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莫言道:

「蠻好,我當過兵,什麼地方都能住。」

李一斗說:

「本來市裏要讓你住市委招待所,但那裏的高級房間都被前來參加首屆猿酒節的外賓和港、澳、台胞住滿了。」

莫言道:

「這裏更好,我怕跟當官的打交道。」

李一斗說:

「我知道莫言老師是寧靜淡泊的人。」

餘一尺嘻嘻地笑着說:

「寫《紅高粱》的人能寧靜淡泊?你小子才去了兩天宣傳部就成了馬屁精。」

李一斗訕訕地說:

「余老總說話尖酸刻薄是酒國有名的,莫老師您別在意。」

莫言道:

「沒事,我也是尖酸刻薄的人。」

李一斗說:

「還忘了告訴您了,莫老師,上個月我調到市委宣傳部搞宣傳報道了。」

莫言問:

「那你的博士論文呢?做完了?」

李一斗說:

「以後再說吧,我更適合干文字工作,新聞報道與文學創作離得更近一點。」

莫言道:

「也好。」

餘一尺說:

「小馬,快給莫言放熱水,讓他好好洗洗滿身的酸臭氣。」

那眼鏡姑娘應一聲,到衛生間去了。衛生間里隨即傳出嘩嘩的水聲。

餘一尺拉開酒櫃,展現出幾十瓶酒,問莫言:

「你喝什麼?」

莫言道:

「算了,半夜三更的,不喝了。」

餘一尺說:

「怎麼能算了呢?來到酒國,首要任務就是喝酒。」

莫言道:

「我想喝杯茶。」

餘一尺說:

「酒國沒有茶,以酒代茶。」

李一斗說:

「莫老師您就入鄉隨俗吧!」

莫言道:

「好吧!」

餘一尺說:

「你自己過來選一種。」

莫言走過去,看着那些裝潢精美的瓶子,有些眼花繚亂。

餘一尺說:

「聽說你是個一級酒徒?」

莫言說:

「其實我酒量有限,對酒也所知甚少。」

餘一尺說:

「瞎謙虛什麼!你寫給李一斗的信我都看過了。」

莫言有些不滿地看了一眼李一斗。李一斗忙說:

「余老總是咱的鐵哥們,絕對沒事。」

餘一尺拿出一瓶「綠蟻重疊」,說:

「剛下車,喝點味淡的吧!」

李一斗說:

「『綠蟻重疊』好,是我岳父設計勾兌的,用純正綠豆蒸餾酒做酒基,加入了十幾種芳香開竅的名貴藥材,喝此酒就像聽一位古典淑女演奏箜篌,意境幽遠,發人思古之幽情。」

「行嘍,」餘一尺說,「別賣你的狗皮膏藥了。」

李一斗說:

「之所以調我到宣傳部,也是因為猿酒節的宣傳需要,我畢竟是酒類學博士。」

餘一尺嘲諷道:

「博士前。」

他從酒櫃里拿出三隻水晶玻璃杯,把「綠蟻重疊」倒進去。那酒在杯里綠得令人不安。

莫言臨來酒國前,翻閱過一些酒類專著,知道了一些品酒的規矩。他接了杯,先把鼻子觸到杯上嗅了嗅,然後揮手扇去沾染在鼻子上的酒氣,又把杯子送到鼻下,深深地喚著,然後屏住氣息,閉着眼睛,裝出一副深刻思索的模樣。良久,他睜開眼,說:

「果然不錯,古香古色,典雅莊重,果然不錯。」

餘一尺道:

「你小子,果真還有兩下子。」

李一斗道:

「莫老師是天生的酒才。」

莫言得意地笑起來。

這時候,眼鏡姑娘出來說:

「總經理,水放好了。」

餘一尺用他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莫言手中的杯子,說:

「幹了,你洗個澡,洗完休息一會兒,還可以睡兩個小時,七點鐘開早飯,我讓她們來叫你。」

他喝乾了杯中酒,戳戳李一斗的膝蓋,說:

「博士,我們走。」

莫言說:

「你們也在這兒睡會兒吧,擠一擠。」

餘一尺擠擠眼睛說:

「本店不允許男客共眠一室。」

李一斗還想啰嗦,餘一尺推他一把,說:

「你給我走吧!」

這時,我把莫言這甲殼拋掉,打哈欠,吐痰,脫鞋脫襪子。響起輕輕地叩門聲。我慌忙把脫了一半的褲子提起來,略整了一下衣衫,過去開了門。那個眼鏡姑娘小馬一閃身就進來了。

她滿臉笑意,那股睡眼惺忪的勁兒沒了。莫言心血潮動,一本正經地問:

「有事嗎?」

小馬說:

「總經理讓我往浴盆里倒點『綠蟻重疊』。」

莫言說:

「往浴盆里倒酒?」

小馬說:

「這是我們總經理的發明。他說用酒洗澡對健康有利,酒能消毒滅菌,舒筋活血。」

莫言說:

「不愧是酒國。」

小馬拿起那瓶開了塞子的「綠蟻重疊」,走到衛生間里去,莫言緊隨着她進去。衛生間里還有一些蒸汽未散,飄飄裊裊的,很有情調。小馬把那大半瓶酒倒在浴盆里,一股濃烈的酒味揮發出來,很刺激。

小馬說:

「好了莫老師,您快洗吧!」

她笑着往外走,莫言恍惚感到小馬的微笑含着綿綿的情意,感情衝動,幾乎想伸胳膊摟住她,在那紅撲撲的臉上親一口。但他咬着牙克制住了衝動,放那小馬出去。

莫言走出衛生間,站着發了一會兒怔,便開始脫衣服。房間里溫暖如春。他脫光了,用手撫摩了凸出來的腰腹,在穿衣鏡前看了看自己的樣子,心裏充滿自卑。他慶幸自己適才沒犯錯誤。

他跳進浴盆,忍受着熱辣辣的水與酒的刺激,把身體慢慢地順到水裏去,只露著頭顱,枕在浴盆圓潤的邊緣上。加了酒的浴水呈現出溫柔的綠色。好像有無數根細針,輕輕地戳著皮膚,有微微的痛感,但異常舒服。他讚賞地罵起來:「這鬼侏儒,真會享受!」幾分鐘后。痛感消失,周身的血以空前的速度循環著,他感到周身的關係都被理順了。又待了幾分鐘,汗從頭上冒出來。他的身體體會著大量泄汗的快感。他想:多年未出汗了,毛孔都堵塞了……應該讓丁鈎兒泡在倒了「綠蟻重疊」的澡盆里,然後再讓一個女人進來,這是驚險小說中的常見細節……洗完了澡,莫言披上了一件散發着香草味兒的浴衣,懶洋洋地坐在沙發上。他感到有點渴,便從酒櫃里找了一瓶白葡萄酒,剛要開塞子,小馬又進來了。這次她連門都沒敲。莫言有點緊張,慌忙把浴衣帶子紮好,把腿藏起來。其實說他緊張也未必準確,那種感覺好像是幸福。

小馬幫他把酒瓶啟開,給他往杯子裏倒了酒,說:

「莫老師,余總經理讓我來給您按摩。」

莫言的臉上滲出汗珠。他結結巴巴地說:

「天就要亮了,算了吧!」

小馬說:

「這是我們余總經理的命令,您就別推辭了。」

莫言躺到床上,讓小馬按摩。他把精神集中在一副冰涼的手銬上,才避免了犯錯誤。

吃早飯時,餘一尺嘻嘻地朝他笑,弄得他很不好意思。他想說什麼,又覺著多餘,反正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李一鬥氣喘吁吁地跑來了。莫言看到他眼圈發青,臉上掛灰,關切地問:

「你沒回去睡會兒?」

李一斗說:

「省報的一篇稿子,急着要,回去趕了出來。」

莫言給他倒了一杯酒,遞給他。

他喝了酒,說:

「莫老師,胡書記說,讓您上午先參觀一下市容,下午他設宴招待您。」

莫言說:

「胡書記那麼忙,就不必了吧?」

李一斗說:

「那怎麼能行呢?您是真正的貴客,我們酒國還要靠您這支大筆杆子給好好揚揚名呢!」

莫言道:

「我算什麼大筆杆子。」

餘一尺說:

「莫言兄,吃飯吧!」

李一斗說:

「莫老師,吃飯。」

莫言把椅子往前拉拉,胳膊肘子拐在鋪了雪白枱布的餐桌上,燦爛的陽光從高大敞亮的窗戶射進來,小餐廳里處處輝煌。輕柔的爵士樂在天花板上響,很遠。那小號吹得動人。他想起了按摩過自己的眼鏡姑娘小馬。

早餐有六個小菜,青翠的,鮮紅的,個個可愛。還有牛奶、煎雞蛋、烤麵包片、果醬、饅頭、小米粥、鹹鴨蛋、臭豆腐、芝麻小燒餅、小花捲……樣數多得數不清。中西合壁。

莫言說:

「一個饅頭一碗粥足矣。」

餘一尺道:

「吃吧,別客氣,酒國吃不窮。」

李一斗說:

「莫老師喝什麼酒?」

莫言說:

「清晨空着胃,不喝了。」

餘一尺說:

「喝一杯,喝一杯,這是規矩。」

李一斗說:

「莫老師胃不太好,喝杯暖胃的姜酒吧!」

餘一斗喊:

「小楊,來倒酒。」

一個女服務員應聲而至,模樣比小馬還要清秀。莫言看得有些呆。餘一尺戳他一下,說:

「莫兄,我一尺酒店的姑娘怎麼樣?」

莫言說:

「都是廣寒宮裏人。」

李一斗說:

「酒國不單出美酒,還出美女。西施和王昭君的娘都是酒國人。」

餘一尺和莫言都笑了。

李一斗認真地說:

「別笑別笑,學生言之有據。」

餘一尺道:

「別胡說了,要論瞎編亂造,莫言是你的祖師爺呢!」

李一斗也笑着說:

「學生班門弄斧。」

說笑之間就把早飯吃完了。小楊過來,遞了一條噴過香水的熱毛巾給莫言。莫言接了毛巾,擦罷手臉,感到一輩子沒這麼神清氣爽過,摸一下腮,感到光滑滑的,很嫩。心裏非常舒坦。

李一斗說:

「余老闆,中午就看你的了!」

餘一尺說:

「難道還要你囑咐嗎?莫兄千里迢迢而來,酒家怎敢怠慢!」

李一斗說:

「莫老師,我叫了一輛車跟着,願意走就走,不願走就坐車。」

莫言說:

「讓開車師傅忙去吧,咱們慢慢走着看吧!」

李一斗說:

「那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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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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