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一看到作的那一瞬間,黑好像完全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她的臉上一瞬間失去了之前的表情,成了一片空白。她把太陽鏡推到額頭上,無言的凝視著作。和女兒們午飯後散步回來,看到自己的丈夫身邊站着一個像是日本人的男子,一張沒有印象的臉。

她牽起小的那個女兒的手,大概在三歲左右吧。另一邊有一個大一些的女孩,比妹妹大個兩三歲。兩個人穿着圖案相同的連衣裙和同樣的塑膠拖鞋。門就這麼開着,外面的狗兒還在喧嚷地叫着。愛德華朝外探出頭去,簡短的呵斥了一聲。狗兒立即收聲,在門廊上伏下了身。女兒們也學着母親,閉口直直的盯著作看去。

黑整體印象和最後一次見到的時候並無二致。只是少女時代那份珠圓玉潤褪去了,只留下了率直而利齒的輪廓。強韌的性格一直以來就是她的特點,但如今那對毫無陰霾的眼眸里還給人以內省的印象。到此為止,那雙眸子必定一路以來目擊了諸多深埋心底的世事景象。她的嘴唇綳得很緊,額頭和面頰都被晒成健康的顏色。一頭烏黑厚實的黑髮披散至肩膀,為了不讓劉海掛在額頭上用夾子夾了起來。乳房好像比以前還要增大了一些。她在素藍色的連衣裙外面披了一件奶油色的披巾shawl,鞋子是白色的網球鞋。

黑像是尋求解釋般的轉向了她的丈夫,但愛德華什麼都沒說。只是輕輕的搖了搖頭。她再度看着做,然後輕咬着嘴唇。

此刻在作面前的,是一位走過了和他完全不同人生道路的女性,她那健全的肉體。作不由分說的感受到了這份沉重。十六年的歲月到底有多少分量,在黑的面前,作覺得自己似乎終於能夠理解了。這世上有一類事物只有通過女性的樣子才能傳達領會。

黑看著作,臉上出現了一絲輕微的歪斜。嘴唇宛若漣漪一般顫抖起來,接着斜向了一方。右邊的臉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酒窩。但那算不上真正的酒窩,那是飽嘗了歡快的苦澀的小坑。作對這個表情記憶猶新,每當要把諷刺人的話說出口那一刻,她的臉上一定會浮現這種表情。但現在她並不是要開口譏諷,而是在單純地引出某個假設。

「作?」終於她把假設說出了口。

作點了點頭。

她第一件事就是把女兒們拉到自己身邊來,簡直像是被什麼威脅了似得要去保護她們一樣。女孩照舊抬頭看著作同時把身體緊緊靠在母親的腿上。大一些的那個站得稍遠一些直直的盯著作。愛德華走到女兒身邊,溫柔的摸着她的頭髮。那個孩子是一頭濃密的金髮,年紀小的那個是黑髮。

五個人不言語地保持着這個姿勢。愛德華撫摸著金髮女孩的頭髮,黑攬著黑髮女孩的肩膀,桌子另一邊是作一個人站在那兒,好像是擺着這樣構圖的畫的姿勢一般。而構圖的中心是黑,她、或是她的肉體是被畫框所納入的這一情景的核心。

最先是黑動了。她先放開了小女兒,拿下架在額頭上的太陽鏡,放到了桌上。接着拿過丈夫喝到一半的馬克杯,喝了一口餘下的冷卻了的咖啡。然後覺得很難喝似的皺了皺眉,像是不能理解自己喝下去的是什麼一般。

「我給你倒杯咖啡吧。」丈夫用日語問妻子。

「麻煩你了。」黑不朝丈夫方向看去說着。接着坐在了餐桌的椅子上。

愛德華再次走到咖啡機那兒,啟動了開關熱了咖啡。兩姐妹學着母親,並排坐在窗邊放着的木質長凳上。兩人只盯著作看。

「真的是作么?」黑小聲問道。

「是真人。」作說道。

她眯起眼睛直視著作的臉。

「你的表情好像看到了幽靈呢。」作說道。雖說是想當成笑話來講,但自己聽上去都不覺得像笑話。

「你樣子變了很多啊。」黑用乾巴巴的聲音說。

「很久不見我的人都這麼說。」

「瘦了很多,變得…….很像個大人了。」

「大概是因為我成大人了吧。」作說道。

「也許吧。」黑說道。

「你基本沒怎麼變呢。」

她微微搖了搖頭,但什麼都沒說。

丈夫拿着咖啡過來,放在了桌子上。這個小號的馬克杯好像就是她自己烤的東西。她放了一勺砂糖,用調羹攪拌了一下,小心地喝了口冒着熱氣的咖啡。

「我帶着孩子們去趟鎮上。」愛德華用爽朗的聲音說道。「差不多該買點食物,給汽車加個油了。」

黑朝他們點了點頭。「說得對啊,拜託你了。」她說道。

「有什麼要帶的么?」

她沉默的搖了搖頭。

愛德華八錢包放進口袋裏,取下掛在牆壁上的車鑰匙,用芬蘭語朝女兒們說了些什麼。他們變得很高興,立馬從長凳上站起身來。作聽到了「icecream」這個單詞,大概是答應她們去買東西的時候順便買雪糕給她們吃吧。

作和黑站在門廊下看着他們三人乘上雷諾的廂式貨車。愛德華打開後邊的車門吹了句口哨,狗兒興奮的跑了過來輕輕一躍上了車。愛德華從駕駛座上伸出腦袋向他們揮手,接着白色的廂式貨車便消失在了樹木深處。他們看了一會兒貨車消失后的那處地方。

「你是開那輛高爾夫來的么?」黑問道,接着指了指停在一邊的藏青色小型車。

「是啊,從赫爾辛基開來的。」

「為什麼跑到赫爾辛基來了呢?」

「是為了見你啊。」

黑顰起眉,像是辨認難以理解的圖形一般盯著作的臉看。「為了見我,僅僅為此你特地跑到芬蘭來了么?」

「沒錯就是這樣。」

「在十六年音訊全無之後?」她像是驚呆了的說道。

「說實話,是我女朋友勸我來的,她說差不多該去見你了吧。」

黑的嘴唇出現了那條熟悉的曲線,她的聲音里也開始帶有輕微的戲謔的味道。「原來如此啊。你的女朋友對你說差不多該來見我了。所以你才從成田乘了飛機跑大老遠來了芬蘭啊。既沒有提前通知,也不確定實際是否見不見得到。」

作沉默了。

作沉默了。小船打在堤岸上的啪嗒聲仍舊依稀可聞,儘管風是那麼和煦,而湖上看上去也沒起什麼風浪。

「我以為要是事先通知了的話,你就不會見我了。」

「怎麼會呢。」黑像是大為驚訝似的說道「我們不是朋友嘛。」

「曾經是朋友。但現在怎麼樣就不知道了。」

她透過樹叢的縫隙處望着湖水,一邊嘆了口無聲的氣。「他們從鎮上回來要花兩個小時。用這段時間好好聊聊吧。」

兩人走進屋裏,隔着桌子坐了下來。黑取下了夾在頭髮上的夾子,前劉海落在了額頭上,就這樣看上去更像以前的那個黑了。

「只有一件事要你答應。」黑說道。「別再叫我黑了,要叫的話就叫我惠理吧。也別叫柚木白了。可以的話我們都不想再聽那種稱呼了。」

「那個名字已經終結了么?」

她點了點頭。

「我就還保持原樣稱呼為作么?」

「你一直是作啊。」說着惠理靜靜的笑了笑。「保持原樣就行了。製作東西的作君,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君。」

「五月的時候我去了名古屋連着和青、紅見了面。」作說道。「繼續叫青、紅可以么?」

「沒關係。只要把我和柚木的稱呼改為原來的就行了。」

「我和他們分別見了面,談了談,雖然沒怎麼長談。」

「他們兩個還好吧?」

「看上去都挺好的。」作說道。「工作上也順風順水的樣子。」

「在那個讓人懷念的名古屋鎮上,青穩穩噹噹地賣著雷克薩斯,紅順順利利地在栽培者企業戰士。」

「就是那樣。」

「那你呢?過得不錯么?」

「總算還過得去。」作說道。「我在東京的電鐵公司上班,做着建造車站的工作。」

「前段時間我聽聞了,說多崎作君在東京勤勤懇懇地造著車站呢。」惠理說道。「還有一個聰慧的女朋友。」

「眼下是這樣的。」

「就是說,還是單身?」

「是啊。」

「你一直按照自我的節奏活着的呢。」

作沉默了。

「在名古屋和他們見了面,都說了些什麼?」惠理問道。

「聊了我們之間發生過的事情。」作說道。「十六年前發生的那件事,以及這十六年間發生的事。」

「難道說,去和他們兩個見面是因為你女朋友勸你這麼做的么?」

作點了點頭。「她說我有很多事必須去解決。要去追溯過去,不這麼做的話………我就無法從中解放出來。」

「她覺得你內心掩埋着某種問題。」

「她是這麼覺得的。」

「而且,覺得這個問題會破壞你和她之間的關係。」

「也許。」作說道。

惠理用兩掌心圍住杯子,感受着那份溫度。接着又喝了一口咖啡。

「她幾歲了?」

「比我大兩歲。」

惠理點了點頭。「原來如此。的確,也許和比你年紀大的女性在一起會更順利呢。」

「也許吧。」作說道。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我們大家也身懷各式各樣的問題地活着。」不久惠理說道。「一件事牽連着其他幾件,就算決心要去解決其中一個了,但其他的怎麼都會緊跟而來。大概不能這麼輕易的就從中解放出來。你的情況是這樣,而我的也是。」

「當然是沒法輕易解放出來的。但即便如此,就這麼把問題敷衍過去算數也許也不是好事。」作說道。「給記憶蓋上蓋子是可以的。但我們無法隱去歷史。這是我女朋友說的話。」

惠理站起身來走向窗邊,抬起窗子打了開來。接着又走回桌旁。風吹來擺起窗帘,又不時傳來了小船那啪嗒啪嗒的聲響。她用手撥了撥劉海,把手放在桌子上看著作的臉,接着說道。「也許有一種蓋子,被關的死死的,變得打不開了。」

「不必勉強去打開它,沒有希望你做到這種地步。只是想用自己的雙眼看看那到底是什麼樣的蓋子。」

惠理看着桌上自己的雙手。它們比作記憶中的要大得多而更厚實。手指很長,指甲很短。作想像著這手指在陶器旋轉枱上旋轉的樣子。

「你說了我的樣子看上去變了很多,對吧。」作說道。「其實自己也覺得真的變了。十六年前,被團體驅除出去之後,一段時間裏,大概有五個月左右的時間,我雖然活着,但腦中只考慮了死這一件事。是真正的認真地只想着死。其他的事基本沒怎麼想過。我也不想說的那麼嚴重,但我是真的走到了生死之間的那一步,在那極限的邊緣之處,我向內窺探著,便不可自拔的移不開目光了。但好歹算是回到了原本的世界中來。那個時候就算真的死了也是毫不奇怪的。現在想來,大概是腦子不太對勁了吧。是神經症呢還是憂鬱症呢,病的名字我不太懂。但那個時候的我頭腦是不正常的。這是確認了的。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是混亂不堪喪失理性了的。腦子裏的某個地方還是清醒著的,靜悄悄的沒有一絲雜音。那狀態現在回想起來都還覺得不可思議。」

作一邊凝視着惠理那雙安靜的雙手,一邊繼續說着。

「那五個月過去以後,我的臉就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體型也變化很大,到了原來的衣服都沒法穿了的地步。照鏡子的話,會感覺自己被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替換了一般。當然也有可能,僅僅是因為恰好遇上了人生中成長的階段而已。也許正好是在我腦子不正常的時候,人的相貌樣子也自然會發生很大變化。但論其導火索,就是我被團體拋棄這一事實。這個遭遇把我重新變了一個人。」

惠理什麼都沒說只聽著作的話。

作繼續道:「怎麼形容好呢?就好比深夜,在一艘遠航的船上,自己人在甲板上忽然被扔到了海里的感覺。」

這麼說著作想到了之前紅所說的那個表達。他頓了頓繼續說道。

「是被人推下去的呢,還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這其中的是就不知道了。但總之船繼續向前行駛着,而我就在黑暗冰冷的海水中,遙望着甲板上的亮光一點點離自己遠去。船上的所有人乘客也好,船員也好,都不知道我墜海這個事情。身邊也沒有可以依附的東西。那時內心的恐懼之心還留在那裏。不意中自己的存在被否定了,毫無預料的一個人被人拋在了深夜的海中,對此的那份恐懼。」

大概就是因此我就變得不願與人深交了,和別人一直會隔上一定的距離。"

他在桌上把兩手向左右伸展開,比了大概30cm的長度。

"當然,這也許是我天生的性格造就的。本能地去和別人之間設置一塊緩衝的空間——也許我的身上本來就有這種傾向。但在高中時代,和你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想都沒去想過那種空間什麼的。至少我是這麼記得的,雖然已經是分外久遠的事情了。"

惠理把雙手的手心貼到臉頰上,像是洗臉一般的慢慢摩挲著。"你想知道十六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吧,想知道全部的事實真相。"

"我想知道。"作說道。"但首先想說清楚的是,我對白,就是對柚木她,從未做過任何不應該的事。"

"這我當然知道。"她說道。接着不再撫摸臉了。"你怎麼可能會去強暴柚木呢,這是不用說的事情。"

"但你一開始相信了她所說的話了。紅和青也一樣。"

惠理搖了搖頭。"不是的,那種事從一開始我就不信,紅和青是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但我沒有相信。是這樣的吧,你根本做不出那種事的。"

"那麼,為什麼………?"

"為什麼我沒有站出來為你辯護,為什麼我聽信了柚木的說詞,把你從團體里驅逐出去,你是想問這個么?"

作點了點頭。

"這是因為我必須去保護柚木啊。"惠理說道。"為此不得不要和你斷絕關係。現實中一邊保護你那一方,一邊要去保護柚木,這是不可能的啊。我只能選擇百分之百的支持一個,而百分之百地拋棄另一個。"

"柚木在精神上有那麼嚴重的問題,是這個意思么?"

"沒錯,她在精神上有着那麼嚴重的問題。說得明了一些,已經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了。必須有一個人把她徹底守護起來,而這個人也只有我了。"

"你把這個情況告訴我就可以了啊。"

她慢慢地搖了幾次頭。"那個時候說實話,實在沒有空來向你解釋。"作啊,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姑且當做自己強暴了柚木啊。現在必須要這麼做。柚木人也變得有些不對勁了,必須要想個辦法把這件事收場啊。之後我會好好處理問題的,現在你就忍一忍吧。恩,大概要兩年吧。"這種話我實在是說不出口。雖然對不起你,但也只能讓你孤身一人了。就是這種勉強的情況啊。而且另外一點,柚木被強暴了也不是騙人。"

作震驚的看着惠理的臉。"被誰?"

惠理再次搖了搖頭。"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明確了的是柚木大概與自己的意願相悖,被人強行發生了性關係。因為她都懷孕了啊,接着她就聲稱強暴自己的是你,很明確的說是多崎作君。還把那個時候發生的狀況詳細而寫實的描述了出來,足以讓人聽了頹喪。所以作為我們必須去接受她的說法,即便內心深處是明白你不會做那種事的。"

"她懷孕了?"

"是啊,這是毫無疑問的,因為我陪她一起去的婦產科。當然不是去她父親那裏了,失去了離得很遠的醫院。"

作嘆了口氣。"然後呢?"

"在發生種種事情之後,那個夏末流產了。就這麼了結了。但那並不是她想像出來的懷孕,她是真的懷孕了,並且真的流產了。這一點我能保證。"

"說流產了的意思是……….?"

"不錯,她是打算把孩子生下來,自己一個人撫養的。一點都沒有想要墮胎的意思,不管發生什麼事,她是不會把活着的生命殺掉的。這一點你也明白的吧。她從以前開始,就連對自己父親做墮胎手術這件事都是批判的看法。我們還常常就這個問題發生過爭執呢。"

"她懷孕和流產的事,有別的人知道么?"

"我知道,還有柚木的姐姐也知道,因為她是嘴巴很緊的人,而且還設法籌了很多所需的費用。但是除此之外就沒有人知道了。他父母也不知道,紅和青也都不知道。這被我們三人當做最保密的秘密。但到了現在,尤其是對你而言,已經可以把這件事對你坦白了。"

"然後柚木堅稱我是那個侵犯她的人。"

"斷然地聲稱的。"惠理說道。

作眯起眼看了一會兒惠理拿着的咖啡杯。"但是為什麼會這麼說呢?為什麼非要是我不可呢?我一點都想不出其中的理由。"

"我也不明白是為什麼。"惠理說道。"雖然有很多可能的理由,但沒有一個可以完好的吻合。沒法很好的說清楚,但能想到的一個理由,也許是因為我喜歡你吧。這點也許是一個導火索也說不定。"

作吃驚的看着惠理的臉:"你,喜歡我么?"

"你不知道么?"

"當然了,完全不知道。"

惠理輕輕地撇了撇嘴角。「現在可以對你坦白了,那時我一直喜歡着你,是作為異性地深深被你所吸引。直率地說就是對你懷有愛慕之意。當然這種事我從沒說出口過,是深埋於心底的。紅和青也應該沒發覺。但柚木當然會知道。因為在女孩之間,這種事根本隱瞞不住的。」

「我完全沒意識到啊。」作說道。

「那是因為你是笨蛋啊。」惠理用食指頂着太陽穴說道。「虧我們在一起了那麼長時間,而且我這裏也一點點的做出了表示的。只要你還有一點腦子的話,明明很容易就發現了的。」

作試着想了想所謂的表示,但什麼都想不到。

「放學后,你常常教我數學吧。」惠理說道。「那個時候我感覺非常之幸福。」

「但你完全不懂微積分的原理啊。」作說道。接着忽然想起了惠理不時會臉紅的事,「你說得對。我的腦子是比別人來的鈍感。」

惠理露出了淺淺的一笑,說道:「在這種事上面的話特別呢。再加上柚木吸引着你。」

作想說些什麼,但惠理打斷了他。「不用辯解了。不單單是你,誰都會被柚木吸引的,這是理所應當的。她是那麼美而清秀,就像迪斯尼的白雪公主一樣。但我不是那樣的。只要和柚木在一起,我就一直被分到七個小矮人的角色。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嘛,我和柚木從初中開始就是好朋友,只能去好好適應這種角色了。」

「這就是說,柚木嫉妒我么?因為你對我,抱有異性的好感。」

惠理搖了搖頭。「這只是有可能是潛在理由的一個,這種程度罷了。像這樣精神分析的種種我不怎麼明白。但不論如何,柚木自己直到最後都堅信着這真正發生在了她的身上,在東京你的住所,被你強迫而被奪取了處女之身。對她來說,這變成了最終真實的版本,而且直到最後她都沒有動搖。到底從哪裏來的這妄想,為什麼會改編出這種故事,到此刻我都無法理解。大概沒有人能解開吧。但是,有一種夢大概比真正的現實更有真實感而更為堅決吧。她做的就是這樣的夢,也許就是這樣的。雖然對你很是過意不去。」

「那她對我抱有異性的興趣這件事呢?」

「並沒有這回事。」惠理簡潔的說道。「柚木對任何人都不抱有作為異性的興趣。」

作皺了皺眉。「你是說她是同性戀者么?」

惠理又搖了搖頭。「不是,不是同性戀,她完全有沒有那種意思,這是毫無疑問的。只是柚木從以前開始就一貫對性方面的事有一種強烈的厭惡,也許說是恐怖心理更為恰當怎麼會有這種心理的呢,我並不知道,因為我們大致上什麼事情都坦誠的交談,但在性方面上基本不怎麼涉及吧。我的話說起來對這種事算是較為開放的那一類,但柚木的話只要一提到就會馬上改變話題的。」

「那流產了之後,柚木怎麼樣了呢?」作問道。

「先是向學校提交了休學申請,因為已經是很難出現在人前的狀態了。也有健康上的問題,所以就休學了。她躲在家裏,變得完全不出門了。而且那段時間裏還得了嚴重的厭食症,吃下去的東西基本上都吐出來,但還去把身體里剩下的食物通過灌腸排除體內。這麼下去的話毫無疑問就會連命都失掉。但去了專業的諮詢師那裏看病,總算從厭食症之中抽身而出了。大概花了有半年的時間,在一段時期里真的非常之嚴重,體重下跌都不到40kg了。那個時候她看上去簡直就像幽靈一樣,但總算努力勉強回到了正常的界限中。我也每天去看她,和她說話鼓勵她,給予了儘可能的幫助。所以才休學了一年,好容易成功的能夠去大學復學了。」

「怎麼會變成厭食症的呢?」

「很單純的原理,因為她想停止月經。要是體重極端的變輕了的話,月經就會停掉。這就是她的所求。她再也不想第二次懷孕了,大概也放棄身為女性了吧,覺得可能的話還想把子宮取下來。」

「情況變得很是嚴重啊。」作說道。

「沒錯,十分的嚴重。所以我只好選擇和你決裂了。我很明白這真的十分對不起作君,是我對你做了很殘酷的事。而且我也覺得再也見不到你了,這比什麼都要來的痛苦。這不是謊話。感覺到自己的身心都要被撕裂了。就像剛剛我說的那樣,因為我喜歡你啊。」

惠理停頓了一下,像是整理自己情緒一般盯着自己放在桌上的手看着。接着繼續說道。

「但是,我認為首要還是讓柚木恢復正常。這是那個時間點對我來說,最優先要去做的事。她的心裏有着足以取她性命的嚴重問題,需要我的救助。對你而言只好讓你一個人在深夜冰冷的海水中游泳了。而且我覺得你的話,一定做得到的。因為你是那麼的堅強啊。」

兩人暫時都沒開口。樹葉被風搖曳著,在窗外像發出了漣漪一般的聲響。

作開口了:「柚木總算是從厭食症中恢復過來,大學畢業了。之後呢?」

「仍舊每周一次要去諮詢師那裏,但已經恢復到能近乎正常的生活了。至少不再看上去像幽靈了。但那個時候,柚木也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她了。」

惠理在這兒歇了口氣,挑選著辭彙。接着又開始說道。

「她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因為心裏的很多東西都變得七零八落分崩離析,由此對外面世界的興趣也銳減了。對音樂的興趣也完全消失了。在一旁看着她實在是折磨。但只有教孩子們音樂,還是和以前那樣喜歡著。唯有這份熱情未曾消滅、就算在自己精神狀態糟糕的時候,就算身體差的連站都站不起身來時,仍舊每周去一次教會的學校,繼續教愛好音樂的孩子們鋼琴。他就這麼一個人辛勞的繼續著這種志願活動。大概是因為有了這股幹勁,所以才能從無盡的深淵中恢復過來吧。要是沒有這股勁兒的話,柚木就真的就此一蹶不振了吧。」

惠理回過頭來朝窗戶看去,看着樹叢之上寬廣的天空,接着又回到正面來,看著作的臉。天空依舊覆蓋着一層薄雲。

「但那個時候,柚木對我已經不像以前那麼無條件的和我親近了。」惠理說道。「她說十分的感激我,我為她傾盡了全力,而且是真的感謝着我。但與此同時,她也失去了對我的興趣。正如剛剛所說,柚木基本上對所有的事物都失去了興趣,我也被包含在那「基本上所有的事物」之中。要我去承認這一點實甚難過,因為多年來我們是獨一無二的密友,而且我把她看的十分重要。但這就是事實。那個時候我對她來說,已經不再是必不可缺的人了。」

惠理看了一會兒桌子上方一個無形的架空的一點。接着說道。

「柚木已經不再是白雪公主了。也許是疲於繼續作為白雪公主而活着了。而我也疲於繼續當做七個小矮人了。」

惠理似乎無意識的拿起咖啡杯,接着又放回了桌子上。

「不論如何,那個時候那美好的小團體——雖然是少了你的四人團體了——不再像以前那樣良好的運轉了。我們都離開了學校,各自都忙於個人的生活了。雖然這是理所應當的事,但我們已經不再是高中生了。而且和你的決裂毫無疑問的給我們所有人都帶去了心裏的傷害。這個傷口絕不淺薄。」

作閉着嘴,傾聽着她所說的話。

「雖然你不在了,但你一直在那裏。」惠理說道。

再次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惠理,我想多知道些你的事。」作說道。「首先想問的是,是什麼讓你到這裏來了的呢?」

惠理眯起眼睛,稍稍歪了歪頭。「老實說,從十多歲的尾巴到20歲出頭,我的生活像是為柚肆意操縱一般。猛地環顧四周,忽然發現已經變成了沒有自我的狀態了。可能的話我想從事寫作的工作,因為從前開始就喜歡寫些文章,想試着寫寫小說或是詩歌類似的東西。這你是知道的吧?」

作點了點頭。她來去都一直隨身拿着厚厚的筆記本,有了想法就立刻寫上幾筆。

「但是進了大學之後,就徹底沒有這種空閑了。一邊照顧柚,一邊應付課業就已經焦頭爛額了。大學時代交了兩個男朋友,哪一個都不怎麼順利。大抵都是因為忙於柚的照顧,就連好好約會的時間都沒有。忽然停下來看看四周,我到底在做些什麼啊?會這麼想。變得看不見人生的目標了。諸多事情都是徒勞一場空,對自己也快要失去信心了。當然柚也受到了傷害,但我自己也受了不少傷。」

惠理像是看着遠處風景一般眯起了眼睛。

「就在這個時候,學校的朋友邀請我去陶藝教室,是抱着只看看的心態去的。但之後就發現那就是我長久以來所探求的東西。轉起旋轉枱后,對自己的心情就變得坦誠了。只要把意識集中在製作出形狀這一點上,就能徹底忘卻其他的煩惱。從那天起我就熱衷於製作陶器了。在大學的時候說到底還只是作為興趣在做,但無論如何都想真正走做陶器這條路,所以大學畢業后那一年裏,一邊打工一邊學習,重新考進了藝術大學的工藝系。小說,再見!陶藝,你好!在那裏鑽研製作的過程中,認識了來留學的愛德華。接着這樣那樣的結果就變成了和他結了婚,來到了這裏。不可思議吧。要是那個時候朋友沒邀請我去陶藝教室的話,我就會過着和現在完全不同的人生了吧。」

「你好像很有天賦。」作說道,用手指了指架子上陳列的陶器。「雖然不太了解陶器,但用眼睛看,用手去觸摸的話,能感覺到一種強烈的情感在其中。」

惠理微笑了。「有沒有才能我不太知道。但我的作品在這裏賣的還挺好呢。雖然掙不了什麼大錢,但自己做出來的東西,通過某種形式被別人所需要,這可是很好的事情呢。」

「這我很明白。」作說道。「因為我也是製作東西的人嘛,雖然做的東西相差很多。」

「車站和盤子可大不一樣呢。」

「但兩者對我們的生活來說都是必須的啊。」

「當然。」惠理說道。接着停頓了一會兒思考着什麼。她嘴角的笑意正漸漸淡去。「我很喜歡這裏,大概會把骨灰埋在這片土地上了吧。」

「不再回日本了么?」

「我現在已經有了芬蘭的國籍,最近芬蘭語也說的好起來了。雖然這裏冬天很長,但卻因此能好好讀些書。說不定讀著讀著自己就想寫些什麼了。孩子們也習慣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我也交到了朋友。愛德華人很好,她的家人也對我很好,工作也走上了軌道。」

「而且你在這裏被需要著。」

惠理抬起頭,凝視著作的眼睛。

「我下定決心要把骨灰埋葬於這個國家,是在得知柚被人殺害這個消息那個時候。是青打電話把那件事告訴我了的。那個時候我肚子裏正懷着大的那個女兒,所以連葬禮都沒去成。柚在某個我不知道的地方被人殘酷地殺死了,被燃燒殆盡化成了灰燼。還有再也見不到這些對我來說是極為慘痛的,胸口真的像是撕裂了一般。所以那個時候我下了決心。如果剩下來的是女孩,就給她去名叫做柚,還有就是再也不回日本了。」

「叫柚啊。」

「柚?chrono(kurono)?哈泰寧Haatainen。」她說道。「至少在這個名字的聲響中,柚的一部分還繼續存在着。」

「但是為什麼柚會一個人去濱松的呢?」

「柚在我移居到芬蘭之後立刻就一個人搬到了濱松。雖然我們還是定期的交換著書信,但她一點都沒向我說明事情的經過,只在信上寫了因為工作的關係要搬去濱松。明明工作的話在名古屋多少都會有吧,而且她在陌生的土地上開始獨居生活什麼,就等同於自殺行為啊。」

柚在濱松市市區公寓的房間里,被類似皮帶東西纏在脖子上絞死了。作在報紙的印刷版和過期刊物上讀到了事件的詳細經過。還在網上搜索過了。

那不是入室搶劫的類型。錢包里的現金和視線可及範圍內都原封未動。而且也沒有遭受暴行的痕迹。房間里整理得很好,也沒有她抵抗的跡象。住在同一層樓的居民沒有聽到什麼可疑的聲響。雖然煙灰缸里留着幾根薄荷醇香煙的煙頭,但那是柚所吸的。(作不禁皺起了眉。她在抽煙?)犯罪的推測時間是在夜裏十點到深夜,那天晚上從傍晚到黎明,一直下了以五月份來看冰冷的夜雨。她的屍體被發現時是三天後的傍晚時分。三天後,她依舊保持着那個姿勢,橫躺在廚房的塑料地板上。

殺人的目的到最後仍舊不明。有人在半夜入侵了她的房間內,無聲無息的絞殺了她,什麼也不盜取什麼也不做,就這麼離去了。房間自動鎖上了,門上還掛着防盜鎖。是她從房間內側解開鎖,還是說那個犯人拿着備用鑰匙呢,這也不明。她孤身一人在那間公寓裏住着。根據她職場的同事和鄰居所說,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別親近來往的人。除開姐姐和母親會不時從名古屋來探望她之外,一直是一個人。打扮也很簡樸,給人印象寡言而老實。對工作很熱心,在學生之中也頗得好評,但只要在工作之外,和誰都不與往來。

為什麼她會這般被絞殺而死,誰也沒有任何頭緒。之後犯人也毫無眉目,警方的搜查就這麼虎頭蛇尾的結束了。關於這個事件的報道也逐漸平息下去,不久就消失了。是個令人傷感而悲痛的事件,就好比那直到黎明下個不停的那冰冷的夜雨一般。

「那孩子是被惡靈附了身了。」惠理小聲地像是坦白一般的說道。「那東西不即不離地跟在她背後,一邊向她頸項吐著冷氣,一邊緊緊地追在她身後。除此之外很多事都無法解釋清楚。你的事也好,厭食症也好,在濱松發生的事也一樣。其實我並不想把這些說出來的,因為一旦說出口它就好像會變成真實存在的東西了。所以一直以來我都把它深埋在自己心中。原本是打算就這麼保持沉默直到死去了的。但現在下了決心說了出來。因為接下來我們可能再也不會相見了吧。也許你是需要好好弄清楚它的吧。那是惡靈。或者說是近似惡靈的某種東西。而柚直到最後,都沒能甩開它。」

惠理深深的嘆了口氣,盯着自己放在桌上的雙手看着。那雙手正劇烈的顫抖著,足以讓人一見即知。作把視線從那雙手上移開,從搖擺的窗帘角中向窗外看去。沉默降臨到了屋子裏,令人窒息而充滿了深深的悲傷。其中的那份無言的情感,就像掘開了地表、創造出了深邃湖泊的遠古冰河一般深沉而又孤獨。

「你還記得李斯特的「巡禮之年」么?柚常彈得那首曲子。」隔了一會兒,作像是為了打破沉默似的問道。

「「郷愁Lemaldupays」。我當然記得了。」惠理說道。「現在也時常會聽,要聽么?」

作點了點頭。

惠理站起身,走到櫥子上那個小型音響之前,從疊起來的幾張專輯中取出一張,放在了音響的盤上。從外放器中流淌起「郷愁Lemaldupays」。一隻手靜靜彈出了單音的主旋律。兩人又隔着桌子坐下,默默的傾聽着那旋律。

在芬蘭湖畔所聽到的那音樂的迴響,與在東京公寓裏的一室里所聽到的,有着很為迥異的風味。但無論在哪裏聽,即便CD和老唱片有所區別,音樂本身仍舊是不變的那麼美。作腦海中浮現出柚在自己家中的接待室里坐在鋼琴前,合上眼睛,微啟薄唇,探尋着不成聲的語言。那樣的她離開了她自己,她所在的是其他的地方。

不久那首曲子終了,中間隔了一會兒,就開始了下一首曲子。

不久那首曲子終了,中間隔了一會兒,就開始了下一首曲子「日內瓦的鐘」。惠理用遙控器把擴音器的音量調小了。

「這和我一直在家聽的演奏,感覺有些不一樣呢。」作說道。

「你聽的是誰演奏的?」

「拉扎爾貝爾曼LazarBerman的。」

惠理搖了搖頭。「我沒有聽過他的演奏。」

「他的演奏也許稍微更唯美一些。這個演奏十分優秀,但與其說是李斯特的音樂,卻總帶着些貝多芬鋼琴奏鳴曲的格調啊。」

惠理微微笑了。「因為是AlfredBrendel阿爾弗雷德?布倫德爾,可能說不上那麼唯美吧。但是我很喜歡。但可能是因為從以前開始聽的就是他演奏的,所以耳朵習慣了吧。」

「柚彈這首曲子彈得極美,充滿了感情。」

「是啊,她彈得是這種長度的曲子的話,是彈得十分之好的。要是更長的曲子的話,就會遺憾的彈到中途便氣力用勁了。但每個人有各自的風格,她的生命直到現在仍舊鮮活地蘊藏在在這種閃光的曲子中。」

在學校里時,當柚在教幾個孩子彈鋼琴時,作和青大抵就在小小的操場上和男孩子們踢足球。他們分成兩組,互相朝對方的門框(差不多就用紙箱子來湊合)踢進足球。作一邊傳著球,一邊不經心的聽着從窗那邊傳來的鋼琴音階練習。

流逝去了的時間變成了尖銳的長叉,刺穿了他的心臟。一陣無聲的銀色疼痛襲來,變幻成了凍徹脊骨的冰柱。那份疼痛無論何時都那麼強烈頑固的殘存在那裏。他屏住呼吸,緊閉雙眼,使勁的忍住痛。AlfredBrendel阿爾弗雷德?布倫德爾仍舊繼續著嚴謹的演奏曲集從第一年的瑞士Swiss到了第二年的Italia。

那一刻,他終於接受了這一切。多崎作靈魂最底層的部分理解了。不單單是人心和人心之間協調的系在了一起,而是通過傷口和傷口更緊密的連接在了一起。是用傷痛和傷痛、脆弱和脆弱維繫着的。不是缺失了悲痛尖叫的平靜,不是無需血淌地面的寬恕,不是不必經歷痛苦喪失的接納。那是真正的協調之下所根植的東西。

「作,她真的在很多的地方都繼續活着的呢。」惠理從桌子那邊,用沙啞的嗓音擠出了這句話。「我能感覺到她。在我們身邊各處聲響之中、光之中、形狀之中,還有所有的………」

接着惠理用兩手把臉埋了起來,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了。作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如果再哭的話,那就是完全不發聲音的默泣著。

當青和作在踢球時,為了阻止幾個想要去打擾柚上課的孩子,紅和黑不管做什麼都好只是儘可能地去吸引他們的注意力到其他地方,讀書給他們聽、和他們玩遊戲,或是到外面唱唱歌。但是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所做的努力都沒能奏效,孩子們毫不厭倦的跑去打擾鋼琴課,因為相比做別的事,這個要來的有趣得多。從旁看着他們兩個陷入苦戰,就已經很有樂趣了。

作近乎是無意識的站起身來繞到桌子的對面去,把手默默地放在了黑的肩膀上。黑依然把臉深埋於兩隻手中。用手觸碰到她時,發現她身體在微微顫抖著,一種眼睛所看不見的震顫。

「作,」惠理的聲音從雙手的縫隙中傳了出來。「還有一件事想要拜託你。」

「好啊。」作說道。

「如果可以的話,能抱我一下么?」

作把黑從椅子上扶起來,從正面抱着她。一對豐滿的乳房像某種證據一般緊緊貼上了他的胸膛。背心上可以感受到她兩手溫暖的餘溫,柔軟而被淚打濕了的臉頰觸碰到了他的頸項。

「我是不會再回日本了的。」惠理小聲細語道。她溫暖而濕潤的氣息靠上了作的耳邊。「因為不論看到什麼,我一定會想起柚的。還有我們的——。」

作什麼都沒說,只是把黑抱得更緊了。

兩人站在那裏相擁的樣子,應該能從開着的窗被人所瞧見的吧。也許有人正巧路過也說不定。愛德華他們也許馬上就回來了也說不定。但這些都隨便它們去了,別人怎麼想都無所謂。這一刻,他和惠理要繼續盡情擁抱下去。他們必須肌膚相貼,才能擺脫惡靈長長的影子。也許自己正是為此才來到這裏的呢。

他們擁抱了很久——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湖面吹來的風繼續不規則的吹揚起白色窗帘的一角,她的臉頰繼續被淚打濕著,AlfredBrendel阿爾弗雷德?布倫德爾繼續彈奏著「第二年?意大利」的曲集。「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詩第47號」之後是「彼特拉克十四行詩第104號」。作把這些曲子的細節都記得很清晰,足以能夠隨口哼出曲調。他第一次恍然大悟,自己有多麼用心去傾聽着這音樂。

兩個人在也沒有開過口。在這時語言已經沒有力量了。就像不再有動作的舞者那樣,他們只是靜靜的相擁著,讓時間兀自流逝。這大概是過去、現在還有未來都混雜在一起了的時間吧。他們身體之間毫無間隙,她溫暖的氣息有規律的間隔了一會兒地打在他脖子上。作閉上眼,沉浸在音樂聲中,傾聽着惠理的心跳聲。那心跳和堤岸邊系著的小船發出的啪嗒啪嗒的聲響重疊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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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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