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從大二的七月份起,直到第二年的一月,多崎作雖然活着,但腦中只考慮了死這一件事。這期間儘管他迎來了二十歲生日,但這個日子卻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接下來的每一天,對他來說,結束自己生命比什麼都要來的自然而理所應當。然而,到底最終為什麼沒踏出那最後的一步呢,理由至今未明。明明那時候的自己能夠輕輕鬆鬆跨過生死間的門檻,死可比生吞雞蛋還要來的容易得多。

也許作最終沒有實際嘗試自殺,是因為對死的慾念太過強烈而純粹,心裏反倒想不出與之相符的自殺方式。具體方式倒不如說是無關緊要的。要是當時在他伸手所及之處,有扇通往死之門的話,作定會毫不猶疑的把它推開,完全無需考慮,就如同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一般順理成章。但不知幸與不幸,當時他的身邊,並沒有那樣的一扇門。

多崎作時常會想,也許那個時候自己死了就好了。那樣的話,對自己而言,現在身處的這一世界也就不復存在了。現在自己身處的世界不再存在,現在自己所視作現實之物也不再所有。就如同對這個世界來說,我消失了一樣——對我來說,這個世界也不存在了。這可實在是件魅惑之事。

但同時,作也實在無法理解,為什麼那個時期的自己會不由自主地離死那般相近?就算事出有因,但那份對死的迷戀與憧憬為什麼有如此的吸引力,縈繞籠罩他長達半年之久?籠罩——沒錯,這正是切合的表達。好比聖經里的人物被巨鯨所吞噬,在鯨腹中苟延殘喘一般,作墮入了「死」這一胃袋裏,陷入黑暗的空洞中慘淡地渡得無盡頭的日子。

那段日子,作像是夢遊病患,又像是已死之人卻意識不到自己已死這一事實。太陽升起便睜開眼,刷牙、穿上手邊的衣服、乘電車去學校、在課上記筆記。就像颱風來襲時行人會緊緊抓牢路燈一樣,作僅僅依照着日程表機械地行動着。如無必要,他不向任何人開口說話,晚上回到一個人住的房間后,就倚著牆坐在地上,一個勁地想着死或是生的欠缺。在他面前,晦暗的深淵張著巨大的裂口,直通到地球核心。那裏所見得到的只有空虛化作的旋渦狀厚厚雲層,所聽得見的唯有壓迫至鼓膜的深邃的沉默。

不考慮死的時候,他就什麼都不想。不考慮任何事,其實也並不是件那麼難的事。不看報紙,不聽音樂,就連性慾也感覺不到。世上發生的事情,對他來說也沒有任何意義。關在房間里累了的話,就外出漫無目的地漫步。或是走到車站坐在長椅上,獃獃地望着電車的發車。

作每天早上沖澡,仔細洗乾淨頭髮,一周洗兩次衣服。清潔也是他所牢牢抓住的柱子之一。洗衣服、洗澡、刷牙。吃的方面,他幾乎不怎麼在意。中飯在大學的食堂解決,之後就基本不怎麼正經吃飯了。感覺到餓了,就到附近的便利店買了蘋果和蔬菜來啃。要麼就直接啃白麵包,就著直接從紙盒裏喝的牛奶。到了該睡的點,便像喝葯一般倒出一小杯威士忌來喝。所幸作的酒量很弱,少量的威士忌就能輕易讓他沉入睡意。那個時候的他,一個夢都未曾夢到過。就算夢到了,也只是從漂浮的一頭,順着意識的斜面光滑地滑向一片空虛的領域。

把多崎作推向死那端的緣由其實很清楚。某一天,作曾經交往甚密的四個朋友忽然對他說,我們大家不想再與你見面,也不願再跟你說話。那樣的乾脆而不帶轉圜的餘地,又那樣的突如其來。而這種決絕的通告,卻沒有分毫與之相應的理由與解釋。

他們四人和作是高中時代的至友,而且作現今離開了故鄉,到東京來上大學。所以直到被小團體驅逐出去為止,並沒有發生過任何衝突。即便在路上偶遇也從沒有過拘謹或不快。但這些充其量不過情理上的安慰。作離那四人漸行漸遠,他心中的痛楚也被不斷擴大,不斷逼向崩潰的邊緣。疏遠與孤獨像是變成了延綿幾百公里的電線,被一台無形的巨大絞車緊緊地攪動着。通過這條被拉緊的電線,不分日夜的傳送來難以辨聽的留言。那寸斷的聲響像是穿過樹林間的猛烈疾風一般,一陣一陣的刺激著作的耳膜。

他們五人在名古屋市郊外的一所公立高中讀書,被分在了同一個班級,。其中男的佔三人女的佔兩人。高一的夏天,一同做志願活動從而成了朋友,之後就算被分到不同班級但一如既往的親密無間,作為一個親近的小團體存續了下來。志願活動是學校要求的暑假社會實踐,但達到規定的時間之後,他們一組人仍舊按照自己的意願自發的繼續了下去。

義務活動之外,到了休息日他們或是一同去遠足,或是去打網球,還一起游泳一直游到了知多半島,或是聚集在一個人家裏一起做考前複習。還有就是(這其實是最多的情況)大傢伙兒隨便選個地方,聚在一起聊天聊個沒完。即使從未特意定過主題來討論,他們之間聊的話題怎麼聊都聊不盡。

他們五人的相遇純粹是偶然的發展。志願者活動的課題有幾種選擇,其中一個是把跟不上學校進度的小學生(大多是拒絕上學的孩子們)聚集在一起,幫忙給他們課外補習。在那個天主教教會學校中,35人的班級里,選擇了這個項目的只有他們5個人。在名古屋市郊外的三日夏令營里,他們和孩子們一下子成了好朋友。

夏令營幫忙之餘,空閑時他們打開心扉交談起來,明白了各自的想法與個性,不僅談及自己的理想,就連自己的問題也無保留的向對方坦白。那個夏天結束的時候,他們每個人都感受到「自己,在正確的地方,結識到了正確的友人」,這份協調——自己需要其他的四個人,自己也被他們四人所需要著,很像無心插柳卻幸運成功的化學實驗,即使用同樣的材料,做盡精密的準備,大概也再不會得出同樣的結果。

從那之後,他們一個月的兩個周末會去幫忙補習,教孩子們學習,給他們讀書,和他們一起做運動。又或是在院子裏除草,給房子重新漆塗料,修補孩子們的玩具。這樣的活動持續了兩年半,直到他們高中畢業。

只是這種三男兩女的組合,從一開始便包含着些許不安定的危險因素。要是其中的兩對男女組成戀人的話,一個人便會多餘出來,這種可能性一直是縈繞他們心頭的一片陰雲。但現實中,並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就連會發生這種事的跡象都無處尋跡。

也不知是不是偶然,他們五人都是住在大城市郊外,來自中上層階級家庭的孩子。父母都是所謂的「團塊一代」,父親不是專業人士,便是就職於一流企業的。在孩子的教育上也捨得花錢,家庭至少也表面看上去平和安穩,也沒有人的父母離婚,母親大多也是家庭主婦。他們所在的學校是所謂的重點學校,成績水準總體也很高。說到生活環境,比起不同點,他們五人之中的共同點要多得多。

而且,除去多崎作,其餘四人還湊巧有個小小的共同點:名字中都包含顏色。兩個男生的姓氏是赤松和青海,兩個女生的姓氏是白根和黑野。只有多崎一人的姓與色彩無緣。從一開始,多崎就因為這件事感到過微妙的疏遠感。當然他很清楚,名字裏帶不帶顏色跟人的性格毫無關聯。只是他一直以來為此覺得遺憾,出乎自己意料的是逐漸因為這樣自己竟感到些許受傷。其他四人都馬上自然而然地用顏色來稱呼對方,「紅」「青」「白」「黑」。只有他被繼續叫做「作」。作曾經不止一次的認真考慮過,要是自己的名字中也帶顏色就好了,明明那樣的話一切就都完美了。

紅的成績極為的優異,儘管看上去沒怎麼用心學習,但所有科目成績都是頂尖。但他並不因此心高氣傲,反而凡事都後退一步來配合周圍其他人,簡直是因為自己的聰明而覺得羞愧一般。不過嗎,就像小個子常被人認為個性固執那樣(最後他身高也沒超過160cm),紅做事一旦決定了,即便是些許細微之處也不肯輕易退讓。對於那些毫無道理的規定和無能的老師,他常常會較真的對着干。天性不服輸的紅,要是打網球輸了心情就會變得很差,雖說不至於輸了之後非常失態,但嘴上可頗多不滿。其他的四人覺得他的急性子有趣,也常拿來取笑他,這樣他最後自己也不由得笑了出來。紅的父親是名古屋大學經濟學系的教授。

青是橄欖球部的前鋒,身材當然沒的說,高三時還當上了部長。他肩膀比常人寬,胸肌又結實,額頭很高,嘴也生的大,鼻子也長得頗具分量。青打起球來鬥志高漲,身上的傷就從未斷過。雖說不擅長踏踏實實的勤學,但他性格爽快開朗,很受大家歡迎。看人的時候喜歡直直的盯着對方的眼睛,跟人說話聲音頗有穿透力。青的胃口大到令人吃驚,不論吃什麼看上去都實在津津有味得很。說人壞話是他從不做的,看到人的臉立刻就能把它記住與名字對應起來。他聽人說話很拿手,還很會總結別人的話。作到現在還清晰記得,那個時候在橄欖球賽前和青他們一同組成圓圈,替他們鼓勁兒時的光景。

青喊道:「你們聽着,接下來我們一定會贏,我們只要要考慮怎麼去贏,怎麼贏得更多。我們沒有輸這項選擇。聽到沒有,輸這項選擇,我們沒有!」

「我們沒有!」隊員們也大聲叫道,隨後四散到球場各角落。

但其實他們學校的橄欖球隊並沒有特別的強,青自己具有運動天分,是個強勁的對手,但全隊而言,水平不過中等水準。輪到對手是私立高中用獎學金從全國吸引來的優秀強隊,常會不出意料地輸掉。但只要比賽一結束,青就不怎麼在意輸掉了的結果。「重要的是想要贏的那份意志」,他常這麼說:「實際的人生中,我們也不可能一直在贏啊,有贏的時候,就也會有輸的時候。」

「然後也會有下雨延期的時候。」愛諷刺人的黑這麼揶揄道。

青略帶感傷地搖了搖頭。「你把橄欖球跟網球、棒球搞混了。橄欖球下雨也不延期。」

「即使下雨也舉行比賽?」白有些吃驚的問道。對於一切運動,她都不具備相應的興趣和常識。

「這是真的。」紅用理所當然的語氣插進來一句:「橄欖球比賽不管雨下的多厲害,都不會中止,所以每年都有很多橄欖球運動員溺水身亡。」

「竟然這麼慘么!」白說道。

「笨蛋,夠了。這種話一聽就知道是玩笑吧。」黑吃了一驚似得說。

「雖說話扯遠了,」青說道:「我想說的是,能夠體面地輸掉也不失為是能力的一種。」

「所以說你每天就在努力做輸掉的練習」黑說道。

白的臉端正的讓人聯想到日本古老的人偶,她的個子纖長,身材好的像模特兒一樣。一頭長直的黑髮十分有光澤。正因為這樣,與人擦肩走過時,很多人都不由自主的回頭看她。但印象里,白似乎總把自己的美貌視作一種累贅。她那一本正經的性格來說,不管是什麼只要引起別人注意,她便很是苦惱。儘管她彈的一手精妙絕倫的鋼琴,卻從未在陌生人面前展露過。只有在課外補習時,耐心地教孩子們彈鋼琴的白看是去才是最幸福的。那樣開朗而又悠然的白,作從未在別處看到過。白曾說過:有幾個孩子雖然不善於學校的課程,但很有音樂的天賦,這樣白白埋沒實在可惜。但學校只有一台近乎古董一般的教學鋼琴,所以成員五個人為了買一架新的鋼琴,熱忱地投入到募集款項去了。暑假的時候,全員都去打了工。也拜訪了樂器店徵求過幫助,在成為高三生的那個春天,大家的努力之下,成功買下了一架三角鋼琴。最終,他們勤懇的志願者服務受到社會關注,就連報紙上都有報道過。

平日裏白雖然沉默寡言,但很喜歡動物,一提到貓和狗的話題,她的神情一下子就變了,熱切地聊個不停。雖然她本人說過夢想是成為獸醫,但作實在無法想像白手拿鋒利的手術刀,劃開拉布拉多犬的肚子;把手伸進馬的肛門時的情景。要是去專業學校學習的話,這樣的實習是理所當然的。她的父親在名古屋市內經營著一家婦產科醫院。

要說黑的相貌的話,十個人中算是中等偏上的位置。但她的表情生動,為人親切很招人喜歡。黑的體型略微偏大些,身上肉鼓鼓的很可愛,16歲的時候胸部已經明顯發育了。她個性獨立又堅韌,說話很快,腦子轉的也一般快。儘管文科的成績很出色,但數學和物理就慘得多了。雖然她父親在名古屋市內開有一家稅務事務所,但感覺黑將來一點兒也幫不上忙。作那時候常常教她做數學作業。雖說黑時常嘴上諷刺人地厲害,但她的爽朗的幽默感讓人與她聊天覺得又愉快又興奮。黑還是熱心的讀書家,一隻手裏一直拿着本書在讀。

白和黑在初中時也是同班,在五人組成小團體之前,她們就已經很熟知對方了。她們二人並列站在一起時,很稱的上是一道靚麗的風景。一個是有藝術天分,但性格沉靜的絕等美人,另一個是聰慧而好諷刺人的喜劇演員。這樣一個組合實在是獨一無二又具有魅力。

這樣說來的話,在小團體中只有多崎作一個沒有什麼說得出的特徵或個性。成績也就中上的水準。雖說對於學習本身也並沒有多大興趣,不過是在上課時專註地用心聽課,課後也不忘做最基本的預習複習而已。從小開始,就不知怎麼的養成了這種習慣,就像吃飯前一定會洗手,吃完飯後一定會刷牙一樣。所以就算成績做不到優異地讓人矚目,但無論哪門科目都能輕鬆地合格通過。只要成績沒太大問題,他的父母也是不會多指手畫腳的類型,也不做給他找家教輔導這種事。

作雖然不討厭運動,但並不加入運動社團積極地參加活動,只是和家人、朋友們不時去打網球;不時地去滑雪;不時地去游泳。僅止於這種程度罷了。長相是端正的,儘管時常被人誇獎,但那也只不過是在「沒什麼特別破綻」範疇中。他自己看着鏡子的臉時,時常會感覺到一種無可救藥的乏味。對於藝術也並無任何特別的關心,也沒什麼說的上的愛好和才能。其實還嘴上很笨拙,時常會臉紅,還不善交際,和沒見過面的人相處就會很不知所措。

硬要說的話,他的特點恐怕是在五人之中家裏最富裕這一點,再加上他姨媽是專業的女演員,雖然為人低調但也好歹有點名氣,廣為人知。但就他個人而言,並沒什麼值得誇耀、或是能夠示於人前的稱得上特點的東西。至少他自己一點都沒那麼覺得。自己的一切都是平庸的。或是說顏色稀薄。

只有一個能稱為愛好的東西,是多崎作比什麼都要喜歡凝視鐵道車站。原因並不清楚,但從記事起直到現在,他自始至終對鐵道着迷至深。不論是新幹線的巨大的車站,田間小的單軌車站,還是注重實用的貨物集中車站,只要是鐵道站,對他來說就夠了。與車站有關的一切都強烈地吸引着他。

雖然小的時候是同大家一樣喜歡上鐵道模型,但他真正感興趣的是,並不是製造精良的車輛和汽車,不是交匯繁複漫無邊際的鐵軌,也不是精心設計的立體模型,而是作為陪襯放在那裏的車站的模型。他喜歡看着電車發車經過車站,或是入站時緩緩的減下速度,正正好好停在站台前的情景。想像著乘客們來來往往,聽着站內廣播和發車的鳴鈴聲,眼前浮現出站務員利落的動作。現實與想像在腦中混雜交織在一起,有時甚至會因為太過興奮而身體發抖。但是,自己這份對鐵道的痴迷,沒有辦法對身邊的人合乎情理地說明清楚。而且,假使說明白了,結果也是別人會覺得自己是個奇怪的孩子。作也曾覺得自己身上說不定有些說不清楚的扭曲的地方。

儘管沒什麼突出的個性或特點、儘管一直傾向於把中庸當成志向,但自己身上好像總有着些,與周圍人格格不入,偏向不正常的一部分。這種矛盾的自我認識,從少年時代起直到36歲的現在,在人生的各處一直給他帶來困擾與混沌。

作常常想不出,自己能夠加入那個好友圈子的理由。自己真的對他們來說是必須的么?要是自己不在,他們難道不是能毫無顧忌地相處得更愉快么?現在的他們只是沒注意到這一點,等到他們意識到不過就是時間的問題吧。多崎作越想越不解。尋求自身的價值,很像給沒有度量單位的物質稱重。

但除他之外的四人,似乎完全沒有考慮過這些事。在作看來,他們都是從心底喜歡五人團體聚在一起,共同行動的。這一定要他們五個人不可,不能多出來,也一個不能少。就像是正五角形是由長度相等的五邊組成的一樣。從他們的表情上清晰地向作傳達了這一點。

作自己也很高興甚至都帶着驕傲,自己是組成五邊形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既發自真心地喜歡其他四人,又比什麼都愛團體的一致感。就像幼樹要從土中吸取養分一樣,青春期所必需的養分,作從那個小團體中吸收過來,當成成長重要的食糧;又或是拿過來用作緊要關頭的能源,積蓄在體內。但即便這樣,在他的內心深處,時常抱有着一種恐懼,有一天自己會從這個親密的共同體中掉隊、或是被驅逐出去,變得孑然一人吧。要是與大家分開變成獨自一個人的話,這種不安時常向他襲來,如同隨着潮水退去,不祥的暗礁現身於海面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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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麼小的時候就開始喜歡車站啦。」木元沙羅像是敬佩的說道。

作點了點頭,很是帶了幾分的慎重。他不想自己被沙羅誤會成工科學校、公司常有的技術宅。但結果還是變成了那樣也說不定。「恩,從小就不知道怎麼的喜歡車站。」他承認道。

「你的人生真是始終如一啊」沙羅說道,好像覺得很有意思,但作並沒有從中聽出否定他的意思。

「為什麼喜歡上的是車站,而且非車站不可,這其中的道理我也說不好。」

沙羅笑了一下。「這一定就是所謂的天職吧。」

「也許吧。」作說。

作想:怎麼說到那上面去了呢?發生那件事已經是古早的事了,如果可能的話那種回憶寧可消失了的好。但不知為何沙羅想聽作高中時代的事。他是怎樣的一個高中生,那個時候做了哪些事?就這樣等到意識到了的時候,話題就自然地提到了那個五人的親密團體。色彩繽紛colorful的四人,和無色的多崎作。

他們人在惠比壽邊緣的一家小酒吧。雖然晚飯預約了沙羅熟知的一家日本料理店,但她說因為中飯吃的晚,沒什麼胃口,他們就取消了預約,決定隨便找家小酒吧一邊喝點雞尾酒,暫且吃點芝士或者堅果什麼的。

沙羅比作大上兩歲,在一家大型旅行公司工作,專業做國外跟團游的行程安排。所以自然要經常出差到國外。作在覆蓋西關東地區的鐵道公司任職,所在的是設計管理火車站的部門。在作上司的喬遷派對上,他們兩個是被介紹認識,當時交換了手機郵箱,這次是第四次約會。第三次見面時,吃過晚飯後沙羅去了他的房間然後兩人坐愛了。到那為止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然後今天是那次見面的一周之後。正處於微妙的階段。就這樣發展下去,兩人的關係也許會深入到更深的層次吧。他36歲,她38歲。不用說,不能與高中生的戀愛相提並論。

從最初見到沙羅的那一面開始,作就不可思議的喜歡上了她的臉。並不是那種標準的美人。向外凸起的顴骨顯示出她的性格固執,鼻子也長得瘦削。但這張臉上有中說不出的一些神韻,引起了作的注意。一般的時候,她的眼睛偏細小,但一旦要看清什麼東西時,會猛地忽然睜大雙眼,亮出一對無所畏懼、充滿好奇心的烏黑眸子來。

雖然平時不會有所感覺,但作的身上有一處地方帶着異常的纖細感。那是在背上的某一處。那處柔軟而微妙的部分自己無法用手觸及,平時也被衣服所覆蓋着,從外面無法被人看見。但一些完全無法預測的情況下,小小的一個觸發,那個地方就會顯露出來,被別人按住。於是,他的身體內部有東西被開啟了,有奇特的物質分泌出來。那個東西混入血液之中,送往身體的各個角落。隨之帶來的刺激感覺既是肉體上的,也是精神上的。

最開始見到沙羅時,作感覺到自己背上的開關,像是被不知從哪裏延伸過來一根匿名的指尖,緊緊地按了下去。剛認識的那天,兩人談了很久的話,但作沒法好好記住說了些什麼。記得住的只有背上那猛地一下的觸感和無法言喻的不可思議的刺激感覺。有一些部位舒展開來,有些部位被綳得很緊。這樣的一種感覺。這到底意味着什麼?作連着好幾天思考着。但深入思索沒有具形的東西,正是作最不擅長的事。作向沙羅發了短訊,邀請她吃飯。

為了弄清楚那個觸感和刺激。

就像喜歡上沙羅的外表那樣,作對她身着的衣服也抱有好感。多餘的綴飾很少,剪裁也自然而優美。而且看上去穿着舒適,還十分合身。他很容易就能想到,這樣的衣服雖然給人感覺很簡單,但挑選一定頗費時間,相對應的價格也必然不菲。與其相稱的首飾和妝容也是低調的高級品。雖然作自己對衣服不怎麼在意,但從以前開始就喜歡欣賞打扮高雅的女性,如同鑒賞美妙的音樂一樣。

她的兩個姐姐也愛西式打扮,常常在約會前把年紀還小的作借來用,問他穿着上的意見。不知道為什麼,還是十分認真地問的。覺得這件怎麼樣?這樣搭合適么?那個時候,作就從一個男人的眼光,直率地說出了自己的看法。姐姐們大多情況下都會尊重他的看法,作也因此很高興。不知不覺中這種習慣就養成了。

作一邊默默地綴著淡的摻水威士忌(highball),腦海中悄悄地回想起把沙羅身着的連衣裙脫去的情景。解開搭扣,輕輕拉下拉鏈。雖然只試過一次,但與沙羅做的愛舒服而滿足。==………無論是穿着衣服的時候還是脫下來的時候,她都看上去比真實年齡小上五歲。皮膚白皙,乳房雖然不那麼大但形狀是漂亮的圓形。作喜歡花時間愛撫沙羅的肌膚,射精后抱着她的身體沉浸在溫柔的氣氛中。但是,只有這些當然不足夠。作這點還是知道的。人與人之間的維繫,只要有接受,就一定要有付出。

「你的高中時代又是怎麼樣的呢?」多崎作詢問道。

沙羅搖了搖頭。「我的高中時代什麼的,根本無所謂。算是挺無聊的。以後也可以說給你聽,但現在想聽你的故事。那個親密無間五人組後來怎麼樣了?」

作拿了幾個堅果放在手掌上,扔了些到嘴裏。

「我們這群人之間,雖然並沒有說出來過,但有幾個默許的規矩。』儘可能的五人一同行動』就是其中的一個。就是說我們會盡量避免,團體中的兩個人單獨活動。不這樣做的話,也許這個小團體就會像一盤散沙最終解散掉了。我們必須是一個向心的組合(unit)。怎麼說才合適呢,我們一直想要維持一個,不被打亂的和諧共同體。」

「不被打亂的和諧共同體?」作從沙羅的聲音里聽出了純粹的驚訝。

作稍稍臉紅了,「那個時候還是高中生,所以凈想些怪念頭。」

沙羅邊凝視著作的臉,略微歪了下頭。「並不是覺得你們奇怪,但你們是出於什麼目的,想要結成那個共同體的呢?」

「這個團體最初的目的,就像之前也說了的那樣,是幫助為有學習問題和沒有學習動力的孩子開的補習學校。這既是出發點,對我們自始至終也都很重要。但時間一長,可能我們是相同的共同體這件事本身,變成一種目的。」

「也許,」

沙羅眯了下眼睛,說道。「跟宇宙一樣。」

「宇宙的話我不太了解。」作說,「但對當時的我們來說,把我們之間發生的神奇的chemistry(化學反應)保護下去,這件事意義重大。就像在風中不讓火柴熄滅一樣。」

「chemistry?」

「在我們之間偶然出現的場力,再也不會重現的力量。」

「像bigbang大爆炸那樣么?」

「不太清楚bigbang啊」作說。

沙羅把莫吉托雞尾酒(mojito)一口飲盡,從幾個角度檢查著薄荷葉的形狀。然後說道

「從小我上的一直是私立的女子學校,所以公立學校里那種男女混合的團體,說老實話無法理解。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呢也無法想像。你們五人,為了讓共同體不被干擾的維持下去,儘可能做出了禁慾的努力。是這回事吧?」

「不知道禁慾這個詞是否合適。也許沒到那種誇張的程度。但的確,我們做了努力,盡量注意不把異性間的情感混雜入團體里來。」

「但是你們沒用言語表達出來。」沙羅說。

作點了點頭,「沒有說出來,也沒定下過這種規定。」

「所以,你自己是怎麼想的呢?一直在一起,沒有被黑、或白吸引過么?如你所說的話,她們二人好像都很有魅力。」

「她們兩個不管哪一個,實際上都很有魅力啊。各有各的特點。說不被她們吸引就是假話了,但我盡量試着不去想她們兩個人的事。」

「盡量?」

「盡量。」作說,覺得自己臉更加紅了些許,「要是控制不了想到她們的話,就把她們兩人看做一組來看。」

「把她們兩人看做一組?」

作稍微頓了頓尋找著合適的遣詞。「我沒法說明清楚,怎麼說才好呢。就是說作為一種架空的存在,不固定於肉體上的概念上的存在。」

「這樣啊」沙羅帶着些敬佩的說道。然後認真地思索著作所說的。想要說些什麼的樣子,卻又改變了主意緊緊地閉着嘴。又過了一會開口道。

「你高中畢業后就到東京來上大學,離開了名古屋么?是這樣吧。」

「是的沒錯!~」作說。「之後也一直住在東京。」

「其餘的四人怎麼樣了呢?」

「除我之外的四人都升上了本地的大學。紅在名古屋大學的經濟學院。是他父親所在的學院哦。黑讀的是以英語系出名的私立女子大學,青因為棒球打得好,被推薦保送了有名的私立大學的商學院。白最後放棄了去說服家人讓自己讀獸醫,選擇了安穩的音樂大學鋼琴系。他們的每個學校距離家不遠,可以走讀。只有我一個來東京讀了工科的大學。」

「為什麼你想要出來到東京呢?」

「其實很簡單,不過是因為被稱為火車站建造第一人的教授在那所學校罷了。車站的建築很特殊,與一般的建築物的造法不同,所以即便進普通的工科大學學建築、土木,實際也派不上用場,必須要跟着專家specialist專門學才行。」

「有限的目標,能讓人生變得簡潔。」沙羅說道。

作也同意這句話。

她問道:「然後呢,其餘四人依舊留在名古屋,是因為不想讓美好的小團體解散掉么?」

「升入高三之後,五個人討論了一下將來的打算。除我以外的四人都說打算留在名古屋。進入本地的大學。雖然並沒有說的很清楚,但很顯然,他們是為了不讓團體解散才那麼選擇的」

憑紅的成績,明明能輕鬆考取東京大學,父母和老師也很強烈的建議他選東大。青的話,依仗他的棒球能力,也能收到全國有名的那幾所大學的推薦的吧。黑的性格本身就更高雅,更適合文化資源豐富的大城市的自由生活,本來一定會選擇東京的私立大學的。名古屋當然也是大城市,但論文化方面與東京相比的話,不可否認只是個稍稍大些的地方小城的印象。但是,他們都特地選擇了相比之下低一個檔次的大學,為了留在名古屋。只有白的情況,就算沒有這個小團體,大概也不會離開名古屋吧。她本身就不是會積極地向外,尋求刺激的類型。

「『你什麼打算呢?』他們這麼問,我回答還沒確定下來。但其實那個時候,我就已經決心要去東京的大學。其實可能的話我也希望留在名古屋,選個還湊合的大學,一邊應付上課,同時繼續和大家一起開開心心的這麼過下去。從各方面來說,留在名古屋會更輕鬆,家人也是這麼希望的。他們暗地裏期待着我大學畢業后,來繼承父親經營的公司。但我自己知道,如果那個時候不去東京的話,以後的人生一定會有所遺憾,因為我無論如何都想進入那個教授的研究小組。」

「原來如此。」沙羅說道,「之後,其他人對你要去東京這件事是怎麼看的呢?」

「大家真正怎麼想的,我沒辦法知道。但大概是相當的失望,我走了之後,最初五個人之中所有的一體感也就隨之消去了吧。」

「chemistry化學效應也消失了。」

「或者說變成了別的性質的東西,當然,是或多或少的程度。」

但是他們了解了作堅決的態度后,並沒有做出挽留他的舉動。反而是鼓勵他這麼做。他們單開玩笑的說着,東京和名古屋的距離,乘新幹線不過一個半小時嘛。不是什麼時候想回來了就馬上能回來的嘛。何況你能不能被志願錄取也說不準啊。實際上為了考上志願的學校,作要拿出與之前不同——不,大概算是出生以來頭一回的勁頭來認真讀書才行。

「所以,高中畢業后,你們的五人組是怎麼過來的呢?」

「最開始的時候還相處得很好。春天和秋天的小長假,再加上暑假和過年的假期,只要學校不上課我就立馬回到名古屋,多一點時間也好,為了和大家見面。我們和以前一樣關係要好,往來親密。」

作回去的期間,也可能因為很久沒見到了的關係,他們的聊天話題從未間斷過。在作離開之後,他們是四人一同行動。但只要他一回家,依舊變回五人的單位模式(當然,如果誰有事情的話,就是剩下的三人或四人一起。)留下來的四人,好像時間從未間斷過一樣,毫不生分的接納了離開的作。與之前微妙的氣氛不一樣了,生出了看不見的間隙隔閡了,這種感覺至少作毫無察覺到。他真心的不由為此高興。所以即便在東京一個朋友都沒有,他也不怎麼在意。

沙羅眯起眼睛看著作。然後問道:「你在東京一個朋友都沒結交么?」

「沒能交成什麼朋友。為什麼的話,」作說,「我本身不是善於交際的類型。但也沒做家裏蹲之類的事,對我來說,是出生以來第一次自己一個人生活,想做什麼都很自由。所以每天都過地很愉快,東京的鐵道像蜘蛛網那樣密佈著,還有無數的車站,就光一個個看過來就夠打發時間的了。去各個車站,研究他們的構造,畫畫簡單的素描,把值得注意的地方寫在筆記上。」

「聽上去都很愉快呢。」沙羅說。

但大學里的生活並不是那麼有意思的。公共必修課中很少有專業相關的課程,大多數的課都是平庸而乏味的。但作覺得好不容易才考取的這所大學,所以幾乎所有課都會好好去上。還熱心的學了德語和法語。還去上了英語口語的研究課。自己其實適合學習語言,這對他來說也是個新發現。但是,在作的身邊,引起他想要交往興趣的人一個都沒有。大家看上去都很呆板而沒有個性。讓作想要更進一步的了解他、跟他說更多的話,這樣的對象一次都沒遇到過。所以在東京的時候,大多數時間都是一個人度過的。也正因為這樣,有時間讀了更多的書。

「不感覺寂寞嗎?」沙羅這麼問道

「孤獨的話還是覺得的,但並不覺得怎麼寂寞啊。或者說,那個時候的我反倒覺得這樣的狀態是理所當然的。」

當時,他還很年輕,對這個世界的規則並不知道的太多。再加上,東京這個嶄新的地方,與他過往所生活的環境相比,各種方面都迥異非常。這中間的差異,遠超過了他此前所預想的程度。城市的規模大的驚人,所囊括的內容也各色各異。無論做什麼事都有泛濫的選擇,人們說話的方式也很奇妙怪異,時間的進程也快的異常。所以自己沒辦法與身處的周圍世界很好的相融合。最重要的一點,那個時候的他,還有歸屬的地方。從東京站乘上新幹線,花上大概一個半小時,就能夠回歸「不被打亂的和諧而親密的所在」。那裏的時間依舊悠然的度過,他知心的友人們在那裏等待着他。

沙羅問道,「現在的你怎麼樣了呢?自己能好好融入身邊的世界了么?」

「我已經在現在的公司幹了十四個年頭了。對於職場並無什麼不滿,工作本身也是自己喜歡才做的。和同事們也相處的不錯。到現在也跟幾位異性交往過。最終跟哪一位都沒能有結果,其中也發生過一些事。並不都是我的因素。」

「還是雖然很孤獨,但並不特別覺得寂寞。」

時間還早,除他們二人之外,並沒有別的客人。有小聲的pianotrio的爵士樂在流淌著,

「也許吧」作帶着些猶豫的說道。

「但現在已經沒有歸屬的地方了吧?對你來說的那個不被打亂的和諧而親密的所在」

他想了一下。儘管根本沒有那個必要需要重新想一想。「已經沒有了。」他靜靜的說道。

明白那個歸屬地已經不在了的,是大二的那個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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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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