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洞吳——蘇媚

藍洞吳——蘇媚

西蒙/海域/信仰

藍洞

Thecourseof

truelovenever

didrunsmooth.

死在自己喜歡的

事情上,

美過庸碌地

存活百年。

articleby吳蘇媚

01

西蒙在西奈半島達哈巴經營了一家餐館。

很難用「經營」這個詞,他就是讓這家店隨風搖擺着,連他自己都是胡亂活着的,每天睡在哪兒,都拿不準。有時睡露台,有時睡廚房,還睡在沙地上——我說,小心,浪會把你捲走。

不怕,我是一條魚,天生的魚。

沒錯,西蒙就是一條魚,他可以自由潛水下潛三十米,帥呆了。他說年輕時能一口氣徒手潛得更深,可是花天酒地,抽太多煙,這些年肺活量已經下降了。

認識西蒙的第一天,他就顯現出浪子本色,含着一腔深情凝視着我,用融化人的柔軟說,月亮掉在你的眼睛裏了,還有你的皮膚,是最好的絲綢,嘴唇就像清晨綻放的花朵,你的脖子……

停!西蒙?你是叫西蒙吧?拜託能不能換一套台詞?你這些語錄,全達哈巴的姑娘都會背了!

西蒙咧嘴笑,是的,我叫西蒙,她們都叫我達哈巴情人。

西蒙一頭烏黑濕潤的長捲髮,臉部有着貝都因人的剽悍,膚色黝黑,神情堅毅。甜言蜜語的時候天真得有些無恥,沉默時,卻有一種原始的冷峻氣息。有些貝都因人至今仍以氏族部落的方式在沙漠裏游牧,也有一些接受了現代社會的生活方式,做生意,開吉普車,說一口流利的英語與千奇百怪的遊客打交道——即使被現代文明同化的那一部分貝都因人,骨子裏仍然流動着遠古的聲響,他們與自然的溝通方式從未被打斷,保留着某種珍貴的直覺。

02

達哈巴有很美的星空。為了這樣的星空,我都可以一直住下去,住到天荒地老。

從我所住的旅館步行到西蒙的餐館,大概有十五分鐘的路程,每一步都宛如天堂。達哈巴就是天堂。來到達哈巴不過數天,我已經有了很多歡欣的秘密,比如清晨所有店鋪還沒開的時候,惺忪著一雙眼,跑到海邊,會被無遮無攔的美麗所震撼,大海就像一匹沒有邊際的藍布,肆無忌憚地瀰漫得到處都是,由於視覺差的緣故,海比岸更高,似乎隨時都會傾灑下來。看着這種陡峭的危險,我會有一種熱淚盈眶的感覺——興許某天海嘯襲來,這裏所有一切都將不復存在。

——我將不復存在。

西蒙的餐館,是我非常喜歡的地方,隨意,野性,沒有任何矯飾。我也喜歡這條街上其他的餐館。左邊第三家,晚上華燈遍地,顏色絢爛,因為光線太迷幻,把近海的區域也映照得充滿了魔幻色彩。我經常坐在那裏,低頭看魚類款擺漫遊,有時還會有海龜。左邊第四家,蘋果味的水煙味道真香啊,五埃鎊夠一直抽到破曉似的。右邊第一家,日本菜做得很正點。右邊第二家,音樂最是楚楚動人,兜兜轉轉,吟唱着悲傷,每次經過,都聽得心尖升起悲涼,好像內心糾纏不清的凄楚被悄悄拉出了線頭。沿着這條路走下去,在拐彎處,有一些無人的空草屋,那是我最喜愛的地方。

空空的草屋,曾是有人經營的店,不知為什麼除了一地沙子什麼也沒留下,沒有流浪狗睡在裏面的時候,我就獨自坐着,或者索性躺下來。閉上眼睛,聽海浪的翻騰。這麼躺下去,漸漸地,會有一種自我消亡的感覺,大自然吞噬一切。

大自然終究,吞噬一切。

03

我開始能夠分辨街上那些貓貓狗狗細微的不同。達哈巴有全世界最瘋狂的黑貓,個個都是身手矯健的強盜,所有的黑貓都有一種天生的無賴,口糧都是從別人碗裏搶來的。我已經無數次看到黑貓用閃電般的速度跳上桌子搶東西吃了。在達哈巴吃飯,手裏一定要拿把洒水槍,時刻作好與黑貓鬥爭的準備。即使如此,有一次黑貓還是把我抓傷了,致使我好幾天都舉著那根受傷的手指跟人痛訴,達哈巴的黑貓有多麼野蠻。

這裏的很多東西也都是粗糙的,直率的,有着原始野性的。難馴的黑貓,強行兜售手鏈的一頭亂髮的貝都因小姑娘,容易被討價還價激怒的狂暴的服務生……西奈半島有着獨特的性感身軀。你若愛慕它,就會愛上西奈半島所有的往事,摩西在西奈山聆聽來自上帝的十誡,摩西劈開紅海,率領六十萬以色列人逃出埃及……數次中東戰爭,西奈半島幾易其手,這個半島如此之美,以至於連戰火的殘酷都無法減損它的美。

不過,我最想的,卻是在紅海學游泳。

游泳一直是我生命中懸而未決的難題,我知道人類都有游泳的本能,從小就在母親子宮的羊水中慢慢發芽孕育——說自己忘記這項天生的本能,真是慚愧。

我努力去召喚這個本能,換了不同的海域,不同的教練,都迷惘地發現,與本能之間的那點聯繫,被強大的恐懼感阻隔了。有人說泳池裏學比較容易,有人說海里才容易,結果我只證明了,在死海里才是真的容易。

有人說,如果你真想學的話,只要把你丟進大海,就自己掙扎著會了——如果真有人膽敢這麼做,我變成厲鬼都不會放過他。

我那麼恐懼,只要一下水,就像得了帕金森症似的全身發抖。游泳對我來說,已不僅僅是游泳本身了,而是變成了如何戰勝自己的恐懼感。關於這個命題,很難。怕蜘蛛的人,不會因為房間裏佈滿蜘蛛而從此坦然,怕蟑螂的人也不會因為見了一千隻蟑螂而免疫。你讓他直面恐懼,反而是一遍遍地重溫恐懼,放大恐懼。因為他的心裏永遠在尖叫着「不」。

西蒙同意我的說法。他說,那麼讓我們來試試說「是」吧。你試試接受這個恐懼,接受恐懼,也就是接受死亡本身。

陽光很烈,西蒙帶着我下海。他雙手托着我的腰,讓我仰面平躺在海面上。陽光火辣辣地炙烤着我的皮膚,閉上眼睛,耳邊傳來西蒙催眠般的聲音——想像自己是一片葉子,漂在海面上,雙手伸展開,放鬆,不要花任何力氣,再沒有任何事情值得你注意的了,你不在了……

我不在了。

他繼續說,你只要漂著,就像一朵白雲一樣,簡簡單單地漂著,隨便微風把你帶去任何地方。海洋就是天空,天空就是海洋。

我感到了一種懸空感,一凜,原來西蒙的手已經離開了我的腰。我立刻就失去了平衡,側翻入水,猛灌了幾口海水后,才被他撈起來。

雖然很生氣,可西蒙的方法竟是有用的。反覆了數次,我掌握了仰漂的技術。此後,也不再執著於必須要學會游泳了,僅僅漂著就很好,漂著就自由了。慢慢地,再把雙手往後揮,也能慢慢地開始仰遊了。

西蒙嘲笑我,就像你喜歡吃單面煎荷包蛋一樣,只要翻個身,就不行了。

他想了想,又對我說,如果翻身的話,就趕緊閉氣啊,只要閉住氣,身體就會自動漂浮起來。

這樣就不會淹死了嗎?

這樣能多活幾秒,西蒙笑。

04

西蒙開始帶我去浮潛。起先我們坐玻璃船出海,透過那層厚厚的玻璃,俯看海里的那些生物,我驚訝地看着五彩斑斕的魚,像小時候轉動萬花筒一樣。西蒙幫我戴上浮潛面罩,調整好呼吸管,我穿着黃色救生衣,抖抖索索地下了水,雙手緊緊攥住欄桿,把頭埋了一點點小心地伸進海。轟一下,腦門被炸開了,整片紅海浩浩蕩蕩地涌了進來,我失去了大腦。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被這種具有強大顛覆的美震撼得神經錯亂,目眩神迷。冰涼的海水,用一種空靈的藍,重新梳理了我對世界的感官認知。這個美麗新世界一片沉默,充滿著空蕩蕩的美。是的,周圍有美麗的珊瑚礁,浮遊的各色魚類,可是,它仍然是空的,無處不在的水,是一種強烈的虛無感。虛無就是自由,自由就是你游著游著,看着看着,忽然知道,自己也是一尾魚。你和海里的其他生物是一樣的,你恢復了與大自然溝通的直覺。你回到了故鄉。

從前,你不知道自己是一尾魚。你在岸上的種種思念,都有了古老的原因。自然如此之美,值得為此以身相許,弟弟大概也是這樣想的吧。

我終於看到海底世界,終於知道了弟弟深深迷戀的是什麼,他22歲那年停止呼吸之前看到了什麼。

弟弟喜歡潛水,和達哈巴所有的神經病一樣,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下沉下沉,不斷地下沉。以前我一直不能原諒他,死在這麼不值得的事情上,讓全家人那麼傷心。可當我看到了紅海的樣子后,我原諒他了。

他死的時候一定不孤獨,他是帶着極大的快樂死去的。他總是說,每次潛水,都找不到理由重回人間——我一度懷疑他是自殺的,那麼無情無義地拋下所有愛他的人,怎麼可以?太自私了。確實有比生命本身重要的東西,可以感知,可以成為它的一部分,但語言的表述是艱難的,因為那種來自自然本身的力量是沉默的。海洋,是沉默的。所有迷戀海底的人,都放棄了語言。偶爾的交談,用簡潔的手勢。我終於了解了弟弟的人生,他並非死在不值得的事情上,他死在了天堂深處。

死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上,美過庸碌地存活百年。

我對於水的恐懼不治而愈,對美的臣服超越了對死亡的恐懼。我擺脫了救生衣的束縛,拉着西蒙的手去浮潛。他帶我去拉古娜和伊拉花園,我喜歡伊拉花園,海底安靜生長的美麗花園,有着七彩珊瑚礁。我最喜歡跟在那些穿黑色潛水衣的人後面看氣泡,他們的氧氣瓶總是冒出一串串美麗的氣泡,像夢一樣,陽光折射入海,歡欣地照耀着那些速生速死的泡泡。我不由得伸出手想要摘取。一伸手,它們就不見了,消失在手指間。我也會伸手去親近那些大大小小的魚,叫不出它們的名字,也不需要名字。它們從來不會讓我摸到,靈動地游向更幽藍的所在。海底世界,沒有語言,也沒有思想。這裏只有美,只有寧靜,你除了成為它本身,沒有其他選擇。

我還學會了翻跟斗,抓着西蒙的手,輕輕地騰躍自己的身體,我從來不知道,身體可以這樣輕盈,輕盈到了一種隨時可以消失的感覺。迷戀潛水的人,都會被這種消失感所吸引吧。

05

為什麼不帶我去藍洞呢?有一天我問,別人都說藍洞才是達哈巴最美的海域。

西蒙淡淡地說,我已經厭倦藍洞了。

我有好幾天沒有去找西蒙,自己在水深半米的地方無聊地漂著,半米,剛剛好,害怕的時候就雙手碰觸海底的沙子,直起身體來。

那天下午,我的腳被海膽蜇傷了,一種尖銳的疼意從腳底騰騰升起,右腳大拇指佈滿了恐怖的小黑點。我一屁股坐在沙灘上,咬牙忍痛。想了會兒,眼淚汪汪的,一蹦一跳地跳往西蒙的餐館。足有數百米之遠,我一路用左腳跳過去。路邊的埃及人都看樂了,我也沒有解釋,一心一意地朝西蒙跳去。

西蒙立刻去廚房拿了兩隻檸檬,把檸檬汁重重塗在受傷的部位,邊抹邊罵,笨蛋,叫你不要在水淺的地方玩,到現在都不會游泳!被海膽蜇了還不知道怎麼急救處理。

我伸手摸了摸西蒙的頭髮,又黑又濃又亮,怎麼保養的?

他抬起頭,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所住的旅館,老闆海珊也是貝都因人,總是穿着傳統的白色長袍,戴着黑色發圈和頭巾,像剛剛從沙漠裏走出來似的,讓我想起《阿拉伯的勞倫斯》。海珊喜歡在天台喝茶抽煙。天台能夠看到附近清真寺的宣禮塔,還有遠處的山坡,以及那一抹永恆的抹不去的紅海。夕陽西下的時候,微風拂起,我站在旅館天台上,都會痴看很久。

海珊經常講起達哈巴的各種傳奇故事,比如有一年鯊魚突然游到近海,探出頭來,繞着一群潛水愛好者打了幾個轉。有許多俄羅斯女人長期住在西奈,俄羅斯國內男少女多,大量找不到丈夫的女人成了單親媽媽,把孩子生在了這裏。那個五歲的小男孩叫吉米的,至今都不知道樂隊里哪一個傢伙才是他的親生爸爸,他媽媽非常漂亮,而且勇猛,是專業的潛水教練。藍洞殺死了許多人,每年都有很厲害的潛水客葬身深海,那裏埋葬着他們的墓碑,包括西蒙的未婚妻。

06

回約旦安曼前,我去見了西蒙一次。他很忙,我躺在沙發上睡著了。等我醒過來,他正在和另一個姑娘聊天。我看了一會兒,起身離開了。他朝我揮揮手,目送我離開。

我們什麼話也沒有說。

我在安曼繼續工作了半年,任職的這家公司一腔雄心,卻敗得一塌糊塗。老總在國內曾經很成功,拿着畢生打拚攢下來的三千萬,想來中東撈金,卻面臨着破產的結局。他的三千萬一不小心就卷進了黑洞,完全看不到扳局的可能。每次在食堂見到他,看着他一頭白髮的樣子都很不忍,覺得對不起他給的高薪。

我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在埃及開羅,是一家新加坡的公司。本來我可以直接飛往開羅赴職的,猶豫再三,仍然選擇了船行。

西蒙的餐館完全沒有任何改動,他本人也和半年前一樣,懶洋洋地斜躺着,穿着簡簡單單的T恤,神情冷淡而驕傲。看到我的那瞬間,也沒有半絲激動,似乎中間沒有隔了半年時間,似乎他早就知道我會回來。

聽說你最近出了不少事?我問。

西蒙笑,差一點結婚了,差一點死了,差一點去了英國。人生總是差那麼一點點。

又愛上什麼人了嗎?

像我這樣的人,我這樣的年紀,愛情已經沒有什麼所謂了。西蒙把頭抬了抬,他四十歲上下的樣子,古銅色的肌膚,其實他知道的,對於女人來說,他仍然充滿著魅力。

你呢?他簡簡單單地問。

辭掉了約旦的工作,要去開羅了,那個機會還不錯。在開羅工作,一直是我的夢想。你知道的,我喜歡《阿拉伯的勞倫斯》,也喜歡尼羅河,聽說開羅有不少賭場,我以前認識一個黎巴嫩人,他在開羅押了兩次「29」這個數字,一夜贏了五千美金。狗屎運這種事情,真的很神奇。開羅本身就很神奇。

我比較喜歡亞歷山大,西蒙慢悠悠地說。每年春天,我都會去亞歷山大,坐在街上,嗯,看着地中海,抽一下午水煙。

好,將來有機會,我也去亞歷山大看一看。

他瞄了我一眼,你到底還是沒有學會游泳。

不,你說得不對。我笑着說,我會游泳,我只是忘記了。總有一天,我會重新想起來的。

去開羅后,記得去固麗宮看蘇菲舞。

好。

你還住在海珊的旅館嗎?

沒有,我是空手來達哈巴的,行李已經全部寄到開羅去了。

隔了半晌,他突然說,我帶你去藍洞吧。

07

這是我第一次來藍洞。站在岸邊,看着這片廣闊的深沉的藍,這裏是所有潛水客的天堂,生者的天堂,也是死者的天堂。深不可測的藍,讓人有一種縱身躍入的衝動。

自然如此之美,值得為此以身相許。

四周一片寂寥,天地之間,只剩下了我們的呼吸聲。

對於不會游泳的人來說,在藍洞浮潛可是有點危險的啊,西蒙說。

你不會讓我死掉的,我接過面罩。

下海之前,他突然回過頭問我,你從什麼時候知道我喜歡你的?

從你願意為我煎單面荷包蛋開始。我總是想,如果對方和我吃荷包蛋的方式不一樣,就一定不能在一起。必須要吃單面煎的荷包蛋,蛋黃是流動液體狀的才行。你起先總是煎雙面的,後來,你改變了煎蛋的方式。我就想啊,這個人一定非常喜歡我。

可你仍然離開了達哈巴?

因為,你以前不肯帶我來藍洞,我一直在等。

跟我來,你將看到全世界最美的藍色。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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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世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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