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省人民檢察院的特級偵察員丁鈎兒搭乘一輛拉煤的解放牌卡車到市郊的羅山煤礦進行一項特別調查。沿途,由於激烈思索,腦袋膨脹,那頂本來晃晃蕩盪的五十八號咖啡色鴨舌帽竟緊緊地箍住了頭顱。他很不舒服,把帽子揪下來,看到帽圈上沾著透亮的汗珠,嗅到帽子裏散出來的熱烘烘的油膩氣味里混合著另外一種生冷氣味。這氣味很陌生,使他輕微噁心。他抬起手,捏住了喉頭。

臨近煤礦時,黑色的路面坑坑窪窪,疾馳的卡車不得不把速度放慢。車底的彈簧板嘎嘎吱吱地怪叫着;頭不斷地碰到駕駛樓的頂棚。聽到司機罵道路,罵人;粗俗的語言出自一個比較秀麗的少婦之口,產生黑色的幽默。禁不住看了一下她。她穿着一套藍帆布工作服,粉紅襯衣的領子高高地鑽出來,護著一段白脖子;雙眼黑里透綠,頭髮很短,很粗,很黑,很亮。戴着白手套的手攥著方向盤,誇張地打着方向,躲避著陷坑。往左打方向時她的嘴角往左歪,向右打方向時她的嘴角向右歪。她的嘴左右扭動着,鼻子上有汗,還有皺紋。他從她短促的額頭、堅硬的下巴、豐厚的嘴唇上判斷她是一個性慾旺盛的女人。在激烈的搖擺中他們的身體不經意地接觸著,雖然隔着衣服但他飢餓的皮膚依然親切地感覺到了她的溫暖柔軟的身體。他感到自己很想親近這個女人,手發癢,想摸她。對於一個四十八歲的老牌偵察員來說,這感覺有些荒唐,但似乎又很正常。他搖了搖碩大的頭顱,把目光從女人臉上移開。

路越來越糟,卡車從一個陷坑跌入另一個陷坑,顛顛簸簸,咯咯吱吱,像一頭即將散架的巨獸一樣爬行着,終於接在了一大隊車輛的尾巴上。她鬆了腳,熄了火,摘下手套,抽打着方向盤,很不友好地看着他,說:

「媽的,幸虧肚裏沒孩子!」

他怔了怔,討好地說:

「要是有孩子就顛出來了!」

「我可捨不得把他顛出來,」她嚴肅地說,「一個孩子兩千塊呢。」

說完這句話,她盯住他的臉,眼睛裏流溢出似乎是挑釁的神情,但她的全部姿態,又好像在期待着他的回答。丁鈎兒驚喜而好奇,幾句粗俗對話后,他感到自己的精神像一隻生滿藍色幼芽的土豆一樣,滴溜溜滾到她的筐里去。性的神秘和森嚴在朦朦朧朧中被迅速解除,兩個人的距離突然變得很近。女司機的話里透漏出一些與他的此次行動有關的內容,他的心裏生出一些疑慮和恐懼。他警覺地看着她。她的嘴又往邊一咧。這一咧嘴令他極不舒服,剛開始他還感到這個女人大膽潑辣,不落俗套,但她的隨便咧嘴引起了他的不快,他馬上就感到這個女人無聊而淺薄,根本不值得自己費神思。於是他問:

「你懷孕了嗎?」

所有的過渡性語言都被拋棄,好像有些夾生,但她吞下去夾生,用近乎無恥的口吻說:

「我有毛病,鹽鹼地。」

「儘管肩負重任,但一個夠腕的偵察員是不會把女人與重任對立起來的。」他突然想起了同行們嘲弄自己的一句名言:「丁鈎兒用雞巴破案。」想放縱一下的念頭像蟲子一樣咬着他的心。他從口袋裏摸出小酒壺,拔掉軟木塞子,喝了一大口,然後他把酒壺遞給女司機,挑逗地說:

「我是農藝師,善於改良土壤。」

女司機用手掌敲打着電喇叭的按鈕,汽車發出低沉柔和的鳴叫。前邊,黃河牌載重卡車的駕駛員從駕駛室里跳下來,站在路邊,惱怒地看着她,嘴裏嘟噥著:

「按你媽個球!」

她抓過丁鈎兒的酒壺,先用鼻子嗅嗅,彷彿在鑒定酒的質量,然後仰起脖子,咕嘟嘟,喝了個底朝天。丁鈎兒本想誇獎一下她的酒量,轉念一想,在酒國市夸人酒量近乎無聊,便把話咽下去。他擦擦自己的嘴唇,緊盯着她厚厚的、被酒浸得濕漉漉的、紫紅色的嘴唇,毫不客氣地說:

「我想吻吻你。」

女司機突然漲紅了臉,用吵架一樣的高嗓門吼道:

「我他媽的吻吻你!」

丁鈎兒大吃一驚,眼睛搜索著車外,黃河車駕駛員已經爬進駕駛室,無人注意他們的對話。他看到,在解放卡車的前面,是長龍一般的車隊;在解放卡車的後邊,又接上了一輛毛驢車和一輛掛斗卡車。毛驢的平坦額頭上綴著一朵嶄新的紅纓,宛如暗夜中的一束火苗。路兩邊是幾株遍體畸瘤的矮樹和生滿野草雜花的路溝,樹葉和草莖上,都沾著黑色的粉末。路溝兩邊,是深秋的枯燥的田野,黃色和灰色的莊稼秸稈在似有似無的秋風中肅立着,沒有歡樂也沒有悲傷。時間已是半上午。高大的矸石山聳立在礦區中,山上冒着焦黃的煙霧。礦井口的卷揚機無聲無息地轉動着,有幾分神秘,有幾分古怪。他只能看到卷揚機輪的一半,餘下的一半被黃河車擋住了。

她連續喊著「我他媽的吻吻你」,身體卻凝固般不動。丁鈎兒起初被她嚇得夠戰,但很快便忍不住地笑起來。他用食指輕輕地戳了一下她的胸脯,就像戳了機器的啟動電鈕一樣,她的身體壓過來,冰涼的小手捧住的他頭,嘴唇湊到了他嘴上。她的唇涼颼颼的,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彈性,異常怪誕,如同一塊敗絮。他感到乏味、無趣,便把她推開。她卻像一隻兇猛的小豹子一樣,不斷地撲上來,嘴裏嘟噥著:

「我操你二哥,我日你大爺……」

丁鈎兒手忙腳亂,招架不迭,最後不得不採用了對付罪犯的手段,才使她老實下來。

兩個人都氣喘吁吁地坐着。丁鈎兒緊緊地攥住她的手腕,不斷地把她的反抗壓制下去。她憋著勁反抗時,身體扭曲,時而如彈簧,時而如鋼板,嘴裏還發出哞哞的叫聲,宛若一頭頂架的小母牛。丁鈎兒忍不住笑起來。

她突然問:

「你笑什麼?」

丁鈎兒鬆開她的手,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說:

「姑娘,我要走了,想我了就按名片上的地址去找我!」

女司機打量着他,又低頭看看名片,然後重新打量他的臉,好像一個目光銳利的邊防檢查員在檢查一位過境旅客的護照。

丁鈎兒伸出一根指頭,彈了一下女司機的鼻子,然後挾起皮包,一隻手轉動了開車門的把手。他說:

「小妞,再見了,我有上等的肥田粉,專門改良鹽鹼地。」

他半個身子擠出車門時,女司機一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角。

他發現了她眼裏流露出來一種可憐巴巴的神情,忽然覺得她年齡好像很小,沒結婚也沒被男人動過,很可愛又很可憐。他摸了一下她的手背,非常認真地說:「姑娘,我是你叔叔。」

她惱怒地說:

「你騙人。搭車時你說是車輛監理站的。」

他笑道:

「不是差不多嗎?」

她說:

「你是特務!」

他說:

「可以算特務。」

她說:

「早知你是特務我才不拉你呢!」

丁鈎兒摸出一盒煙,扔到她懷裏,說:

「好了,別生氣啦。」

她把他的小酒瓶扔到路溝里,說:

「用這樣的小瓶喝酒,算什麼男人。」

丁鈎兒跳下車,用力摔上車門,沿着路邊向前走。他聽到女司機喊道:

「哎,特務,知道煤礦的道路為什麼這樣糟糕嗎?」

丁鈎兒回頭看了一下她探出車窗的腦袋,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女司機啤酒花一樣的臉龐在丁鈎兒的腦海里停留了一分鐘,便像透明玻璃杯里的啤酒泡沫一樣,嘩嘩啵啵地響着,緩緩地消逝了。通往礦區的道路骯髒狹窄,像一條彎彎曲曲的腸子。卡車、拖拉機、馬車、牛車……形形色色的車輛,像一長串咬着尾巴的怪獸。有的車熄了火,有的沒熄火。拖拉機頭上豎起的鐵皮煙筒里和汽車藏在屁股下邊的鐵皮煙筒里,噴吐著一圈圈淺藍色的煙霧。燃燒未盡的汽油、柴油味兒,與拉車的牲畜口腔里散出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匯成一股屁屎狼煙般的潮流,漫散流淌。為了向礦區前進,他有時不得不緊貼著車皮,有時必須用肩背蹭著矮樹榦上的疤節。駕駛棚里的司機和靠在車轅桿上的車夫幾乎都在喝酒,可見那條不準酒後駕車的規定在這裏已經不起作用。不知往前擠了多久,猛一抬頭他便看到了矗立在礦區中央的卷揚機高大鐵架子的三分之二。

卷揚機絞著銀灰色的鋼絲繩,哧溜哧溜轉動着,因為生鏽,也許是油漆,鐵架子在陽光下呈現出暗紅的顏色,很臟。那巨大的定滑輪是黑色的,很嚴肅。川流不息的鋼絲繩放射著雖不耀眼但十分嚇人的銀亮,讓他聯想到盤結在一起的毒蛇。眼睛感受色彩和光芒的同時,聽到定滑輪唿隆隆的轉動聲、鋼絲繩嘎嘎唧唧的抽動聲以及從地下發出的沉悶的爆炸聲。

靠近礦區,有一個橢圓形的廣場。廣場的邊緣上,栽種著一些寶塔狀的松樹,松樹上落滿煤灰。廣場上同樣擠滿車輛,有一匹遍體污穢的毛驢把嘴放在松樹的針葉上,不知是想吃松針還是想蹭癢,突然那匹毛驢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有幾位頭扎毛巾、腰捆麻繩、破衣襤褸、滿臉烏黑的人,擠在一輛馬車上。馬在吃笸籮里的草料,他們在喝酒。一個醬紫色的大瓶子,輪著嘬,你一口,他一口,喝得十分有趣。一個白色的大蘿蔔放在車轅桿上,你拿過來咬一口,喀嚓,他奪過去啃一口,喀嚓,然後便咯咯吱吱地嚼,吃得十分生猛。丁鈎兒酒量不大,但喜歡喝,對酒的優劣基本能夠鑒別。他嗅到一股很毒辣的味道,知道那醬紫色大瓶子裏裝的不是佳品。他還嗅到一股比屁還難聞的氣味,那是蘿蔔和酒混合后發出的獨特氣息。從喝酒者的衣着打扮和吃喝的氣派上,他知道這些人是酒國市郊區的農民。他的身體越過馬頭時,聽到農民兄弟啞著嗓子叫:

「同志,您手脖子上的表幾點啦?」

他抬了抬腕子,回答了問題。那個發問的年青農民雙眼發紅,滿腮黃須,嗓音沙啞,神色猙獰。他的心臟緊了一下,匆匆地往前走去。

年青農民在背後罵道:「叫他們快開門,這群吃白米的豬。」

雖然年青農民惡毒的詈罵里包含着一種讓丁鈎兒感到不太舒服的東西,但他也只得承認罵得很有道理。已經十點一刻,煤礦的鐵柵欄門依然緊鎖著。那隻掛在門鼻子上的烏黑大鐵鎖,宛若一隻黑蓋的大鱉。「安全生產慶祝五一」,八個色彩消褪的紅漆大字拘禁在圓形的鐵片里,電焊條在很早的時候把它們焊在了鐵柵欄上。秋天的明媚陽光使許多東西放出新光輝,蔚藍的天因為煤礦的黑顯得更加蔚藍。灰色的磚牆一人多高,沿着起伏的地形起伏,蜿蜒如一條長龍,把煤礦的區域包圍起來。大門一側的小門虛掩著,一條狼黃色的大狗倦怠地卧在那裏,一隻半死不活的蝴蝶在它頭上像一片枯葉飛舞。

丁鈎兒推開小門時,那條狗猛撲上來。狗的佈滿汗珠的濕鼻子幾乎碰到他的手背。準確地說觸到了他的手背,他感到了它的鼻子上的溫度。狗鼻子涼森森的,使他想到了紫色的烏賊魚和荔枝的皮膚。但那條狂妄的狗馬上轉變了態度,驚恐地跳開,躲在門房的陰影里,和一蓬枯萎的馬蓮革緊緊相依,搖晃着長方形的頭顱嗥叫。

他拔開小門上的插銷,推開小門,站一站,走進去,背貼着涼涼的鐵板,莫名其妙地看着那條驚惶不安的狗。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背,瘦骨稜稜,黑色的血管,血液循環,已經有些酒分子在運行,沒有電,沒有特異功能,你為什麼一觸即跑呢?他很想問問那條狗。

一盆熱古嘟的洗臉水在空中展開。五彩繽紛的瀑布。宛若一道弧度不夠的彩虹。泡沫和太陽。希望。水流進他的脖子一分鐘后,風吹過來,才感覺到涼意。兩分鐘多一點,眼睛生澀,口腔里漶開了鹼和劣質香料的味道,還有人臉積垢的味道,皺紋的精神實體。這時候特級偵察員把駕駛樓里的姑娘徹底忘掉了。嘴唇宛若敗絮忘記了。像電鈕一樣敏感的乳房也忘記了。後來一個手持丁鈎兒名片的女人出現他着實緊張,如同在迷霧裏看遠山上的風景。狗娘養的!

「狗娘養的,活夠了嗎?」提着臉盆的看門人憤怒地用單腳端着地球罵人。

丁鈎兒馬上明白了他罵得是自己。他抖抖頭髮上的水珠,用一塊臟手絹揩揩脖子,啐啐唾沫,眨眨眼,把狼狽不堪趕走,恢復正常姿態,目光如炬,直逼着看門人的臉。他看到兩隻大小不一、烏黑如煤、曖昧、獃滯的眼睛,以及通紅如山楂果的圓鼻子,以及青色嘴唇里的頑固牙齒。一股熱流在身體里串流,蛇行,蚯蚓的隧道。怒火乍起,如火柴的頭顱,匐然引燃,腦髓白熱,宛若爐中炭,宛若雷電,奮勇的感情在胸中澎湃。

看門人狗毛一樣粗硬的黑髮直豎起來,他毫無疑問被了鈎兒的形象給嚇壞了。丁鈎兒看到看門人鼻孔里的毛,燕尾般剪動。一隻邪惡的黑燕子潛伏在他的頭腔里,築巢,產卵,孵化。他對準燕子,勾動了扳機。勾動扳機。勾扳機。

乓——乓——乓!

三聲清脆槍響,打破了羅山煤礦大門口的寂靜,鎮壓了黃毛大狗的吠叫,吸引了農民兄弟的注意。醉醺醺的司機們跳出駕駛樓。堅硬的松針刺破了柔軟的驢唇。拉車的牛抬起沉重的頭,暫時忘記了回嚼。人們愣愣,然後向這裏蜂擁。十點三十五分,羅山煤礦的看門人應聲倒地,雙手抱住腦袋,口吐白沫,身體抽搐。

丁鈎兒提着一支雪白的手槍,微笑着,筆挺立着,宛如一株塔松。槍口噴出的青色煙霧在他身體周圍裊裊飄散。

一群人把住鐵柵欄,獃獃地望着。好像度過一段漫長的時間,一個尖尖嗓門的人叫道:

「打死人嘍……看門的老呂頭被打死嘍!」

丁鈎兒,塔松,青黑色,帶刺的微笑。

「這條老狗,作惡到了頭。」

「賣到烹調學院特餐部吧!」

「老狗煮不爛。」

「特餐部要的是白嫩男嬰兒,才不要這老貨哩!」

「送到動物園裏喂狼吧!」

「狼也不喜得吃。」

「那就送到特種植物試驗場去熬肥料吧!」

丁鈎兒把手中槍拋起來,槍面在空中閃爍,好像一面銀鏡子。他接住槍,攤在手掌里,給鐵柵門外的人看。槍身小巧玲瓏,線條優美,有些左輪形象。他笑着說:

「朋友們!不要大驚小怪,這是個兒童玩具!」

他推住按鈕,掰開槍身,剔出一個暗紅色的硬塑料小齒盤,讓眾人觀賞。每個齒間安著一粒黃豆大的紙炮,他說,勾一下扳機齒輪轉動一下響一聲,這是玩具,當然也可以在舞台上使用,在演員手中它就是件小道具,當然也可以用於體育比賽,充當發令槍,各大百貨商店均有出售。他邊說邊把火藥盤安在輪槽里,復原槍身,勾了一下槍機。

乓——!

就是這樣,他像一個推銷員一樣講解著。如若不信,請看——他把槍口抵到自己的衣袖上,勾動扳機。

乓——!

「王連舉!」有一位看過樣板戲《紅燈記》的司機喊。

不是真槍,丁鈎兒把胳膊舉起來說,你們看呀,要是真槍我的胳膊早就崩穿了是不?他的衣袖上有一團焦黃,一股撲鼻的火藥香味瀰漫在陽光里。

丁鈎兒扔槍進衣袋,走上去踢了倒地的看門人一腳,說:

「老夥計,起來,別裝死了。」

看門人爬起來,雙手依然捂著頭,臉色焦黃,像優質的年糕一樣。

丁鈎兒說:

「我捨不得打死你。嚇唬你。不要人仗狗勢。十點多了,早該開大門!」

看門人把手拿下來,放在面前看。又不相信似地用手摸頭,再看手上,果然沒血,像撿了一條命似地長舒了一口氣,驚魂甫定地問:

「你,你是幹什麼的?」

丁鈎兒狡獪地笑笑,說:

「我是市裏派來的新礦長!」

看門人急匆匆跑回門房,拿出一柄黃澄澄的大鑰匙,擰開誇張的大鎖,嘩嘟嘟打開了鐵柵門。門外的人們歡呼著,飛跑回車上去,幾分鐘后,發動機的轟鳴聲把路都震動了。

洶湧的車流緩慢地、但衝勁十足地擠進大門,車輛互相碰撞,發出空咚空咚的聲響。丁鈎兒閃到一側,看着這條肢節眾多的醜陋大蟲,心裏突然產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憤怒。隨着憤怒的產生,肛腸一陣痙攣,幾根血管在那裏邊暴躁地跳動着,痛疼產生,他知道痔瘡非發作不可了。這次偵察將伴隨着痛疼與便血進行,與從前一樣。想到此他心裏的憤怒反倒減輕了許多。一切都不可避免。混亂不可避免痔瘡不可避免,只有神聖的謎底永存。這次的謎底是什麼呢?

看門人臉上堆著極不自然的笑容,點頭哈腰。請領導到傳達室里去坐。他按照自己的信馬由韁式的偵察習慣,跟着看門人進了屋。

一間寬敞的大房子。一張床。一條黑被子。兩把鐵皮暖水瓶。一個碩大的鐵爐子。一堆大如狗頭的黑亮煤塊。一個舉著壽桃的粉紅色裸體男娃咧著小嘴巴哈哈笑,在牆上,在年畫上,他的美麗的小雞兒像一粒粉紅的蠶蛹,蠢蠢欲動,栩栩如生。丁鈎兒的心緊了一下,肛腸又是一陣痙攣。

屋子裏酷熱難當。鐵爐子裏響着熊熊的火聲。半截煙筒和整個爐體被惡毒的火焰燒得通紅。熱流團團旋轉,牆角上的灰掛柔軟飄動。他頓時感到周身發癢,鼻腔痛苦。

看門人討好地望着他的臉,說:

「冷嗎?礦長?」

「太冷了!」他惱怒地說。

「不要緊不要緊,我加點好煤……」看門人連聲說着,彎腰從床底下拖出一柄棗紅色把兒的鋒利小斧頭。偵察員條件反射地將手按在腰際,那裏暗藏着一把真正的手槍。他看到守門人駝著背走到火爐邊,蹲下身,扒過一塊枕頭般大的煤塊,一手按煤,一手掄斧,啪,煤塊斷裂,裂面整齊,閃閃發光,像鍍了水銀,啪啪啪啪啪……,煤塊變小,一堆,他揭開爐蓋,白熾的火苗子竄出尺把高,帶着波波的風響。偵察員遍體汗水,看門人把煤塊填進爐膛,抱歉地說:

「一會兒就旺,咱這兒煤軟,不耐燒,要勤填。」

丁鈎兒解開脖子下的扣子,用鴨舌帽擦著額頭上的汗水,問:

「為什麼九月份就生火爐?」

「冷哇,礦長,冷……」看門人哆嗦著說,「冷……煤多,靠着煤山……」

守門人臉上乾巴巴的,好像烤焦的饅頭。丁鈎兒不想繼續嚇唬他,說我不是什麼礦長,放開膽子烤吧!我是來辦事的。牆上的男嬰哈哈笑着,栩栩如生。他眯着眼端詳著這個可愛的孩子。看門人馬上翻了臉,提着斧子說,你冒充礦長,開槍傷人,走,跟我到保衛科里去。丁鈎兒微笑着說,我要真是新來的礦長你怎麼辦?看門人怔了一下,乾笑了幾聲,將斧頭放回床底,順手從床下拖出一個酒瓶子,用殘缺不全的牙齒咬開瓶塞,喝了一大口,然後討好地將酒瓶子遞給丁鈎兒。酒液里泡著一棵淺黃色的人蔘,七隻張牙舞爪的黑蠍子。請領導喝酒,守門人餡媚地說,這酒大補呢!丁鈎兒接過酒瓶子,晃晃,蠍子在參須間游泳,怪味道從瓶口衝出來。他用嘴唇沾沾瓶口,將酒瓶子還給看門人。

看門人滿臉狐疑地打量著丁鈎兒,問道:

「您不喝?」

丁鈎兒說:

「不會。」

看門人問:

「您是外地人?」

丁鈎兒指指牆上的年畫,說:

「老頭,這個娃娃又白又嫩啊!」

他仔細地觀察著看門人的神色。看門人神色沮喪,大口喝着酒,低聲咕嚕著:

「燒點煤算什麼?一千斤才幾個錢?……」

丁鈎兒實在熱得難以忍受,戀戀不捨地看了那孩子一眼,拉開門,大步走進陽光里。陽光涼爽爽的,十分舒適。

丁鈎兒生於一九四一年。一九六五年結婚,婚後生活平淡,夫妻關係不好不壞,有一個兒子,比較可愛。他有一個情婦。她有時非常可愛有時非常可怕。有時像太陽,有時像月亮。有時像嫵媚的貓,有時像瘋狂的狗。有時像美酒,有時像毒藥。他想和妻子離婚又不想離婚。他想和情婦好下去又不想好下去。他每次犯病都幻想癌症又懼怕癌症。他對生活既熱愛又厭煩。他搖擺不定。他經常把手槍口按在太陽穴上又拿下來,胸口,心臟部位,也經常承擔着這種遊戲。他樂之不倦的唯一一件事是偵察破案。他是檢察院技壓群芳的偵察員。幾位高級幹部熟悉他。他身高一米七十五厘米,體瘦,皮膚黑,眼睛有點慪。嗜煙。好飲,酒量不大。牙齒不整齊。會一點擒拿術。槍法不穩定:情緒好時彈無虛發,情緒壞時百發不中。他有點迷信,相信運氣。好運氣經常光顧他。

不久前的一個正午,檢察長扔給他一支中華牌香煙,自己也抽出一支。丁鈎兒打着火機先點燃了檢察長的煙又把自己的煙點燃。煙霧進口,好像酥糖溶化,又香又甜。他看到檢察長吸煙的動作有點笨拙,心裏想這老頭兒其實不會吸煙,但他抽屜里好煙不斷。檢察長拉開抽屜,把一封信拿出來,先瞄了兩眼,才遞給丁鈎兒。

丁鈎兒匆匆閱讀著那個人稀奇古怪的字跡構成的檢舉信,顯然是用左手寫的。署名:民聲,顯然是假名。信的內容先使他驚懼后使他懷疑。他又從頭把信瀏覽了一遍。尤其反覆看了信的空白處那位熟悉他的首長龍飛鳳舞的批示。

他望着檢察長的眼睛。檢察長望着窗台上的茉莉花。白花點點,散發着淡雅的香氣。他自言自語地說:

「這可能嗎?他們有這麼大的膽量?敢把嬰兒紅燒了吃?」

檢察長曖昧地笑笑,說:

「汪書記點名要你去調查。」

他心裏很興奮,嘴裏卻說:

「這事該不着我們檢察院去干!公安部門睡覺去啦?」

檢察長說:

「誰讓我這裏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丁鈎兒呢?」

丁鈎兒有些發窘,問:

「我什麼時候可以動身呢?」

檢察長說:

「你隨時可以動身。離婚了沒有?不離婚同樣需要勇氣。當然我們希望這是一封望風捕影的誣告信。絕對要保密。你可以採用任何方式,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

「我可以走了嗎?」丁鈎兒站起來。

檢察長也站起來,拿出一條沒啟封的中華香煙,往桌子上一推。

丁鈎兒夾着煙走出檢察長的辦公室。他跑進電梯。他走出大樓。他想去小學校看看兒子。著名的勝利大街橫在面前,成群結隊的轎車雙向奔跑,不給他一點空隙。他等待着。一群幼兒園的孩子正在他左前方橫穿馬路,陽光照着他們的臉,好像朵朵葵花。他不由自主地沿着馬路的邊緣向那群孩子們靠攏,自行車貼着他的身體滑行,宛若一條條鰻魚。騎車人的臉在強光照耀下變成一些模模糊糊的白影子。孩子們打扮得花枝招展,白白胖胖的臉,笑眯眯的眼睛。他們彷彿被拴在一根粗大的紅繩子上,好像一串魚,好像一根枝條上綴著的肥碩果實。汽車的煙霧噴到他們身上。光焰白亮如炭,孩子們宛若一大串烤熟的小鳥,撒了一層紅紅綠綠的調料,香氣撲鼻。兒童是祖國的未來,是花朵,是最寶貴的,誰敢碾死他們?汽車們無可奈何地停下來,吭吭哧哧喘息著,讓孩子們過馬路。孩子隊伍的兩頭是兩位穿白大褂兒的婦女,她們臉盤如滿月,嘴唇似硃砂,牙齒鋒利潔白,好像一對孿生姐妹。她們各攥著繩子的一頭,毫不客氣地大聲吆喝着:

「抓緊繩子!不準鬆手!」

丁鈎兒立在一株黃了葉子的路邊樹下時,孩子的隊伍已經安全過路。汽車流一浪一浪涌過去。孩子的隊伍在他面前彎曲起來,嘁嘁喳喳叫喚著,好像一團麻雀。他們的手腕上掛着紅布條,紅布條拴在紅繩子上。雖然隊伍變得亂糟糟,但他們都在繩子上。兩位阿姨只要把繩子神緊,馬上就是一條整齊的隊伍。他想起了阿姨剛才發出的「抓緊繩子!不準鬆手!」的命令,心中惱怒無比。廢話!他想,拴住了怎麼松?

他扶著樹,冷冷地問繩子前頭那位阿姨:

「為什麼要拴住他們?」

阿姨冷酷地看了他一眼,問:

「你是幹什麼的?」「你甭管我是幹什麼的,」他說,「請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把孩子們用紅繩拴起來?」

阿姨鄙夷地說:

「神經病!」

孩子們看着他,齊聲說:

「神——經——病——!」

他們把每個字都拖得很長,不知是必然的現象還是訓練的結果。童音清脆稚嫩,十分好聽,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聲音,在馬路上擴散,好像一群活潑的小鳥齊飛。孩子的隊伍從他的面前走過去,他愚蠢地笑起來,對着繩子後頭那位阿姨笑。她卻別着臉不看他。他一直看着孩子隊伍消逝在一條衚衕里,衚衕兩邊是兩堵刷了紅漆的高牆。

他很困難地走到馬路對面去,烤羊肉串的新疆人怪腔怪調地招呼他吃。他不吃。他看到一位脖子很長的姑娘走過來買了十串。她嘴上的口紅像辣椒一樣。她把嗞嗞冒油的肉串放到盛辣椒的盒子裏滾動着。她吃肉隼時嘴形奇怪是因為要保護嘴唇上的顏色。他感到喉嚨火辣辣的,扭頭就走了。

後來他站在育紅小學校的門口抽著煙等待兒子。兒子背著書包跑出校門時沒有看到他。兒子的臉上有一些墨水污漬。小學生的鮮明標誌。他喊兒子的名字。兒子不親熱地跟他走。他告訴兒子自己要去一趟酒國市辦公務,兒子說無所謂。丁鈎兒說什麼叫無所謂呢,兒子說無所謂就是無所謂嗎,有什麼所謂嗎?

無所謂,對,無所謂,他重複著兒子的話。

丁鈎兒走進煤礦黨委保衛部,受到了一個剃平頭的小夥子的接待。平頭小夥子拉開一個與牆壁同高的大柜子,倒了一杯酒遞給他。這間辦公室里也生著大爐子,火勢雖不如門房裏盛,但屋裏溫度仍然很高。丁鈎兒想吃冰,小夥子勸他喝酒:

「喝吧,喝口暖暖身子。」

丁鈎兒看着小夥子誠摯的臉,不忍心拂了他的好意,便接了酒杯,慢慢地喝着。

門窗嚴絲合縫,密封很好。丁鈎兒周身發癢,汗在臉上爬。他聽到平頭友善地說:

「您不要着急,心靜自然涼。」

丁鈎兒耳朵里有嗡嗡的響聲,他想到蜜蜂。蜂蜜。蜜餞嬰兒。此行任務重大,不敢馬虎。窗玻璃似乎在微微顫抖。幾架巨大的機械,在窗戶外的天地間緩慢地、無聲無息地移動着。他感到自己在一個水櫃里,像一條魚。那些礦山機械是黃色的。黃色令人昏昏欲醉。他努力諦聽着礦山機械的聲音,但任何努力都是徒勞。

丁鈎兒聽到自己在說:

「我要見你們的礦長、黨委書記。」

平頭說:

「喝酒喝酒。」

平頭的熱情使丁鈎兒感動,便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他的杯子剛放下,平頭又給斟滿了。

「我不喝了,帶我去見礦長、黨委書記。」

「首長莫急,喝酒,喝一杯就走,等於讓我失職。好事成雙,來,再喝一杯。」

丁鈎兒看看那拳頭大的杯子,心裏有些發怵,但為了工作,只好端杯喝盡。

他剛放下杯子平頭又給斟滿了。

平頭說:

「首長,不是我逼您喝,這是我們礦上的規矩:敬酒不成三,坐立都不安!」

丁鈎兒說:

「我酒量有限,一滴也不能喝了。」

平頭雙手把杯子舉起來,送到了鈎兒嘴邊,含着眼淚說:

「求求您,首長,喝了吧,不要讓我坐立不安。」

丁鈎兒一看平頭這樣真誠,心頓時軟了,接過杯子一仰脖灌了。

平頭感動地說:

「多謝多謝,您再來三杯?」

丁鈎兒手捂住杯子口,說:

「不行了不行了,快帶我去見你們領導吧!」

平頭抬腕看看錶,說:

「現在去見他們,還稍微早了點。」

丁鈎兒亮出身份證,嚴肅地說:

「我有要緊公務,你不要攔擋。」

平頭猶豫了一會兒,說:

「走吧!」

他尾隨着平頭,走出了保衛部的辦公室,進入一條深邃的走廊。走廊兩側有很多房間,房門的一側都掛着標名的木牌。他問黨委書記和礦長不在這棟樓里辦公嗎?平頭說跟我走吧,您喝了我三杯酒我不忍心讓您跑冤枉路,要是您不喝我三杯酒,我把您轉交給黨委辦公室的秘書就行了。

出大樓時他在晦暗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臉,不由地吃了一驚,因為這張臉上的灰色的疲倦表情使他感到陌生。走出大門時,彈簧嘎嘎吱吱地響着,門板反彈回來,拍擊着他的屁股,使他踉蹌前撲,幸虧平頭小夥子伸手拉住了他。美麗耀眼的陽光讓他頭暈眼花,腿軟,耳朵里嗡嗡響。他問平頭:

「我是不是有點醉了?」

平頭說:

「首長,您沒醉,像您這般出色的人物怎麼會醉呢?我們這裏醉酒的都是些沒有知識、沒有教養的下里巴人,陽春白雪從來不醉,您是陽春白雪,所以您沒有醉。」

小夥子這一番順理成章、邏輯嚴密的話把丁鈎兒說服了。他跟着他穿過一片堆放着大批圓木的空地。圓木粗細不一,粗者直徑兩米,細者直徑兩寸。有松木、樺木、柞木、橡木、榆木。還有一些他叫不出名字來。植物學知識不豐富,認出這些也不錯。圓木皮裂骨朽,漾出一股強烈的酒精氣味。開始枯萎的黃草從圓木的縫隙里鑽出來。一隻白色的蛾子懶洋洋地飛著。幾隻黑燕子在木跺間飄,醉態朦朧。他站在一株大橡木前,伸出雙手,夠不著上沿。他握緊拳頭,輕輕地敲打着橡木的暗紅色年輪,橡木流出的汁液粘在拳頭上。他嘆息一聲,說:

「好魁梧的一棵大樹!」

平頭接過話茬,說:

「去年一個釀葡萄酒的個體戶拿着三千元來買它,我們沒賣。」

「他買這幹什麼?」

「做酒桶呀!」平頭說,「葡萄酒不進橡木桶永遠不上等。」

「你們應該賣給他才是,根本不值三千元嘛!」

「我們討厭個體經濟!」平頭說,「我們寧願讓它爛了也不支持個體經濟。」

丁鈎兒暗自欽佩羅山煤礦的公有制覺悟,兩條狗在圓木后追逐,步態滑稽,如痴如醉。那條大公狗似乎是門房的看門狗,仔細看又不太像。他尾隨着平頭小夥子繞過一垛垛圓木,好像進入了原始森林裏的伐木場並漸漸地深入了原始森林。橡樹的巨大濃蔭下,生出許多鮮艷的蘑菇,一層層腐敗的橡葉與橡實,放出迷人的酒氣。有一棵色彩斑斕的大樹上,結著幾百個嬰兒形狀的果實。都顏色粉紅,鼻眼分明,肌膚紋理細密。竟然全是男童身。可愛的小雞雞恰似一粒粒紅彤彤的花生米。丁鈎兒搖晃腦袋,安定精神,神秘而驚人的大案鬼影幢幢,沉重地在他腦海里展開。他批評自己在不必要耽誤時間的地方耽誤了很多時間,但轉念一想,從接受任務到現在僅僅二十多個小時,而我已在案件的迷宮裏尋找路徑,已經是絕對的高效率。於是他耐心跟着保衛部的平頭青年走。看看他到底要把我帶到什麼地方去。

又繞過一垛清一色的白樺圓木,便看到前方有一片向日葵森林。葵花朵朵向太陽,一片金黃浮在毛茸茸的深綠里。他嗅着樺木特有的、甜絲絲的醉人氣息,心裏蕩漾著丘陵上的秋色。雪白的樺樹皮還沒有完全喪失生命,皮膚光潔滋潤。破綻處露出更新更嫩的肌膚,好像說明著圓木依然在生長。有一隻紫紅色的蟋蟀伏在白樺皮上,肥碩健壯,誘人捕捉。平頭青年按捺不住興奮心情,說:

「葵花林中那一排紅瓦房裏,有我們的黨委書記和礦長。」

那排紅瓦房大概有十幾間的樣子,掩映在肥水充足所以莖粗葉大的葵花林里。在充足的光線照耀下,黃色顯得格外輝煌。丁鈎兒注目美麗景色,有些類似陶醉的意識周身流淌,平緩、凝滯、厚重。他陶醉中掙扎出來時,帶路的平頭青年已經元影無蹤。他跳到樺木堆上去尋找,感覺到江水澎湃,樺木堆宛若一艘大船隨波逐流。遠處,高大的矸石山上依然冒煙,只不過那煙比凌晨時乾燥了許多。露天的煤堆上,蠕動着若干黑色人。煤堆下車輛擁擠。人聲、牲畜聲微弱得很。他懷疑自己的耳朵發生了故障,現實世界與他之間出現了一道透明的屏障。那幾架杏黃色的礦山機械在井口周圍伸展着長臂,動作緩慢,但異常準確。他頭暈,身體彎曲,趴在一根圓木上。圓木在洶湧的波濤上旋轉着。那位平頭青年確實無影無蹤了。他滑下樺木堆,向葵花林走去。

他不由地想到自己適才的行為。一個受到高級領導人器重的偵察員竟像只怯水的小狗一樣趴在燁木堆看風景,而這行為竟成了這件如果屬實必將震動世界的特大案件的偵察過程中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如果拍成影片,必將被人嗤笑。他猜想自己有些醉了。無論怎樣想那平頭青年都有些鬼鬼祟祟,不正常很不正常。偵察員的想像力在一瞬間展翅飛翔,風鼓舞着他的羽毛和翅膀。平頭青年很可能是那伙吃嬰兒者的同犯。他在圓木間穿行時就想好了逃跑的機會。他指給我的道路佈滿陷阱。他低估了我丁鈎兒的智慧。

丁鈎兒夾住公文包。包里沉甸甸硬邦邦的是一支「六九」式連發手槍。手裏有槍,氣粗膽壯。他有些留戀地看了一眼樺木們、橡木們、各類圓木同志們。那些粗大圓木的剖面花紋頗似一張張連環靶。他幻想着槍打圓木核心,雙腿卻把他帶到了葵花林的邊緣。

沸騰的煤礦里出現了這樣一個幽靜地方,可見事在人為。他迎著葵花走上前,葵花盤兒像一張張笑臉逼過來,但它們翠綠色或者淡黃的笑臉顯得虛偽而陰險。他聽到冷冷的低笑。那些碩大的葉片隨風起舞,嚓嚓作響。他摸摸公文包里的鐵傢伙,昂首挺胸向紅房子走去。他的眼睛盯着紅房子,身體感受着包圍着他的向日葵送給他的威脅。向日葵威脅涼森森的,生著白色的毛刺。

丁鈎兒推門入室,過程複雜,感受萬端,終於見到黨委書記和礦長。這二位幹部都是五十歲左右,臉龐圓乎乎,好像小麵包;臉色紅撲撲,好像紅皮蛋;略有將軍肚。他們身穿灰色中山裝,衣縫筆挺。他們臉上掛着慈祥、寬厚的微笑,具有長者風度。他們倆很可能是孿生兄弟。他們每人抓住了鈎兒一隻手,親熱地握著。他們很會握手,不松不緊,不軟不硬。丁鈎兒感到兩股熱流傳遍身體,手裏像握著兩隻剛剛烤熟的紅瓤兒小紅薯。丁鈎兒的皮包落在地上。一聲槍響從皮包里穿出。

乒——!

皮包冒青煙,牆上一片瓷磚破碎。丁鈎兒吃驚得肌肉痙攣。他看到子彈射中了牆上一幅玻璃馬賽克拼鑲成的壁畫,畫的內容是哪吒鬧大海。美術家把哪吒搞成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偵察員的手槍走火打爛了哪吒的小雞巴。

「果然是個神槍手!」

「槍打出頭鳥!」

丁鈎兒臊得夠嗆,慌忙撿起公文包,拿出槍,扣上保險。他對兩位幹部說:

「我絕對扣上了保險!」

「良馬也有失蹄時。」

「走火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礦長和黨委書記的寬容、勸解使丁鈎兒更加不好意思,衝進門時的勃然豪氣煙消雲散,他甚至卑躬地點頭,點頭畢,剛要拿證件、介紹信之類,黨委書記和礦長擺手制止了他。

「歡迎丁鈎兒同志!」

「我們歡迎您來礦上指導工作!」

丁鈎兒不好意思詢問他們從哪裏得到了自己來煤礦的消息,搓著鼻子他說:

「礦長同志,黨委書記同志,我是奉xx同志的命令,前來貴礦調查紅燒嬰兒事件的,此案事關重大,絕密。」

礦長和黨委書記相視十秒鐘左右,突然拍著巴掌哈哈大笑起來。

丁鈎兒板着臉說:

「請你們嚴肅點!現任酒國市委宣傳部副部長金剛鑽是此案的重要嫌疑人,他是從貴礦出去的。」

也許是礦長也許是黨委書記說:

「是的,金部長原是我礦子弟小學教師,那可是一個有能力、有原則、百里挑一的好同志。」

「請你們向我介紹他的情況!」

「我們邊吃邊喝邊談。」

丁鈎兒不及爭辯,就被推進了宴席。

尊敬的莫言老師:

您好!

請允許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酒國市釀造學院勾兌專業的博士研究生,姓李,名一斗——這是我的筆名,原諒我就不告訴您我的真名了——您是當今文壇的著名作家(不是吹捧)自然能知道我起這個筆名的用意。我身在酒國,心在文學,整個人在文學之海里扎猛子打撲騰。為此,我的導師,也是我老婆的爹爹我岳母的丈夫我的岳父。岳父者泰山也。俗稱老丈人也的袁雙魚教授經常批評我不務正業,甚至挑唆他的女兒跟我鬧離婚。我不怕,我為了文學真格是刀山敢上,火海也敢闖,「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我反駁他說:什麼叫不務正業呢?托爾斯泰是軍人,高爾基是麵包區是洗碗小工,郭沫若是醫學院學生,王蒙是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北京支部副書記,他們不都改行搞了文學了嗎?我的老丈人還想與我爭論,我學阮籍的樣子,給了他一個白眼,只是我技術欠火,不能把青眼珠全部掩蓋住,魯迅也不能,是不是,這些您都知道,我對您扯這些幹什麼?這簡直是孔夫子門前念《三字經》,關雲長面前耍大刀,金剛鑽面前談喝酒——言歸正傳——尊敬的莫言老師,我拜讀了您的所有大作,對您佩服得五體投地,一魂出世,二魂涅槃。《鳳凰涅槃》郭沫若,《我的大學》高爾基。我尤其佩服您那種千杯不醉的「酒神」精神,我看過您一篇文章,說「酒就是文學」,「不懂酒的人不能談文學」,您這些話猶如醍醐灌頂,使我頓開茅塞。正是:打開兩扇頂門骨,一桶茅台澆下來。這世界上,比我更懂酒的人不超過一百個,當然,您是例外。從酒的歷史到酒的釀造、酒的分類、酒的化學結構、酒的物理狀態我了如指掌,因此,我迷上了文學,我自認為能搞文學。您的論斷等於給我喝了一杯定心酒,就像李玉和被鳩山逮捕前喝了李奶奶那杯酒一樣。所以,莫言老師,您現在該明白我為什麼要給您寫這封信了吧?請受弟子一拜!

最近,我看了根據老師原著改編、並由您參加了編劇的電影《紅高粱》,看完后我激動得徹夜難眠,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老師,我真為您高興,我為您感到自豪。莫言老師,您真是咱酒國的驕傲!我準備呼籲各界向市委領導進言,把您從高密東北鄉挖過來,到咱酒國落戶安家,老師,請等我的消息。

尊敬的莫言老師,初次給您寫信,小的不敢啰嗦。隨信寄上小說一篇,請老師批評指正。這是我看完電影《紅高粱》之夜,輾轉反側,難以成睡;一邊喝酒,一邊運筆如風寫出來的。老師讀罷,如覺得尚可,懇切希望能幫助椎薦發表。弟子這廂有禮了!

敬祝吾師文思泉湧!

您的學生:李一斗另:老師如需好酒,請示,學生將立即去辦。

酒博士:

來信及大作《酒精》均收到,勿念。

我是個沒正兒八經上過學的人,所以我對在大學里念書的人都十分佩服和尊敬,何況對你這位博士研究生。

現在的時代搞文學似乎不是聰明之舉,我們行里的人都自嘆別無他能,才不得不搞文學。有一位叫李七的人寫了一篇《千萬別把我當狗》的小說,那裏邊寫了幾個地痞流氓,在坑蒙拐騙偷什麼勾當都幹不了的情況下,才說:咱他媽的當作家去吧!言外之意我不想多說,你不妨找這部小說看看。

你是研究酒的博士,這的確讓我羨慕得要命,如果我是酒博士,我想我不會改行寫什麼狗屁小說。在酒氣熏天的中國,難道還有什麼別的比研究酒更有出息、更有前途、更實惠的專業嗎?過去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種粟,書中自有顏如玉」,過去的黃曆不靈了,應該把「書」改成「酒」。你看人家金剛鑽金副部長,不就是仗着大海一樣的酒量,成了酒國市人人敬仰的大明星嗎?你說,什麼樣的作家能比得上你們的金副部長呢?所以,老弟,我勸你聽你老丈人的話,踏踏實實地做你的酒學問,免得誤入歧途,耽誤了青春年華。

你在信上說,是看了我的文章才決定改行搞文學的,這可是大罪過,什麼「酒就是文學」、「不懂酒不能談文學」啦,都是我醉后胡言亂語,萬萬不可相信,否則可真是要了我的小命啦。

大作認真地拜讀了,我這人沒有理論根基,鑒賞力很低,不敢指手畫腳。我已將大作寄給《國民文學》編輯部,那裏雲集著中國當代最優秀的文學編輯,如果您是千里馬,相信會有伯樂來發現。

我這裏不缺酒喝,謝謝你一番美意。

即祝安康!

莫言《酒精》

親愛的朋友們,親愛的同學們,當得知我被聘為釀造大學的客座教授時,無比的榮耀像寒冬臘月里一股溫暖的春風,吹過了我的赤膽忠心,綠腸青肺,還有我的紫色的、任勞任怨的肝臟。我能站在這個被松柏和塑料花朵裝飾得五彩繽紛的神聖講壇上為你們授課,多半是因為它的特殊才能。你們知道,攝入體內的酒精,大部分通過肝臟分解……金剛鑽站在酒國市釀造大學公共課大教室的高高講台上,神色肅穆地履行他的職責。他講授的第一課起了個廣大而寬泛的題目——酒與社會——正像一個卓越的高級領導人從不就具體事件發表演講——他像上帝一樣居高臨下——他談古道今、談天說地、廣徵博引——一樣,一個優秀的客座教授,也決不把自己的講授內容局限在他的題目之內。他儘管可以天馬行空,但必須時時回到地球。他似乎信口開河,但每一句話都與他的題目有着直接或間接的聯繫。

酒國大學九百名頭顱膨大、心馳神往的男女大學生們,與他們的教授、講師、助教、校領導共聚一堂,猶如一群小星星,仰望着一顆大星星。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的上午,金剛鑽在講壇上放射著鑽石般的摧燦光芒。聽眾中,年過花甲的袁雙魚教授高昂着他的頑固不化的頭顱,白髮飄飄,風度翩翩,頭髮根根清楚如銀絲,面色紅潤,神清氣爽,如得道高士,一身仙風道骨,閑雲也,野鶴也。他秀出眾頭的銀頭顱形成一種超拔的氣象,宛若羊群里的一匹駱駝。這個老人是我的導師,我不但認識他而且認識他的老婆,後來我戀愛上了他們的女兒,進一步發展結了婚,他和他老婆自然成了我的岳父和岳母。那天我也在大教室里聽課,我是釀造大學勾兌專業的博士研究生,我的導師是我的岳父。酒精是我的精神我的靈魂,也是我這篇小說的題目。寫小說是我的業餘愛好,因此我沒有多少負擔,我可以信馬由韁,我可以邊喝邊寫。好酒!是的是真正的好酒!好酒好酒,好酒出在俺的手。喝了俺的酒,上下通氣不咳嗽;喝了咱的酒,吃個老母豬不抬頭!我把盛酒的玻璃杯清脆地放到漆盤上,眼前及時地浮現出大教室里的情景。實驗室里,葡萄酒勾兌實驗室里,鮮明的酒漿在透明的玻璃瓶里泛濫著層次不同的紅色,光在燈里鳴叫,酒在血里運行,思想在時間的河流中逆行,金剛鑽狹小的、彈性豐富的臉蛋兒放射著誘人的魅力,他是酒國市的光榮和驕傲,是大學生們崇拜的對象。生子當如金剛鑽。嫁夫當嫁金剛鑽。沒有酒就沒有宴會,沒有金剛鑽就沒有酒國市。他喝乾了一大杯酒,用文質彬彬的絲綢手帕沾沾絲綢一樣光滑的嘴唇。勾兌系的系花萬國香穿着世界上最美麗的花裙子用最標準的動作為我們的客座教授斟滿了酒杯。他親切地看了她一眼,她羞得滿臉通紅甚至或者是幸福得紅雲爬上了她的雙頰。我知道台下的女生中吃醋者有,嫉妒者有,咬牙磨齒者有。他嗓音洪亮,喉管通暢無阻,根本無須清理。他的咳嗽純粹是傑出人物的一點小毛病,是一種無傷大雅的習慣。他說:

親愛的同志們、親愛的同學們,不要迷信天才。天才就是勤奮。當然,唯物主義者並不一般地否定某些個別的人身上個別器官的優越性。但這畢竟不是決定性的因素。我承認我的分解酒精的能力先天就較強,但如果沒有後天的艱苦訓練,我的技藝、我的藝術也未必能達到這種千杯不醉的輝煌程度。

他很謙虛,真正有本領的人都謙虛,吹牛的人往往沒本事或沒有大本事。你又優美地喝乾了杯中酒。勾兌小姐優美地為你斟滿酒。我用疲倦的手為我自己的杯子倒滿酒。大家用會心的微笑相互問候。李白斗酒詩百篇。李白不如我,李白喝酒要掏錢包,我不用,我可以喝實驗用酒,李白是大文豪我是業餘文學愛好者,我市的作家協會副主席勸我寫點熟悉的生活,我經常把實驗室的酒偷了送到他家裏去。他不會騙我。他的課講到什麼地方了?讓我們豎起挺拔的耳朵,精力集中,九百名大學生們宛若九百匹精神抖擻的小毛驢兒。

小毛驢兒,客座教授金剛鑽副部長的神情、姿態與小毛驢兒一般無異。他在講台上搖頭擺尾,顯得異常可愛。他說,我的喝酒歷史要追溯到四十年以前,四十年前那個萬民歡慶的月份里我在母親的子宮裏扎了根,那之前據調查我的父母與眾人一樣,興奮得如痴如狂、接踵而來的歡愛陷入一種天花亂墜的迷狂狀態,所以我是狂歡的產物,副產品。同學們,我們都知道狂歡與酒的關係,狂歡節是不是酒神節無關緊要,尼采是不是酒神節那天降生的也無關緊要,要緊的是我是我父親狂歡的精子和我母親狂歡的卵子結合而成的產物,這就決定了我與酒的緣分。他展開二張遞上去的紙條,讀畢,寬容大度地說,我是黨的政治思想工作者,怎麼能宣傳唯心論呢?我是徹頭徹尾的唯物主義者,「物質第一,精神第二」,是我永遠高舉著的戰旗上用金絲線綉著的字跡。精子儘管狂歡著也是物質,同理,狂歡著的卵子難道就不是物質了嗎?再譬如:狂歡的人們難道能拋棄了骨頭和皮肉,變成一個純精神四處飄飛不成?!好了親愛的同學們,時間寶貴,時間就是金錢,時間就是生命,我們不要在這些簡單的問題上兜圈子,中午我還要宴請出資贊助第一屆猿酒節的朋友們,他們當中有美籍華人、港澳同胞,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怠慢。

金剛鑽提到「猿酒」時,我在教室後頭看到我岳母的丈夫的兩根頸三角肌緊張起來,它們發了紅。老頭子被這傳說中的瓊漿玉液也難比的東西攪得半生不得安寧。釀造「猿酒」,讓神奇傳說變成容器里的液體,是酒國市二百萬人民夢裏也想的好事,是重點攻關項目,市裏投了巨資,老頭子是攻關小組的組長,他的三角肌不緊張誰的三角肌緊張?我看不到他的臉。我基本上等於看到了他的臉。

同學們,讓我們的眼前出現這樣一幅神聖的圖像,一群狂喜的精蟲,搖動着柔軟的尾巴,像一群勇敢的士兵沖向地堡,不,它們雖然狂喜但它們的行動是活潑溫柔的。當年,法西斯總頭目希特拉希望德國的青年人應該「像獵犬一樣靈活,像皮革一樣柔韌,像克虜伯鋼鐵一樣堅硬」。儘管希特拉理想中的青年人有點像現在在我們眼前遊動的成群精蟲——其中一隻是我的內核——但再好的比喻也不能用第二次,何況創造這比喻的是世人皆恨的混世魔王。我們寧願用爛俗的國貨,也不用精良的洋品,這是個原則問題,不允許有一絲一毫馬虎。各級領導同志,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醫書上把精蟲形容成蝌蚪,我們就蝌蚪一次:成群的精蟲——其中包括小我一部分——在我母親溫暖的溪流里游泳。它們在比賽,優勝者獎給一粒,獎給一粒漿汁豐富的白葡萄。當然,有時候會出現兩名游泳選手同時到達終點的情況,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有兩粒白葡萄,獎給他們每人一粒,如果有一粒白葡萄,這甜美的汁液只好山他們共享。如果有三位、四位、甚至更多的選手同時到達終點呢?這種情況太特殊,這種現象極其罕見,而科學原理總是在一般的條件下抽象出來,特殊情況另當別論。好歹在這次競賽中,只有我一個最先抵達,白葡萄一粒吞沒了我,我成了白葡萄的一部分,白葡萄成了我的一部分。是的,無論多麼形象的比喻也是蹩腳的,這是列寧語錄;沒有比喻就沒有文學,這是托爾斯泰的話。我們把酒喻為美人,人家把美人喻為酒,這說明酒與美人具有某種同一性,同一性中的特殊性把酒與美人區別開來而特殊性中的同一性又把美人與酒混同起來。但真正從飲酒中體會到美女柔情的人很少,可謂鳳毛麟角。

那天,他這一番話把我們給震了,我們是淺薄的大學生和比較淺薄的研究生,我們喝過的水還不如他喝過的酒多。實踐出真知,親愛的同學們。神槍手是用子彈喂出來的;酒星是酒精泡出來的。成功的道路沒有捷徑只有那些在崎嶇小路上不畏艱險奮勇攀登的人們才有希望到達光輝的頂點!

真理的光輝照耀着我們,大教室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同學們,我有一個苦難的童年。偉大人物都在苦難的海洋里掙扎過,他也不例外。儘管我渴望着酒,但沒有酒喝。金副部長為我們講述他在艱苦的條件下以工業酒精代替燒酒鍛煉器官的經歷,我想用純粹的文學語言描繪他這段不平凡的經歷。我喝了一口酒,把酒杯清脆地放到漆盤上。黑暗降臨,金剛鑽站在副部長與歡樂精子之間的一個位置上。他對我招手,他穿着一件破棉襖引導我走進他的故鄉。

寒冷的冬夜,一鈎殘月和滿天星斗照耀着金剛鑽村莊的街道和房屋,枝葉乾枯的柳樹和梅花。因為不久前一場大雪,大雪過後出了兩次太陽,太陽融化了雪水,所以家家草屋的檐下,掛着一串串晶瑩的冰凌。冰凌在星光照耀下閃爍微弱的光芒,房頂和樹枝上的積雪也在閃光。根據金副部長的描繪,那應該是一個沒有風的冬夜,河裏的冰層遭受奇寒折磨拆裂,響亮的裂冰聲在深夜裏更響亮。夜愈深愈安靜。村莊在沉沉大睡,這村莊是我們酒國市遠郊的村莊。很可能有一天我們會乘上金副部長的桑塔那轎車去瞻仰聖地、參觀聖跡,那裏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將喚起我們對金副部長的敬仰,一種多麼親切的感情啊。想想吧,就是從這窮困破敗的村莊里,冉冉升起了一顆照耀酒國的酒星,他的光芒刺着我們的眼睛,使我們熱淚盈眶,心潮澎湃,搖籃破舊也是搖籃,任何東西也不能代替。根據目前態勢估計,金副部長的發展前途不可限量,成為高級領導人的金剛鑽攜帶着我們在他的鑽石村塵土陷腳的大街小巷上徜徉時,在他的流水潺潺的溪流前流連時,在高高的遠望着無邊的綠色植物的河堤上漫步時,在他的牛欄與馬廄前徘徊時……童年時期的痛苦與歡樂、愛情與夢想……連篇累牘行雲流水般地湧上他的心頭時,他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狀態?他的步態如何?表情如何?走動時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邁右腳時左手在什麼位置上?邁左腳時右手在哪裏?嘴裏有什麼味道,血壓多少?心率快慢?笑的時候露出牙齒還是不露出牙齒?哭的時候鼻子上有沒有皺紋?可描可畫的太多太多,腹中文辭太少太少。我不得不端起酒杯。樹上掛着冰雪的枯枝在院子裏嘎叭嘎叭斷裂,遙遠的池塘里,冰凍三尺,枯乾的冰上蘆葦叢里,夜宿的野鵝和家鵝驚夢,發出嘹亮的鳴叫。這鳴叫由清冽新鮮的空氣傳送到金剛鑽七叔家的東間房裏。他說他每天晚上都到七叔家裏去,在那裏一直待到深夜。四壁黑油油,一盞煤油燈放在一張古老的三屜桌上,三屜桌靠着東山牆安放。七嬸七叔坐在炕上。炕沿上坐着小爐匠、大個子劉、方九、張保管,他們與我一樣,在這裏消磨漫長的冬夜,每夜都來,風雪無阻攔。他們報告著每天各自的經歷和聽到的七村八疃的新聞趣事,豐富多彩,妙趣橫生,展開了一幅廣闊的農村風俗畫卷。這是富有文學情趣的生活。寒冷像野貓,從門縫裏爬進來,咬着我的腳。那時候他還是一個窮孩子,穿不上襪子,兩隻生著黑皴皮的腳蟋縮在蒲草鞋裏,腳心裏、腳丫子中間,全是冰涼的汗水。煤油燈光在黑屋子裏顯得格外亮,白色的窗紙亮晶晶的,寒冷的空氣從窗紙的破洞裏奔湧進來,燈火冒出的一縷黑油煙裊裊上升,並不斷變換形狀。七嬸和七叔的兩個孩子在炕角上睡著了,那個女孩打着均勻的呼嚕,那個小男孩的呼嚕不均勻、高一陣低一陣,還夾雜着嘟嘟噥噥的夢話,他好像在夢裏同一群野孩子打架。七嬸是一個有文化的女人,眼睛很亮。她患有胃神經官能症,呃呃地地噫著氣。七叔是個迷迷糊糊的男人,一張臉沒有固定的形狀,沒有稜角,像一塊平平的粘糕,他的朦朦朧朧的雙眼老盯着燈火出神。其實七叔是個相當精明的男人,當年他巧施計謀,騙娶了比他小十歲有文化的七嬸,那過程曲折複雜,一言半語難說清。七叔是位業餘的獸醫,能在豬的耳朵上靜脈穿刺,注射葡萄糖青霉素,還能劁豬閹狗騸驢。他與村裏的男人一樣好飲酒,但是沒有酒。各種能夠釀酒的原料都用光了,人的吃食成了頭等大事。他說:我們飢腸轆轆地熬漫漫冬夜,那時候,誰也想不到我能有今天。我不否認我的鼻子對酒精特別敏感,尤其在空氣沒遭污染的農村、農村的寒夜,種種味兒脈絡清楚,方圓數百米內,誰家在喝酒我能夠準確地嗅出來。

夜愈深了,我嗅到東北方向的酒味,雖然隔着一道道牆壁,但它的親切誘人的味道,飛越一道道白雪覆蓋着的房頂,穿過披掛着冰雪銷甲的樹林,沿途陶醉著雞鴨鵝狗。狗叫聲圓如酒瓶,醉意盎然;陶醉著天上的星辰,它們幸福地眨眼睛,搖搖晃晃,像鞦韆架上的頑童;還醉了河中的魚兒,它們伏在柔軟的水草里,吐著一個個粘滯的醇厚氣泡。當然,一切耐寒的夜遊鳥兒也吸食著酒的氣味,包括那兩隻羽毛豐厚的貓頭鷹,包括在地道里嚼草根的田鼠。在這片廣大的、雖然寒冷但生機勃勃的土地上,多少生靈都在享受着人類的貢獻,神聖感由此而生,「酒之所興,肇自上皇,或雲儀狄,或曰杜康」,酒能通神。為什麼我們用酒來祭祖先人、超度亡靈呢?在這個夜晚我明白了。這是我被啟蒙的日子。就在那天晚上,潛伏在我身上的精靈覺醒了,我感覺到了宇宙的奧秘,一種無法用文字表述的奧秘,它美麗而溫柔,多情又善感,纏綿又悱惻,滋潤又芳香……你們明白嗎?他張開兩隻手,伸向神長了脖頸的聽眾,我們瞪圓眼睛,張大嘴巴,好像要去看去吃他手裏的靈丹妙藥,他手裏什麼也沒有。

你的眼睛裏放射著感人至深的色彩,只有能與上帝對話的人眼裏才有這種色彩。你看到的景象我們看不到,你聽到的聲音我們聽不到,你嗅到的氣味我們嗅不到,我們多悲哀!語言從你的被稱為嘴的器官里源源流出,好像一段音樂,一條扁圓的河,一根飛揚的從蜘蛛精屁眼裏噴出來的絲,像雞蛋那般粗細,那般圓滑,那般質感良好。我們在音樂里陶醉在河裏漂流在蜘蛛絲上跳舞,我們見到了上帝。見到上帝之前我們先看到我們的屍體隨着河水漂游而去……貓頭鷹的叫聲今夜為什麼如此溫柔像戀人絮語,因為空氣里有了酒。野鵝和家鵝為什麼在寒冷的深夜裏在非交尾的季節里交層也是因為空氣有了酒。我使勁抽搐鼻子,方九瓮聲瓮氣地問我:

「你嗤嗡鼻子幹什麼?想打噴嚏嗎?」

我說:

「酒,酒的味道!」

他們也一齊抽搐起鼻子來。七叔的鼻子上佈滿了皺紋。他問:

「哪裏有酒味?酒味在哪裏?」

我心馳神往地說:

「你們嗅,你們嗅。」

他們的眼睛四處張望着,遍佈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七叔掀起了炕席,七嬸惱怒地說:

「掀什麼?炕里難道有酒?莫名其妙!」

七嬸是知識分子,我說過的,所以她說「莫名其妙」。她初嫁過來時,批評我母親淘米太狠破壞了「維生素」,「維生素」讓我母親目瞪口呆。

酒味里含着蛋白質、脂類、酸類、酚類,還含有鈣、磷、鎂、鈉、鉀、氯、硫、鐵、銅、錳、鋅、碘、鈷,還含有維生素a、b、c、d、e、f,以及其它物質——我在這裏班門弄斧啦,酒里到底含有什麼,你們的袁雙魚教授最清楚——岳父的頸三角肌發了紅,因為受到了金剛鑽副部長的誇獎,我看不到他激動的臉,我差不多基本上看到了他的臉——但酒味里有一種超物質在運行,它是一種精神,一種信仰,神聖的信仰,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語言是笨拙的——比喻是蹩腳的——它流進我的心,令我周身顫慄——同志們,同學們,難道還要論證酒是害蟲還是益蟲嗎?不必要太不必要了,酒是燕子是青蛙是赤眼蜂是七星瓢蟲,是活着的「滅害靈」!他情緒高漲,慷慨激昂地揮舞著雙臂,處於忘我狀態,演講處在白熱化,他有希特拉的風度。他說:

「七叔,你們看,那酒味正從窗戶上、從房頂上、從一切有縫隙的地方鑽進來……」

「這孩子,大概得了神經病,」方九嚷着鼻子說,「味有顏色?能看到?瘋了……」

他們用疑慮重重的眼光打量着我,好像我果然就是一個精神病孩。我顧不上他們啦!沿着酒的味道鋪成的彩橋,我飛跑着,飛跑着……奇迹出現了,親愛的同學們,奇迹出現了!他被沉甸甸的感情壓低的頭顱,在釀造大學公用大教室的講台上,他用暗啞但富有異常感染力表現的嗓音說——一幅輝煌的雪夜宴筵圖出現在我腦子裏的眼睛裏:一盞白亮的汽燈。一張八仙桌。桌上放着一隻盆,盆里熱氣騰騰。圍着桌子坐着四個人,每人端著一碗酒,像端著一碗彩霞。他們的臉有些模糊……啊咦!清楚了,我認出他們來了……支部書記、大隊會計、民兵連長、婦女主任……他們手拿着煮爛的羊腿,蘸着加了醬油和香油的蒜泥……我指指點點地向七叔他們說,好像一個解說員,我臉上眼朦朦朧朧,看不清楚七叔他們的臉,心不敢旁騖,生怕圖像被破壞……七叔握着我的手亂晃:

「小魚兒!小魚兒!你得了什麼病?」

七叔左手握着我的手亂晃,右手拍打我的後腦勺。好像破磚亂瓦丟進了平靜的光可鑒人的池塘,我的腦子裏一陣嘈雜,水花四濺,漣漪碰撞,圖像被破壞,腦子裏一片空白。我懊惱地嚷叫:

「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

他們都憂心忡忡地看着我。七叔說:

「孩子,你做夢了吧?」

「我沒有做夢。我看到支書、會計、婦女主任、民兵連長在喝酒。每人一條羊腿,蘸着蒜泥,點着汽燈,圍着一張八仙桌。」

七嬸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說:

「幻覺。」

「我看得清清楚楚吆!」

大個子劉說:「下午我去河裏挑水,真看到婦女主任帶着兩個老婆在冰窟里洗羊肉。」

「你也跟着幻覺吧!」七嬸說。

「真的吆!」

「真箇屁!我看你們是饞瘋了!」七嬸說。

小爐匠蔫蔫地說:

「別吵了,我去看看,偵察偵察。」

「別瘋了!」七嬸說,「你們信幻覺?」

小爐匠說:

「你們等著,我跑着去跑着回。」

「當心被他們抓住揍你。」七叔擔心地說。

小爐匠已經出了門,一陣寒風進來,差點把燈扇滅。

小爐匠氣喘吁吁地推門進來。一陣寒風,差點把燈扇滅。他痴獃呆地看着我,好像見了鬼。七嬸冷笑着問:

「看到了什麼?」

小爐匠把頭轉過去,說:

「神了,神了,小魚兒成了仙了,有了千里眼啦!」

小爐匠說,他看到的情景與我描繪的一模一樣。酒宴擺在支書家裏。支書家牆頭矮,他是翻牆進去的。

七嬸說:

「我不信!」

小爐匠出去,提着一隻凍得硬邦邦的羊頭進來,舉著讓七嬸看。七嬸瞪大眼,忘記了呃呃噫氣。

那天夜裏,我們七手八腳地洗凈了羊頭,放到鍋里煮。煮羊頭的過程中,我們想酒。最後還是七嬸想出了招兒:喝酒精。

七叔是獸醫,珍藏着一瓶子消毒用的酒精。當然,我們用水把它稀釋了。

一個艱苦的鍛煉過程開始了。

喝獸用酒精長大的人,什麼樣的酒也不怕!

可惜!小爐匠和七叔瞎了眼睛。

他抬腕看看錶,說:親愛的同學們,今天的課就講到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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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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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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