流動感很強。隨即他看到,她揮舞著又粗又短的胳膊,跌倒在樓梯上。她的臉非常大,非常白,像窖藏了半冬的大白菜。偵察員暗暗叫苦,腦子裏猝然生長出一簇毒蘑菇。他跳到樓梯轉折處的平坦地面上,慌忙伸手去扶那老人。她閉着眼鳴叫着,聲調宛轉而凄涼。偵察員感到內疚。彎下腰去,雙手抄着她的腰,把她拉起來,她的身體沉重,何況還滾動着,累得偵察員頭上的血管隨時都可能爆炸,被女司機咬破的脖子像針扎著一樣痛。後來幸虧那老女人雙手摟住他的脖子配合了一把,他才把她拉起來。她的粘膩的手指正抓住了他脖子上的傷口,痛出了他一身冷汗。他聞到她的嘴巴里噴出一股腐爛蘋果的味道。他無法忍受這味道便鬆了手,老女人隨即軟在樓梯上,宛若一麻袋顫抖不止的綠豆涼粉,但她的手卻牢牢地揪住了他的褲子。他看到她的手上沾著十幾片亮晶晶的魚鱗。兩條裝在膠袋裏的活魚——一條鯽魚一條鱔魚——掙脫出來,鯽魚彎曲著身體,在台階上猖狂地跳動着,鱔魚則黃著臉,青着眼,豎着兩根鋼絲一樣的鬍鬚,鬼鬼祟祟地、艱澀地爬行着。膠袋裏的水緩慢地淌下來,濕了一級台階,又濕了兩級台階。他聽到自己乾澀地問:

「老大娘,你要緊嗎?」

老女人說:

「我的腰斷了,腸子也斷了。」

聽到老女人如此準確地報出了傷處,偵察員知道無窮無盡的麻煩又一次降落到自己倒霉的頭上。甚至比那條鯽魚還要倒霉,當然更不如那條鱔魚處境優悠。在一瞬間,他想掙脫了老女人跑走,但他卻彎下腰,說:

「老大娘,我背你去醫院吧!」

老女人說:

「我的腿斷了,腎臟也受了重傷。」

他感到有一股惡毒的氣體在腹中膨脹。那條鯽魚蹦到腳面上,他飛腳,鯽魚飛起,撞在樓梯的鐵欄桿上。

「你賠我的魚哇!」

他又跺了那隻游過來的鱔魚一腳,說:

「我背你去醫院!」

老女人雙手摟住他的腿,說:

「休想!」

他說:

「老大娘,你腰也斷了,腿也斷了,腸子也斷了,腎也破了,不去醫院,在這兒等死嗎?」

「死我也要拽着你墊底!」老女人斬釘截鐵地說。說話的同時,他感到她的雙手使足了力氣。

偵察員絕望地嘆了一口氣。他看看樓梯、看看垂死的鯽魚和鱔魚,看看破碎的玻璃外邊那一片灰暗的天空,不知如何是好。一股濃烈的酒糟味從外邊湧進來,還有當嘟嘟敲打鐵皮的聲音。他感到渾身發冷,非常想喝酒。

這時,從他和老女人頭上,傳下來一陣冷笑。隨着咯咯登登的鞋跟聲,女司機身體挺得筆直,背後帶着椅子,一小步一小步地,從樓梯上走下來。

他對着她尷尬地笑了笑。她的出現井沒有讓他感到害怕,甚至有些欣慰。如其被一個老女人纏住,不如讓一個小女人纏住,他想,所以他笑了。一笑就輕鬆,彷彿絕望的陰霾天空露出一塊希望的太陽。他看到她已經把那根勒嘴的手絹咬斷,不由地更加佩服她牙齒的銳利。因為身體上綁着椅子,她走得很慢。下台階時椅子的後邊兩條腿磕碰著台階的邊緣。他對着她點點頭。她也對着他點點頭。她停在老女人身邊,身體一晃,像老虎擺尾一樣,把椅子甩到老女人身上,他聽到她惡狠狠地說:

「鬆手!」

老女人抬頭望望她,嘴裏嘟嘟噥噥,好像在罵人,但手卻鬆開了。偵察員立即退了幾步,與老女人拉開了距離。

她對老女人說:

「你知道他是誰嗎?」

老女人搖搖頭。

「他是市長!」

老女人急忙爬起來,手扶著樓梯欄桿,渾身哆嗦。

偵察員心中不忍,忙說:

「老大娘,我帶你去醫院檢查。」

女司機說:

「你給我松梆。」

他為她鬆綁。椅子落在地上。她活動着胳膊。偵察員轉身就跑。他聽到她在後邊追趕。

偵察員跑出樓門洞子時,被停放在那兒的自行車掛住了衣服。自行車「稀里嘩啷」倒了,衣服「嗤啦啦」破了,女司機從背後拋過來繩子,套住了他的脖子。她把繩子一緊,他立刻呼吸緊張。

她牽着他走出樓洞,像牽着一條狗或是一隻別的什麼畜牲。天上下着濛濛細雨,打濕了他的眼皮,使他的眼前朦朦朧朧。他用手攥著繩子,防止被勒死。一個圓溜溜的物體從他面前飛過去,嚇了他一跳,隨後他看到跑過來一個光腦袋的半大男孩,渾身濕漉漉的,沾滿泥巴,去追他的足球。他歪著頭,求饒道:

「小姑奶奶,放開我吧,讓人看見,多不雅觀……」

她一頓繩子,繩扣立刻又緊了,說:

「你不是能跑嗎?」

「不跑了,不跑了,死也不跑了。」

「你發誓不甩掉我,讓我跟着你。」

「我發誓、我發誓。」

她鬆開繩子,偵察員剛要發怒,卻聽到她溫柔的臉上的那個嘴裏放出了動聽的樂曲:

「你呀,整個一個毛孩子,沒有我保護你,誰都可以欺負你。」

偵察員心中一震,溫暖的感情在肚子裏迴旋,他感到幸福像毛毛雨一樣鋪天蓋地地落下來,不單濡濕了他的眼皮,而且還濡濕了他的眼球。

細雨霏霏,編織著軟綿綿的稠密羅網,籠罩樓房、樹木、一切。他感到她伸出一隻手挽住了自己的胳膊,還聽到一聲脆響,一把粉紅色的摺疊傘在她的另一隻手裏彈開,舉起來,罩住了頭。他很自然地伸手攬住了她的腰,還搶過了那把傘,像個盡職盡責、體貼溫存的丈夫一樣。他想不出來這把雨傘的來處,滿腹狐疑。但這狐疑立即就被幸福的感覺擠出去了。

天陰沉沉的,分不清是上午還是下午。他的手錶早被那小妖精偷走,時間喪失。細雨打在柔軟的傘布上,發出細微的聲音。這聲音甜蜜而憂傷,像著名的藝甘姆堡白葡萄酒,纏綿悱惻,牽腸掛肚。他把摟着她腰的胳膊更緊了些,隔着薄薄的絲綢睡衣,他的手感覺到她的皮膚涼森森的,她的胃在溫暖地蠕動着。他們依偎著走在釀造大學狹窄的水泥路上,路邊的冬青樹葉亮晶晶的,像美女的指甲塗了橙色的指甲油。煤場上高大的煤堆蒸騰著乳白色的熱氣,散出一縷縷燃煤的焦香。高大的煙囪冒出的猙獰黑煙被空氣壓下來,化成一條條烏龍,在低空盤旋、糾纏。

就這樣他們走出了釀造大學,沿着那條蒸騰著白氣、散發着酒香的小河邊上的柳蔭路漫步。下垂的柳條不時拂動着傘上的尼龍綢面,傘棱上的大雨珠落下。路上鋪着一層濕漉漉的金黃枯葉。偵察員突然收了傘,看着那些青黑的柳條,問:

「我來到酒國多長時間了?」

女司機說:

「你問我,我問誰?」

偵察員道:

「不行,我要立即開始工作。」

她拍動着嘴角,嘲諷道:

「沒有我,你什麼也調查不到!」

「你叫什麼名字?」

「你這傢伙,」她說:「真不是東西,覺都跟我睡了,還不知我的名字。」

「抱歉,」他說:「我問過你,你不告訴我。」

「你沒問過我。」

「我問過。」

「沒問,」她踢他一腳,說,「沒問。」

「沒問,沒問,現在問,怎麼樣?」

「甭問了,」她說,「你是亨特,我是麥考兒,咱倆是搭檔,怎麼樣?」

「好搭檔,」他拍拍她的腰,說,「你說我們該去哪兒?」

「你想調查什麼?」

「以你丈夫為首的一夥敗類殺食嬰兒的罪行。」

「我帶你去找一個人,酒國市的事情他全知道。」

「誰?」

「你親我才說……」

他輕描淡寫地吻了一下她的腮。

「我帶你去找一尺酒店的老闆餘一尺。」

他們摟摟抱抱地走到驢街上時,天色已經很暗,憑着生物的特有感覺,偵察員知道太陽已經落山,不,正在落山。他努力想像著日暮黃昏的瑰麗景象:一輪巨大的紅太陽無可奈何地往地上墜落,放射出萬道光芒,房屋上、樹木上、行人的臉上、驢街光滑的青石上,都表現出一種英雄末路、英勇悲壯的色彩。楚霸王項羽拄著長槍,牽着駿馬,站在烏江邊上發獃,江水滔滔,不舍晝夜。但現在驢街上沒有太陽。偵察員沉浸在濛濛細雨中,沉浸在惆悵、憂傷的情緒里。一瞬間他感到自己的酒國之行無聊透頂,荒唐至極,滑稽可笑。驢街旁邊的污水溝里,狼藉着一棵腐爛的大白菜,半截蒜瓣子,一根光禿禿的驢尾巴,它們靜靜地擠在一起,在昏暗的街燈照耀下發着青色、褐色和灰藍色的光芒。偵察員悲痛地想到,這三件死氣沉沉的靜物,應該變成某一個衰敗王朝國旗的徽記,或者乾脆刻到自己的墓碑上。天很低,細雨出現在黃色的燈光里,宛若紛飛的蠶絲片斷。粉紅色的雨傘像株鮮艷的毒菌。他感到又飢又冷,這感覺是在他看了路溝里的臟物之後突然產生的。同時他還感到自己臀部和褲管早已被雨水打濕,皮鞋上沾滿污泥,鞋旮旯子裏積存着雨水,一走路唧唧地叫,好像淤泥里的泥鰍,腳。緊接着這一連串奇異的感覺,他的手臂被女司機冰涼的身體凍僵了,他的手掌試到了她腸胃的狼狽不堪的鳴叫。她只穿着一件粉紅色的睡袍,腳上套著一雙長毛絨面的布底拖鞋。踢踢沓沓,拖泥帶水,不像是她在走路倒像兩隻癩貓馱着她走路。他想起男人和女人漫長的歷史實際上就是類似階級鬥爭的歷史,有時男人勝利,有時女人勝利,但勝利者也就是失敗者。他想自己和這女司機的關係有時是貓與鼠的關係,有時又是狼與狽的關係。他們一邊做愛一邊廝殺,溫存和殘暴重量相同,維持着天平的平衡。他想這個東西一定凍僵了而且他也感覺到她凍僵了。他摸了摸她的一隻乳房,感到那原先暄騰騰的富有彈性的東西,變成了一隻冰涼的鐵秤砣,一個半熟的青香蕉蘋果在冰櫃里存放了很久。

「你冷嗎?」他說了一句不折不扣的廢話,但他緊接着說,「要不我們暫時回你的家,等暖和的日子到來,再去調查。」

她的牙齒「的的」地顫抖著,僵硬地說:

「不!」

「我怕凍壞了你。」

「不!」

神探亨特攜着他的親密戰友麥考爾的手,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寒冷秋夜在驢街上悄悄行走……偵察員的腦海里閃過了這樣的話語,字變清晰,像「卡拉ok」錄像帶上的字幕,他威武神勇,她桀驁不馴,但有時也溫柔多情。驢街上空空蕩蕩,坑窪里的積水像毛玻璃一樣,閃爍著模模糊糊的光芒。來到酒國不知多少日子之後,他一直在城市的外圍轉圈子,城市神秘,夜晚的城市更神秘,他終於在夜晚踏入了神秘的城市。這條古老的驢街令他聯想到女司機的雙腿之間的神聖管道。他批評自己的怪誕聯想。他像一個患了強迫症的蒼白的青春期少年一樣,無法剋制那觸目驚心的喻指在腦海里盤旋。美妙的回憶翩翩而來。他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女司機是他的命運中註定了要遇到的冤家,他與她的身體已經被一條沉重的鋼鏈拴在一起。他感到自己已經胡胡塗塗地產生了一種對於她的感情,有時恨有時憐有時怕,這就是愛情。

街燈稀疏,街兩邊的店鋪大多已關門。但店鋪後邊的院子裏,卻燈火升騰。一陣陣撲撲騰騰的聲音不在這個院子裏響就在那個院子裏響,他請不到人們在幹什麼。女司機及時地提醒他:

「他們趁夜殺驢。」

路面彷彿在一秒鐘內變得滑溜溜了,女司機跌了一個屁股墩。他去拉女司機時自己也滑倒了。他們共同砸折了雨傘的龍骨。她把雨傘扔到路溝里。細小的雨點變成了半凝固的冰霰,空氣又潮又冷。他的牙縫裏有冰涼的小風兒鑽動。他催促她快些走。狹窄的驢街陰森可怖,是犯罪分子的巢穴。偵察員攜着他的情人深入虎穴,字跡清晰。迎面來了一群黑油油的毛驢,擋住了他們的去路,恰好在他們看到了驢街一側的霓虹燈照亮了一尺酒店的大招牌的時候。

毛驢的隊伍擁擠不堪。他粗略地數了一下,驢群由二十四或者二十五頭毛驢組成。它們一律黑色,一根雜毛也沒有。雨水打濕了它們的身體。它們的身體都油光閃閃。它們都肌肉豐滿,面孔俊秀,似乎都很年輕。它們似乎怕冷,更可能是驢街上的氣息造成的巨大恐怖驅趕着它們擁擠在一起。它們都拚命往裏擠,當後邊的擠進去時,中間必定有驢被擠出來。驢皮相互摩擦的聲音,像一根根芒刺,扎進了他的肌膚。他看到它們有的垂著頭,有的昂着頭。晃動着誇張的大耳朵,這一點是一致的。它們就這樣擁擁擠擠地前進著。驢蹄在石板上敲擊著、滑動着,發出群眾鼓掌般的聲響。驢群像一個移動的山丘,從他們面前滑過去。他看到,有一個黑色少年跟在驢群後邊,蹦蹦跳跳。他感到這黑色少年與偷竊自己財物的魚鱗少年有幾分相似。他張開嘴巴,剛要喊出一句什麼話時,就看到那少年把一根食指噙在嘴裏,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這一聲呼哨像鋒利的刀片一樣拉破了厚重的夜幕,並且引起了群驢的昂揚鳴叫。在偵察員的經驗里,驢鳴叫時總是駐足揚頭,專心致志,這群驢卻在奔跑中鳴叫。怪異的現象使他的心臟緊縮起來。他鬆開攥住女司機手腕的手,奮勇地往前撲去。他的目的是想抓住趕驢的黑色少年,但他的身體卻沉重地摔在地上。堅硬的青石與他的後腦勺猛烈碰撞,「嗡」,一聲怪響在雙耳里膨脹,眼前還有兩大團黃光閃動。

等到偵察員恢復了視覺后,驢群和趕驢少年已經無影無蹤,只剩下一條寂寞、清冷的驢街在面前橫著。女司機緊緊地抓着他的手,關切地問:

「跌得嚴重嗎?」

「不嚴重。」

「不,跌得非常嚴重,」她嗚咽著說:「你的大腦肯定受了嚴重的挫傷……」

經過她的提醒,偵察員也感到頭痛欲裂,眼前的景物都像照相的底片一樣。他看到女司機的頭髮、眼睛、嘴巴像水銀一樣蒼白。

「我怕你死……」

「我不會死,」他說,「我的調查剛剛開始,你為什麼要咒我死呢?」

「我什麼時候咒你死過?」她憤怒地反駁著,「我是說我怕你死。」

劇烈的頭痛使他失去了說話的興趣,他伸出手,摸摸她的臉,表示和解。然後他把胳膊搭在她的肩上。她像一名戰地護士,攙扶着他橫過驢街。一輛身體修長的高級轎車突然睜開眼睛,從路邊鬼鬼祟祟地竄出來,車燈的強烈光芒罩住了他們。他感到謀殺即將產生。他用力推搡女司機,她卻更緊地摟住了他的身體。但事實上根本沒有什麼謀殺,轎車拐上馬路后,飛也似地溜過去,車尾的紅燈照耀着車底廢氣管里噴出的白色熱氣,顯得十分美麗。

一尺酒店就在眼前。店堂里燈火通明,彷彿裏邊正在舉行什麼盛大的慶典。

擺滿花朵的大門兩側站着兩個身高不足一米的女侍者。她們穿着同樣鮮紅的制服,梳着同樣高聳的髮型,生著同樣的面孔,臉上掛着同樣的微笑。極端地相似便顯出了虛假,偵察員認為她們是兩個用塑料、石膏之類物質做成的假人。她們身後的鮮花也因為過分美麗顯得虛假,美麗過度便失去了生命感覺。

她們說:

「歡迎光顧。」

茶色的玻璃門在他們面前閃開了。他在大廳的一根鑲嵌著方玻璃的柱子上看到了一個蒼老、醜陋的男人被一個骯髒的女人支撐著。當他明白了那是自己與女司機的影子時,頓時感到萬念俱灰。他想退出大廳,一個身穿紅衣的小男孩,看起來步態蹣跚、但其實速度極快地滑過來,他聽到小男孩用尖細的嗓音說:

「先生,太太,是用飯還是喝茶?是跳舞還是卡拉ok?」

小傢伙的腦袋剛好與偵察員的膝蓋平齊,所以在談話時他們一個仰著臉一個則彎著腰俯著臉。一大一小兩張臉相對着,使偵察員的精神居高臨下,暫時克服掉一部分灰暗情緒。他看到那小男孩的臉上有一種令人脊樑發涼的邪惡表情,儘管他像所有的訓練有素的飯店服務生一樣臉上掛着不卑不亢的微笑,但那些邪惡的東西還是洇了出來。像墨水洇透了劣質的草紙一樣。

女司機搶先回答:

「我們要喝酒、吃飯,我是你們經理餘一尺先生的好朋友。」

小傢伙鞠了一躬,道:

「我認識您,太太,樓上有雅座。」

他在前邊引路。偵察員感到這小東西跟《西遊記》裏那些小妖一模一樣。他甚至覺得他那條肥大的燈籠褲襠里窩著一條狐狸的或者是狼的尾巴。他們的鞋被光潔的大理石地板反映得愈加骯髒。偵察員自慚形穢。大廳里有一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摟着一些紅光滿面的男人跳舞。一個穿黑衣扎白蝴蝶結的小傢伙蹲在一張高凳上彈鋼琴。

他們跟隨着小傢伙盤旋著上升,走進了一間雅緻的小屋。兩個矮小的女孩端著菜譜跑上來。女司機說:

「請你們余經理來,就說九號到了。」

在等待餘一尺的過程中,女司機放肆地脫掉拖鞋,在柔軟的地毯上擦着腳上的泥。可能是屋子裏暖洋洋的氣息刺激了她的鼻腔,她響亮地、連續地打着噴嚏。當某個噴嚏被阻礙時,她便仰起臉來,眯縫着眼,裂著嘴,尋求燈光的刺激。她這副模樣偵察員不喜歡,因為她這副模樣與發情的公驢聞到母驢的尿臊味時的模樣極其相似。

在她的噴嚏的間隙里,他見縫插針地問:

「你打過籃球?」

「啊啾——什麼?」

「為什麼是九號?」

「我是他的第九個情婦,啊瞅——!」

莫言老師:

您好!

我已經把您的意思轉達給餘一尺先生,他得意洋洋地說:「怎麼樣?我說他會為我作傳,他就果然要為我作傳。」他還說一尺酒店的大門隨時對您敞開着。不久前市政府撥了一大筆款裝修了一尺酒店,那裏一天二十四小時營業,珠光寶氣,美輪美奐,謙虛點說也達到了三星半級水平。他們最近接待了一批日本人,打發的小鬼子們十分滿意,他們的團長還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旅遊家》雜誌上,對一尺餐廳做了高度評價。所以,您來酒國,住在一尺酒店,分文不掏,即可享盡人間至福。

關於我寄給您的紀實小說《一尺英豪》,裏邊遊戲之筆很多。我在給您的信上也說明了,此文是我獻給您的禮物,供您撰寫他的傳記時參考。但老師對我的批評我還是極為虛心地考慮了,我的毛病就是想像力過於豐富,所以常常隨意發揮,旁生枝杈,背離了小說的基本原則。我今後一定要牢記您的批評,為能寫出符合規範的小說卧薪嘗膽、嘔心瀝血。

老師,我十二萬分地盼望着您早日啟程來酒國,生在地球上,不來酒國,簡直等於白活一場。十月份,首屆猿酒節隆重開幕,這是空前絕後的酒國盛會,要整整熱鬧一個月,您千萬不要錯過這個機會。當然,明年還會舉辦第二屆猿酒節,但那就沒有首屆的隆重和開闢鴻蒙的意思了。我老岳父為研製猿酒,已經在城南白貓嶺上與猴子一起生活了三年,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但非如此造不出猿酒,就與非如此寫不出好小說同理。

您所要的《酒國奇事錄》我前幾年在我岳父那兒看過,後來又找不到了。我已給市委宣傳部的朋友打了電話,讓他們無論如何為您搞一本。這本小冊子裏有很多惡毒影射的文章,無疑是現在的人所做,但是否是餘一尺所做則有疑。正如您所說,餘一尺是個半神半鬼的傢伙。他在酒國也是毀譽參半,但由於他是個侏儒,一般人也不跟他真刀真槍爭鬥,所以,他幾乎是無所顧忌、為所欲為,他把人的善和人的惡大概都發揮得淋漓盡致了吧!學生我才疏學淺,把握不了這個人物的內心世界,此地有黃金,就等著老師前來採掘了。

我的那幾篇小說,給《國民文學》已有很久了吧,敢請老師去催問一下。也請您告訴他們,歡迎來參加首屆猿酒節,食宿問題,自然有我儘力安排,我相信慷慨的酒國人會使他們滿意的。

隨信寄出小說一篇,題名《烹飪課》。老師,這篇小說我是認真閱讀了時下流行的「新寫實主義」小說家的幾乎全部作品,吸收了他們的精華,又有所改造而成。老師,我還是希望您幫我把這篇小說轉給《國民文學》編輯部,我堅信這樣不間斷地寄下去,就能夠感動這些居住在瓊樓玉閣里,每日看着嫦娥梳頭的上帝們。

敬頌撰安!

學生:李一斗

《烹飪課》

我的岳母在沒發瘋之前,是個風度翩翩的美人——半老徐娘。在某個時期里,我感到她比她的女兒還要年輕、漂亮、富有性感。她的女兒就是我的老婆,這是廢話,但不得不說。我的老婆在《酒國日報》專題部工作,曾寫過好幾篇反響強烈的專訪,在酒國這個小地方,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我的老婆又黑又瘦,頭髮焦黃,滿臉鐵鏽,嘴巴里有一股臭魚的味道。我的岳母則肌肉豐滿,皮膚白嫩,頭髮黑得流油,嘴巴里整天往外釋放着烤肉的香氣。我的老婆與我的岳母站在一起所形成的反差讓人十分自然地想起了階級和階級鬥爭。我岳母像一個保養良好的大地主的小老婆,我老婆像一個饑寒交迫的老貧農的大女兒。為此我老婆和我岳母結下了深深的冤恨,母女倆三年沒說一句話。我老婆寧願在報社院子裏露宿也不願回家。我每次去看我岳母都會引發我老婆的歇斯底里,她用難以寫到紙上的骯髒語言罵我,好像我去拜見的不是她的親娘而是一個娼妓。

坦率地說,在那些日子裏,我確實對我岳母的美色產生過一些朦朦朧朧的企慕,但這種罪惡的念頭被一千條粗大的鐵鏈捆綁着,絕對沒有發展、成長的可能。我老婆的詈罵卻像烈火一樣燒着那些鎖鏈。所以我憤怒地說:

「假如有一天我跟你媽睡了覺,你要負全部責任。」

「什麼?!」我老婆氣洶洶地問。

「如果不是你的提醒,我還想不到,閨女女婿還可以跟岳母做愛,」我惡毒地說,「我跟你媽媽只有年齡上的差異而沒有血緣上的聯繫,而且,最近你們日報上登載過一條趣聞,美國紐約州的男青年傑克跟老婆離婚後旋即與岳母結婚。」

我老婆怪叫了一聲,翻著白眼跌倒,昏過去了。我慌忙往她的身上潑了一桶涼水,又用一根生鏽的鐵釘子扎她的人中,扎虎口,折騰了足有半點鐘,她才懶洋洋地活過來。她睜著大眼躺在泥水中,像一根僵直的枯木頭。她的眼睛裏閃爍著破碎的光芒、絕望的光芒,使我感到不寒而慄。淚水從她的眼睛裏湧出,順着眼角,流向雙耳。我想此刻唯有一件事情可做,那就是真誠地向她道歉。

我親切地呼喚着她的名字,並強忍着厭惡,吻了一下她那張腥臭逼人的嘴巴。吻她的嘴巴時我想到了她媽媽那張永遠散發着烤肉氣味的嘴巴,應該喝一口白蘭地吻一下那張嘴巴,那是人間最美的佐餚,就像喝一口白蘭地咬一口烤肉一樣。奇怪的是歲月竟然無法侵蝕那嘴唇上的青春魅力,不塗口紅也鮮艷欲滴,裏邊飽含甜蜜的山葡萄汁液。而她女兒的嘴唇連山葡萄皮兒都不如。她用細長的聲音說:

「你不要騙我了,我知道你愛我媽媽不愛我,因為你愛上了我媽媽所以你才同我結婚,我只是我媽媽的一個替代物,你吻我的嘴唇時,想着我媽媽的嘴唇,你同我做愛時,想着我媽媽的肉體。」

她的話尖利無比,像剝皮刀一樣,剝掉了我的皮。但我卻惱怒地說——我用巴掌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臉綳著自己的臉說:

「我打你!不許你胡說八道。你這是想入非非,你是癔想狂,別人知道了會笑死你。你媽媽知道了會氣死。我酒博士是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再無恥也不會去干那種禽獸不如的勾當。」

她說:

「是的,你沒有干,但是你想干!也許你一輩子都不會幹,但你一輩子都想干。白天不想干你夜裏想干,醒著不想干你夢裏想干,活着你不想干,死了你也想干!」

我站起來,說:

「你這是侮辱我,侮辱你媽媽,也侮辱你自己!」

她說:

「你甭發火。即便你身上有一百張嘴,即便你的一百張嘴裏同時吐出甜言蜜語,也蒙蔽不了我。哎,我這樣的人,還活着幹什麼?活着充當擋腳石?活着惹人討厭?活着找罪受?死了算了死了算了,死了就利索了……」

「我死了你們就可以隨心所欲了,」她揮舞著那兩隻驢蹄子一樣結實的小拳頭,擂著自己那兩隻乳頭,是的,當她仰著的時候,她那乾癟的胸脯上只有兩顆黑棗般的乳頭,而我的岳母那兩隻乳房竟像少婦般豐滿,絲毫沒有疲軟、滑坡的跡象,即便她穿着粗線厚毛衣,它們也挺成勇敢的山峰。岳母和妻子肉體上的顛倒,把一個女婿推到了罪惡深淵的邊緣上。這能怨我嗎?我忍無可忍地吼叫起來。我沒有怨你,我怨我自己。她鬆開拳頭,用雞爪樣的雙手撕扯衣服,撕崩了紐扣,露出了乳罩,天,就像一個沒有腳的人還要穿鞋一樣,她竟然還戴着乳罩!她瘦骨稜稜的胸膛逼歪了我的頭。我說:

「夠了,不要折騰了,你死了還有你爹呢!」

她雙手按地坐起來,雙眼放着凶光,說:

「我爹不過是你們的擋箭牌,他只知道酒,酒酒酒!酒就是他的女人。如果我爹正常,我何必這樣擔心?」

「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兒。」我無奈地說。

「所以,我請求你殺了我,」她雙膝跪地,用那顆堅硬的頭顱連連撞擊著水泥地板,說,「我跪着求你,我磕著頭求你,殺了我吧。博士,廚房裏有一把從沒用過的不鏽鋼刀,快得像風一樣,你去拿了它來,殺了我,求求你殺了我。」

她昂起頭,仰著脖子,那脖子細長像拔光了毛羽的雞脖子,顏色青紫,肌膚粗糙,有三顆黑痦子,藍色的血管子鼓脹起來,迅速地跳動着。她半翻著白眼,嘴唇鬆弛地耷拉着,額頭上沾滿灰塵,滲出一些細小的血珠子,頭髮凌亂,像一隻喜鵲的巢穴。這女人哪裏是個女人?這女人竟是我的老婆,說實話我老婆的行為令我感到恐懼,恐懼過後是厭惡,同志們,怎麼辦?她嗤嗤地冷笑着,她的嘴像一個膠皮輪胎上的切口,我擔心她發了瘋,我說好老婆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比海洋深,咱倆夫妻了好幾年,我怎麼忍心下手殺死你?殺你我還不如去殺只雞,殺只雞咱可以熬鍋雞湯喝,殺了你我要吃槍子,我還沒傻到那種程度哩!

她摸著脖子,輕聲細語地說:

「你真的不殺我?」

「不殺,不殺!」

「我勸你還是殺了我吧,」她用手比劃着,好像她的手裏已握住了那把鋒利的、風一樣快的鋼刀,說,「嗤——只要這麼輕輕地一拉,我脖子上的動脈血管就會斷開,鮮紅的血就會像噴泉一樣湧出來,半個小時后,我就變成了一張透明的人皮,那時候,」她陰險地笑着說,「你就可以跟那個吃嬰兒的老妖精睡到一個被窩裏去了。」

「放你媽的狗臭屁!」我粗野地罵道。同志們,讓我這樣一個文質彬彬的書生罵出這樣的髒話不容易,我是被我老婆氣瘋了。我慚愧。我罵她,「放你媽的……,憑什麼要我殺你?我為什麼要殺你?好事情你不找我,這樣的事情偏來找我!誰願意殺你誰殺你,反正我不殺你。」

我憤怒地走到一邊去。我想惹不起你難道還躲不起你嗎?我拿起一瓶「紅鬃烈馬」,咕咕嘟嘟往嘴裏灌。往嘴裏灌酒時我沒忘記用雙眼的餘光觀察着她的動靜。我看到她懶洋洋地爬起來,微笑着向廚房走去。我心裏一怔,聽到自來水管子嘩嘩的流水聲。我悄悄地跟過去,看到她把腦袋放在強硬的水柱下衝激著。她雙手扶著油膩膩的洗碗槽邊緣,身體折成一個直角,撅起的屁股乾巴巴的,我老婆的屁股像兩片風乾了三十年的臘肉,我不敢拿這兩片臘肉去與我岳母那兩扇皮球屁股比較,但腦子裏晃動着她的皮球屁股的影子。我終於明白了我老婆的嫉妒並不是純粹的無理取鬧。雪白也一定是冰涼的水柱流到她的後腦勺上,粉碎成一簇簇白浪花,發出很響的聲音。她的頭髮變成一片片棕樹皮,泛起白色的泡沫。她在水裏哽咽著,發出的聲音,像急食被噎的老母雞。我很怕她感冒。一瞬間我心中洋溢着對她的憐憫之情。我覺得我把一個瘦弱的女人折磨成這模樣是犯了深重的罪孽。我走上前去用手掌撫摸她的脊樑,她的脊樑冰涼。我說行了,別折騰了,我們不要干這種讓親者痛讓仇者快的蠢事。她猛地直起腰來,火紅的眼睛直盯着我,沒說話,三秒鐘,我膽寒,倒退走。忽見她從刀架上刷啦一聲抽出那柄新從五金店買來的白色鋼刀,在胸前劃了半個圓,對準自己的脖子割了下去。

我奮不顧身地衝上來攥住了她的手脖子,把刀奪出來。我對她這種行為厭惡極了。混蛋,你這是要我的命嘛!我把刀死勁劈在菜墩子上,刀刃吃進木頭,足有二指深,想拔出來要費很大的勁。我用拳頭砸牆壁,牆壁迴響,鄰居大喊:幹什麼?!我憤怒得像一隻金錢豹子,在鐵籠子裏轉圈。我說,過不下去了,這日子沒法他媽的過下去了。我轉了幾十圈后想了想這日子還得跟她過下去,跟她鬧離婚等於去火葬場報到。我說:

「咱今天非把事情搞清楚不可!走吧,去找你的爹和娘,讓他們評評理。你也可以當面問問你媽,我和她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用毛巾擦了一把臉,說:

「去就去,你們亂倫都不怕,我還怕什麼!」

「誰不去誰是烏龜王八蛋。」我說。

她說:

「對,誰不去誰是烏龜王八蛋。」

我們拉拉扯扯往釀造大學走,路上碰到了市政府迎接外賓的車隊,頭前開路的摩托車上端坐着兩個簇新的警察,都戴着墨晶眼鏡,手上的手套雪白。我們暫時停止了爭吵,像樹木一樣立在路邊的槐樹旁。陰溝里泛上來濃郁的腐爛牲畜屍林的臭氣。她的冰涼的手膽怯地抓緊了我的胳膊,我蔑視着外賓的車隊心裏對她的冰冷的爪子感到厭惡。我看到她的拇指長得不成比例,堅硬的指甲縫裏隱藏着青色的污垢。但我不忍心摔開她的手,她抓住我是尋求保護,完全出於下意識,就像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一樣。狗娘養的!我罵了一聲。躲避威風車隊的人群中有一位禿頭的老女人歪過頭來看我一眼。她穿着一件肥大的對襟毛衣,胸前綴著一排白色的塑料扣子,很大的扣子。我對很大的白色塑料扣子充滿了生理上的厭惡,這種厭惡產生於我生腮腺炎的童年,有一個胸前綴有很大的白色塑料扣子的臭鼻子醫生用章魚腕足一樣的粘膩手指摸過我的腮,我隨即嘔吐了。她肥胖的頭蹲在雙肩上,面孔浮腫,一嘴黃銅的牙齒。她歪頭一看使我周身的筋都抽搐起來。我轉身要走了她卻小跑步地逼上來。原來她是我老婆的一個熟人。她親熱地抓住我老婆的手,使勁地搖晃着,她一邊搖晃我老婆的手一邊往上聳動着那肥胖的身體,兩個人就差點擁抱親嘴了。她簡直就像我老婆的親娘。於是我非常自然地想起我的岳母,竟然生出這樣一位女兒我岳母簡直是胡鬧。我獨自一人向酒國釀造大學走去,我想立刻去問問我岳母,她的女兒是不是從孤兒院抱養的棄兒,或者是在婦產科醫院生產時被護士們給調了包。如果真是那樣我該怎麼辦?

我老婆追了上來,她嘻嘻地笑着——似乎把適才拿脖子抹刀的事忘了——說:

「哎,博士,知道這個老太太是誰嗎?」

我說不知道。

「她是市委組織部胡部長的丈母娘!」

我故作清高地哼了一聲。

「你哼什麼?」她說,「你不要瞧不起人,不要以為天下只有你聰明,告訴你,我馬上就要當報社的文化生活部主任。」

我說祝賀你,文化生活部主任,希望你能寫文章介紹一下撒潑的體會。

她驚愕地站住,說:

「你說我撒潑?我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人,換了別人,看到自己的丈夫跟丈母娘勾搭連環,早把天戳穿了!」

我說快走吧,讓你爹和你媽來評判吧!

「我真傻,」她站住,如夢初醒般地說,「我憑什麼要跟你一起去?去看你跟那個老風流眉目傳情?你們可以不顧羞恥但我還要臉皮。天下男人像牛毛一樣多,數也數不清,我就那麼稀罕你?你願跟誰去睡就跟誰去睡吧,我撒手不管了。」

說完話她很瀟灑地走了。秋天的風搖晃着樹冠,金黃的樹葉飄飄搖搖地落下來,無聲無息地落下來。我的老婆穿行在秋天的詩歌里,黑色的身影與清秀建立起某種聯繫。她的大撒手竟使我產生了一絲絲悵然若失的感覺。我老婆芳名袁美麗,袁美麗與秋天的落葉構成一首憂傷的抒情詩,味道像煙台張裕葡萄酒廠生產的「雷司令」。我注目着她,她卻始終沒有回頭,這就叫義無反顧。其實,也許我希望她能回頭看我一眼,但即將上任的《酒國日報》文化生活部主任沒有回頭。她上任去了。袁美麗主任。袁主任。主任。

主任的背影消逝在海鮮巷的白牆青瓦建築群里。一群雜色的鴿子從那裏直衝到藍天上去。天上飄着三隻杏黃色的大氣球,氣球拖着鮮紅的飄帶,飄帶上綉著白色的大字。一個男人痴痴地站着,那是我,酒博士,李一斗。李一斗你總不至於跳到冒着氣泡、洋溢着酒香的醴泉河裏去尋短見吧?怎麼會呢?我的神經像用火鹼和芒硝鞣過的牛皮一樣堅韌,是撕不爛、扯不斷的。李一斗,李一斗,昂首挺胸往前走,轉眼進了釀造大學,站在丈母娘家的門口。

我想我非把事情弄個明白不可。也許我會破釜沉舟地跟丈母娘——也許根本就不是——干一場。這對我的個人生活無疑將是一次倒海翻江的革命。門上貼著一張紙條:

上午烹飪課,在學院特食中心實習教室。

早就聽說我的丈母娘技藝超群,是烹飪學院的一顆明星,但我一直未見過她上課時的模樣。李一斗決定去聽丈母娘講課,去看丈母娘的英姿。

我穿過釀造大學的小後門進入烹飪學院校園。酒香猶在,肉香又撲鼻而來。院子裏栽種著許多奇異花木,在植物面前酒博士淺薄無知,它們驕傲地斜視着我,用眼睛似的葉片。十幾個身穿深藍色制服的校警在院子裏懶洋洋的活動着,看到我時都像發現獵物的獵狗一樣抖擻起了精神,薄餅狀的耳朵聳立起來,鼻孔里噴出粗重的氣息。但是我不怕他們。我知道只要說出我丈母娘的名字他們立刻就會恢復懶散。校園結構複雜,與蘇州的拙政園相仿。一塊巨大的豬肝色巨石莫名其妙地矗立在道路中央,石上黃漆漆著「秀石指天」字樣。我徵得了校警同意迂迴曲折地找到特食研究中心,穿過道道鐵柵欄,把飼養肉孩的精巧建築甩在一邊,把假山和噴水池甩在一邊,把珍禽異獸馴化室甩在一邊,進入一個幽暗山洞,盤旋而下,至燈火輝煌處。這裏已是閑人免進的地方。一位小姐送給我一套工作服讓我換上。她說你們回的人正在給副教授錄像。她錯把我當成了市電視台的記者。我戴上那頂圓筒狀白色工作帽時,嗅到了一股清新的肥皂味兒。這時小姐也認出了我。她說我跟你家袁美麗大姐是中學時同學,那時我的學習成績比她好得多,可是,人家成了大記者,我卻成了看門人,她沮喪地說,並用仇恨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是我毀了她的錦繡前程一樣。我抱歉地向她點頭,她立即把沮喪的臉變成了洋洋得意的臉,耀武揚威地說:我有兩個兒子,都聰明絕頂。我狠毒地說:你不打算把他們賣給特食部嗎?她的臉飛快地漲成紫紅色。我可再也不願看紫紅色的女人臉,大步向實習室走去,我聽到她在後邊咬牙切齒地說:總有一天會有人出來收拾你們這些吃人的野獸。

女守門人的話讓我的心靈感到一陣震顫,誰是吃人的野獸?難道我也是吃人野獸隊伍中的一員嗎?酒國市政府要員們在那道著名大菜上席時的話湧上我的心頭:我們吃的不是人,我們吃的是一種經過特殊工藝製成的美食。這美食的發明者就是我的美人岳母。她此刻正在那間寬敞、明亮的實習教室里教授着她的學生們,她站在講台上,被明亮的燈光照耀着,我已經看到了她那張像瓷花瓶一樣光潔明亮的圓月大臉。

果然有市電視台的記者在錄像,其中一個尖嘴猴腮的姓錢,是專題部主任,我曾跟他在一個桌上喝過酒。他扛着攝像機在課堂里轉悠,他的副手,一個小白胖子,舉著強光燈,拖着黑電線,遵照着他的命令,把白熾的燈光忽而打在我岳母的臉上,忽而打在我岳母面前的案板上,忽而還打在聚精會神聽講的學生堆里。我選擇了一個空位坐下來,我感覺到我岳母那雙灰褐色大眼睛裏的慈愛光芒在我臉上停留了兩秒鐘,我有些怕羞地低垂下頭顱。

用刀子深深地刻在課桌上的四個字跳進我的眼睛:我想操你。宛若四塊石頭投進了我的腦海,激起了飛濺的浪花。我周身酥麻,像被微弱的電流刺激著的雄性青蛙一樣四肢顫抖,中間一點,十分不安……我岳母的不緊不忙的悅耳話語像潮水一樣,由遠而近地湧上來,使我的身體包裹在巨大的暖流里,一陣陣的快感在脊髓里迅跑,迅跑…………親愛的同學們,你們想過沒有,隨着四個現代化的迅猛發展,隨着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吃,已經不僅僅是為了飽腹,而是一種藝術欣賞。因此,烹調已不僅僅是一門技術同時還是一門高深的藝術,一個合格的烹調家,應該有一雙比外科醫生還要準確、敏感的手,有比畫家還要敏銳的對於色彩的感受,有比警犬還要靈敏的鼻子,有比蛇還要靈活的舌頭。烹調家是諸家之綜合。與此同時,美食家的水平也愈來愈高,他們口味高貴,喜新厭舊,朝秦暮楚,讓他們吃得滿意井不容易。但是,我們必須刻苦鑽研,翻新花樣,盡量滿足他們的要求。這關係到我們酒國市的繁榮昌盛,當然也關係到你們各位的遠大前程。在今天的正課之前,我先推薦給你們一個珍饈——她捏起電子筆,在磁性黑板上寫上了五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清燉鴨嘴獸。她寫字時側臉對着學員,禮貌待人,風姿綽約。她扔下筆,按了一下教桌下的電鈕,牆上便有一塊幕布緩緩拉開,好像將軍撳按電鈕閃出作戰地圖一樣。幕布後邊原來是一個很大的水櫃,幾隻皮毛油滑、四肢生蹼的扁嘴小獸在水中焦慮不安地遊動着。她說,下邊我把配料及具體的製作方法告訴你們,你們可以做筆記。這種貌不驚人的小獸,曾經使無產階級的偉大導師、博學多才的恩格斯陷入尷尬境地,它是生物進化史上的一個特異現象,它是現在能夠知道的地球上唯一的產卵的哺乳動物。鴨嘴獸是貨真價實的珍稀動物,所以我們烹調時應格外小心,萬不能因為我們的操作錯誤而暴殄了天物。所以,我建議大家在做鴨嘴獸前,多做些甲魚,以便獲得感覺。下面我介紹具體做法:

取鴨嘴獸一隻,宰殺后倒掛起來,用半個小時左右把血控干。注意,宰殺時應用銀刀,從嘴下刺進,要使刀口盡量小。控凈血后,用75℃左右的熱水褪毛,然後,小心翼翼地取出內臟,肝臟、心臟、蛋(如果有的話),取肝臟時要格外小心,不要把苦膽弄破,否則這隻獸就變成了難以入口的廢料。把腸子掏出來,翻過來用鹼水漂乾淨。用滾水沖燙嘴和四趾,搓掉嘴上的硬殼和趾上的粗皮,注意要特別保護趾間的蹼膜完整無缺。沖洗乾淨后,把內臟放在滾油里過一下,塞入腹腔,然後加上鹽、大蒜、薑絲、辣椒、小磨香油等調料——切記不要加味精——放在微火上清燉,直到變成暗紅色並散發出一種奇特的香味為止。一般情況下,蛋與內臟同時過油填入腹中,如果有較大較多的成形蛋,則可單獨做成一道佳肴,具體操作方法可仿照紅燒烏龜王八蛋的方法。

介紹完了鴨嘴獸的烹調方法,她攏了攏頭髮,像要宣佈一件重大決定的首長一樣,注視着學員們,每一個學員都感到她親切的目光在撫摸著自己的臉,我感到我的岳母在撫摸着我的靈魂。她一板一眼地說:下面,我們開始講授紅燒嬰兒的烹調方法。我感到彷彿有一根生滿鐵鏽的錐子在我心臟上戳了一個眼,一股股冰涼的液體流到我的胸腔中瀦存起來,壓迫得我內臟緊張,惶惶不安。手心裏湧出了又粘又冷的汗水。我岳母的學生們一個個漲紅了臉,興奮的情緒加速了他們的心臟跳動,就像一群醫學院的學生第一次參加解剖人體生殖器官,他們盡量裝作無所謂的樣子,但欲蓋彌彰,幾分惶亂幾分激動的心情通過那些抽動的腮部肌肉,通過那些不自然的咳嗽聲,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我岳母說:這是我們烹飪學院的壓軸好戲,由於貨源奇缺,價格昂貴,所以不可能讓每個人都得到動手的機會,我仔細操作,你們認真看,回去后可用猴子或乳豬作為練習的代用品。

她首先特別明確地強調,廚師是鐵打的心腸,不允許濫用感情。我們即將宰殺、烹制的嬰兒其實並不是人,它們僅僅是一些根據嚴格的、兩廂情願的合同,為滿足發展經濟、繁榮酒國的特殊需要而生產出來的人形小獸。它們在本質上與這些游弋在水櫃里待宰的鴨嘴獸是一樣的,大家請放寬心,不要胡思亂想,你們要在心裏一千遍、一萬遍地念叨著:它們不是人,它們是人形小獸。她很瀟灑地抓起藤條教鞭敲了敲水櫃的邊緣,又一次重複著:它們在本質上與鴨嘴獸沒有區別。

她抓起掛在牆上的電話,對着話筒發佈命令。她放下電話,對學生們說:這當然是一道總有一天會震驚世界的名菜,所以我們的製作過程中的每一個環節都來不得半點馬虎。一般說來,家畜遭殺前精神上的巨大壓力會影響肉中糖原的含量,由代謝差造成成品后的香氣差。因此,有經驗的屠夫總是喜歡採用閃電般的動作結束動物的生命,藉以提高動物屍體的質量。肉孩較之一般家畜,是智慧更高一些的動物,因此,為了保證這道大菜的原料高質量,必須想辦法使他們保持精神愉快。傳統的方式是採用一棍打昏的方法,但這樣勢必造成原料的軟組織淤血甚至骨頭破碎,嚴重影響成品的外觀。近年來,一棍打昏的方法被逐漸淘汰,代之以乙醇麻醉。釀造大學新近研究出一種味道甜美不辣、酒精含量卻奇高的新型酒漿,為我們創造了條件。經驗證明,用酒精麻醉后宰殺的肉孩,由於酒精分子滲入細胞組織,有效地減弱了過去肉孩烹制過程中最令人頭痛的奶腥味,而且經過化驗證明,採用酒精麻醉后宰殺的肉孩所含營養價值也大幅度提高。她又一次摘下牆上的話筒,說:

送來吧!

我岳母對着話筒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五分鐘后,就有兩位身穿雪白大褂、頭戴雪白四角帽的年輕女子用一副特製的小擔架把一個赤裸裸的肉孩抬進教室。兩個女人的模樣都還算秀麗,但她們慘白的臉卻讓我感到很不舒服。女人把擔架放在案板上,就垂着手退到一邊去。我岳母俯首看看那粉紅的肉孩,用纖嫩的食指戳了戳他的胸脯,滿意地點了點頭。她直起腰,再一次嚴肅地提醒:你們千萬不要忘記,這只是個人形的小獸,她的話猶未盡,擔架上的人形小獸就打了一個滾,學員們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他們,包括我在內,都以為這小傢伙要爬起來呢。但幸好他沒有爬起來,他僅僅是打了一個滾就把香甜的小呼嚕均勻地播滿了教室。他的圓圓的,胖嘟嘟的、紅撲撲的小臉正好側對着學員們。自然也側對着我。我們分明看到這是一個美麗、健康的小男孩。他的頭髮烏黑,睫毛長長,蒜頭小鼻子,粉紅的小嘴。粉紅的小嘴巴嗒著,彷彿正在夢中吃糖果。我跟我老婆結婚三年還沒有孩子,我很喜歡孩子,我真想跑到教室前頭的案板上去抱起這個小傢伙,親親他的臉,親親他的肚臍,摸摸他的小雞巴,咬咬他的小腳丫。他的腳胖胖的,腿腳相接處胖出了幾圈羅紋。從學員們,尤其是那些女學員們如痴如醉的眼神里,我猜測到她們的心中此刻也正在蕩漾著溫暖的愛情,對小人兒的愛。於是我岳母突然變得冷冰冰的聲音又在教室里迴響起來,壓住了小傢伙均勻的鼾聲。我明確地告訴你們,一定要把心中的不健康的感情清除乾淨,否則我們這課就上不下去了。她扯住他的胳膊,把他的身體翻轉了一百八十度,讓他的臉朝向了玻璃櫃中的鴨嘴獸,讓他的兩瓣屁股對着學員們的臉。我岳母戳着他的屁股說:他不是人,不是。

小傢伙卻像對她的話提抗議一樣,放出了一個與他的身體不相稱的大屁,學員們怔了怔,互相觀望着,十幾秒鐘后,教室里突然爆發了一陣大笑。我的岳母緊繃着臉,終於綳不住,也裂開嘴陪伴着學生笑起來。

她敲敲桌子,努力平息了眾人的笑聲。她說:這小東西,什麼本事都會哩。學生們又要笑,遭到了她的制止。她說不許再笑了,這是你們四年學校生活中最重要的一課,只要掌握了肉孩的烹調方法,走遍天下都不怕。你們不是盼著出國嗎?只要掌握了這道超水平大菜,你們就等於領到了永久簽證,你們就能征服洋人,無論是美國佬、德國佬還是別的什麼佬。

她的話看起來擊中了學員們的要害,他們重新聚精會神,一手拿筆,一手按本子,雙眼望着我的岳母。她說,在這種幸福的休眠狀態中,無論我們幹什麼,肉孩都不會知曉,更不能提出反抗,他始終沉醉在幸福中。她招了一下手,讓那兩位站在教室的邊角上等候吩咐的白衣女人過來,幫助她,把肉孩抬進一個特製的、鳥籠形狀的架子上,架子上端有一個掛鈎,可以與操作案板上方的吊環相連。在兩個白衣女的幫助下籠架子懸空了,肉孩在籠中,身體被禁錮著,只有一隻又白又胖的小腳,從籠架下伸出來,顯得格外可愛。我岳母說,第一步,是放血。有必要說明,在一段時期內,個別同志認為不放血會使肉孩的肉味更加鮮美、營養價值更高,他們的主要理論根據是高麗人烹食狗時從不動刀放血。經過反覆的試驗、比較,我們覺得,放血后的肉孩,比不放血的肉孩,味道要鮮美的多。這一步的目的很簡單:放出肉孩體內的血,放得越乾淨、肉的色澤愈好。放血不徹底的肉孩,製成成品后,色澤晦暗,腥味較重。所以大家不要輕視這一步。我岳母伸刀攥住了肉孩的小腳,肉孩在籠架上嘟嘟噥噥地說了一句什麼話,學員們都豎起耳朵,辨別着那句話的內容。我岳母說,選擇切口的位置,是為了保持肉孩的完整性,一般採用從腳底切口,暴露出動脈血管,然後切斷引流。她說着,手裏便出現一柄銀光閃閃的柳葉刀,對着肉孩的小腳……我慌忙閉上了眼睛,我似乎聽到那小傢伙在籠架中大聲啼哭,教室里的桌椅噼噼啪啪亂響,學員們好像都嚎叫着躥了出去。睜開眼睛后,我才知道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覺,肉孩不哭也不叫,刀口已切開,一線寶石一樣艷麗的紅血,美麗異常地懸掛下來,與他腳下的那隻玻璃缸聯繫在一起。教室里也安靜異常,男生和女生們都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盯着肉孩那隻腳,腳下那線血。市電視台的攝像機也盯着那隻腳,腳下那線血,強光照耀,那線血晶瑩極了。漸漸地我聽到了學員們的呼吸聲如同沉悶的潮汐聲,血流注到玻璃缸中的聲音清脆悅耳,宛若深澗中的溪流。我岳母說,大概一個半小時后,肉孩的血被控干,第二步,要儘可能完整地取出內臟;第三步,用70℃的水,屠戮掉他的毛髮……我實在懶得再去描述我岳母無聊的、令人噁心的烹飪課了,我想在夜幕降臨的時候,酒博士奇想連翩的大腦,應該在酒精的刺激下,去構思一部題名《采燕》的小說,他不應該在吃人的宴席上浪費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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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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