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那男孩盤腿坐在鍍金的大盤裏、周身金黃,流着香噴噴的油,臉上掛着傻乎乎的笑容,憨態可掬。他的身體周圍裝飾著碧綠的菜葉和鮮紅的蘿蔔花。偵察員丟魂落魄般望着男孩,吞咽著翻卷而上的胃中液體。男孩水靈靈的眼睛回望着他,鼻孔里噴出熱氣,嘴唇翕動,好像要開口說話。他的笑容他的憨態令偵察員浮想聯翩,他恍惚覺得這男孩非常面熟,好像不久前見過面。他的清脆的笑聲在偵察員耳邊盤旋。他的小嘴巴里噴出新鮮草莓的味道。爸爸給我講故事。別纏着爸爸。那時還是溫柔的妻子抱着粉紅的嬰兒微笑。轉眼間妻子的微笑變成可怕的陰陽怪氣,她抽搐著腮幫子,偽裝出一副十分深沉的模樣。混蛋!他拍著桌子,憤怒地站起來。

金剛鑽意味深長的笑着。礦長和黨委書記鬼鬼祟祟地笑着。偵察員以為自己在做夢,睜大眼睛,仔細觀察,那男孩仍舊盤著腿坐在盤裏。

金剛鑽說:

「丁鈎兒同志,請吧!」

黨委書記和礦長說:

「這是我市一道最有名的菜,叫做『麒麟送子』。我們用它招待外賓,給外賓留下了終生難忘的深刻印象,贏得了外賓的高度評價。我們用它為國家換取了大量寶貴的外匯。用它招待最尊貴的客人。您就是我們最尊貴的客人。」

「請吧!老丁同志,檢察院派來的特級偵察員丁鈎兒,請吃『麒麟送子』。」黨委書記和礦長抄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催促着。

男孩的香氣強勁有力,難以抗拒。丁鈎兒咽了一些口水,把手伸到公事包里。他的手摸到了光滑的槍管和有刻紋的槍柄,還有刻紋中央那顆五角星。槍口是圓的,準星三角形,槍的溫度低於手的溫度,所以感覺到涼意。一切感覺正常,一切判斷正常。我沒醉,我是偵察員丁鈎兒,奉命來酒國市調查以金剛鑽為首的領導幹部烹吃男孩案件,大案特案要案,世界少有之殘忍,空前絕後之腐化。我沒有醉,沒有產生錯覺,他們要想逃脫萬不能。我的眼前擺着一個紅燒嬰孩,按他們的說法:一盤「麒麟送子」。我神志很清楚,為了保險起見,我進行自我測驗:85×85=7225,隨口喊出,絲毫不差,他們殺了一個男孩讓我吃,想堵住我的嘴,陰謀家,畜生,禽獸。他端着手槍,凌厲地喊:

「不許動,舉起手來,你們這些野獸!」

三個男人獃獃地坐着,紅色小姐們尖叫着擠成一堆,好像一群受驚的小雞。丁鈎兒一手端著槍,另一隻手推開身下的凳子,退兩步,背貼著窗戶站定。他想要是他們是有軍事經驗的人,完全可以近便地把槍奪走,但是他們沒有。現在,三個人都在他的槍口之下,誰也休想輕舉妄動。他起身時那隻公事包從兩腿之間滑落在地。他的手虎口感覺到手槍槍柄沉甸甸的涼意,食指感覺到光滑的扳機柔韌的彈性。保險機在抓槍的過程中已經打開,子彈和撞針等待着撞擊,一觸即發。他冷靜地罵道:

「王八蛋們,你們是百分之百的法西斯!都給我舉起手來!」

金剛鑽緩慢地舉起雙臂,黨委書記和礦長的手臂也緩緩舉起。金剛鑽面帶笑容,鎮定自若地問:

「老丁同志,您這玩笑開過火了吧!」

「開玩笑?」丁鈎兒咬牙切齒地說,「誰跟你們開玩笑?!吃兒童的野獸!」

金剛鑽仰著臉,朗聲大笑起來。黨委書記和礦長也傻乎乎地笑起來。

金剛鑽笑着說:

「老丁啊老丁,您是個富有人道主義精神的好同志,真令人欽佩!可是,您錯了,您犯了主觀主義的錯誤,請仔細地看看,這是個男孩嗎?」

丁鈎兒的視線被金剛鑽的話引導著,轉移到盤中嬰兒的身上。男孩面上笑容依舊、嘴唇微微噘起,好像要開口說話。

「他簡直栩栩如生!」丁鈎兒大叫着。

「是的,他栩栩如生,」金剛鑽說,「為什麼這個假男孩栩栩如生呢?因為我們酒國市的廚師們技藝超群,鬼斧神工!」

黨委書記和礦長幫腔道:

「這還不算好的呢!我市烹調學院特烹部那位女教授製作的男孩,眼睫毛都會忽扇,沒有一個人敢下筷子哩!」

「老丁同志,放下您的武器,拿起您的筷子,與我們一起來欣賞這道絕世佳肴!」金剛鑽垂下投降的雙手,殷切地招呼著丁鈎兒。

「不!」丁鈎兒嚴肅地說,「我宣佈退出你們這吃人的宴席!」

金剛鑽臉上顯出了一絲絲慍意,不卑不亢地說:

「老丁同志,您太固執了。我們都是高舉著拳頭在黨旗前宣過誓的人,為人民謀幸福是您的任務也是我的任務,不要以為天下只有你是好人。吃過我們酒國嬰兒宴的人,有德高望重的領導人,也有世界五大洲的尊貴朋友,還有國內外大名鼎鼎的藝術家、社會名流。他們用盛讚對待我們,只有您,丁鈎兒偵察員,對着一片熱誠款待您的人,舉起了手槍!」

黨委書記或是礦長幫腔道:

「丁鈎兒同志,是什麼樣的妖風迷霧蒙蔽了您的雙眼?您知道不知道,您的槍口對準了的,不是階級的敵人,而是您的階級兄弟!」

丁鈎兒持槍的手脖子酸軟,槍口漸漸下落,他的眼前迷濛一片,那隻縮回繭殼的美麗蝴蝶又開始向上爬行,恐怖的感覺沉重如巨石,壓着他的肩頭,他感到自己立場不穩,骨骼隨時都會瓦解,面前是一個散發着臭氣的無底泥潭,陷下去就不可自拔,陷下去就是滅頂之災。但那個調皮的小傢伙、香氣撲鼻的小傢伙、堅決站在他母親陣線上的小兒子,正坐在蓮花一樣形狀、蓮花一樣顏色的仙霧裏,對着我,對着我舉起了他的手!他的手指短促,肉滾滾的,肥美異常。手指上的紋路一圈圈陷進去,一共三圈,手背上有四個肉渦渦。他的甜蜜的笑聲在香氣里繚繞。蓮花升騰,孩子隨之升騰。肚臍眼兒圓圓,天真童趣,像腮邊的酒渦。你們這些花言巧語的強盜!休想矇混過關!被你們煮熟了的嬰兒對着我微笑。你們說不是嬰孩是名菜?哪裏有這樣的名菜?戰國時易牙把兒子蒸熟獻給齊桓公,其味鮮美,宛若羊羔勝過羊羔,易牙們,哪裏跑?舉起手來,接受審判。你們不如易牙,易牙烹自己的兒子,你們烹別人的兒子。易牙是封建地主階級,效忠王是最高準則;你們是領導幹部,殺百姓的兒子喂自己的肚子。天理難容!我聽到兒童們在蒸籠里啼哭,在油鍋里啼哭。在砧板上啼哭。在油、鹽、醬、醋、糖、茴香、花椒、桂皮、生薑、料酒里啼哭。在你們胃腸里啼哭。在廁所里啼哭。在下水道里啼哭。在江河裏啼哭在化糞池裏啼哭。在魚腹里啼哭在莊稼地里啼哭。在鯨魚、鯊魚、鰻魚、魷魚、帶魚等等的肚腹里,在小麥的芒尖上、玉米的顆粒里、大豆的嫩莢里、蕃薯的藤蔓上、高粱的莖桿里、穀子的花粉里等等啼哭。哭啊哭,令人不忍卒聽的啼哭聲,從蘋果里、鴨梨里、葡萄里、桃里杏里核桃里發出。水果店裏是嬰孩的哭聲。蔬菜店裏是嬰孩的哭聲。屠宰場里是嬰孩的哭聲。酒國的盛宴上迴響着一個個被害男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啼哭聲。我不對你們開槍對誰開槍?

他看到幾張油光光的臉在紅燒男孩的迷霧裏漂游著,像碎玻璃一樣的光芒時隱時現。他們的稍縱即逝的臉上竟然掛着油滑的、玩世不恭的、或者是輕蔑的笑容。怒火滿腔。正義的、復仇的火焰熊熊燃燒,映得滿室通紅,荷花般輝煌。他大吼一聲:畜生們、你們的末日來臨了!他聽到這吼聲在頭上發出,很陌生。聲音撞到天花板上,無聲地破碎,聲音的碎片像調落的花瓣一樣,拖曳著煙一樣的腥紅尾巴,紛紛搖動,落滿了酒席。他用力扣動了扳機,對着那些碎玻璃一樣的臉,那些鑲著碎玻璃的臉,那些姦邪的笑容。扳機卡嗒一響,撞針疾速前去,撞在那顆銅光閃閃的可愛子彈的綠屁股上,火藥燃燒,速度看不見,氣體受壓迫,向前沖啊、向前向前向前,前,前。彈頭與巨響飛出槍口,硝煙一縷,在槍口抖動。巨響如浪潮翻卷。哇哇怪叫。讓一切不正義的、不人道的在我的槍聲中顫抖。讓一切善良的、美好的、香氣撲鼻的在我的槍聲里撫掌歡笑。正義萬歲!真理萬歲,人民萬歲,共和國萬歲。我的偉大的兒子萬歲。男孩萬歲。女孩萬歲。男孩與女孩的母親們萬歲。我也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特別偵察員嘴裏咕嚕著一些誰也聽不清楚的胡言亂語,嘴角上掛着白沫,慢吞吞的,如一堵老朽的牆壁癱在地上。被他的胳膊和手槍掃下來的酒杯砸在他身上,啤酒白酒葡萄酒濕了他的衣服他的臉,他趴在地上,像一具從酒缸里撈出來的死屍。

良久,金剛鑽、黨委書記、礦長以及擠成一堆的紅色服務小姐們蘇醒過來,從桌子底下鑽出來,從地板上爬起來,從別人的裙裾里伸出自己的頭。硝煙的味道壓倒所有的味道,在餐廳里蕩漾著。丁鈎兒射出的那顆子彈,恰好打在紅燒男孩的腦袋上。腦殼破碎,腦漿子送到牆壁上,紅的紅,白的白,冒着熱氣,散著香氣,釋放着各種感情。紅燒嬰兒變成了無頭嬰兒。他的頭沒被打碎的部分跌在餐桌二層的邊緣上,像西瓜皮一樣的腦殼或者像腦殼一樣的西瓜皮架在一盤扒海參和一盆紅燒蝦之間,汁液滴滴嗒嗒,流着血一樣的西瓜汁或者是西瓜汁一樣的血,污染了枱布,也污染了人的眼睛。那兩顆紫葡萄一樣的眼睛或者眼睛一樣的紫葡萄,在地板上滴溜溜滾動,一顆滾到了酒櫃後邊,另一顆滾到了一位紅色服務小姐腳下,被她一腳踩破。她的身體搖晃了一下,嘴裏發出一聲尖叫:哇!

他們在「哇!」里恢復了理智,哲學、黨性、原則、道德等等構成一位領導者素質的全部要素全都回到大腦,支配他們的行動。黨委書記或是礦長伸出舌頭,舔食了濺到手背上的嬰孩腦漿。其味一定鮮美異常,他巴咂著嘴說:

「這傢伙,糟蹋了一道好菜!」

金剛鑽不滿意地瞥了他一眼,在金副部長批評的目光下舔食腦漿者滿面羞愧。金副部長說:

「快把老丁同志扶起來,擦乾淨臉面,灌碗醒酒湯。」

紅色服務小姐們急忙行動起來。她們扶起丁鈎兒,為他擦嘴、擦臉,但不敢為他擦手。他手握鋼槍,彷彿隨時都要射擊。她們掃了破碎的酒杯,擦乾淨地板。她們搬着他的頭,用浸在酒精里嚴格消過毒的不鏽鋼開口器撬開他緊咬的牙關,把一個硬塑料漏斗插到他的嘴裏,然後,一匙一匙地,往那漏斗里也就是往他嘴裏灌注醒酒湯。

金剛鑽問:

「幾號醒酒湯?」

紅色服務小姐的領班答道:

「1號。」

金剛鑽說:

「用2號吧,2號醒得快一些。」

服務小姐去廚房裏取來一瓶金黃色的液體,拔開膠木塞子后,一股清涼的氣息從瓶口湧出,沁著人的心脾。她們把大半瓶金黃液體倒進漏斗里。丁鈎兒咳嗽,嗆了,漏斗里液體噴起很高。

他感到一股清泉流入胃腸,澆滅了烈火,喚醒了神志。身軀恢復活力,把那爬出頭顱的美麗意識之蝶吸附回來。他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坐在金盤裏的無頭男孩,他的心一陣劇痛。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親娘啊!我難受!然後把槍舉起。

金剛鑽舉著筷子說:

「丁鈎兒同志,如果我們真是吃男孩的魔鬼,你打死我們完全應該,但如果不是呢?黨把槍交給你,是讓你懲罰壞蛋,不會讓你濫殺無辜吧?」

丁鈎兒說:

「你有什麼話,快說。」

金剛鑽操起一根筷子,猛戳到盤中無頭男孩秀麗地翹起的小雞雞上,男孩立刻解體,變成了一盤雜拌。金剛鑽用筷子指點着講解:

「這是男孩的胳膊,是用月亮湖裏的肥藕做原料,加上十六種佐料,用特殊工藝精製而成。這是男孩的腿,實際上是一種特殊的火腿腸。男孩的身軀,是在一隻烤乳豬的基礎上特別加工而成。被你的子彈打掉的頭顱,是一隻銀白瓜。他的頭髮是最常見的髮菜。要我詳細地、準確地把製作這道名菜的全部原料及其精細、複雜的工藝告訴你是不可能的,這是酒國市的專利,我也只了解個大概,否則我就改行當廚師了。但我可以負責地對您說:這道菜是合法的,是人道的,您應該用筷子對付他,而不是用子彈。」

金剛鑽說着,用筷子夾起男孩的一隻手,大口大口地吃起來。黨委書記或者礦長用一柄銀叉叉起一支胳膊,放到了鈎兒的菜盤裏,他恭敬地說:

「請吧,老丁同志,別客氣!」

丁鈎兒仔細審查著這條胳膊,心裏七上八下。它的確有點像肥藕但更像一條胳膊。它的味道誘人,的確有點類似藕的甜味但更多的是從沒聞過的香味。他把手槍放進公事包里,感到有些內疚。儘管你負有特殊使命,但也不能隨便開槍。我應該慎重。金剛鑽用一把鋒利的小刀,啪啪啪把另一條胳膊切成幾十片。他挑起其中一片,舉到丁鈎兒面前,說:

「五眼藕,胳膊有眼嗎?」

丁鈎兒聽到了金剛鑽吃胳膊的咯吱聲,是藕。他低下頭看擺在自己面前的胳膊,不知該不該動手。黨委書記和礦長正在咬着男孩的腿。金剛鑽遞過刀來,用微笑鼓勵着他。他接過刀,試試探探把刀刃按到男孩胳膊上。刀子像被磁力吸引一般,滋一聲,把胳膊一樣的藕切成兩段。

他紮起一片胳膊,閉閉眼,塞到嘴裏。哇,我的天。舌頭上的味蕾齊聲歡呼,腮上的咬肌抽搐不止,喉嚨里伸出一隻小手,把那片東西搶走了。

金剛鑽詼諧地說:

「行嘍,丁鈎兒同志與我們同流合污了,你吃了男孩的胳膊!」

丁鈎兒一怔,心裏又生出懷疑,他問:

「你告訴我,這不是男孩。」

金剛鑽說:

「哎喲我的同志喲,你可真叫迂。開玩笑逗逗你嗎!你想,我們酒國市是文明城市,又不是野人國,誰忍心吃孩子?你們檢察院的人竟然相信這樣的天方夜譚,一本正經地派人調查,簡直是胡編亂造的小說家的水平嘛!」

礦里的兩位領導端起酒杯,說:

「老丁,你開槍無禮,罰你三杯!」

丁鈎兒自知理虧,認罰三杯。

金剛鑽說:

「老丁同志嫉惡如仇,愛憎分明,敬你三杯!」

丁鈎兒喜歡奉承,受敬三杯。

六杯酒落肚,他又有些迷糊起來。礦長或是黨委書記把半支男孩胳膊遞過來時,他竟然扔掉筷子,不怕油膩,接過來,雙手卡著,大口大口地啃起來。

餐廳里的人們笑起來。丁鈎兒吃了一條胳膊。礦長和黨委書記又發動紅色服務小姐們敬酒。紅色小姐們撒嬌撒痴,連灌了丁鈎兒二十一杯。他貼在天花板上,聽到金剛鑽與自己告別。

他貼在天花板上,看到金剛鑽步履輕鬆地走出餐廳,並聽到他向礦長和黨委書記交待什麼。彈簧鑲革門由兩位紅色小姐拉開。她們依門而立,一邊一位,彬彬有禮。他看到了她們頭頂上的毛旋,還看到脖子,以及胸膛上的東西。這種窺視傷風敗俗,他進行自我批評。後來,他看到黨委書記和礦長對紅色服務小姐的領班交待着什麼。男人們都走了。紅色服務小姐們圍攏到餐桌上,一齊動手,抓起菜肴往嘴裏填。女人的吃相都很兇惡,全不似方才模樣。他看到自己的軀殼坐在椅子上,軟癱癱的,像一堆肉。脖子靠在椅背上,頭歪在一邊,嘴角上流着酒,好像一隻歪倒的酒葫蘆。他貼在天花板上為自己半死的肉體哭泣。

女人們吃飽了,撩起枱布擦嘴。有一位偷偷地把一盒中華牌香煙塞到乳罩里。他嘆息著,為她那隻受擠壓的乳房。他聽到領班說:

「來吧,把這隻醉貓架到招待所里去。」

兩位小姐架着他的雙臂,他沒有骨頭一樣,很難架。他聽到那位耳後有痣的小姐罵:這條死狗!他很憤怒。他看到一位小姐拎起了他的公事包,拉開拉鏈,摸出了手槍,翻來覆去地看。他在天花板上驚呼著:放下武器,當心走火。可她們好像聾子一樣。老天保佑,她把槍塞進公事包。她又拉開了夾層的拉鏈,摸出了那個女人的照片。她說:快來看呀!紅色小姐們聚到一起,七嘴八舌議論。他的憤怒到了頂點,用一連串的髒話咒罵她們,但她們渾然不覺。

終於,四個紅色服務小姐把我的軀體架起來了。她們拖着我走出餐廳,走上那條鋪着化纖地毯的走廊,像拖着一條死狗。她們中的一個故意用鞋尖踢我的腿肚子。小婊子,我的肉醉了我的精神未醉呀。我在離頭三尺的空中忽悠悠扇著翅膀飛翔,一步不拉地跟着我的肉體。我悲哀地注視着不爭氣的肉體。走廊彷彿更長了。我看到從我的嘴裏溢出的酒液流到了我的脖子上。臭氣熏天,紅色服務小姐們盡量封閉着嗅覺器官。一位紅色小姐乾嘔了一聲。我的頭顱掛在胸前,我的脖子像根曬蔫了的蒜苔一樣軟綿綿的所以我的頭顱掛在胸前悠來盪去。我看不到我的臉,能看到兩扇灰白的耳朵。一位紅色小姐捧着我的公事包跟在後邊。

終於走完了漫長的走廊,我認出了那個大廳。她們把我的肉體扔在地毯上,讓我仰面朝天。我被我的臉嚇了一跳。我緊閉着雙眼,臉色如破舊的糊窗紙。咧著嘴,一嘴黑白各半的牙。一股難聞的酒臭直衝上來,熏得我想嘔吐。我的肉體抽搐著。我的褲子濕了,慚愧。

紅色小姐們喘息了一陣,把我架出了大廳。外面是葵花的海洋,夕陽如血,葵花的金黃在血色里顯得格外溫柔。葵花林里原來有一條平坦如砥的水泥路。水泥路上停著一輛銀灰色的轎車,豪華皇冠。金剛鑽彎腰鑽進去。轎車緩緩馳去,那一對孿生兄弟舉着手對轎車屁股晃動。轎車一閃而過。紅色小姐們拖着我在水泥路上走。一條狗站在一棵粗壯如樹的葵花下吠叫。它的毛色油亮,黑身體,白耳朵。它吠叫時身體一促一伸,好像手風琴被擠壓與神拉。她們到底要把我架到什麼地方去呢?礦區的電燈亮了,像一隻只詭詐的眼睛,那些礦山機械與上午一樣,坑口的卷揚機也與上午一樣。一群頭戴鋁盔的黑人走過來。不知為什麼我怕與他們迎面相逢。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礦工們閃到道路兩邊,紅色服務小姐架着我從礦工的夾道里通過。我嗅到了他們身上濃重的汗臭味和坑道里的潮濕腐敗的氣息。他們的眼睛像錐子一樣扎着我的肉體。有幾個人罵了幾句髒話。紅色服務小姐驕傲地昂着頭挺著胸,不理睬他們。我突然悟到那些與性交有關的髒話是沖着紅色小姐們去的,而不是沖着我。

她們架着我進了一間孤零零的小屋,小屋裏有兩位白衣小姐膝蓋頂着膝蓋坐在一張刻着字跡的寫字枱前。她們見到我們進入后膝蓋分開了一些。有一位按了按牆上的電鈕,一扇門慢慢地縮出來,似乎是電梯。她們把我架進去。門關閉了。果然是電梯。它飛快地下降著。我佩服地想:果然是煤礦,一切活動都在地下。我不懷疑他們能在地下修築萬里長城。電梯空咚一響,抖了三抖,到底了。門開了。強烈的白光照花了我的眼。豪華的大廳,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像水一樣,映出雕花天棚和幾百盞玲瓏燈具。四根大理石板材鑲貼成的多棱的大柱子。鮮花與綠色植物。最現代化的金魚缸。一群遍體贅瘤的金魚,它們使我周身發膩。她們把我的肉體安放在410房間里。我猜不透410是如何排出來的,這是座什麼樣的大廈呢?紐約的大廈通向天堂,酒國的大廈通向地獄。她們把鞋子從我腿上剝掉,然後把我抬到一張床上。把我的公事包放到茶几上。她們走了。五分鐘后,一位米黃色服務小姐推門進來,把一杯茶放在茶几上。我聽到她對我的肉體說:首長請飲茶。

我的肉體不回答。

米黃色小姐化著濃妝,眼睫毛粗壯,像豬鬃一樣。這時床頭柜上的電話響了。她伸出尖尖的手拿起話筒。房間里非常安靜,我聽到一個男人在電話里說:

「他醒了嗎?」

「他一動不動,很可怕。」

「摸摸他的心臟跳不跳。」

米黃色小姐把手按在我的胸脯上,她的臉上表現出極端厭惡的表情。她說:

「跳。」

「給他灌點醒酒1號吧!」

「好。」

米黃色小姐走了。我知道她馬上要回來。她回來了,手裏拿着一個鋼鐵的注射器,就是獸醫使用的那種。幸虧針頭是軟塑料的,所以我不擔心她扎我。她把軟塑料管子插到我的嘴裏,然後往我嘴裏注射藥液。

後來,我聽到我的肉體哼哼起來。它的胳膊掄動起來。它還說了一句什麼。它放出一股力量吸引我捕捉我,我抗拒著,我變成一個大吸盤吸在天花板上抗拒著。但我感覺到我的一部分被它吸走了。

我困難地坐起來,睜開眼皮,痴獃呆地望着牆壁,好一陣子。我摸過那杯茶,咕嘟嘟灌下去,然後,跌仰在床上。

又過了很久,門輕輕地開了。一個赤腳赤膊只穿一條藍布褲身上生著魚鱗狀皮膚、十四歲左右的男孩閃身進來。他的動作輕捷,無聲無息,像一隻貓。我滿懷着興趣看着這孩子。這孩子面熟,我彷彿在什麼地方見過他。我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他。他嘴裏叼著一柄柳葉狀的小刀,像黑貓叼著一尾柳葉狀的小魚。

我感到巨大的恐懼,為我那半死不活的肉體。同時我納悶在地下如此隱蔽的地方,怎麼會出現這樣一個小精靈。房門自動關閉,房間里的安靜壓迫我的耳膜,生鱗的孩子接近我的軀體時,我嗅到了他身上那股土腥味,是一隻剛從岩縫裏揪出來的穿山甲的味道。他要幹什麼?他頭髮亂蓬蓬,沾著很多成熟蒼耳子的刺球兒,這刺球兒的精闢的味道像一條條小蛇,爬進我的鼻道並進入腦髓。我的肉體打了一個噴嚏。小精靈突然伏在地毯上。他站起來,伸出小爪子摸了摸我的咽喉。他嘴裏的柳葉小刀閃爍著幽藍的寒光。我多麼想喚醒我的肉體但是我不能夠。我搜索枯腸或曰絞盡腦汁:我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因為什麼得罪了這個小精靈?他又伸出手指捏我的肉體上那個被叫做脖子的部位,好像一個老練的廚師在進行殺雞前準備工作。我甚至感覺到了那可怕的、堅硬的小爪子,但我的肉體無動於衷,它打着沉悶壓抑的呼嚕在鼾睡,不知道死神降臨。我盼望着他趕快把那柄小刀子從嘴裏取下來,對着氣嗓眼兒給我的肉體來一下,省了我的靈魂貼在天花板上受折磨。但是他不。他捏完了脖子又摸我的肉體上套著的衣服、衣服上的口袋。他摸出了一支「英雄」牌金筆,撥開筆帽,用筆尖在自己手背上划道道。他的手背上也生著鱗片。劃一下他一縮手一咧嘴,臉上出現難分哭笑的表情。我猜測到這小精靈是怕癢。從筆尖划動鱗片發出的嗤拉聲里,我知道這支「英雄800號」高級金筆徹底完了蛋。這是獎給工作模範的獎品。這種無聊的遊戲持續了足有半小時,終於停住。他把金筆放在地上。繼續搜查。他從我的口袋裏搜出了一方手絹、一包香煙、一隻電子打火機、一個身份證、一把十分逼真的玩具手槍、一隻錢包、兩枚硬幣。看來這一大堆寶貝使他眼花緣亂。他像一位貪婪的兒童那樣,把這堆寶貝擺在兩腿之間,旁若無人地坐着,一件一件賞玩。鋼筆自然是不玩了,非常自然地他抓起了玩具手槍,舉到面前看。鍍鎳的槍身在燈光下閃爍著。這是仿製得惟妙惟肖的左輪槍,美國軍官懸掛在腰帶上那種。線條十分優美。我知道槍里那塑料齒盤上還嵌著幾粒「子彈」一勾必爆響。他的兩隻大眼睛因為喜悅和興奮變得十分可愛。我生怕他扣動扳機暴露自己。男孩胳膊與鮮藕之間距離多遠?我的肉體受沒受矇騙?但一切都無法制止,他扣動了扳機。乒——!我看到藍煙的同時聽到了槍聲。我等待着門外嘈雜的腳步聲和衝進房間的米黃色小姐以及保衛人員們。深夜裏槍響,除了謀殺和自殺,還能有什麼呢?我為這生鱗的小傢伙擔憂。他面臨着危險。我不希望他被捉。應該坦率地承認,這小傢伙很有意思,並不因為他生著鱗片。生鱗片的東西很多,有魚、蛇、穿山甲,除了對笨拙得有點裝模作樣的穿山甲我不太厭惡外,我不喜歡冷腥的魚,討厭陰沉的蛇。我的想像落了空,槍聲過後,一切如常,沒有人跑動更沒有人撞門。這傢伙又製造一聲槍響。說實話這槍聲單純、單薄,房間密封得很好,地毯、天花棚、貼壁紙都是極好的消滅聲音的好材料。他安詳地坐着,毫無驚訝之意,如果他不是聾子就是位臨變不驚的將材。槍玩夠扔一邊。揭開錢包,把裏邊的一切全抖擻出來。錢,糧票,機關食堂的飯票,沒來得及報銷的單據。他捏著打火機研究著。打火機噴出了明亮的火苗。他抽煙。他咳嗽。他把煙頭扔到地毯上。我的天吶!煙頭引燃地毯,我立刻嗅到了燒羊毛的味道。這時,我終於明白:如果我的肉體化為灰燼,那麼我也將變成輕煙。它的消逝也就是我的消逝。我的肉體啊,醒來吧!

生鱗的小精靈,我恨你!

我不恨你了,我只想笑,其實我笑不出來。他發現了地毯上的火,慢騰騰地站起來,把一條褲腿往上一擼,用兩根指頭夾着那根與他的身體相比較顯得大一點、似硬非硬、同樣生著鱗片的高壓水龍頭,對準了地毯上的火。一道水柱呲呲地響着,澆到了火上。火也響。水量很足,很沖,滅這樣兩次火也綽綽有餘。我輕鬆地嗅着尿臊味與濕漉漉的焦糊味,歡喜地想:天才,真是他媽的天才!

他從我的肉體上剝衣裳。他千方百計地把我的褂子剝下來了。我聽到他呼哧呼哧地喘息聲。他穿上我的褂子。我的褂子掩到他的膝蓋。他把地毯上那堆玩意兒統統裝進衣袋。他還想幹什麼呢?

他吐出口中的小刀,捏著,打量著房間。後來,他用小刀在牆上刻了四個「十」字。然後,叼著小刀子,像叼著一片柳葉,甩著兩隻肥大的衣袖,大搖大擺地走出房間。

我的肉體早被這小精靈推到床下。它依然打呼嚕。

莫言老師:

還是讓我這樣稱呼您吧,否則我會很難過很彆扭很不舒服。

老師,您是我名副其實、貨真價實的老師,我發現您不但是寫小說的行家裏手,而且,您還是品酒的大內高手。您寫起小說來是老太婆裹腳一手熟,談論起酒來更是頭頭是道。當今世界,找一個優秀小說家不難,找一個優秀品酒師也不難,但是找一個既是優秀小說家又是優秀品酒師的天才卻十分困難。而我的老師,您就是這樣的天才。

您對「綠蟻重疊」的分析既精闢又準確,達到了專業水平。此酒採用的基本原料是高粱、綠豆,在百年老窖中發酵。酒麴的基本培養基是大麥、麩皮和豌豆,並摻了少量的米糠。蒸餾后得到的酒液是一種優雅、素潔的淺綠色。基本上屬於濃香型,艷美豐滿。因原酒味道過於辛辣,在勾兌時我們採用了諸多措施,來壓制它暴烈的性格,就像給一匹野馬帶上了鐵嚼子,但效果未臻完美。後來,由於急着參加展銷會,使差強人意定了型。正如您所說的那樣,「綠以重疊」的單項品格絕對上乘,缺點是酒體不協調。

以美女喻美酒是我們品酒時對酒的風格的形象化表述,您的感覺基本對頭。改善「綠蟻重疊」使之更臻完美的方案我跟我岳父袁雙魚教授思考了很久,已經接近成熟,可惜現在我醉心文學,顧不上其它了。

老師,偌大個世界,芸芸著眾生,酒如海,醪如江,但真正會喝酒者,真正達到「飲美酒如悅美人」程度的,則寥若晨星,鳳其毛,麟其角,老虎雞巴恐龍蛋。老師您算一個,學生我算一個,我岳父袁雙魚算一個,金剛鑽副部長算半個。李白也算一個……「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何謂三人?李一人,月一人,酒一人。月即嫦娥,天上美人;酒即青蓮,人間美人。李白與酒合二為一,所謂李青蓮是也。李白所以生出那麼多天上人間來去自由的奇思妙想,概源於此。杜甫算半個,他喝的多是村醪酸醴,窮愁潦倒,粗皮糙肉,都是枯瘦如柴的老寡婦一個樣,所以他難寫出神采飛揚的好詩。曹孟德算一個,對酒當歌就是對着美人唱歌,人生短暫,美人如朝露。美是流動的、易逝的,及時行樂可也。從古到今,上下五千年,數來數去,達到了飲美酒如悅美人的至高藝術境界的,不過數十人耳。餘下的都是些裝酒的臭皮囊。灌這種臭皮囊,隨便攪和一桶辣水即可,何必「綠蟻重疊」?何必「十八里紅」?

提起「十八里紅」,學生心旌搖蕩,老師,那真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傑作!往酒缸里撒尿,這一駭世驚俗、充滿想像力的勾兌法,開創了人類釀造史上的新紀元。最美好的事物中,往往摻雜着最醜陋的因素。世人皆知蜂蜜甜,但有幾人知道蜂蜜的構成因素?有人說了:蜂蜜的主要成分是花粉呀!對,一點也不差。說蜂蜜的主要成分是花粉同說酒的主要成分是乙醇同樣正確,但也等於沒說。酒里含有數十種礦物質你知道嗎?酒里含有數十種微生物你知道嗎?酒里還含有許多叫不出名字來的東西你知道嗎?我不知道我岳父也不知道你更不會知道。蜂蜜里含有海水你知道嗎?蜂蜜里含有大糞你知道嗎?缺少新鮮的大便釀不成蜜你知道不知道?

近月我看了一些報刊、那些根本不懂釀造學的傢伙竟然把老師您的詭奇超拔的創造誣為不潔之舉,說什麼往酒里撒尿是褻瀆人類文明,他們根本不曉得,ph值,水質,對酒的品格具有多麼大的制約作用。水質偏酸,酒生澀難以下咽,撒上一泡健康的童子尿,變成一壇「香氣馥郁、飲後有蜂蜜一樣的甘飴回味」的高級名酒「十八里紅」(這名字比「狀元紅」、「女兒紅」都有味道),沒有任何的荒謬,何必少見多怪!我以酒類學博士的身份宣佈:這是科學!科學是嚴肅的,客不得半點虛偽,不懂就學,不要隨便指手畫腳,更不要張嘴罵人。再說,尿有什麼不潔呢?那些和妓女睡覺的傢伙有梅毒有淋症有愛滋病,尿當然不潔,可老師您的爹灑到酒簍里的是一池清明如山泉的原裝童子尿。我國的傑出藥物學家李時珍先生的經典著作《本草綱目》裏明明白白寫着,童子尿做藥引能治療高血壓、冠心病、動脈粥樣硬化、青光眼、乳汁不下等諸多頑症,難道他們連李時珍先生都要罵嗎?童子尿是地球上最神聖最神秘的液體,裏邊含着多少寶貝元素鬼都搞不清楚。日本國許多政要名流為了身體健康精神愉快每天早晨都要喝一杯尿。我們酒國市委蔣書記用童便熬蓮子粥吃,治癒了多年的失眠症。尿神著哩,尿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液體,更是最深奧的哲學。老師,我們不去理睬那些胡塗蟲,人民委員斯大林同志說:「我們不理睬他們!」他們只配灌馬尿。

您信上說要寫一部關於酒的長篇小說,這重擔只有您才能擔當得起。我的老師您的靈魂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酒魂,您的身體就是一具徹里徹外的酒體。您的酒體和諧完美,紅花綠葉,青山綠水,四肢健全,動作協調,端莊大方、動靜雅緻,有血有肉,栩栩如生,減一分則短,加一分則長。我的老師您活脫脫就是一瓶子「十八里紅」!學生正在幫您搜集有關酒的資料並為您準備了「綠蟻重疊」十瓶,「紅鬃烈馬」十瓶,「東方佳人」十瓶,待我校有車進京時,順便給您捎去。從今後,老師您大膽向前走,酒瓶不離口,鋼筆別離手,寫出的文章九千九百九十九!讓那群蠢東西們向隅而泣去吧,人民大眾開心之日,就是階級敵人難受之時,勝利必定是屬於我們的。

我上次寄給您的《肉孩》,雖然不是報告文學,但也跟報告文學差不多。酒國市一些腐化墮落、人性滅絕的幹部烹食嬰孩的事千真萬確,據說有人正在調查,此案一旦水落石出,必將震動世界。將來,把這件大案寫成報告文學的人非學生我莫屬!手裏掌握著這樣的爆炸性題材,老師,您說,我不狂妄誰還配狂妄?

《國民文學》至今沒給我消息,希望老師能幫我催一催。

這裏的李艷是個「蝴蝶斑臉瞪眼子」,可能就是您記憶中的那位「白臉瞪眼子」,臉上的蝴蝶斑很可能是多次非法懷孕所致。她對我說,她的溝里土地極其肥沃,炒熟的種籽也發芽。還說,她每次流下來那些不足月的胎兒,都被醫院裏的大夫搶去吃了。據說那種六七個月的嬰兒營養價值極高,我想有道理,鹿胎不是大補氣血嗎?毛蛋不是養血怡顏嗎?

寄上新作《神童》。此篇所用手法是「妖精現實主義」,老師斧正後,請再寄《國民文學》,不敲開這個鬼門關我誓不罷休!哪怕你門檻比天高,我也要用青春撞折你的腰!

敬祝著安!

學生:李一斗

《神童》

讀者諸君,不久前我為你們寫過一個肉孩的故事,在那個故事裏,我特別刻意地描寫過一個包裹在紅布里的男孩形象,大家或許還記得他那兩隻不同尋常的眼睛:細細的,閃爍著冷冰冰的成熟光芒。這是一雙典型的陰謀家的眼睛。這雙眼睛不是生長在陰謀家的臉上而鑲嵌在一位不足三尺的孩子臉上,所以才令我們難以忘懷,所以才令酒國市郊的善良農民金元寶心驚肉跳。在這個一萬多字的故事裏,我們不可能追本溯源,去描寫這嬰孩的身世,他一出場就是確定的形象:不足三尺的男孩身軀,茂密僵硬一頭亂毛,兩隻陰謀家的眼睛,兩扇又厚又大的耳朵,一副沙啞的嗓子。他是一個男孩,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是。

故事在烹飪學院特別收購部里展開,時間是從傍晚開始的。讀者諸君,「我們的故事其實早就開始了。」

這晚上有月亮,因為我們需要。一輪又大又鮮紅的月亮從烹飪學院的假山石后冉冉升起,玫瑰色的光輝使他們面色溫柔,月光斜射進來,從雙層玻璃窗里,好像一匹紅瀑布。他們是一群男孩子,如果您看過我的《肉孩》,就應該熟悉他們。那個小妖精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很快就要成為他們的領袖或者霸王,等著瞧吧!

這群孩子的眼淚在太陽落山前就流幹了。他們的臉上污跡斑斑,嗓子沙啞,這自然不包括小妖精。他才不會哭呢!孩子們哭的時候,他倒背着雙手,邁著方步,像一隻長鵝,在這間漂亮的、有山有水的大房子裏兜圈子。有時,他還對準那些發出響亮哭聲的孩子的屁股,狠狠地端一腳。被踹的孩子往往發出最響亮的一吼,便轉入低聲的嘟嘟噥噥的抽泣。他的腳成了治療哭嚎的良藥,就這樣他把三十一個孩子端遍了。在那個最小的男孩的抽泣聲里,孩子們看到了像一匹紅馬駒一樣的可愛月亮在假山石上跳躍。

他們擁擠到窗口,手把著窗枱,往外觀看。擠不到前面的,就把住前邊的肩頭。一個腮上沾著鼻涕的小胖子舉起一根胖胖的手指,嗚嗚啦啦地說:

「月媽媽……月媽媽……」

另一個孩子巴咂著嘴唇說:

「月姑姑,不是月媽媽,是月姑姑。」

小妖精冷笑一聲。冷笑從高處傳來,好像貓頭鷹的叫聲。孩子們打着哆嗦,回頭搜索。他們看到小妖精蹲在房中假山的頂上,紅色的月光照耀着他,必然也照耀着他的紅衣裳。他像一團燃燒的火。假山腰裏那道人造的小瀑布像一匹舒展的紅綢子、漂亮地、持續不斷地跌落在山下的水池裏,水聲清脆,濺起的水花宛若一串串紅櫻桃。

孩子們不再看月亮了,都轉過身來,擠成一團,怔怔地望着他。

他低沉地說:

「孩子們,豎起你們的耳朵,聽老子說——那玩意兒,那紅馬駒似的玩意兒,不是媽媽,不是姑姑,那是一個球,是一個天體,圍繞着我們團團旋轉,它的名字叫月球!」

孩子們傻乎乎地看着他。

他從假山上一躍而下,在飛躍的過程中他的肥大的紅衣服被氣體鼓動起來,變成奇形怪狀的羽翼。

他倒背着手,在孩子們面前來回踱步。偶爾,他抬起袖子擦擦嘴巴。他把唾沫啐到光滑的石頭地面上。他停住腳,舉起一隻羊腿一樣的細胳膊,在空中揮揮,嚴肅地說:

「孩子們,聽着,你們從出生到現在,從來都不是人。你們的爹娘把你們賣了,像小豬小羊一樣賣了!所以,從現在開始,誰再敢哭爹叫娘,我就揍誰!」

他揮舞著那隻鳥爪一樣的手,聲嘶力竭地吼著。月光打在他灰白的小臉上,使他的雙眼放出碧綠的光芒。兩個男孩咧嘴哭起來。

他高聲叫:

「不許哭!」

他從孩子堆里,把那兩個哭叫的孩子揪出來,握緊拳頭,狠狠地搗他們的肚子。搗得他們癱倒在地,像皮球一樣滾動。

「誰敢哭就打誰!」他宣佈命令。

孩子們更緊地擠成一團,再沒人敢哭叫。他說:

「等著,我給你們尋找光明。」

他在這間古怪的大房子裏尋找著,像一匹貓貼著牆壁行走。在門口附近,他停止走動,仰著臉,打量著那四根並排懸掛着的燈繩。他舉直胳膊,燈繩的最下端距離他的中指尖約有一米。他跳躍了兩次,儘管他的彈跳力很好,但距離燈繩還有半米。他離開牆壁,把一株用鋼筋焊成的假柳樹拖過來。他爬到樹上,抓住燈繩用力一拽,房子裏的燈噼噼啪啪亮起來。有日光燈、白熾燈、碘鎢燈,白色燈、藍色燈、紅色燈、綠色燈、黃色燈。牆壁上有燈、天棚上有燈、假山上有燈、假樹上有燈。燈火燦爛,五彩繽紛,宛若天上人間,童話世界。孩子們忘掉痛苦和煩惱,拍著巴掌歡呼起來。

小妖精輕蔑地歪著嘴,欣賞著自己的傑作。後來,他從牆角上撿起一串銅鈴鐺,緊急搖晃起來。鈴聲串串,吸引了孩子們的注意力。他把這串好像特意為他準備的銅鈴掖在腰裏,吐了一口痰,說:

「孩子們,知道這些光是從哪裏來的嗎?你們不知道,你們來自偏僻落後、敲石取火的農村,當然不知道光明來自何處。我告訴你們,為我們帶來光明的是電。」

孩子們靜靜地聽着他的講演。月亮的紅光全部退到戶外。一片亮晶晶的小眼睛。被打翻在地的兩個男孩也爬起來。他問:

「電好不好?」

「好——!」孩子們齊聲回答。

「我有沒有本事?」

「有——!」

「你們聽我的話不聽?」

「聽——!」

「好,孩兒們,你們要不要爹?」

「要——!」

「從今後,我就是你們的爹,我要保護你們,我要教育你們,我要管理你們。我的話誰敢不聽,就把他摁到池子裏灌死!聽明白了沒有?」

「聽明白了——!」

「叫我三聲爹,一齊叫!」

「爹——爹——爹——!」

「跪下給爹磕頭,每人磕三個!」

男孩中有個別智力低弱者,其實並不能完全理解小妖精的話,但摹仿能力幫助了他們。三十一個小男孩亂七八糟地跪在地上,嘻嘻哈哈地笑着,給小妖精磕頭。小妖精蹦到假山石上,盤腿坐着,接受這群孩子的跪拜。

跪拜完畢,他選擇了四個口齒清楚、動作敏捷的小傢伙做班長,把三十一個孩子分成四個班。分班完畢,他說:

「孩子們,從現在開始,你們就是戰士了。戰士,就是敢於鬥爭敢於勝利的男子漢。我要訓練你們,跟那些妄圖吃掉我們的人作鬥爭。」

一班長好奇地問:

「爹,誰要吃我們?」

「混蛋!」小妖精晃了一下銅鈴,說,「爹說話時兒子們不許插話!」

一班長說:

「爹,我錯了。我再不插話了。」

小妖精說:

「同志們,孩兒們,現在我告訴你們,是誰想吃我們!他們是紅眼睛綠指甲,嘴裏鑲著金牙!」

「他們是狼嗎?是老虎嗎?」一個腮上有酒渦的小胖子問。

一班長上去扇了小胖子一巴掌,訓斥道:

「爹講話時不許插嘴!」

小胖子咬着嘴唇,把哭聲壓了回去。

「同志們,孩兒們,他們不是狼,但比狼還兇惡;他們不是老虎,但比老虎還可怕。」

「他們為什麼吃小孩?」一個小男孩問。

小妖精皺着眉頭說:

「煩惱啊煩惱!不許插話!班長們,把他架出去罰站!」

四個班長把那個多嘴的小男孩拖到隊伍外邊。小男孩掙扎著嚎哭着,像上刑場一樣。班長們剛一鬆手,他就邁動着兩條小腿,跑回隊伍里。四個班長又去拖,小妖精說:

「算了,饒了他吧。我再說一遍:爹講話時孩子不準插嘴。他們為什麼要吃小孩呢?道理很簡單,因為他們吃膩了牛、羊、豬、狗、騾子、兔子、雞、鴨、鴿子、驢、駱駝、馬駒、刺蝟、麻雀、燕子、雁、鵝、貓、老鼠、黃鼬、猞猁,所以他們要吃小孩,因為我們的肉比牛肉嫩,比羊肉鮮,比豬肉香,比狗肉肥,比騾子肉軟,比兔子肉硬,比雞肉滑,比鴨肉滋,比鴿子肉正派,比驢肉生動,比駱駝肉嬌貴,比馬駒肉有彈性,比刺猖肉善良,比麻雀肉端莊,比燕子肉白凈,比雁肉少青苗氣,比鵝肉少糟糠味,比貓肉嚴肅,比老鼠肉有營養,比黃鼬肉少鬼氣,比猞猁肉通俗。我們的肉是人間第一美味。」

一口氣說了一大串話,小妖精口吐白沫,好像有點疲倦。二班長羞羞答答地問:

「爹,我想說話,行嗎?」

「你說吧。正好爹說累了。爹想鬧口大煙抽抽,可惜沒有。」小妖精打了一下呵欠,說。

「爹,他們怎麼吃我們,生吃吧?」二班長問。

「他們吃我們方法很多,譬如油炸、清蒸、紅燒、白斬、醋溜、干臘,方法很多喲,但一般不生吃。但也不絕對,據說有個姓沈的長官就生吃過一個男孩,他搞了一種日本進口的醋,蘸着吃。」

孩子們縮成了一團,膽小的低聲哭起來。

小妖精振奮起精神,說:「孩子們,同志們,所以你們不能不聽我的指揮。在這危急的關頭,你們應該立刻成熟起來。一夜之間,要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不能哭哭啼啼,哼哼唧唧。為了不被他們吃掉,我們要團結成一個鋼鐵般的集體。我們要成為一隻刺蝟,一隻豪豬,他們吃夠了豪豬,我們的肉比豪豬的肉溫柔。要成鋼刺蝟,鐵豪豬,扎爛那些吃人野獸的嘴唇和舌頭!讓他們好吃難消化!」

「可是,可是,這些燈……」四班長結結巴巴地說。

小妖精揮揮手,說:「你甭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說:既然他們要吃我們,為什麼把我們放在這麼美麗的地方,對不對?」

四班長點點頭。

「好,我告訴你們,」小妖精說,「十四年前,當我還是個孩子時,我就聽說過酒國市的官員吃男孩的故事,這故事傳得有鼻子有眼,既恐怖又神秘。後來,我的娘連續不斷地給我生弟弟,但生一個。長到二歲左右,就突然失蹤了。我就想,我的弟弟,被人吃了。當時我就想揭穿這樁滔天罪惡,但沒有成功,因為我那時生著一種古怪的皮膚病,遍體魚鱗,一動流黃水,誰見了誰噁心,沒人敢吃我,我無法深入虎穴。後來,我專事偷竊,在一位官員家裏偷喝了一瓶畫有猿猴圖像的酒,身上的魚鱗一層層剝落,身體也越剝落越小,成了今天這副模樣。雖然我狀如嬰孩,但我的思想卻像大海一樣寬闊。吃人的秘密就要被揭露了,我是你們的大救星!」

孩子們神情嚴肅,聽着小妖精的話。他繼續說:

「為什麼要佈置這樣一個美麗的大房子放我們呢?他們想讓我們心情愉快,我們心情不愉快,肉就要變酸變硬。孩兒們,同志們,聽我的命令,把這房子裏的一切砸個稀巴爛吧!」

小妖精從假山石上摳下一塊石頭,對準一盞閃爍著紅色光芒的壁燈投過去。他的力量很大,石頭飛行時帶起一股涼風。他投歪了,石頭打在牆壁上,反彈回來,險些打破一個男孩的腦袋。他撿起石頭,瞄瞄準,又一次打歪了。他惱怒地罵起來。他撿起石頭,使出吃奶的力氣。操你媽!猛力一擲,打個正著,壁燈破碎,瓷片嘩啦啦落地,那些枝叉狀的燈絲紅了紅,熄滅了。

孩子們看着小妖精的舉動,像一群小木偶。

「砸呀咂呀!你們為什麼不砸?!」

幾個孩子打着哈欠說:

「爹,困了,睏覺……」

小妖精衝上去,拳打腳踢那些打哈欠的孩子。被打的孩子失聲哭叫着,有一個膽大體壯的還了一下手,把小妖精的臉皮抓出了血。他見血性起,張嘴咬住了那孩子的耳朵,竟把半隻耳朵咬了下來。

這時門開了。

一位穿着潔白工作服的阿姨打開門跑了進來。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小妖精和那男孩分開。被咬的男孩哭得快要昏了。小妖精呸呸地啐著嘴裏的血,雙眼發綠,一聲不吭。那隻男孩的耳朵在地上哆嗦著。阿姨看看地上的耳朵,看看小妖精的臉,臉色煞白,驚叫一聲,轉身就跑。她的屁股扭動着,鞋跟把地板敲出了一串雜亂的聲響。

小妖精爬到那棵鐵柳樹上,把所有的燈都拉滅了。黑暗中,他壓低了嗓門威脅道:

「誰敢胡說八道我就咬掉誰的耳朵!」

然後,他走到假山前,就著瀑布的水,洗了嘴巴上的血。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似乎來了很多人。小妖精抓起那塊打破過壁燈的石頭,躲在鐵柳樹后等待着。

門推開后,一個白影貼近牆壁摸索燈繩。小妖精瞄準那影子的上部,把石頭擲去。白影子慘叫一聲,身體搖晃起來,門外的人呼隆隆跑掉了。小妖精撿起石頭,對準那白影子,又是猛力一擊。白影子倒下去。

過了一會兒,門外射進了幾道雪亮的光柱,幾個舉着手電筒的人闖進來。小妖精輕巧地溜到牆角上,趴在地上,閉上眼睛睡覺。

燈亮了。七八位高大的人先把那位頭部受到沉重打擊的白衣阿姨抬走,又把那昏過去的缺耳男孩、連同那隻耳朵帶走。然後,開始追查兇手。

小妖精趴在牆角上打着呼嚕睡覺。一位白衣大漢捏著脖子把他拎起來時,他四肢揮舞著,嘴裏發出嚶嚶的哭聲,好像一隻可憐的小貓。

清查工作進行得很不順利。孩子們勞累一天,又飢又餓,又被小妖精折騰了一頓,此時早已因得東倒西歪,神志不清,清查兇手的工作只好在一片鼾聲中結束了。

白衣們拉滅燈鎖上門走了,小妖精在黑暗中得意地笑了。

第二天凌晨,太陽還沒出來,房子裏一片朦朧。小妖精爬起來,從衣服里掏出銅鈴鐺,使勁搖晃起來。急促的鈴聲把一些孩子驚醒了,他們蹲在地上撒尿,撒完尿歪倒再睡。小妖精翻白眼。

太陽出來后,房子裏一片紅光,大多數孩子爬起來,坐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哭。他們餓了。昨天夜裏的事情在他們腦子裏已經沒有多少印象,小妖精費心費力培養起來的權威也幾乎消逝乾淨。他的臉上顯出無可奈何、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為了避免犯錯誤,我這講故事的人,只好客觀地敘述,盡量不去描寫小妖精及孩子們的心理活動。我只寫行動和語言,至於這行動的心理動機和語言的言外之意,靠讀者諸君自己理解。我的故事進行得很艱難,因為小妖精千方百計地粉碎着我的故事,他確實不是好孩子。「其實我的故事快要結束了」。

早飯十分豐盛,有精粉小饅頭、牛奶、麵包、果醬,腌香椿芽,糖醋蘿蔔條,還有一桶蛋花湯。

送飯的老頭十分負責地把各種食物分成等份,用碟子或是碗盛着,送到男孩們手邊。小妖精也得到一份。他低着頭順着眼,不去觸動老頭兒,但老頭還是特別地打量了他兩眼。

送飯老頭走後,小妖精抬起頭,目光炯炯地說:

「同志們,孩兒們,千萬不能吃啊,他們要先把我們喂胖,然後吃掉。絕食吧,孩子們,誰餓得瘦誰死得晚,甚至不死。」

男孩們根本不理睬他的煽動,或者根本理解不了他的意思,見到食物,嗅到美味,他們什麼也不顧,擁上去,手抓嘴嚼,吃出一片響聲。小妖精才要用武力制止這種愚蠢的舉動,就看到一個高個子男人走進房子。他偷偷地看着那人的腳,端起那杯熱牛奶,響亮地呷了一口。

他感覺到那男人正居高臨下地注視着自己,便更加努力地喝牛奶,吃饅頭。他故意把手和臉弄得臟乎乎的,還從喉嚨里擠出一種呼呼嚕嚕的聲響。他努力把自己變成一個貪吃的傻瓜。他聽到那男人說:

「小豬崽子!」

那兩條石柱子一樣的粗腿移到前邊去了,小妖精抬起頭,盯着那人的背。他看到那人生著一顆橢圓形的長頭,幾縷捲曲的黃頭髮從白帽子裏露出來。那人轉過臉時,小妖精看到他臉色紅潤,鼻子油汪汪的,好像一隻塗過豬油脂的奇形怪狀的菱角。他面帶着油滑的笑容問:

「孩子們,吃飽了沒有?」

大多數孩子說吃飽了,也有的說不飽。大個子男人說:

「親愛的孩子們,一頓不能吃太多,否則容易消化不良。現在,我們出去做遊戲,好不好?」

孩子們眨巴著小眼,不回答。男人拍拍頭說我胡塗了,忘了你們是孩子,不懂得何為遊戲。我們出去玩老鷹捉小雞好嗎?

孩子們齊聲叫好,跟着那男人,一窩蜂擁到院子裏。小妖精好像極不情願,慢吞吞跟在最後頭。

遊戲開始,那長鼻子男人選定小妖精當雞婆——也許是他的紅衣服特別眩目——小妖精身後,拖着一大串孩子。長鼻子充當老鷹。他扎煞著兩隻胳膊,摹仿著老鷹振翅飛行的動作,瞪着眼,齜著牙,嘴裏發出呀呀的怪叫聲。

老鷹忽扇著翅膀,在低空飛行着。它的鼻樑彎曲著,鼻尖觸著薄薄的上唇,雙眼放射出陰鷙的光芒。這的確是一隻兇猛的食肉禽。它的黑暗的影子在孩子們頭上晃來晃去。小妖精緊張地盯着它那兩隻痙攣的利爪。它時而落在如茵的綠草上,時而騰飛起來,它不慌不忙地遊戲著孩子們,等待着時機。食肉禽其實是一種極有耐心的動物。進攻者總是處於主動的地位。防守者精神高度緊張,連一秒鐘也不敢鬆懈。

老鷹發動了一次電一般的攻勢。小妖精奮勇撲向隊伍的尾巴,用腦袋、用手爪、用牙齒、把一位陷入鷹爪的孩子解救出來。孩子們興奮又恐怖地尖叫着,逃避著老鷹。小妖精靈巧地跳動着,擋住老鷹的道路。他的雙眼放出的光芒比鷹眼的光芒還要銳利。老鷹不由地怔了怔。

又一次進攻開始了,小妖精用力前撲,擺脫了孩童隊伍的牽扯。他的動作敏捷、準確,絕對不是孩童的身手。老鷹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小妖精就飛到了他的脖子上。他感到一種真正的恐怖爬上心頭。他感到自己的脖子上伏着一隻巨大的黑蜘蛛,或者是一隻肢間生著鮮紅肉膜的食人蝙蝠。他晃動着頭顱,想把那孩子甩出去。他的行動是徒勞的。小妖精的尖爪子深深地摳進了他的眼睛。巨痛使他喪失了任何反抗能力,他衷嚎著,向前,立仆,像倒了一株枯樹。

小妖精從那男人的頭顱上跳起來,嘴角上掛着一絲應該說是又奸又邪又兇殘的笑容,走到孩子們面前,說:

「孩子們,同志們,我把老鷹的眼珠摳出來了,他看不見我們了。孩子們,遊戲吧!」

被摳出眼珠的老鷹在地上滾動着。他的身體時而造成一座拱橋,時而扭成一條龍。他雙手捂著臉,黑色的血從指縫裏汩汩地流出來,好像一條條黑色的蚯蚓在他的臉上爬動。他哀號著,聲音凄厲嚇人。孩子們又習慣地縮成一團。小妖精機警地往四周看了看:庭院裏空無一人,有幾隻白色的蝴蝶在草尖上哆哆嗦嗦地飛行。院牆外邊有一支煙筒冒着洶湧的黑煙,一股濃烈的香味撲進小妖精的鼻孔。越是這樣越顯出老鷹哭嚎聲的凄慘和尖銳。他着急地轉了幾圈,又一個飛躍落在了老鷹背上,那兩隻尖利的小爪子扼住了老鷹的喉嚨。他的臉十分可怕,難以形諸筆墨。他的十根指頭毫無疑問是深深地插進了那根肥胖的脖子裏。小妖精插手人脖子的感覺是否如插手滾熱的沙土或插手油滑的脂膏?我們不得而知。他是否體會到一種報仇雪恨的快感?我們同樣不得而知。讀者諸君永遠比作者聰明,敘述者深信不疑。他拔出手來時,老鷹的叫聲微弱了,一串串血的氣泡從老鷹的脖子上冒出來,此起彼伏,老鷹的脖子裏彷彿居住着幾隻喜歡吐泡沫的螃蟹。小妖精提着十根血手指,平靜地說:

「老鷹快死了。」

大膽的孩子圍過來,膽小的也陸續圍過來,孩子們觀看着這具垂死老鷹的屍體。它還在抽搐,扭曲,但活動範圍逐步縮小,動作的頻率也逐漸緩慢了。鷹嘴忽然張開,好像要鳴叫。沒有鳴叫它噴出了一股血。血落在綠草上,發出撲籟籟的響聲。血那麼粘稠地沾在草葉上,把草都燙蔫了。小妖精挖起一把泥土塞到大張著的鷹嘴裏。老鷹的喉嚨里突然發出一聲響亮,炸出了一些泥點和血星。小妖精命令道:

「孩兒們,堵呀,把鷹嘴堵住,堵住它就無法吃我們了。」

孩子們積極響應着小妖精的號召,人多力量大,幾十雙手一齊努力,泥土、亂草、碎沙、雨點般填滿了鷹嘴,蓋住了鷹眼、鷹鼻子。他們越干越起勁,歡樂精神誕生,遊戲恍若人生,老鷹的頭被泥土遮住。他們的活動在日常生活中經常出現,譬如合夥打一隻倒霉的蛤蟆,一條過街的蛇,一匹受傷的貓。打完了,便圍着欣賞。

「死了?」

鷹的下體把一股氣體崩出來。

「沒死,還放屁呢,堵住呀。」

又是一陣泥土的急雨,幾乎把老鷹埋葬——基本上也差不多把老鷹埋葬了。

烹飪學院特購部負責人聽到肉孩飼養室院子裏傳來一陣陣類似鬼哭狼嚎的聲音,脖子和膀胱猛一收縮,災禍降臨的念頭像蟲子一樣爬上了她的心頭。

她站起來,走到電話機旁,右手剛觸到話筒,就感到一股猛烈的電流沿指尖飛速上升,麻木了半邊身體。她拖着半邊身子回到辦公桌前坐下,感到身體被分成了兩半,一半冰涼,一半在燃燒。她急忙拉開抽屜,摸出一面鏡子照着自己的臉。那張臉一半青紫另一半雪白。她緊張得要命,撲回到電話機旁,剛伸出手又電一般縮回來。眼看着她就要癱倒時,一道靈光在她腦子裏照出了一條道路:路上有一棵被雷電襲擊過的大樹,半邊青翠欲滴,枝葉繁茂,果實累累;半邊鋼枝鐵干,片葉不存,在如海的陽光里,放射著奇異的神采。她頓時悟到:這棵樹就是我。她突然地讓心中充滿了溫柔的激情,淚水在臉上幸福的流淌。她入迷地、痴情地望着那大樹的在雷火中熔煉過的半邊,厭惡地避開那青翠的另半邊。她呼喚著雷電,呼喚著雷電把青翠擊成銅枝鐵干,構成一個輝煌的整體。於是她把左手伸向電話機。於是她周身都在燃燒。她彷彿一下子年輕了十歲。她跑到院子裏。她跑到肉孩飼養室前邊的草坪上。看到被埋葬的死鷹時,她哈哈大笑起來。她撫著掌說:

「孩子們,殺得好!殺得好!你們跑了吧,快跑!快逃出這個殺人魔窟呀,快。」

她率領着孩子們穿過一道道鐵門,在烹飪學院迷宮一般的校園裏穿行。她的企圖沒有得逞。孩子們除了小妖精逃跑外其餘的全被抓回來,她被撤了職。讀者諸君,為什麼我要在這裏為她浪費了如詩筆墨呢?因為她是我的丈母娘,也就是說,她是釀造大學袁雙魚教授的夫人。大家都說她得了神經病,我看也是,她現在天天躲在家裏寫檢舉信,一摞摞地寫,一摞摞地往外寄,有寄給中央主席的,有寄給省委書記的,還有一封,竟然寄給河南開封府的包黑子包青天,您說她不是神經病是什麼?這樣下去,光買郵票就買窮了。

花開兩朵,先正一枝。一群白衣人把逃亡的男孩捉回特別飼養室里。捉這群孩子費了好大的勁。那些小傢伙經過了殺鷹的戰鬥洗禮后,一個個變得又野蠻又刁滑,他們鑽進樹叢里,鑽進牆洞裏,爬到樹梢上,跳進茅坑裏。他們躲到所有可以躲的地方。其實,我丈母娘打開特別飼養室院子的堅固鐵門后,孩子們就撒了野。她感覺到自己帶着一群孩子在逃離魔窟——這是幻覺——事實上跟着她前進的只有她的影子。當她站在學院臨街的後門口,大聲鼓勵著孩子們快快逃跑時,聽着她喊叫的,只有那一群伏在學院下水道通往小河出口處等著搶食烹飪學院排泄出來的優美食物的老頭老太太們,他(她)們埋伏在河邊那些驚人茂密的野生植物里,我丈母娘看不到他(她)們。我的身居要職的丈母娘為什麼瘋了呢?是不是因為身體通了電還得另說着。

發現孩子逃跑后,烹飪學院組織校保衛部召集緊急會議,制訂了應急措施,如立即關閉學院的四門等。然後組織了幾支精幹的小分隊在校園內搜捕。搜捕過程中,有十名隊員被兇惡的肉孩咬傷了皮肉,有一名女隊員被肉孩摳瞎了一隻眼睛。學院領導對受傷人員進行了慰問,並視傷勢輕重發給了豐厚不一的獎金。他們把肉孩關進了一間嚴密的房子,點數時,發現少了一名。據那位經治療恢復了神志的白衣阿姨說,逃跑的肉孩就是那個打傷她的兇手。而且,殺害老鷹的也一定是他。她恍榴記得那肉孩穿着一身紅衣服,有兩隻蛇一樣陰沉的眼睛。

幾天後,一位校工在清理下水道時,發現了一套髒得不成樣子的紅衣服,那個小妖精、殺人兇手、肉孩的領袖,卻沒有任何蹤影。

讀者諸君,你們想知道小妖精的下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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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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